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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铜魂」(1 / 2)



我只是捡到狗。



就在回家路上,黄昏时分。有著淡淡光芒的迟暮天空下,这只幼犬独自待在路上。它坐在道路正中央不动,耳朵与尾巴都下垂,显得没有生机,就好像是一滴黑色的水珠落在道路上。



我和这样一只狗对看了一眼。



一双埋在毛球内,有如黑曜石般的眼眸,看上去也像是在对我诉说。



我也不是那么讨厌狗,条件如此完备,实在无法视若无睹。当我想著至少应该让它避到路边去而抱起它时,就应该要注意到,这一切都错了。



小狗的鼻子按捺不住似的抽动。



然后小狗小小的嘴大大张开。它的嘴虽然小,张开的程度却大得过度。打开的方式就像扭开瓶盖一样,与开关无机物的感觉有共通之处。



接著从它稚嫩的嘴与舌头深处,喷出了一种白色的东西。



这东西像床单似的张开,盖住我整个人。



颜色从白色转为灰色。



我跟不上这转瞬间的情形变化,意识却莫名地尽力于不要让小狗摔到地上。毕竟要是让它摔下去,说不定就会害它受伤。



我的手与视野都被占据,事态继续恶化。



灰色就像咀嚼我似的,抱住我不放。



我是很确定有过这么一回事,可是……



意识随著睡出的一身汗展开。我躺在昏暗的室内,背上有著棉被的闷热。



起初我想到,是晚上吗?因为我必须考虑到打工的需要。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的。既没有开锁的记忆,脑子里也有著满出来的疑问,搞不懂何时躺下,而且垫被又是何时铺的。即使试著把记忆的碎片聚集起来,也毫无成效,只有钓鱼线徒劳无功地甩动。



我心想说不定是梦,确信产生了动摇。黑暗也在这时搭便车似的动了。



「……啥?」



我发现肚子上热热的,伸手一摸,就「呜哇!」的一声惊呼。因为有个冰冷而黏腻的东西摸了我的手指。我心想有鬼,明明季节不对,却一阵恶寒,起了鸡皮疙瘩。



我听见这种生物似的呼吸,全身战栗,僵在半起半坐的姿势。



我用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细看,要看清楚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在路上捡来的那只小狗,待在我肚子上。



「………………………………」



由于并不是什么未知的生物,让我微微放下了心。



但同时我又吓得面无血色,被一种人称不祥预感的事物,不愉快地笼罩住。



我战战兢兢地抱起小狗看看。小狗像是在跟我玩,甩动脚和尾巴。伸出舌头很吵地不断呼气,还来舔我的鼻头。我觉得有点温馨,先是温馨,然后烦恼。



我不记得自己带它回家来。我连自己回到家的记忆都没有,说来也是当然。即使仔细看著它张开的嘴,银色也并未直扑而来,我十足提防著,确定不会有任何危害之后,才站了起来。



我拉了拉电灯拉绳。从灯光下看去,小狗用它那依然纯黑而与体毛难以分辨的眼睛看著我,那是一种像是有所期待的眼神。



「……追根究柢来说,我想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自认没这么爱护动物。我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事态,对人类都不怎么会好心帮忙,却忍不住照顾起狗来。即使想后悔,也掌握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连后悔的矛头都不知道该指向哪里。



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重新在棉被上坐好,然后看著这只嬉闹的小狗。



结果这只狗张大了嘴。



「看来你总算醒了啊。」



当然不是小狗在说话,声音来自一个更不可以张开嘴的地方。



这个说话声,这个听起来有点冰冷的冷漠少女嗓音,是从肚子那边传来的。



我看过去。



一名灰色的少女从我的肚子长出来。



她掀开衬衫,冒了出来。



我的眼球表演了后空翻。我翻著白眼,大为动摇地口吐白沫。



一股寒气让我脑袋冻僵。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命令我后退。



我用几乎磨掉屁股一层皮的力道后退。然而,无论我怎么后退,我和她的距离都不变。这当然了,毕竟她是从我肚子冒出来的。



而从肚子长出什么东西,照常理来说也不可能是好事。



「你似乎在动摇。」



她淡淡地观察我,对我报告状况。她、她在说话,她在说话耶,喂。



我的背撞在墙上,再也无路可逃。冒出来的她凑过来,就近和我对看。她的头发与皮肤颜色都没有变化,就像雕像一样。



「什!」



「如果有什么要问,我会回答。」



这种状况下,会说没有问题想问的家伙,根本不是人类。



「你是什么人?」



「我是外星人。」



有光泽的嘴唇每次一动,都让光泽闪动,烧灼我的眼睛。



「外、外星人,吗……」



再怎么说,我也不认为自己看到的是幻觉,而且这个答案本身倒也不是那么令人震撼。



原来是这种路线的真相啊。我想起坠落到附近的陨石,据说坠落到三个地方的陨石,全都没有被人发现,不知道是不是就和这女的有关。



不,更重要的是,我的肚子变成怎样了?这样不会有问题吗?各种本来该有的功能都正常吗?



「我是从外太空来的,所以这样介绍自己没错吧?」



你问我,我也很难回答。就算你轻描淡写地说你是从外太空来的,我消退的血色也不会恢复。但地球上多半没有这样的生物,这点是没有怀疑余地的。



紊乱的呼吸让我愈来愈觉得刺耳。即使咬紧牙关想按捺,全身上上下下都使不出力气,感觉就像活力被肚子上长出来的这东西给抢走了。



没有力气,连跑都跑不掉。但我又不能只是吓得发抖。



这种时候我觉得还是尽量镇定点,接受眼前的事态,仔细观察。



我掀开衬衫,露出肚子。



少女只从我身上长出上半身,根部则像是绞紧我的肉一样,形成漩涡状。我并没有感受到肉被绞紧的痛楚。我战战兢兢地摸著肚子,知觉本身是还有的。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好。」



她说话的口气有几分像男人,而且我对这种口气也不陌生。



「我是地球人。」



「是啊。」



「为什么,你会从我身上长出来?」



异形啊,你该不会想穿破我的肚子出来吧?



「我的本性就是要寄生在其他生物上来活下去,留在你身上的理由就只有这个。」



寄生,怎么想都不觉得是用来形容好事的词。



被从外太空飞来的寄生生命体这种东西寄生,根本会让人吓掉半条命。



「你该不会打算就这么一直长在我身上吧?」



「不会是一直。我想想,大概两年左右吧。」



寄生生物说得轻描淡写,但这期间的长度可不能说得这么轻松。



「两年!」



「我没说一辈子,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寄生生物把手肘顶在我胸口,拄著脸,就近抬头看著我。



除了皮肤和头发的颜色以外,包括肩宽与手臂的纤细感,都像是个女子,让我有点退缩。



说得更清楚一点,坦白说她就像是一尊雕像,也就是含有某种艺术性,我也就没有理由对她怀抱邪念,而且也没有这样的心情,但她上半身是全裸的。



也就是胸部全露。只是她的胸部却又光溜溜的,毫无性感可言,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是哪门子的大幸啦。



「我看你的动摇似乎镇定了点。」



「……你为什么知道?」



「我只是读出了你体内的资讯。」



也就是偷看我的脑了?别这样啊。



若说想忘记的事、不想想起的事,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那么光是想像,就会产生一种冲动,想拿菜刀把我的肚子和这东西的躯干切开。啊,这个方案似乎还挺不错……



「这么做的话,你会死的。」



她读取别人的心思,抢先制止我根本没开口说起的事。我让本来正要起来的身体坐回去,同时心想,真的假的?但如果她说的是对的,我就会死掉,所以也不能尝试。



擅自住到别人身体上,真会找麻烦。



既然连切除也不行,我是不是就非得做好共生的觉悟不可?



「说起来,你有什么目的吗?」



「目的?」



「就是问你来这个星球做什么?」



她说了两年这个期间,所以我想到她有某种愿景。



我怀抱著淡淡的期望,期待只要这个愿景早点达成,她就会愿意离开。



「我并不是特意指定这个行星。但既然来了,应该就会产生某种意义吧。」



她的说明就像廉价的诗人作的诗,同时还滑不溜手地溜开。



这个回答并未加深我任何理解。



「说得更具体点。」



「我为什么得跟你说?」



「我!是你的……什么东西?」



我无法贴切地说出来。



「应该是宿主吧。」



我差点就要信服外星人的意见,但这时我也想到了答案。



「不对,是受害者,这个说法要贴切多了。」



「是吗?」



她一脸漫不在乎的表情,彷佛认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放弃谈判。



连细部的口气都一模一样,让我觉得就好像在跟自己吵架,很不来劲。



「……你叫什么名字?」



我讨厌这种像是要陷入自问自答的感觉,所以试著问问题,让先前的对话告一段落。



但得到的回答很无味。



「用你们所用的语言讲不出来,告诉你也是白搭。」



所以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她一副没兴趣的模样,把问题丢回给我。



「…………………………」



名字啊?



总觉得一旦帮她取了名字,就等于接受了她,所以继续叫异形就好了吧。



但这外星人还真是很有金属质感。她的表层是流动的金属,看著就会令我想起魔鬼终结者。



「如果你对我从腹部探头不满,我也可以从别的地方探头。」



她说完就先缩了进去,等等原来你可以缩进去喔!她就这么无声无息消失,我正觉得惊愕,她就从背上冒了出来。伴随著一种挤海藻凉粉似的,温温软软的触感。我忍不住发抖。



而且换成这种姿势,感觉有视线从背后的死角射来,又另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



「就没有不冒出来的选择吗?」



「那样对我不方便。」



是要怎么个方便啦?难道她是打算开玩笑说不出来会闷吗?



她缩进去,又回到肚子冒了出来。看来这位异形很有礼貌,愿意和我视线交会来说话。被人这么轻松地经过体内移动,让我觉得快要发疯了。我现在想要呕吐的感觉,应该就是这么来的吧。



露出胸部或肚子,会让我不自在,所以我把掀起的衬衫往下拉。



结果卡到异形的身体。往下拉,拉不下来,她愈来愈不耐烦地眯起了眼睛。



「这样很碍事。」



「你才碍我的事。」



「这应该是见解的不同。」



她这么说,看来完全没有让步的打算。对这个太自私的不速之客所涌起的怒气,以握拳的方式体现出来。要是摸摸看,不知道是软,还是硬的?手会痛吗?疑问在我脑子里翻腾。



如果外表是男的,我早就打下去了,她的手法还真卑鄙。



我的衬衫仍然掀起,思绪卡在原处。我接受异形存在的现实,对遭到寄生这件事也算是接受,而且看来也没有什么解决方案,那么就得思考都来到这一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的问题。要就这么照常生活下去……吗……我神经没这么粗。



往旁一看,幼犬缩起身体,发出鼾声。



这小狗也一样赖著不走,让我觉得傻眼。真希望它能把这种厚脸皮也分给我一点。



我看著睡著的小狗,抓起枕边的时钟,看看现在几点。一看时间,发现已经接近深夜,换做是平常,我会钻进被窝里,可是今晚我实在不可能顺利睡著。而且说起来,要是睡下去,这家伙怎么办?我可以翻身吗?大大小小的担忧接连浮上心头。



「你啊……是要就这么生活下去吧?」



「我是这么打算。」



有回答。我摀住耳朵,声音就变得遥远了点。不是从我体内出声。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就是现实。



因此,虽然比较接近死心而不是觉悟,但我还是接受了现状。



「吃饭怎么办?」



「不必,我会从你的身体吸收。」



真是寄生生物的典范。而且很热,一镇定下来,酷热就一口气从四面八方攻来。



我想开个窗户,朝窗框一看,就有一段记忆随著夜景浮现。



我想起了一起令人推测不出犯人面貌的犯案行为。



事情发生在几天前,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由于房间并未被翻乱,我也就没有报案,不知道其他房间是不是也遭到了同样的入侵?我和同一间公寓的房客没有往来,所以也没有机会去问个清楚。我想多半是从窗户跑进来的,但大费周章从二楼闯进来,却只偷走冷面,这是搞什么鬼?



「我一开始是寄生在这只生物上,但立刻发生了问题。它没有语言。」



异形面向幼犬。



「它脑子里真的很吵。」



异形第一次露出苦涩的表情。狗的思考啊……也许我还真想偷看一下。



「毕竟你们虽然尚未成熟,但仍然可以透过语言来沟通。」



「你这外星人,日语可说得真流利啊。」



全球语言不是英语吗?



「因为我沿用了你的知识啊。」



外星人的手戳了戳我的额头。这种触感很柔软,和外观给人的印象相反。



「我对这个行星的知识和语言型态,大致上都根据你的知识来认知。」



「原来如此啊……」



难怪说话口气每每令我不爽……我当然对自己的不爱理人有自觉。



「那毛茸茸的东西是汪汪吧?」



「那是它的叫声。」



「嗯?……嗯,狗,是狗啊,汪汪比狗好叫呢。」



我用看著奇妙事物似的眼神,看著异形这样独自点头。



异形察觉我的视线,把瞩目焦点从狗移到我身上。



「干嘛?」



「我是想到你说了些很女孩子气的话。你有性别吗?」



「没有那种东西。我现在这个模样,也只不过是投影我第一个接触到的生物所具有的形象。」



异形朝我伸出手。她那纤细的女子手掌与手指,摸了摸我的下巴后又放开。



「是这只狗的?」



「不是,是更久以前的事。」



异形淡淡地诉说,但她静静闭著眼睛的模样,像是在想起往事。



她的外表会显得稚气,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



不管怎么说,比起肚子长出丑怪的宇宙生物,至少带来的嫌恶感要淡一些。



我把手肘顶在盘起的腿上,发著呆让意识发散。我很累,但只有眼睛格外清醒,老实说这样很累人。我对这个感觉不陌生。就算直接钻进被窝里,多半也只是猛打呵欠却睡不著,对此愈来愈不耐烦吧。



隔壁间有点吵。是我刚刚撞到墙壁弄得很吵,对方才还以颜色?



我仔细倾听这些声响,等声响中断后,我动念起身,走向玄关。



「你想去哪里?」



「散步,我想让脑子冷静冷静。」



我想尽可能接触冰冷的空气,先把这场骚动重置一下。



要是不把这层黏腻的气氛弄得平静点,我永远都睡不著。既然没有把握能够说明自己身上发生的大事,明天的打工也就不能不去。



「晚上在外面游荡,实在很难说是健全的活动啊。」



我鞋子穿到一半,异形就对我说起这种像是训导老师会说的话。



「晚上就该睡觉。」



「就是你害我睡不著。」



至少该有点自觉,还有给我缩进去。她这样冒出来,我根本没办法走在外面。



异形顿了一会儿后,提出一个提议。



「要不要我调整一下你的脑,让你睡得著?」



「不要好心乱搞别人的脑袋。」



你这个异形总算露出本性啦!光是这句发言,就让我觉得脑袋好像被人用爪子抓个不停。



「你有什么不满?」当事人似乎完全不了解。



如果真的办得到,那么洗脑不也是拿手好戏吗?



也许我应该要多一点危机意识才好。



我说这样很可疑,命令异形缩进去,她就心不甘情不愿地躲到皮肤底下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她完全躲了进去。我从衬衫上摸摸肚子,并没有东西卡著。背上我也摸了摸,她没有出来,所以看样子是完全收纳到体内了。



想像到异形和我的内脏同居,膝盖就差点要发抖。



我走出公寓,看见装设在屋外的洗衣机前面站著一名女子。我认出她是邻居,但由于时候这么晚了,我本来以为不会有人在,所以吓了一跳。她拿著沾满泥土的衣服,探头往洗衣机里头看,看见我后露出狐疑的表情,但仍对我微微一鞠躬,我也跟著简短地回礼。



不知道我们在玄关的对话是不是被她听见了?也许她把我当成了一个很爱自言自语的家伙。再出更多洋相前,我从衬衫上按住腹部,匆匆离开。我自顾不暇,不知道隔壁房间是不是也出了什么事?



亏我本来还觉得这间公寓里住了很多怪家伙,只有我比较正常,却在一夜之间把他们遥遥甩到了后头。



出了公寓后往右手边走,沐浴在便利商店的强光中。我应该没吃晚餐,但神奇的是肚子并不饿,是因为肚子里塞了一只异形吗?



我沿著从这间便利商店旁边延伸出去的坡道,不断往上爬。一路爬上去,就会去到一间大学,我不时会为了去那里的学生餐厅吃饭而跑进去。今天我在看得到停车场前的警卫先生的地方就右转,往山上走去。说的精确一点,是走过盖在山坡上的一处墓园。从这些盖在高处的坟墓间穿越,就吹过一阵有如灵魂般冰冷的风。



我的头发与袖子被风吹得啪啦作响,让我觉得有些舒畅。



我更往前进,在西洋墓园边缘的楼梯坐下。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就像庭园一样有著许多绿草与花圃,从中吹过的山风感觉十分清澈。西洋的墓园和日式的墓园不一样,并不是只放了些墓碑。这里占地虽小,却将天使和女神的雕像当成墓园的一部分来装饰,所以显得很热闹。感觉就是明亮了些。



我闭上嘴而坐著不动,就觉得只有风很忙,其他的一切都沉默不语。相信除了我以外,这里没有其他客人。回头一看,被影子上身的山,切下了夜幕的一部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世界一片漆黑,和墓园很搭。



在这种地方,若说有其他人在,那么多半就是幽灵或妖怪了吧。



我并不相信有所谓灵魂或幽灵存在,所以并不害怕。但我想到既然实际有这种外星人存在,那么说不定幽灵也是存在的,改变了自己的认知。



我有点害怕起来了。



夜色中浮现出人影。异形擅自掀起我的衬衫,冒了出来。



在夜色中乱动的她,比幽灵还可怕。



「这里是墓园啊?是埋葬人类尸骨的地方吧。」



「是这么说没错啦。」



虽然不只是这样。



「不然你说是怎样?」



异形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我才想问你干嘛对我没说的话做出反应咧。



我觉得受不了,但也或许是因为凉快,姑且还是回答。



「是要埋葬回忆。」



我回答的同时,想起了各式各样的事情,不争气地嗓音都带了哭腔。



「抽象的形容很不好懂。」



「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要你懂。」



我不是你的老师。就只是你问了,我才回答。



我对像是陷入思索而住了口的异形不管,仰望夜空。深深吸一口气。



吸入的空气替换填满肺部的闷热空气,我总算喘过气来。



从会适应墓园的宁静这点看来,也许我比较接近死人这一方。



但异形就像要打断我这一刻似的,冒出来出现在我眼前。她凑过来几乎遮住我整张脸,没规矩地将像是在观察我的视线直射过来。异形不会看人脸色,而且她有在呼吸吗?有痛觉吗?眼球不是装饰吗?耳朵有意义吗?



我全都不明白。



「你有同伴吗?」



「同伴?」



异形眯起了眼睛。



「例如有一大堆跟你同种类的生物,大举降落到地球,之类的。」



然后这些家伙连人的大脑都占据,混进人类社会,发展成重大事件。



常见的故事。



异形从我的腹部消失。我正等著看她搞什么鬼,右手就溶解了。



我把痉挛的眼睛往右一看,从我手上长出来的异形就说:「也可以像这样,借用右手形成我」「别这样别这样!」我赶紧挥动右手赶她走。异形若无其事地又从肚子长出来,让我松了一口气……不对,放心的环节太奇怪了。



被她转移到右手上时,我的几根手指相互分开独立的知觉消失,让我毛骨悚然。



我朝异形离开后的右手瞥了一眼。手指是五根,也会照我的意思动。



但仍无法完全抹去留在心中的不安。



我用力闭上眼睛,当作没看见,等恐惧消融在脉搏中。



睁开眼睛一看,无论我怎么等,眼前就是有著灰色的异形。



我跑不掉。



无论想去哪,她都会跟著我,而且连我的安祥都会被抢走。



白天蝉鸣,夜晚则是一时的平静。



我那本应一成不变的二十二岁夏天,染成了炮铜色。



「你最好赶快起床。脑应该已经觉醒了。」



「…………………………」



讨人厌的闹钟告知我早晨的来临。醒来的感觉堪称史上最差。



异形凑过来看著我睡得满是汗水的脸。都是她害的,虽然不会睡昏头,但也不觉得有睡到。昨晚发生的事情不但不是一场梦,甚至让我没有心思作梦。



正好就在我坐起时,墙壁像是被东西撞到似的一震。声响也很大,隔壁从昨晚就很吵闹。但我这边也很吵,所以没办法抱怨。相对的,另一边的邻居则很安静。我不太常在外面看到她,所以印象也很淡,记得应该是个女的。



「你最好立刻用餐。从营养不足的你身上夺取能量,会很没有效率。」



「不上缴给你才有效率得多了。」



一想到以后每天都要进行这样的互动,就觉得头昏眼花。



虽然不是乖乖听话,但我仍然粗鲁地张罗好剩下的五谷片。包装上写说请加牛奶食用,但牛奶已经喝完,所以我加了麦茶。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吃起来很淡,但想到只要灌进胃里就都一样,也就不怎么在意。我大口大口地灌。



「我搞不懂你啊。」



默默看著我的异形对我拋出疑问。



「搞不懂什么?」



「用餐这回事,对人类而言不是会觉得幸福吗?」



异形一脸意外的模样,反而还让我意外的多了。



原来我动著手和嘴巴的模样这么无聊吗?也是啦,说不定真的是。



「这种事是因人而异吧。」



我只是没有兴趣。我想我只是隐约有著非吃点东西不可的意识,也就遵照这个意识形式。所以餐点内容也就理所当然地不均衡。



「这样我会很为难。」



「为什么?」



「得请你备妥各种对我而言必要的营养素才行。」



我哪管你怎么样……慢著,这也就表示,如果我不吃不喝,她也会死掉?而在这之前,她应该就会跑掉,所以这种驱赶的方法也有其可行性啊。



我一边想著,一边把碎碎的五谷片送进嘴里。



之后连睡醒的幼犬也磨蹭过来。小狗肚子应该也饿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能喂它吃的东西?我知道有的东西可以给狗吃,有的东西不行,但没有相关知识。曾经在狗体内待过的外星人会不会知道些「我不知道」啊,是喔。



真没用。我打开冰箱一看,里面放著香蕉。尽管皮已经变色,但果肉应该不要紧。



「要吃香蕉吗?」



我对小狗问问看。它磨蹭到我脚边来,彷佛要我赶快拿给它吃。



吃个一根大概不会有问题吧?



我把香蕉剥了皮,切成一片一片排到盘子上,放到小狗面前。小狗开始嗅了起来,像是想弄清楚这是什么东西。它大概很饿吧。它很习惯跟人相处,所以像是有人养,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是没有饲主在,我可就伤脑筋了。



我把麦茶倒进另一个盘子递过去,它就对麦茶也舔了起来。



顺便说一下,我的盘子就这么用完了。以一个人生活来说,两个就已经绰绰有余。



我看著小狗开心地吃著香蕉,过了一会儿。



「那么……」



小狗要怎么办?可以丢下它,自己去工作吗?我擦擦汗心想,不,这样应该不太好吧。



听说狗很容易中暑。它看起来就毛茸茸的,所以我觉得这是当然的。



「说起来,为什么这只狗会在这里?」



「我转移到你身上后,它就直接跟来了。」



赶走它好不好,你这个残忍的异形。



「说到这个,我完全不记得了。真亏我有办法回来啊。」



「是我控制你回来。」



「你还是给我马上滚出去。」



我不能对掌握宿主主导权的寄生生物视若无睹。



「放心吧,控制全身需要花费大量的能量,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这么做。是因为你昏过去了,我才只好控制你,你反而应该感谢我没把事情闹大。」



我不放心也不感谢。只要她有这个意思,就能够控制我,光这一点就是很大的问题。而且这也表示不吃不喝作战是不可能成功的。真到了紧要关头,她多半会控制我,硬把食物塞进胃里吧。说到塞,我按住下巴,总觉得下巴的关节从昨天就一直在痛。



「应该是我从嘴钻进你体内时造成的吧。」



「……是这样啊。」



我什么都不说了。光是喉咙和内脏没出问题,就姑且当作是赚到了吧。



「可是……该怎么办呢?」



我试著拉上很少去碰的窗帘试试看。积在窗帘轨道上的灰尘洒了下来。我挥开这些灰尘,以免掉进倒了麦茶的盘子里,然后查看变暗后的房间状况。这不是遮光窗帘,所以效果只是聊胜于无。我打开电风扇,开到强,朝小狗吹去,发现不只是毛,连耳朵也在晃动,让我有点担心会不会把它的耳朵都给吹掉了。



我隔著窗帘仰望阳光。到了中午,阳光可没这么温和,让我愈想愈担心。小狗又不是说热了就会自己去泡冷水澡,而且也无法向任何人求救。



我正觉得烦恼,异形就再度长了出来。她手按下巴,注视著我。



「你对我一点都不慈悲,对汪汪倒是很体贴啊。」



「要是回到房间却发现它死了,不是会很不舒服吗?」



「我倒是觉得死了也无所谓啊。」



不,我是还没有想到那么远啦。



「倒是你也该想想办法,这小狗等于是你带来的吧。」



自己捡来的狗,就该自己照顾。大家在台面上都会这么说。



异形做出双手抱胸思索的动作。看著她这样,我忽然想到。



把事情交给她做,会不会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说穿了,只要能让这只狗自动自发因应温度的改变就可以了,对吧?」



「啊?嗯,是这样,没错啦。」



我含糊地点点头,异形就缩回肚子里。



喉咙底下有个声音,伴随不祥的预感发了出来。



「这会有点难受。」



「啊,喔,咳噗咕咕喔波波波波嘎!」



感觉就像一整根圆木在食道逆流。一团又粗又黏稠的东西,从身体内侧爬出来,填满了喉咙、口腔。我的嘴被强制拉开得几乎下巴脱臼,却仍有一大团丝毫不适合从这个通道通过的体积往外硬推,满溢而出,感觉就像连内脏都一起挤了出去。



我受不了这种像是上半身被淘空的失落感与疼痛,趴到了地上,下巴连连抖动,止不住眼泪和鼻水。我吐出了一大团带著点紫色的灰色物体,盖住了小狗,把它包覆起来揉动。等揉动结束,灰色的块体中只浮现出亮泽的嘴唇。



这嘴唇发出异形说话的声音。



「好,那我回去了。」



「呜呜,喔吧吧吧吧吧吧!」



这次是往里灌。从另一种方向让我想吐,眼睛几乎都要翻白眼了。



噗通一声收进胃里的物体,就像溶解似的消失无踪后,我连站都站不起来,酸酸的液体和眼泪满了出来。感觉就像把呕吐出来的东西又灌水胃里,让我觉得胸口苦闷。



「我对汪汪的中枢神经做了些调整,这样一来,它应该会能够靠自己处理一定程度的危机。只是这种调整的幅度很难控制,也有可能会并发智能增加的情形……」



又回到我肚子冒出来的异形,唠唠叨叨地喃喃自语。



我没心思陪她讨论那些,只回得出这么一句话:



「你给我一直待在小狗体内……」



「里面很吵,我不要。」



异形很任性。而被这个异形包住过的幼犬在叫。



它很有精神地跳来跳去,还在我头上跳舞。喂,这小狗被异形操纵了啊。



「你果然觉得我最好死掉吧?」



「嗯。」



这次不是说谎。



我身心都已经精疲力尽。基本上,我没有不去上班的选择可选。真羡慕那些会觉得只要请假就好的大学生。公寓的居民大半都是学生。



混在其中的异物走出公寓,一如往常地走向地下铁车站。小狗的问题,我也只能相信异形有处理好,但异形指著我准备的大量麦茶和作为午餐的香蕉,对小狗说「不要马上就吃掉」,小狗就一副听懂的模样,也就让我觉得似乎不要紧。反倒让我担心起,要是狗听得懂人话怎么办。



「开水龙头的方法,我也已经以知识的形式教过它了。要是太热,它应该会用冲澡的方式应付吧。」



「那样的话,事后收拾起来可辛苦了啊。」



我会就这么被状况牵著走,一直养下去吗?



包括被房东发现而闹得很麻烦的可能性在内,怕麻烦的感觉压过了想养的欲望。



湿度很高的夏天早晨,就像放弃了早晨这个时段的义务一样,显得十分倦怠。感觉像是空气随时都从旁挤压身体,感受得到一种质量。再加上肚子里有个不时会动来动去的家伙,更让我受到一种不愉快感侵袭,想用力乱搔脑袋,大声呼喊。



途中我从陨石坠落的现场前走过。四周的损害情形与陨石刚坠落时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任何人动手收拾。包括报导记者等各方人士一组又一组地进进出出,挤得水泄不通,而这些情形也总算渐渐过去,相信收拾的工作才正要开始。



停在停车场的车被掀翻,还因高热熔解,情形满目疮痍,简直像是爆炸中心地。铺设的水泥也被掀起、熔解、飞散。



看在汽车和土地的所有人眼里,多半是惨不忍睹。



由于是在深夜坠落,并未有人牺牲,但相对的损失也很惨重。



异形从衬衫上面,也就是我的胸口冒出头。我哇的一声往后退,但距离不变。她的后脑杓压住我的嘴,让我觉得气闷。



她缩回去,一直看著现场,所以我固然焦急地担心被人看见,但更在意的是她为什么这么关心。



「这颗陨石,跟你有关吗?」



「这颗没有。」



她虽然否认,回答中却也包含了令我好奇的部分。主要是在于「这颗」这个部分。



「你是说也有跟你有关的?」



「如果有,那就是有吧。」



我的疑问固然含糊,但她的回答更加令人莫名其妙。



「若说有什么悬念。」



她吊人胃口似的说到这里就停住。我等她开口,但没有下文。



「若说有?」



我好奇起来而催促她说,但异形仍然沉默,而且还难得自动自发地缩回去。



看来她有事瞒著我。只是话说回来,现阶段别说隐瞒,我等于什么状况都不了解,所以也没太大的差别。我对宇宙的秘密没有兴趣,所以也不会觉得不舍得离开,很快就再度迈出脚步。



我搭地下铁前往打工的去处。为了减少交通费的开支,我也在找附近的工作,但自然没这么容易碰巧被我找到。我心想至少比搬家要便宜,于是做出妥协。



我走著通往地下的楼梯下去。愈是往下走,就连气味也一起变浓。



地铁站的空气温温的,还掺杂著多种人类的气味。



看著通往月台深处的黑暗,就觉得自己好像走在生物的肠道里。



这个时段是往这边的人比较多,前往都市中央的人很少会需要排队。不管哪里都好,我只想随便找个地方排队,忽然发现自己慢了很多很多拍,才注意到一件事。



我没停步,一边大步走向月台前端,一边问起。



「你刚刚在小狗和我之间往返了,没错吧。」



「是啊。」



衣服里传来说话声。一想像肚子现在是什么状态,就不寒而栗。



「那不就表示你要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也很简单?」



「是啊。」



她很乾脆地承认了。



「是吗,果然是啊。」



这么说来。



这股情绪,随著电车接近月台的声响,在我心中爆发了。



「我哪有需要这么辛苦!」



「啥?」



「这样不是谁都可以吗?」



既然可以轻易寄生在任何人身上,那为什么挑上我?我对这种蛮横作风的愤怒爆发了。也不考虑周遭等电车的那些人在看,气得跺脚。



「去找其他那些,会欢迎你的家伙。」



毕竟你自称是外星生命,多得是有兴趣的家伙。



「我拒绝,毕竟不应该轻率地增加知道我存在的人。」



异形从衬衫下面只冒出头来。



我虽然已经渐渐看惯,但仍差点吓得尖叫。



既然你说不想被别人知道,那就不要露脸。要是在这种地方被人看见,连我都会被送进实验室。我从衣服上拍著躯干教训她,她就嫌烦似的皱起眉头缩了回去。



「我也不偏好被人类追赶。」



「就算是这样,寄生在我身上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吧。」



她断定的回答了。我正哑口无言,异形就说:



「你碰巧路过。然后你又贸然接近了汪汪,我认为机不可失,于是就转移到你的身上。就只是这样。但我就在这样的前提上问你一声,是不是只要有理由,那么你即使陷入不幸,也能接受?」



电车停在月台边。就像换血似的下了一批旅客,又换了一批上去。



我从这稀松平常的景色退开一步,跟异形对话。



「如果是这样,要我弄出个待在你身上的理由也行。」



「……理由?」



「就当作是我选择你代表全人类?」



异形多半也是以她的方式,顾虑到我的精神状态而做出这样的发言。



我的肩膀自然而然地一晃。



外星人的灵魂,似乎远比我们的灵魂更合逻辑。



「如果是这样,我就以全人类代表的身分拒绝你。」



由于我今天早起,时间还很充裕。至少不是晚个一两班电车就会很紧迫。



但我仍然动身想搭上眼前的电车。



就像呼应身体晃动似的,肚子里有东西在蠢动。



「我从昨天就一直在想。」



「……怎样啦?」



「你真是个没有适应力的人。」



我真想杀了她。



我就这么把异形养在肚子里,搭上电车。



当社会大众知道这件事,我还能以人类立场坐在座位上吗?



我下班踏上归途时,想著各式各样的念头。



想著钱、想著晚餐。想的多半都很现实,都是今天的事情。



每到这个时期,我经常因为满脑子都被很热这个事实填满,变得像个行尸走肉,连动作都变得很马虎,但今天刚走出地下铁的我,想的却是小狗。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的脚步才会比平常快了些吧。



一起从电车流出来的人群,以及正要从大学回家的学生。两股人潮上下交错,我尽可能在人潮的缝隙间穿梭,以最敏捷的方式移动脚步。



「比起人类,你更喜欢汪汪吧。」



「……这我不否认,但你不要再称汪汪了。」



以外星人的感觉来说,这样未免太女孩子气了,坦白说根本不搭。



我爬上公寓的楼梯,就听到隔壁房间在说「麦~~茶」之类各式各样的词汇。大概是有人来找她玩了吧。另一个房间还传来「喔布隆森!」之类的喊声,硬是热闹得很。不只是我个人,连周遭都变得很吵闹,我那本来风平浪静的日子,彷佛正逐渐遭到漩涡吞没。我一边担心起自己有没有办法逃脱这种状态,一边把钥匙插进孔里。



进了房间后,我先查看小狗有没有倒在地上。我准备的两个盘子都空了。由于听得见声响,我过去一看,发现泡澡时舀水用的木盆已经移动到厨房的水龙头下面,而小狗就在木盆子里放了水,哗啦哗啦地泡著……看起来很开心嘛,喂。



我和泡著冷水的狗四目相对,接著小狗就突然从木盆跳了出来。它浑身湿答答地跑来跑去,弄得整个房间都是水,但这种时候我就当作没看见了。



「他会不会太聪明了点?」



「因为我把你的知识复制到了它脑子里啊。」



「你轻描淡写讲出来的话也太可怕啦。」



总觉得对这些事情愈来愈麻痹,另有一种可怕。小狗在我的脚周围绕来绕去,伸出舌头跟我讨晚饭。她说复制了知识?不要有事没事就增加我。而且如果像我,就不可能会像这样缠著人不放。即使完全出于盘算,我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香蕉也已经没了,只能乖乖做饭了吗?」



我蹲下来抱起小狗,然后挣扎地心想这是我的职责吗?



去买个狗食来就好吗?以前住在老家的时候,有个以带五只狗散步出名的阿姨,就拿自己做的饭喂狗吃。记得那是用牛奶去炖煮蔬菜、鸡胸肉和米饭。我曾经试著偷吃,所以连内容都还记得。



我想起这样的往事之余,却一直找不出养这只狗的意义。但话说回来,我又已经记得了它的脸,让我很难狠下心把它赶出去。像这样一旦照顾过,就很难拋弃。



亏我就是这样才喜欢一个人独处。



我先把狗放到地上,像是要把心中的异物全都吐出来似的,重重叹了一口气。



之后留在心底的东西,就像沙子一样缓缓流过。



每有一个念头流过,留下的轨迹都在发烫。



「唉,好麻烦啊……」



我只拿著钱包就跑了出去。我说话声调萎靡,身体却想开了似的十分轻快。



我一路跑到超市,一口气买完东西。买了很多东西,然后又使劲跑了回来。



我回到公寓。明明傍晚了,我却汗流浃背,关节残留的疲劳十分沉重。



我先把购物袋放下,然后靠在厨房的橱柜边瘫坐下来。



手刚撑到地板上,就觉得手肘一软。



「果然好麻烦。」



「你对我一点都不慈悲,对汪汪却……」



「好啦对啦就是这样啦。」



光是衬衫贴在皮肤上,就已经让我想到就厌烦,根本没有心思去和多半会从底下冒出来的家伙闲扯。我先用衬衫衣领擦擦汗,然后闭上眼睛,等炎热和倦怠感过去。



「我可没有乾枯到需要靠宠物……」



来滋润心灵。反而满身都是令人不舒服的汗水。



这身汗水,有多少是夏天以外的成分造成的呢?这个问题我根本不想去思考。



「好困。」



我喃喃自语地起身,决定去做小狗的晚餐。



我有样学样地重现出附近阿姨的料理。准备好鸡胸肉、米饭、白菜和起司,再用牛奶和少许的水炖煮。这道菜气味很香,以前放学回家路上肚子饿时,往往就会忍不住受到吸引。



真没想到那种无聊的贪吃劲儿,竟然会在这种地方派上用场。



「你花的工夫是做自己饭菜时的三倍。」



今天的午餐是胡萝卜三明治。我是在百货公司地下楼买的,吃起来还挺有口感的。



我只是头脑简单地想著只要吃蔬菜应该就会健康,就这么持续这样的选择到今天。



「你怎么不乾脆一起吃饭?」



「啊?喔,我晚点再吃。」



我继续炖煮。我自己的脑袋也愈来愈发烫,几乎要煮熟了。



隔壁房间大声嚷嚷个不停,让滚烫更加严重。



我炖得差不多,就先尝尝滋味,尽管觉得太淡,还是关了火。



「是不是先放凉一下比较好?很多细节我都不知道啊。」



我煮太多了,所以剩下的就放进冰箱,明天只要加热应该就行。



我把饭菜装进碗里,拿去给小狗。小狗躲在书桌下躺著,但似乎是感觉到气味和我的动向,就跳了出来。它的反应不太像是小狗,感觉有点人味。而且我在端很烫的东西时,实在希望它不要往我脚下靠过来。因为这样会让我们彼此都很危险。



我把碗放到地上。小狗凑过来看,先嗅了嗅气味,然后一点一点地送进嘴里。看来它果然怕吃太烫的东西。



「好吃吗?」



我问它对滋味的感想,小狗就汪汪叫了两声。不是那种含糊的叫声。我心想,汪汪声咬字如此清晰的狗还真稀奇……是异形造成的不良影响吗?



「汪汪。」



「看你也不会让我抒压。」



所以我才不对你好。



「你也该吃饭了。」



从刚刚她就很啰唆。简单翻译一下,意思就是「我肚子饿了」。



「晚点再说,现在我想先泡个澡。」



要去除黏腻感,洗身体应该会比洗衣服更省事。



昨天我没泡澡,所以这下应该总算可以摆脱那种像是拖著沉重布匹的感觉了吧。这里是做学生生意的便宜公寓,但房间里备有澡盆,这点让我很中意。尽管款式老旧,就只是很深,连腿都没办法伸直,但这种款式我早就习惯了,跟我老家一样。



我等不及热水放满,在浴室与小狗之间晃来晃去。小狗似乎是要把饭菜弄凉,用前脚操纵电风扇往它吹。看著它被风吹得摆动的耳朵,就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觉得到底什么叫做智慧。



澡盆里的热水放满了,于是我一边费力地脱掉黏在皮肤上的衣服,一边跳进澡盆。我脚下一绊,差点一头栽进去。我在疲劳的催促下,想也不想就泡进热水里,但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唔喂~~」



但当我连肩膀都泡进热汤里,很快就觉得那都不重要了。我维持抱膝而坐的姿势,把头往后仰。笼罩在一种像是身体溶解在热水之中却反而正合我意的舒畅里,让我大大打了个呵欠。我忍不住心想,如果死的时候,是死在澡盆里,那也不坏。



吹口哨或哼歌,应该都会被隔壁房间听得清清楚楚吧,毕竟右边房间的房客每次都很吵,所以我也来唱个歌吧。我正想得灵魂都有点出窍,澡盆的水面下就噗通噗通地不断冒泡。我可不记得我放了入浴剂。



就在我背脊发凉,凝神细看那是什么东西的瞬间……



「噗哈!」



「波波!」



她口吐白沫,我也同样嘴角溢出白沫。



异形突然浮了出来。甩了甩她泡得全湿的异形脑袋,把热水甩得到处都是。



「你、你干嘛啦?」



「脸不露出来,就什么也看不见。」



我都忘了,她在。我连一个人泡澡都是奢望吗?



这时我才回想起,上厕所时我也有过类似的挣扎。



「外面气温很高,却还泡在温度更高的液体里,实在令我难以理解啊。」



异形用手肘顶在我胸口,撑住她的脸。她就这么就近抬头看著我,模样和以往不一样,显得很女性化,让我忍不住撇开了目光。



「泡澡就是这么回事。」



「你的回答不构成解释。」



那当然,毕竟我根本不想说明。我才刚想拉回视线,又看到她还在抬头看著我。



「…………………………」



我有点后悔让热水呈透明色了。这下连异形小小的变化都会注意到。



对方是异形,可是……



感觉就像和女人一起泡澡,让我心浮气躁。



我们脸靠得近,又湿润有光泽。



有光泽不重要。



虽然如果问我说换成男人的脸是不是比较好,我可就加倍想敬谢不敏。不过尽管没有下半身,但和裸体女子待在可以互相拥抱的距离,就觉得热水的温度高了三成左右。



她在外面明明也一样裸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发弄湿了,看起来比平常柔软。



「如果不是从肚子长出来,这构图是不是就还算挺上相的?」



反而可以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有办法直视眼前的现实。



「湿度很高啊。」



异形不悦地眯起了眼睛。头发上的水滴随著她的动作而滴下,顺著我的脸颊流下去。从皮肤上流过的水,也和异形一样染成了炮铜色。



本来我对她皮肤的印象就只有坚硬、像是金属,但掺进水气后,就让我意识到这是「皮肤」。



我忍不住把手伸向她的脸颊。



这会不会是我第一次摸到异形?



我把手放到她的脸颊上。



她那亮泽的肌肤,摸起来比想像中更舒服,更柔软。



「……我真吓了一跳。」



「怎么了?」



「你看起来有金属状的光泽,让我一直以为摸起来更硬一些。」



接触到这种近似生物的质感,让我有种战栗的感觉。



一想到这是女人的肌肤,血液就汇集到大脑,让我头昏眼花。



感觉就像喝醉酒,身体吸进了热水似的。



异形不管这些,手放上我的胸口。



我听见水面啪啦一声破开的声响。



「你还硬得多了。」



「……也是啊。」



无论嗓音、皮肤、脸孔,现在甚至连神情举止,都是个女人。



我的日常又被异形以不一样的方式打乱。



异形固定不动,直视我。



被她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凝视,感觉就像水位上升,一口气喘不过来。



「干嘛啦?」



「我给你一个忠告。」



「……怎样啦?」



「我没有雌雄之别,你对生殖活动的渴望是找错人了。」



「少啰唆!」



连浴室也遭到异形侵蚀的事实,让我大吼了回去。



出了浴室后过了好一会儿,身上仍然像是笼罩著热汽。



仔细听著电风扇转动的声响,睡意就像受到引导似的悄悄逼近。



半梦半醒的感觉很舒畅,相对的身体却很沉重。



我手肘撑在桌上拄著脸,为今天这一天做出总结。



「我累了。」



「那你最好早点休息。」



「谢谢你……适切的……建议。」



如果不是这个元凶对我说,我应该就能乖乖听进去了。



「你说过……会抢走我的能量……对吧。」



「刻意说得难听的这种做法,可让人不敢领教。」



「我会这么累,不就是因为你摄取过剩吗?」



「往外寻求原因也让人不敢领教啊。」



「你根本是内部原因吧……」



我连对话都觉得费力整个趴到桌上去。我的身体有一处发出被压扁似的哀嚎。



到刚刚都还全神贯注在吃晚饭的小狗,已经缩在房间角落睡著了。我听说猫睡觉的时间很长,但狗似乎也没什么两样。吃饱了就睡,这生活真令人羡慕。



「汪汪真是没有生产性。」



「我倒觉得你也差不多。」



「我光是待在这里,就已经尽到我的职责。」



从衬衫里跟我问安的异形这么说。刚洗完澡就在肚子里塞进这种东西,多半彼此都会弄得很闷热。



「职责?」



「要跟你说也行。」



「……不,免了。」



对别人的情形知道得太深入,也只会增加难以割舍的部分。



即使对象是外星人也一样。



遥控器就放在我手构得著的距离内,所以我伸出手,打开电视。虽然并非有什么想看的节目,但正好用来消磨睡前的时间。我茫然看著画面。



「……嗯恶。」



当我看懂节目内容,不由得咒骂一声。



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命中注定,电视上正好在播介绍太空的节目。似乎是讲述天体运作机制与飞来的陨石数目之类知识的节目。换做是以前的我,都能当作空气一样听过就算,但现在节目中那种得意洋洋的解说,却让我在意得不得了。我满心想把从我肚子冒出来的异形秀给他看,质问他说你对太空又懂什么了。我对外星人的理解不小心比一般的地球人领先两千步左右,但这种知识我当然没有想要。



节目中还发表了认为没有外星人与认为有外星人的问卷统计结果。认为有外星人的一派占了八成。



我有点吓到,搞不懂大家为什么这么相信,是因为实际遇过吗?



也许外星人其实离我们挺近的。



谈完外星人问题后,接著提到了陨石。弹起每年大概有多少颗陨石掉到地球上,陨石离地球大概多近的时候能够加以预测,这类的话题讲长著,就有一名来宾突然站了起来,大谈他的奇妙假设,换来了众人冷漠的笑。



「哈哈哈。」



我发出声音一笑,异形就探头过来问说:「有什么好笑?」



我都忘了这里就有个太空专家。就说给她听听吧。



「说是两年后会有陨石坠落,这个行星会毁灭。」



我期待她的反应,想看看外星人会怎么一笑置之。



「喔,那就是我。」



但得到的答案却以出乎意料的强劲势头,狠狠揍了我一拳。



她若无其事,轻描淡写,让陨石砸到我头上。



我当场再也听不见节目里的所有声音。



「……你说什么?」



「就是说,你说会坠落的陨石,是我的本体。」



异形一边维持平淡的语气回答,一边朝电视看去。她手肘撑在桌上拄著脸。



我还僵在原地,异形已经收集完情报,点点头说:「这说的就是我吧。」



「地球人,我这可小看你们了。真没想到你们竟然已经察觉到我接近。」



异形说完又补上一句,说可惜察觉了也不能怎么样,态度始终冷静。



电风扇在转。声响听起来比电视更近,让我的远近感错乱。



就像空间扭曲似的,视野往顺时针方向剧烈晃动。



「……本体?」



「是我身体的大部分。只是严格说来不是陨石,是一个生命体。先飞来的我,职责就是引导本体来到这个行星。」



异形说起的事情简直给人找麻烦。



她刚才所说的职责,指的似乎就是这件事。



结果我还是知道了,这让我疲劳更重了。



「也就是那么回事了?你要毁灭地球?」



「说来应该就是会变成这样吧。」



异形维持趴在地上的姿势,坦白承认。



「一旦剧烈碰撞,这颗行星肯定会崩毁。」



异形挂了保证。说挂保证对吗?



我脑袋昏沉。明明应该听说了一件很震撼的事,眼睑却很沉重。只要一有松懈,就开始点头打起瞌睡。也许是因为事情的规模远非我所能承受,让感觉都麻痹了。



我只能像异形那样,平淡地反应:



「是吗?」



「没错。」



我头和下巴都痛,连答话都嫌麻烦。



我关掉电视,站起来。



「怎么啦?」



「要睡觉啦。」



不要再把我往外太空领域拉得更深入,我拿出折好的棉被开始铺床。



现在才刚到八点,但我已经精疲力尽,甚至担心明天起不起得来。



「是吗?那你好好休息吧。」



她这句话不带丝毫恶意,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讽刺。



相信这个异形身上根本不存在恶意。



她的灵魂就像不会有人踏入的地底湖水面,感受不到半点动摇。



昏暗而冰冷,只有一整片灰色。



相较之下,现在的我就是一头栽进滚烫的泥沼了。



我铺好床,关掉电灯后,就精疲力尽地双膝一软。



我听见了电风扇转动的轻微声响,但手脚已经不再动弹。



我发现自己没吃饭,但脑袋比胃先倒下。



就算两年后地球会毁灭,我也要睡。



哪怕有恶梦等著,我也无法继续吊在现实底下了。



即使行星会毁灭,要是没有钱,我连两天后的饭都没得吃。



我这么想,要做的事情并未改变。工作、回家,照顾小狗和自己,然后睡觉。



被带往我并不指望的方向而开始的新生活,持续了三天左右,对于小狗的叫声以及会有莫名其妙的东西从肚子跑出来,都已经渐渐习惯。异形似乎也多少学到了些这个行星上的常识,在人前贸然现身的次数减少了。即使如此,有时候我以为是流汗,却发现是异形在皮肤上爬过而露脸,所以根本不能大意。要是不小心点,我可会没办法继续当人。



而事情就发生在第四天。



这一天,回家的电车上碰巧空出了位子,让我有得坐。正中央的位子就这么空出来,两旁则是两个满身是汗,做学生打扮的人。看样子是从学校一路跑过来,手忙脚乱地上了车。或许就是他们这种热得冒汗的感觉让人敬而远之,站著的人都不去坐。



换做是平常,我也不会去坐,但我被从后面的人推上了车,还顺势把我挤到了正中央的位子上。我缩起肩膀,安分地坐下。



由于是地下铁,前后都是一片漆黑,窗户也没有什么意义。没有值得看的景色。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每当电车摇动,坐我旁边的家伙那湿湿黏黏的手肘碰到我,都让我很在意,念头却仍然渐渐去到那里。



遇上了一段只能想事情的时间,让我愈来愈有切身的体认。



事到如今,一种听到不得了消息的沉重感,才和疲劳一起涌上心头。



说是地球两年后就会毁灭,而且原因就在我肚子里。我想,这个情报多半比知道彩券头奖号码还稀奇。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这个情报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吧。



两年后。听起来很遥远,但若每天都忙得疲于奔命,这点时间转眼间就会过去。尤其是读完高中开始工作后,岁月更像是只要反覆睁眼闭眼,就不断流逝。



没有累积起什么,就只是随波逐流,从右边流到左边。



不过这就先不提,如果我相信异形说的是真话,那该怎么办呢?



虽然没有人可以保证她说得对,但异形也没有理由算计我。



毕竟不管我知道什么,或是怎么被骗,都不会影响这个行星的末路。



即使我大声疾呼,世界也不会就此接受真相。



电车抵达目的地,我从地下上了地面。地下有著昏暗的热气翻腾,外面则是开放性的炎热。即使傍晚时分将近,阳光仍毫不萎缩地烧灼地面,让我觉得彷佛底下的世界早就已经灭亡,我就是没完没了地走在这末路上。



「肚子饿了。」



就只是饿了,只要能填饱肚子,吃什么都好。



「营养问题也该考虑。」



异形对别人的餐点插了嘴。她似乎认为既然她是榨取我来生活,也就有权插嘴。我很想说这样很麻烦,你自己爱吃什么就去吃。



「你……会吃饭吗?不,这我之前也问过。你有办法吃饭吗?」



「办不到。本来的我,并不存在嘴或内脏器官。采用这种外表,也只不过是为了让你跟我方便说话,才套上了人类的形状。」



从衬衫下浮现的脸孔轮廓闷声说话,总觉得恐怖片里看得到这种家伙啊。



「但我曾经用过餐。」



「这是怎么回事?」



「以前我将寄生的人类纳入支配的那阵子,就会为了维持肉体而用餐。」



异形轻描淡写地说起支配之类的字眼,让我背脊发寒。



「毕竟对我来说这是很平凡的事。」



「就算你觉得平凡,我也……我也,喔,哦?」



我话说到一半,有个奇怪的东西跑进视野,于是我抬起头。



步道的远方,有个躺著的男子从大学的方向朝我走过来……这句话已经弄得不知道在说什么,但这个人就是维持躺在地面的姿势,动著双脚移动过来。



也就是说,他是只动膝盖以下的部位,拖著身体过来。我瞪大眼睛,心想又不是蜈蚣。他蠕动著往这边靠过来,显然是朝我前进。为什么?我完全没见过这个人。他很年轻,但眼睛直视天空。这名青年蕴含著一种与行动不搭调的阳光感,面带微笑地朝我爬过来,这种模样让我战栗。



既然我不认识这个人,那么这种怪事多半就是因为……



他集周遭的瞩目于一身,在我面前停下,然后……



「果然待在附近啊,上半身。」



脚指著我这么说。这已经超出我所能理解的范畴,但就是脚在说话。男子腿上长出的灰色脚,把拇趾摇得像指挥棒一样,发出声音说话。我的理解已经跟不上,但对方说这几句话的对象,以及答话的人,都是异形。



「好久不见啦,下半身。我一直觉得坠落下来的是你呢。」



从衬衫下露出来的异形,也不顾忌旁人目光,展开了对峙。对方虽然没有脸,但他们彼此似乎认识。听到他们互称对方为上半身、下半身,让我隐约察觉到他们的关系。



原来从我肚子里冒出来的异形会只有上半身,理由就在这里啊。



只是即使猜到,我被这种异样感觉震慑住的情形也并未改变。我只想拔腿就跑。



「虽然飞到这个行星来的,似乎不是只有我啊。」



脚似乎远比我这边的异形轻佻。他到现在仍然仰天微笑说话,与那种阳光好青年给人的印象很接近,所以说话口气会根据寄生宿主的知识而改变,这点似乎是真的。



「你似乎找我有事。」



「不用说也知道吧。赶快丢掉你那边的寄生体,过来我这边。」



脚朝我招手……说脚在招手也很奇怪,但他就是弯起脚踝,做出要人过去的动作。事情发展太快,让我完全跟不上,但我又无法逃走。



无论蝉鸣声还是旁人的视线,就连夏天的暮色,都让我觉得隔在一堵墙壁后面。



「哎,我想也是啦。」



以异形而言,她这句话说得很不乾脆。我本以为她只会用不带丝毫情感的方式说话,有时却会突袭似的,在侧脸上露出很有人味的反应。



异形像要甩掉阴沉的表情,往上看著我。



「转身快跑,立刻逃走。」



「什么?」



「叫你快点。」



异形不耐烦地又催了我一声。我被异形的情绪震慑住,这是我第一次被她以情绪撼动,反而为此动摇。说是反应慢了,但我也只迟疑了一秒钟左右,但异形看到我这样,更改了方法。



「没办法,虽然我是觉得还太早了。」



异形噗通一声沉进我体内。然后我迫切感受到在我躯干内潜行的异形蠕动著往上爬,「呜、哇、咿、咿、咿!」的大叫。这个钻过内脏间缝隙冲上来的东西,丝毫不减缓势头,一路冲进脑里。



被人在脸上钻来钻去,让我觉得想吐,但我注意到知觉缩小了。这种感觉的真正来源在四肢。四肢完全无法自由活动,手脚仍然沉重,但还是动了。就像被某种透明的事物推著走似的,擅自以生硬的动作不断活动。我直视四肢,当场连话也说不出来。



感觉就像有几十根手指抓住我的嘴巴与眼睛,夺去我的自由,所有的行动都受到束缚。生硬的动作就这么慢慢变得顺畅,于是展开了一段飞奔。就在正前方的仰躺男缩起灰色脚的同时,我遵从一种不属于我的意志而开始奔跑。我从右侧的一整片陨石坠落现场飞奔而过,也不怕受伤,就冲进正面的树丛。想也知道这样会痛,速度却完全不放慢,所以树枝深深划进露出的手臂。脑袋里的这家伙想说不是她的身体,就给我胡搞瞎搞。但即使想抱怨,背后却不停传来沙沙作响的爬行追赶声,刺激我的恐惧。在这些声响的刺激下,内部决定再把运转速度加快,这时我已经连意识都变得朦胧。



人死的时候,就会像这样意识渐渐朦胧吗?还是说,会感觉像是倒栽葱摔进黑暗深渊呢?



不知不觉间,我人已经在半山腰上,手和膝盖撑著地。四周有著树木围绕,展开左右夹攻的蝉鸣非常吵,感觉就像用声音殴打我。我已经不只是扫兴,甚至觉得快发疯了。汗水就像下雨一样,从自己身上滴下,在地上滴出了黑色的水迹。沿著身体流过的汗水,也都湿润地溶进刚刚弄出来的许多细小伤口上。



说是山上,但我抬头往四周一看,就看到墓园的边缘,所以要下山应该不成问题。更重要的是手脚。我必须先确定我是凭自己的意思将手撑在地上,还是至今仍然被操纵,才跪在地上。



从手肘往下震动,手臂缓缓的往旁边移动。



「……动了。」



一意识到这点,就觉得手指发麻,我连连甩动这只手。然后握起拳头,确定能够用力。确定恢复正常后,我就松懈下来,也不管自己人在泥土上,就这么软倒在地。我往地上一躺,发现或许是因为山上晒不到太阳,泥土坚硬又冰冷。但我的腹部有塞著异物的感觉,搞得我马上又坐起身体。这个冒出来的异物,不用说也知道就是异形。



现在我对她那亮泽的皮肤与头发,产生的是恐惧与一抹的怒气。



「你……控制我了吗?」



「要是不快跑,就会连著你一起遭到捕食了。」



异形垂著头,始终面向下方回答。换做是平常,她会立刻把背挺直,恢复正常,但这次她一动也不动。



「都移动了这么远,应该不要紧吧。」



异形做出按住额头的动作。像这样异形明显表达难受感觉的情形,还是第一次。异形也有「感觉」这件事,让我暗暗吃惊,而她难受的情形,也透过从肚子冒出来时的震动传了过来。



但我的身体也沉重到让我没有余力去关心异形,尤其是脑袋。



我呼吸仍然粗重,闭上了眼睛。



看得见异形。



「…………………………?……!……?」



她不是在眼睛外,而是在眼睛里。



我弹了起来。



「这是怎样?」



我想也不想就用手掌遮住右眼,但异形仍然待在里头。



「我能在眼睛里看到你。」



不,反而应该说只看得到异形。我和从右眼下册冒出来的异形对看。



我只能这么形容。而真货异形也蠕动著挪到我面前,内外两个异形的样貌一模一样,都看著我。



「果然同化的情形加遽了啊。」



「同化?」



「就是说,我习惯了你的身体。」



待在外面而不是眼睛里的异形,对我说出不是闹著玩的说明。



「本来我得再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慢慢理解你的构造才行。」



「……你为什么会在我眼睛里?她是谁?」



「不知道。」



异形不只对我,对疑似她副产物的东西,也一样说得事不关己。



这是多么不负责任。



眼睛里的异形,处于一种矛盾的状况,感觉就像她待在眼睛里头,我却是用右眼看著她。我自然而然在放到右眼上的手掌与手指上加了几分力,让皮肤变形,指甲就像挖过地面似的划破脸颊。但留在眼睛里的异形,用比本体更漫不在乎的表情一直看著我。



我在眼睛里和她视线交会,脑子试图理解这样的状况而发出哀嚎。



我只想大声喊叫,扯下脑袋,只用躯干跑掉。



我一口气失去自信,觉得自己没办法维持自我到两年后。



也或许就是因为变得丧气,我忍不住问出了最想问问看的问题。



「我说啊,你为什么要毁了这个星球?」



「因为我就是这么过活的生物。」



异形的回答当中,没有一丝的迷惘。



异形迅速地恢复正常,挺直腰杆,仰望天空。



这天晚上,我来到几天没来的墓园乘凉。



因为我觉得,我所失去的那些阴暗、低调而宁静的日子,就沉睡在这里。



虽然也许有危险,但灾害多半会比在公寓受到攻击要少。



「听说亡灵会在墓园开运动会,不过都没看到啊。」



「你哪来这种知识……啊,是我吗?」



如果要引用,实在希望她可以参考一些比较有常识的记忆。



即使闭上眼睛,也找不到黑暗。



而是会被直接从右眼「长出来」的异形给填满。



「这个,没有办法治好吗?」



我终究镇定了些,但就是会分心得让我受不了。睡觉的时候应该也是不方便到了极点。



「没办法。」



异形事不关己,毫不留情地驳回我的要求。她一副连试都没试过的模样,让我觉得你好歹也表现一下努力的样子再说。在她离开我身体之前,一直都会是这样吗?就算我想不理她,到时候连她也会蠕动个不停,让我忍不住看过去。



至少现在,我想叫她不要扭腰。



「他今天,不,应该有一阵子不会来攻击吧。」



异形就如她自己所说,毫无警戒四周的模样,吹著夜风这么说。



「是这样吗?」



「是啊。我很久没控制你活动了,操作人类果然会消耗得很严重。」



异形叹气似的耸了耸肩膀。



「如果长时间控制,蓄积的能量有可能一口气耗完。」



「是这样吗?」



「而这点而对方也是一样。」



所以对方也不能贸然行动了……也就是说,如果多让她这样消耗下去,她是不是也会死?



「没有错,但你要怎么让我消耗?」



眼睛里的异形笑得很得意。看来这边和本体不同,情感表达很丰富。



「举例来说,我想想……如果说,眼看我就要发生车祸呢?」



「我只会吸光你的生命力,然后移到另一只生物上。」



「我想也是,我没对寄生虫怀抱什么指望。」



异形抗议说她不是虫,但我不理她,尽情享受夜晚。



我心想,就在这里待到想睡得像只狗一样再走吧。



我对伤口的疼痛也已经习惯,正发著呆,异形就伸手来抓我的膝盖。



「下半身落到这个星球,这点我从波长就料到了,但彼此还真是都选了愚蠢的策略啊。」



「……追根究柢,这部分你给我好好讲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被牵连进来的我可无辜了。异形撇开眼睛,一脸不在乎的表情不理我,所以我举起手,想去戳她的头。结果眼睛里的异形就做出把手拦在我脸前面的动作,我也就停下了手。



她跟她真的没有相连吗?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差点被我打,异形总算开了口。



「那是我的下半身。从他的观点来看,应该会说我是他的上半身。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她口气平淡,却让我感受到她话中有话。她的话里没有友好。



「你……和下半身起了争执?」



还真是不简单。



「我以人形对本体发号施令,就是事情的开端。毕竟我本来并不是以人类的身分出生的,所谓下半身或上半身这样的联系,全都只是形式上的。所以这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但总之下半身也萌生了另一个意识。」



异形谈起自己的身世。她本来说没什么,在我看来却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下半身和人类一样,比上半身更贪婪。」



「这句话真像是女人会开的玩笑。」



「我应该说过我没有性别。下半身似乎对于无法控制我这个上半身而不服气,试图捕食我的意识。我不确定有没有关连,但自从下半身也产生意识后,我的能力就减半了。也因此,或许就是本体认为要尽到职责,最好是能融合的这种意志产生了影响。」



「哦~~?」



我没想到这个异形有著这样的剧情。



看来她并非只是在星际移动,毁了一个星球再往下一个去的生物。



「就在这些问题的影响下,我在移动中从本体脱落了。本来按照计画,我是要和搭著陨石飞来的下半身一样,来到这个年代,为本体的抵达做好事前准备。可是只有我从下半身分开,变成只有我先过来。」



「……你该不会其实只是假装意外而跑掉吧?」



「虽然早了一千五百年抵达,但这段时间正好用来增广见闻。」



我的提问被她畅快地忽视,而且还轻描淡写地说什么一千五百年。



我放弃追问,提起另一个话题。



「记得你说过你的职责,就是将本体引导到地球上来?」



也就是要帮忙毁灭星球了。一旦接受这个现实,就觉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你说的没错。在和下半身分离的状态下,不可能完全引导正确,不过应该是不至于偏离吧……只是,下半身拥有的侦测能力比较优秀。他似乎可以感觉出我的位置,但反过来却是不可能的。我想他应该比较适合担起这个职责吧。」



「那你赶快去跟他融合不就好了?」



然后赶快从我体内离开就好。这样一来,我眼睛的毛病应该也会治好吧。



「我不承认他。」



异形断定地说著。她的话里有著和平常那种冷硬不一样的事物,像是一种力道。



「……是喔。」



「怎么?」



「我没想到你会有这种像是坚持的念头。」



在我本来的认知里,她是个平淡接受现实并付诸实行的家伙。事实上,她对我就是以各种不带感情的判断,把我牵著走。所以她的坚持全都是只针对和她自己有关的事物了?这样一想,就觉得异形比想像中更接近我。



「没想到你还挺任性的啊。」



听到我这句评语,异形也不生气,反对我的评语做出评论。



「你的话很直接啊。」



「以外星人来说,你的说法倒是挺哲学的嘛。」



我说归说,但外星人未必就不写诗,也不可能对活著这件事不抱迟疑问。智慧同时也是一种探求的怪物,也许我们就是为了满足探求的渴望,受到这种欲望驱使而活著。我不时会觉得,肉体也许就只有这点价值。



现在这里还有另一个为了逼我活下去而蠢蠢欲动的东西。



我明明没那个本事养那么多东西。



「而且这样好吗?你又不是不知道透过完全引导,导致星球毁灭的意义。」



「反正都会死,不是吗?」



「你死了也无所谓吗?」



「不可能无所谓。」



说来理所当然,但我不想死。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我也无能为力。



对于这种连加入墓园都办不到的死法,抗拒多半是没有意义的。



既然如此,认为还不如有意义地度过剩下的时间,也是一种答案。



「你……」



我听见夹杂在风中的异形说话声。然后她难得在这里就顿了顿。亏她平常说话才真的叫「直接」。



「怎样?」



「你似乎也和下半身一样,对我的存在不服气。」



眼睛里的异形直视我,真货则仍然面向前方。



「我倒是觉得不会不服气的家伙才稀奇。」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对于肚子冒出外星人这件事,不会面有难色吗?



要是还无法沟通,那我多半已经发疯。



「我还觉得你希望我离开。」



「……对,我希望你离开,愈快愈好。」



「为什么?」



「我喜欢自己一个人。」



「为什么?」



她一问再问的方式,让我受不了地心想你是小孩子吗,但还是回答:



「因为轻松。」



不只针对她,我不喜欢身边有别人在。有人在就会吵,而且也会像这样,被牵连进麻烦里。若是我牵连对方,又会觉得尴尬,而且也会担心。肯定会导致心灵动摇的幅度变得剧烈。我无法适应这种情形。



我就是会以这种跟晕车相提并论的感觉,产生晕人的情形。



只要能够忍耐,渐渐习惯,也就会慢慢看见新的事物。但要是太习惯,当关系逐渐消失、剥离时,就会觉得痛。



说来理所当然,但沾黏被剥开的时候才是最痛的。



即使能克服晕人的情形,也只是有著些许的自在,最后等著自己的都是痛。



即使能透过和别人有所联系的方式来让世界更宽广,产生可能性,让各式各样的希望不再遥不可及,与其反覆承受痛苦,我宁可只活在自己的手脚碰得到的范围内。



有所匮乏的孤单才让我满足。



我并未把这种念头说出口,但异形面向我。



衬衫随著她的动作而掀起,露出的侧腹部感觉会被夜风吹湿。



「也就是说,你是只懒惰虫了。」



「啥?」



「爱选轻松的路走,不就叫做怠惰吗?」



我被外星人训话了。我想反问说你从我肚子冒出来,难道就不是挑轻松的路走?但相信她应该会这么说。说「寄生在你这种不成材的家伙身上,走的可是荆棘之路」。



「当懒惰虫不好吗?」



「很好吗?」



「……应该是不好吧。」



这番像是一直往上叠的对话,看似相关,其实鸡同鸭讲,但我还是听懂了她想说的话。



我讨厌心灵忙碌讨厌得不得了,老是皱眉头。



这的确是一种无从辩解的,不折不扣的懒惰虫行径。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无论多么怠惰,应该都不会有人抱怨。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