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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铜魂」(2 / 2)




「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



「……我都想哭了。」



我拚了命才忍住想吼出来的冲动,吼说谁想要这样了。



即使跑到这个星球的尽头,我也无法独处。



这个星球上没有一个地方有著我所期望的事物,这样的绝望让我只能阴沉地低笑。



「你啊,都吃同样的东西,不会腻吗?」



我一边把早饭端给小狗,一边问问看。小狗也不答话,一口口吃了起来。



连我也会把要加在五谷片上的东西从麦茶换成牛奶,但小狗似乎全不在意。我蹲著不起身,看著它吃饭,心想既然它满意就好。



说起来,我还没帮这只狗取名字。我很不擅长想名字。



「……好和平啊。」



从那次遭遇与来,已经过了五天,但还是没有受到所谓下半身的袭击。



异形的说法是:『他是在节省本体的能源。』



『下半身要操纵他寄生的人类,需要大量的能量。而以他的情形来说,是连宿主的意识都纳入支配之下。想来他会不惜用强行捕食的方式来融合,但估计他应该不能贸然行动。因为要是活动过度,最坏的情形下,甚至也有可能自毁。』



她是这么说的。



「日子真是平静啊。」



「我撤回前言。」



像稍有大意就会长出来的鼻毛一样冒出来的异形,离太平的概念非常遥远。最近我身边闹出的事情,全都是她带来的。



我也起身准备吃早餐,结果异形也不缩回去,伸手拦在我面前。



「慢著。」



「干嘛?」



异形掀起衬衫,来到我眼睛的高度。也不知道是不是和我右眼里看得见的异形意识同步,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指向我。



「从以前我就觉得,你营养不良。」



「会吗?我倒是不觉得缺了什么。」



我试著挥动手臂。没有显著的疲劳,身体也很轻盈。并没有哪个部分显得异常。



但异形的不满似乎并未平息。



「你只摄取这点营养,我就非得客气地少拿一点不可。」



「我可没想到你会跟我客气。」



我瞪了她一眼,觉得不是有很多场面更应该客气吗?



当然异形对我的这种怒气丝毫不予理会,只以自己的需要为优先。



「要是没有积蓄,受到下半身奇袭时可就会吃大亏啊。」



「到时候我会把你交出去,求他饶我一命,你尽管放心吧。」



我尽量谦虚地表示,所以你不用担心这种事情。



异形不说话了。我不安地看著她,心想要是她有这个意思,不知道会动用什么手段,结果眼睛里的异形就做出叹气似的动作。然后……



「以后由我来指定你的餐点。」



「啥?」



「我要看冰箱里有什么东西,麻烦你打开。」



她贯彻傲慢的态度对我下令。我虽然觉得这家伙在说什么鬼话,但要是违抗她,多半又会被她在脑子里动手脚,所以只好乖乖打开冰箱。接著异形就把头探进去见闻一番。



「这个和这个,还有这个,应该不能缺。」



她接连拿出蔬菜与鸡肉,放到桌上。蔬菜是一整颗的,所以量相当多。她就这么拿个不停,最后东西堆得像是要把冰箱清空。



异形关上冰箱,摊开手掌催我一声:「来」。



「吃吧。」



「不,你就这么放著,我也……」



很为难啊。



「只要像帮汪汪准备饭菜时那样,全都放进去炖不就好了?」



异形说得若无其事,但这个房间里没有那么大的锅子。最重要的是,她似乎有著很大的误会。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吃饭都随便吃?」



「是因为你有自觉,知道自己比汪汪还不如吧。」



「是因为懒得下厨。」



虽然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没有兴趣。



看著小狗吃得一口接著一口,我也有点羡慕。



「那么就由我来负责下厨吧。」



「咦?」



「我有从你身上得来的知识,应该不会有太重大的失败吧,多半不会。」



异形充满斗志,要我赶快过去。我心想真的假的,但被她催促著「快点」,只好乖乖站到厨房去。然后这个冒得更用力的异形,和厨房展开对峙。之后我只要呆呆站著,她就会帮我做饭吗?



这样似乎满轻松的,但结果我也得要站在厨房里,让我有费两道工的感觉。



「帮我拿出菜刀。」



「你不能把右手变成刀刃之类的吗?」



「我不是瑞士小刀,可没附这种功能。」



我一边看著这珍奇异兽,心想这外星人举例时竟然会提到瑞士小刀,一边准备菜刀。让这种人拿菜刀真的没问题吗?她也可能在回到我肚子里时,不小心连菜刀也带进去了。这想来就和把手术刀忘子里是差不多危险。



从肚子长出来的外星人,地球角落的这间公寓厨房里握住菜刀。半梦半醒说的正是这么回事,让我不由得头昏眼花。我为什么会是这种现场的当事人呢?



外星人俐落地切著胡萝卜。她洗过手了吗?会不会沾到什么外太空的细菌,搞得我半死不活?我心中闪过的尽是这样的不安。大概是因为她动作还挺俐落,让我忍不住去注意别的方面吧。切完胡萝卜,接著是把白菜也切得很细。她是打算做什么菜啊?



肚子附近被异形的动作带得痒痒的。



看著看著,眼睛都茫然地晃动了。



连静止不动的心情也渐渐失去。因为我正看著稀奇的事物。



「…………………………」



不,要说吃到外星人做的饭菜,我多半是史上第一人,但重要的不是这个。我自觉到这不是这种时候应该感受的事情,但还是有很多念头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她把各式各样的材料切完,塞进我帮狗做饭菜时用的小型锅。



「之后只要炖煮就完成了。」



「到头来还是炖煮啊?」



米也放了进去,很接近炖粥。等等,这和我做给小狗吃的饭菜几乎一样。



「参考你脑子里的知识,就会变成这样。」



她把自己不学习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作风和地球人一样。



就这样,狗食的人类版端上了餐桌。



我被她催著来到桌子前面坐下。



外星人做的饭菜就在我眼前。



「…………………………」



热气扑面而来,回顾的走马灯转个不停,转得喀哒作响。



「快点吃。」



右眼里的异形,做出从我的脸内侧拉扯的动作。不要这样,很可怕。



「好啦好啦。」



我连把饭菜放凉一点的时间都得不到,被催促之下,只好舀起来送进嘴里。



「营养如何?」



「我哪知道啊。」



她要我说些崭新的感想,但不巧的是,我并不是那种能在舌头上尝出维他命或蛋白质的人。顶多也只在臼齿上,感受到炖得不够软烂的胡萝卜太硬,有土味。



「那么,好吃吗?」



她模仿我对狗说的话,就连发音也挪用了。



这表示看在她眼里,我和狗也没太大的差别?



「普普通通。没失败的确让我吓了一跳,但这东西本身也没什么特别……就是吃不死人。」



淡得像是医院餐的调味,让我很不是滋味。虽然就营养面而言,也许这样才理想。



「你的感想真无味。」



「你这外星人说话还挺妙的啊。」



我皮笑肉不笑地哈哈笑了几声,把这像是炖粥的东西扒进嘴里。即使一次一大口,滋味还是太淡。吃起来不合我的胃口,但这也证明了下厨的人不是我。



我花时间慢慢咬,再吞下去。滚烫一路送进胃里翻腾。



「……只是──」



我松懈下来,差点脱口而出,这才赶紧自制。异形读出了我慌张的眼神,转回我正面来。



「只是?」



异形凑过来看我的脸。抬头一看,她的脸上隐约有著少女的一面。



明明只要读我的脑袋就会知道。也不知道她是坏心眼,还是喜欢让人把这种话说出口。



被她这么一绕过来,我连假装专心吃饭这招都不能用了。



我试著撇开脸,异形就伸出手,按住我的脸颊。被她手指摸到的感觉,让我背脊战栗。光溜溜的指腹摸过我的脸颊。



异形又细又小的手,光是摸著我,就把我给定住了。



连眼睛里的异形,都感兴趣的看著我。



我无处可逃。



「已经很久,没有人做饭给我吃了。」



调味太淡的炖粥里,掺进了怀念的滋味。我只是想说这句话。



「是吗?」



异形的反应,调味和炖粥一样平淡。但以这个情形而言,比起很乾脆地接受,还不如骂个几句,或是摆出不太明白的表情,反而还比较不会令我难为情。即使外星人稍微远离我,拄著脸往前弯腰坐好,还是有几分难熬。



「……你再讲几句行不行?」



「你的蛋白质我拿走了一半左右。」



「不需要跟我报告这种事。」



但这下我总算能够挺直腰杆了。她这句发言有没有可能是想帮我缓颊……



「不可能吧。」



没错,不可能。



「是吗?原来还有别的啊。」



「严格说来,种族或故乡的概念对我不适用。我是被当成违法生物而毁弃的。」



「没有什么知不知道,那就是我。」



「这么说来,是我麻烦到你了啊。」



「嗯,没有迹象显示看得见。大概那个人是特例吧。」



以上全部对话,都是异形独自说个没完没了。



「……你一直在跟谁说话?」



我不想跟她扯上关系,所以一直不理她,但也快要忍不住了。我占著电风扇前的位子乘凉,而从肩膀上冒出来的她(难得不是从肚子)则靠到窗边,而且还把窗户开著没关。先不说炎热,蝉吵得几乎把我的脑袋给搅得一团乱。



我朝窗外看看,但哪儿都找不到她说话的对象。



这也难怪,这里可是二楼啊。



「是跟太空的哪位说话?」



「这倒是没说错啊。」



拄著脸的异形抬头看著我。要是这种场面被房东还是谁看到,不知道他们会采取什么样的因应措施?换做是我,一定会怕得不敢贸然要求房客搬走。



「已经可以关窗了。」



异形缩回来,回归我的肚子后,指向窗户。



「……你当自己是什么人啊?」



「我就是我。」



我关了窗户。然后又坐在电风扇前面。今天不用上班,所以是我一周当中最伤脑筋的一天。



我没什么兴趣,即使想睡掉这一天,这个季节睡起来也说不上舒适。



小狗躲在桌子底下睡觉。坦白说,我很羡慕它那么能睡。



「要我调整你的脑袋,让你好入睡,倒不是什么难事啊。」



「这样连睡觉都得跟你面对面,所以我不要。」



最近我老是作恶梦,而异形就若无其事地从我梦中长出来。而且这个异形还有自己的意识,会在梦中世界擅自跑来跑去。连我没有自觉的时候,也会理解到现在是在作梦,即使睡著了,意识也仍然明瞭。这样一来,我根本没有睡到的感觉,睡醒时觉得糟透了。这不叫恶梦,又该叫什么呢?



我往前弯腰,凑过去看小狗的脸。



小狗比我捡来时有精神,但这样下去真的好吗?如果是有人养的狗,当然不应该继续待在这里;如果是野狗,那也得去注射疫苗之类的……我是不清楚详情,但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做吧?要拋弃它在心情上会很困难,但我现阶段的因应可说是不上不下。



「你似乎是个只能对汪汪关心的生物啊。」



做出自我主张的异形挡在我面前。



「你是以为你有小狗的任何一点点可爱吗?」



异形不说话。接著她咻的一声翻动,轮廓消融无踪。接著一个灰色的球体出现,像黏土似的揉捏自己,转眼间就变身成和桌子下的狗一模一样的外表。



「是这样吗?」



即使外表变成狗,说话的嗓音与声调都没有两样。该怎么说,我只觉得傻眼。



待在右眼的那只仍然维持人形,眼前这只则朝我比出V字手势。



「我不会觉得讲人话的狗狗可爱。」



「你要求很多。」



「哪有,我什么都没要求吧。」



异形变回少女型态。这表示她基本上是这个外型吗?



之后异形似乎想到了什么,对我问起。



「你有家人吗?」



这个问题令我意外,我没想到异形口中会说出家人这个字眼。



「有啊,现在也还活著,而且说来说去,大概还挺健朗的吧。」



我离开老家后,一次都不曾回去,而且也没有维持联络,所以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还住在同一个地方。不过他们都很健康,应该没这么容易挂掉。



「有爸妈是什么样的感觉?」



「……干嘛啦?」



突然被问到这种问题,这次我起了戒心。因为有些话我难以启口。



「刚才我聊到这个。」



「跟谁?」



「外星人。」



也不知道该说是规模大还是含糊,这情形实在很诡异,我的观感都快要跟著麻痹了。



「那么,感觉怎么样?」



她执意追问。坦白说,我并不想回答,但要是我不说,凭她的作风,难保不会直接钻到我脑袋里找答案。我觉得与其连一些不用说的事情都被她翻出来,还远远不如自己选择要说什么话。虽然两种都是不利。



「有爸妈的感觉啊……不太好说明啊。」



「你的词汇似乎很贫乏。」



「随你去讲啦。」



我为了逃避而打开电视。有如雾气消散一般亮起的画面上,播出的是新闻节目,报导亲子在河川玩水而意外身亡。似乎是双亲跳进河里想救溺水的小孩,就这么跟著陪葬了。这种事很常见,几乎每年夏天总会看到一次这样的新闻。



而这常见的事情,现在仍然让我觉得很遥远。



「我的爸妈……该怎么说。」



虽然不太顺畅,但我的记忆仍点点滴滴流了出来。



「是两个会漫无规划就生小孩的那种,很轻佻的人。他们也没有稳定的工作,对待我的方式也很马虎。虽然没动用暴力,但我想他们对我的待遇,就和对随便捡来的宠物差不多。他们没有恶意,但就是这样看待事情的人。」



虽然讲法不太好,我印象中也不太意识到双亲的存在。



即使我在河里溺水,他们也绝对不会跳进去救我。这是很正确的,但看在溺水的小孩眼里,应该会想不通爸妈为什么不来救自己吧。这样一想,就觉得即使知道不对也要去救,才是当爸妈的人该有的样子吧。



连没有小孩的我,只要在这社会上打滚过,这点事总还能够了解,为什么他们却会什么都不知道地活著呢?我不是恨他们,就只是想不透。



「教学观摩他们也没来,三方会谈是来了没错……但当时导师的眼神让我好难受啊。」



不管是几年级时,被人看到和妈妈在一起,都让我很难为情。



光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妈妈,听老师说起我在学校的成绩之类的事情,在一边笑著。



「她连饭菜也不曾帮我做过,只有心血来潮的时候理我……虽然没办法讨厌她,但也没办法喜欢。爸爸也是差不多邋遢,所以我没有办法说明那是什么感觉。」



不会喜欢也不会怨恨的距离感,这等于是陌生人。



我对走在路上的别人,不曾怀抱过太多情绪。



即使如此,我一边说著,一边也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把这微微发著光的记忆拉到自己前面。



「可是有个不是我妈,却和我爸发生了关系的人来家里过夜时,就曾偶~~尔帮我做过饭菜。她是个炒面会炒焦的人,还帮我准备了果汁……」



我说到这里,才后悔说得太多了。这种过往不必对外星人说起。



虽然她不会胡乱干涉我,这点倒是比说给常人听要好得多了。



我拄著脸压得脸颊变形,住口不说后,异形就连点了两次头。



「原来如此,这我就想通了。」



她弄懂了什么吗?这个看起来不像懂得细微情感的外星人双手抱胸。



「我做炒面给你吃吧。」



眼睛里的异形做出卷起袖子的动作,你明明就没穿衣服。



「你这是做什么?也太突然了吧?」



她早上就说要管理我吃饭,坦白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电视愈来愈吵,所以我把它关掉,结果几乎听得见异形的呼吸声。



「你不是对我的存在不满吗?」



「是这样没错。」



我回答归回答,还是不懂前后脉络,被她的步调牵著走。



「和共生的宿主敌对并不明智。为了不让你试著排除我,我认为让你肯定我,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她好像在讲些有点艰涩的事。我尽管觉得天气这么热,就别叫我想事情了,但还是试著读出她的用意,结果她的意思似乎是说:「我帮你做饭,所以留我在你肚子里」。



哈哈哈。



「这个好,是为了你自己啊?」



「我为什么有必要为了你而做?」



异形歪了歪头。看著这个异形,我笑了。



我一拍大腿,用力站起。



「不,我这可放心了。」



我最高兴的,就是她是出于利己的理由这么做。如果她是可怜我,我多半已经生气了。



不用走上和这个异形培养感情,事后再心有戚戚焉的那条路,让我由衷放下了心。



异形这个提议彻底出于自我本位,我很乾脆地答应了。首先要去买东西。



从受到异形来袭起,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意气风发地走了出去。



姑且不论手法俐落与否,她能够根据我的知识来下厨,也就等于让我用眼睛去追著之前照顾过我的那位小姐。记得有人说过,人不会忘记,只是会想不起来,也许事情真的是这样。即使下了雪,盖住留下的脚印,走过的轨迹仍然会留在鞋底,只是我们没有办法察觉。



「来,吃吧。」



盘子端到了我面前。



这一大盘炒面,传来一种刺激我过往记忆的怀念香气。



「……喂,都有焦味了啊。」



这点不用重现啦。而且蔬菜和肉很多,面却偏少,分量有问题。



「这是重视你所需营养的结果。」



「既然这样,就不用去管回忆中不好的部分了吧?」



「你话很多。」



她把盘子拉过来,要我闭嘴赶快吃。豆芽与胡萝卜就像刺猬一样,从堆得高高的炒面缝隙间探头。这两样我还能接受,但围绕在一旁的芹菜是怎么回事?



「你尽管说好吃。」



「不要硬逼出感想。」



我才想叫她闭嘴让我吃。我拿起筷子,捞起配菜与一团炒面,送进嘴里。一收到透过嘴巴传进鼻孔的这种香气,脸颊就开始收缩。



「…………………………」



我默默动著下巴,始终维持单调的动作,直到把这些大举涌出的东西送去下一站为止。



吞下食物,把口腔清空后,脸颊就整个挤上来,所以我用力咬紧牙关忍耐。只要稍有松懈,眼睛似乎就会颤抖,右眼里的异形还担心脚下站不稳似的看著我。



我本以为凡是对活下去不利的事情,都已经渐渐忘记,不由得讨厌起这个假装拋弃记忆,其实却藏了起来的自己。得把墙壁盖得更高才行,我更加坚定了决心。



我要让心灵更牢固,即使有陨石坠落都不为所动。



等情绪过去后,我看了异形一眼。



「我说啊。」



「好吃吗?」



「有点苦。倒是我可以问你问题吗?」



异形不满地低声唔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眉头似乎皱了起来。



「我有在感谢你。」



我加上这句话。她确实帮我做了午餐,所以我不打算忽略这件事。



我认定只要说了这句话,她至少会回答我,所以我就问问看。



「你说你没有性别,那你有类似爸妈关系的对象吗?」



「我没有生物学上的爸妈,但我记得做出我的人。」



眼睛里的异形望向远方,像是在遥想过往。



「做出」这个很会给人找麻烦的形容令我很在意,不要做出这种会毁掉整个星球的东西。



「你不是自然发生的物种?」



「你不也是透过雌雄的生殖活动而被做出来的吗?」



「这……是没错啦。」



把生命的延续,用「做」这个词来形容,让我有所抗拒。



「也就是说,你也有类似出生的故乡这样的星球吗?」



「故乡这个概念并不适切,但我就回答我的确有出身地吧。我就是被那个星球毁弃的。」



「毁弃?」



异形敲了敲盘子边缘,要我先吃再说。我把停下的手动起来吃面,异形就看著我,继续说下去。



「创造像我这样的生命,在那个星球上是违法的。所以我也被毁弃到行星外,而创造者也因为做出我的罪,被处以1700光年的流刑。」



「……这跟死刑不是一样的吗?」



「搭太空船移动时,应该会施加冷冻睡眠处置。」



也就是所谓的Cold Sleep了?这在地球外,已经是理所当然确立的科技了吗?



反过来说,尽管科学力有著天壤之别,还是能想到这个方法,地球人也许还真不可小看。我们尽管慢了一整圈,但不知道是否有朝一日,也将展开太空旅行?



「这么说来,你说的那个做出你的人,现在还活著了?」



「如果没出意外,应该已经在太空中疾驰了一千六百年以上的时间。」



「那所谓的流刑结束后,这个人会怎样?」



「不知道。看是要回去还是去别的地方,应该是随这个人高兴吧。」



先让人过掉一千六百年,然后才说随你高兴,我看故乡的星球也已经变了样吧。不管是哪一种,在我看来都觉得像是叫人去死。



「别说这些了,你也差不多该说些别的感想了吧。」



异形又敲了敲碗。哪有什么差不多,我就只是没完没了地尝著一样的味道。



「胡萝卜的嚼劲让我愈来愈受不了,我觉得你最好切得再细一点。」



「胡萝卜的切法不会影响营养的摄取,维持现状就可以了吧。」



异形的眼睛述说著,她要听的不是意见而是感想。



我都只吃到一样的东西,感想哪有这么快就改变?



我大口大口继续吃。嚼豆芽,细细嚼著胡萝卜。



我嚼我嚼我嚼,力道渐渐衰退。嚼嚼嚼,嚼嚼,嚼嚼。



怎么吃都吃不完。



我放下筷子,呼出一口气。异形以责怪的神情指出:



「还有剩。」



「我肚子都鼓起来了。」



「胃里应该还有空间,我可以保证。」



外星人似乎没听过八分饱这个说法。



「我晚点再吃。啊,就留到傍晚当晚餐吧。」



剩下的量拿来当晚餐都还很足够。我面向这堆炒面,重新坐正姿势,双手合十。



「谢谢款待。」



我说了以后才发现,吃之前我忘了说开动。因为外星人一直催我。



这个外星人,我是指右眼的那只,伸手摀住嘴,露出非常典型的吃惊模样。



「干嘛啦?」



看你吓成这样,你当我是连一声谢谢也不会说的木头人吗?



「什么东西怎么样?」



相较之下,从肚子冒出来的异形被我问到,却微微歪了歪头。



她对我眼睛里的异形似乎不只是不共有,连详情也并未掌握到。我右眼里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掌管异形的什么?



「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



我懒得说明,所以简单带过。异形朝剩下的炒面瞥了一眼后,对我说:



「如果有其他想吃的东西,我就做给你当晚餐。」



「……你这糖果给得真明白。」



她以为这样就能笼络我吗?她真的这么想?多半就是这么想。



我身体右侧朝下,躺了下去。躺下来一看,就和安分待在桌子下面的小狗目光交会。小狗似乎刚睡醒,半张著嘴发呆。看著它这样,连我都觉得眼睑几乎就要变重了。



小狗绕圈绕个不停。它朝著和我相反的方向离开桌子底下,到处晃了一会儿后,往我这边过来。不知道是不是睡昏头了。它把横躺在那儿的我当成障碍物,时而从我脚上跳过,时而从旁爬上我的肚子,忙得不可开交。之所以不太会叫,大概是因为异形将知识植入它脑中吧。



异形称小狗为汪汪。起初她显得不知道小狗是什么,相对的,对于人类的智慧就很丰富,感觉得出她的知识有偏颇之处。



「你说过你大概是一千五百年前来的吧。」



这个时间让我很没有现实感。说到距今一千五百年前,那可是古坟文化的时代。只要一个弄不好,外星人的存在就会留在传承当中,被记载在教科书上吧。



多半会有一两个民间妖怪故事里掺杂了这家伙。



「我并未精确掌握,但大致上有在数。」



「你从那个时候就胡乱寄生在人类身上为所欲为吗?」



我本来还以为这种家伙都会坠落在北方的大地,撞出一个大空洞呢。



当然,选南极也行。



「那个时代我都在深海的生物间来来去去,持续沉睡。我出来已经是最近的事了,没错,是在十几年前。大约十年前左右,我也曾经寄生在人类身上。」



「之前也有过啊……以寄生来说,倒没闹出什么话题啊。」



也许就是会这样,就不知道这个受害人,现在是怀抱著什么样的心情活著。



「当时我和下半身一样,连宿主的脑都纳入支配之下。我离开时也多少调整了一下宿主的记忆,以免造成什么不便,所以她多半什么都不记得吧。」



她还不以为意地补上一句「虽然可能会多少有点副作用。」



果然从人类的观点来看,这家伙是属于邪恶的一方。



「之前我也说过,要把人从头到脚都彻底操作,是很消磨神经的事。人类这种生物细分过度,已经到了没有意义的地步。只不过一两年的活动,就几乎把我蓄积的能量全都耗光了。」



「哦~~?」



要是她死了,地球是不是也就不用灭亡了?



「接下来十年左右,我都寄生在地底生物身上,不停地睡眠,等能量蓄积够了,才来到外头。」



「你简直像蝉一样啊。」



呃,我反而想问她是不是曾经寄生在蝉身上。



我恍然理解到,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在夏天遇到异形。



「外星人有很多吗?」



连我这种平凡得不得了的人,都这么简单就遇上了,相信多半是因为外星人人数就很多吧?



如果是这种理由,我就可以放心了。



「谁知道呢?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曾经见过银色的生物。」



「银色?」



不知道银色和灰色,哪个对眼睛比较没有负担?



「是一群动辄活上几亿年,非常悠哉的家伙。」



「亿?你喔。」



真的有人数过吗?



「他们没有固定形体,会拟态成主宰这个行星的生物,这点和我有相似之处。」



「那你的创造者就是参考他们,创造出你的吗?」



异形并不特别否定,说也是有这个可能性。



异形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喃喃自语似的说道:



「如果你对外星人有兴趣,只要在附近找找,也许就找得到几个。」



「啥?你说这是什么话?」



要知道这附近连外国人都不太常看见啊。



「我在休息前,把我的感应器交给了人类。这样即使我在休眠,只要有人拿著这个东西活动,感应器似乎就会侦测到本体的移动而持续发出讯号。如果有别的外星人侦测到这个讯号,也有可能被引来。」



也许吧──她难得最后补上这么一句缺乏自信的话。



限定在这附近,是否表示就是有人拥有这个感应器?



说不定她的生活圈,从以前就是在这一带。



「你是交给上一个寄生的宿主吗?」



「不是,是交给另一个人。」



异形的讲解总是很简短。看到她不试著说清楚的态度,我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大概是根本没说清楚那感应器的用处,就交给了对方。多半就是这么回事吧。



不然怎么会有人宝贝地保管那种找麻烦的东西?



「一旦打破,就会发生少许灾害,但想来对方应该保管得很妥善吧。」



「你说的少许,大概是多少?」



「这附近有坑洞存在吗?」



这可不算是少许两字的规模啊。我马虎地遗憾了一下,心想这下我说不定明天就会死了。



「……奇怪?这样……你出来做什么?」



我翻身时,顺便问出了心中涌起的疑问。



「你在说什么?」



「既然你说的这个感应器有在运作,那还需要你吗?」



「要微调本体的轨道,就需要我觉醒。工程的最后阶段,也会由人亲手调整或查验,也是一样的道理。本体已经快要来接触了,当然就得让它确实撞上来才行吧。」



「我不会叫你滚出这个星球,你这家伙就给我回到土里面去吧。」



之后我们彼此都不说话,让身体休息。小狗似乎也怕热,先玩了一阵之后,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以往除了我以外都不会有别的东西在动的房间里,混进了足足两个异物,本来应该会让我静不下心,觉得很焦躁,但现在即使躺成大字形,也不怎么在意。



反而还在不知不觉间,说出了彼此的身世……我暗自反省,心想这样不行啊。



弄得好像我们彼此敞开了心房似的,我低下头,不让自己被拖进这种气氛之中。



从我的观点看来,她是活生生的不可思议,所以多少会有点兴趣也是理所当然,但异形会对人类产生关心吗?即使真的萌生了这样的好奇心,那应该也是针对全人类,不会对我个人有什么想法吧?



她竟然为了讨我欢心而帮我做饭,这种心思实在很有地球人的风范。



也许是在十年前的宿主身上学到的。



「……好了。」



既然她说要做,那傍晚就试著来点些什么吧。



过去我极少为了要吃什么而烦恼,所以未必找得到答案。但躺下来想著这种事情的感觉又很新鲜,很能消磨时间。



平常总是觉得那么遥远的假日尾声,今天即使保持距离,仍然看得清清楚楚。



我吃著温温的手捏饭团。连海苔都没包的大团米粒,黏在嘴里不走。



我把剩下的饭团一口塞进嘴里,就强烈涌出了一种在吃饭的感觉。



「滋味如何?」



「盐加得不够。」



而且包煮熟的高丽菜是怎样?坦白说,咬起来的口感很微妙。



这天我空出了时间,所以在附近到处晃晃。我想到可能会有人贴出寻找走失爱犬的布告,于是把会有人潮聚集的超市、便利商店、药局之类的地方都绕过一遍,但没看到这样的布告。



那只狗迷路的可能性眼看就要消失。剩下的不是被弃养,就是野狗了吧。



「只是因为我爬出来时它就在附近,所以就寄生到它身上。」



这是异形的说法。我跟她商量说能不能转移到狗身上来取得情报,但她说「它的思考太吵,读不出来」,在关键时刻根本派不上用场。



不过即使有饲主在,两年后还是会死掉啦。



当我把镇上都绕过一圈,已经过了中午,现在正在公园里休息。



这个在围绕神木而建的庙宇隔壁的儿童公园里,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人在。似乎有大量的蝉来到寺庙的树林栖息,让我笼罩在令人头昏眼花的蝉鸣声中。甚至觉得如果随手往头上一捞,都能抓到两三只蝉。公园本身的游乐设施,就只有聊备一格的溜滑梯与单杠,再加上天气炎热,难怪没看到小孩出现。



因为晒不到太阳,就选择坐在树旁吃午餐,也许是一大失败。



是异形提议说「想看一下这里」,我也就答应了她。



从异形开始帮我做饭,已经过了十天。



照理说人类的末日已经一步步逼近,我却没有切身的感受,只觉得夏天永远不会结束。而这夏天也已经过了一半左右,从大学生们迎来暑假后,四周就很吵闹。我租的是做学生生意的公寓,所以邻居们的房间里有人在的时间也就必然会增加。



我养在房间的狗太吵而惹来邻居上门抗议的情形,目前并未发生。真要说起来,那只狗真的成天都在睡,坦白说这帮了我大忙。



只是话说回来,要是就这么找不到人接手,也就只能由我继续照料它。



我一边困扰地想著都自顾不暇了,哪里有心思去照顾狗,一边抓起第二个饭团。



我现在吃的饭团,也是异形捏的。我要异形在捏之前先洗手,就不知道有没有用。就如先前所说,这种说不定含有某种太空细菌还是什么东西的饭团,和煮熟的高丽菜一样软趴趴的。我期待第二个会比较好而咬了下去,但果然还是高丽菜。



「这一个的滋味如何?」



「刺激不够。」



最近她似乎懒得问了,跳过了营养云云。



相对的,她开始要我详细说出针对滋味的感想。实在是希望她不要在我吃同一种菜色吃到一半,就连问我四五次。我并不是懂得那么多词汇的人,要我换个说法会让我很为难。



可悲的是,我已经渐渐习惯与异形的同居生活,抗拒的摩擦已经转弱。



要是这样可以吃得胃下垂,应该就更能表达拒绝的意思,但外星人就是不一样。



这些摆脱过重力的人,对重量的意义似乎理解得更深。



「对了,都没看到那个家伙啊。」



我一边吃掉手指沾到的饭粒,一边对异形说起。异形似乎也立刻猜到我是指谁。她拉起垂下的身体,占据了我的正前方。



「不是在伺机而动,就是……」



异形说到这里,想了想该如何遣词用字。眼睛里的异形则早就按住头蹲著。



「就是已经安排好,只等著收成,这种状况也是有可能的。」



「……而且我也会被牵连进去。」



「应该会吧。」



虽然早就知道,但异形并没有觉得过意不去的迹象。这种生物和明理无缘。



我吃完第三个饭团后,就在原地休息一会儿。我在树荫的保护下,朝太阳照到的地方看去,就不由得想继续躲在树荫下。四周有很多高大的树木,所以没有风,但光是能遮住阳光,就已经相当舒适。今天的热,多半也是因为湿气很重吧。



我一边让血行遍鼓起的肚子,一边发呆。异形也仍然把手肘撑在我的脚上,看著天空。如果不去看她是从我肚子冒出来的这一点,这个在我脚上安居乐业的异形,倒也像是狗或猫。我有点好奇起来,想知道一滴汗也不流的她,是如何看待夏天。



树木的枝叶把周围遮得阴暗了些,再过去则有著开阔的天空。看著一团团的云微微由左往右流动,皮肤就一阵战栗。



这个景色,也将在两年后消失。



无论头上的这些蝉,还是寺庙,都会被轰掉。一把建筑物包括在内,想像就变得稀薄。



大概是因为我不曾看过建筑物倒塌的情形,才会觉得欠缺现实感吧。



如果真的会在两年后死掉,概略算下来,大概就是七百天又多一点。过了十天就表示……我试著屈指计算,把这个比例套进本来的平均寿命,算著算著,就会知道已经用掉了相当多的天数。



只是以我的情形来说,即使寿命有几百年,多半也不会想太多,就这么活著。



去除人际关系,思考就会变得单调。一个人生活至今而了解到,活著是一件很单纯的事。可是正因为单调,思考才会弱化,变得只能思考活著这件事。



想逃避繁琐的人们,多半会觉得这样也无所谓,但大多数人都会害怕变成这样。



一个人生活,会变得像是为了睡觉而活著。



因为今天和明天一成不变,也就不再有理由醒著很久。



……而再过不久,这些苦恼与哲学,也都将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头。



包饭团的保鲜膜,在手中揉得皱成一团。我忽然摊开手掌,抓住边边,在眼前摊开来一看。想来我应该是第一个吃到外星人手捏饭团的人吧?仔细回想起来,就发现像这样在外面吃些像是便当的东西,也是我的第一次体验。学校远足时,爸妈不曾帮我做过午餐。要说我都不会因此自卑,那就是骗人了。



我看著剩下的保鲜膜,情感的碎片就摩擦出声。



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往这个星球走近了一公厘左右?



「我说啊。」



总觉得我对异形总是这样说话。因为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而我也不曾告诉她我叫什么名字。包括小狗在内,那个房间的房客都没有名字。



「干嘛?」



异形的回答也始终冷漠。虽然我也没有要她热情回应。



现在的我要的是……



「我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地问问,不能不毁掉这个星球吗?」



其实我并不怎么期待,只是提起这个我们不太会谈到的话题问问看。



异形起身,凑过来看著我。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大家不可能会想死吧。」



精神还没崩溃的人,基本上都会是著活下去。走在路上时,要是看到有汽车从远方朝自己冲过来,就会挣扎著想躲开。生物的本能就是会想远离死亡。有命活下去才有物种可言,这是人类共通的情形。



「不是这样,我只是纳闷你会说出这种话。」



她以为我是对生死看得这么开的人吗?



「之前我不也说过我不想死吗?」



「说过是说过。」



异形仍然显得不信服。



我注意到有东西在动而看过去,就看见蝉从树上掉下来。它在空中张开翅膀,赶紧飞到另一棵树上。随著夏天深了,也开始有虚弱的蝉出现。



「我只是想到既然不用坚持要这颗星球,那么换别颗星球是不是也行。」



「这就是所谓的怕了吗?」



「才不是这样。」



是一种淡淡的期待,觉得既然跟异形亲近了,是不是总该有这点好处。



异形抱住手肘,像是在深思。我等待的期间,持续暴露在蝉鸣声之中。



再加上全身喷出的汗水,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正被瀑布打著。



过了一会儿,异形说出了答案。



「如果我和下半身离开这个星球,从现在起把本体往别的地方引导过去,也许可以避开正面冲突。」



「哦。」



我微微探出上身。



「可是我们无法单独摆脱这个星球的重力而离开。」



「原来如此……」



我缩回来靠到树干上。眼睛里的异形在挥手。



「这样啊,原来不成啊。」



那就只能担心受怕地死掉啊。所幸现在的工作很忙,很会累积疲劳。



只要觉得一天很短,相信感受恐怖的时间也会减少。



「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嗯?」



异形眯起眼睛,像是要看穿我脸上浮现的事物。



「你活下去要干嘛?」



这个问题,即使和整个星球的生命相比,也不算小。



「就算活下来,你还是一个人过活。相信以后也是一样吧?」



「……应该吧,然后呢?」



「你不生子女,也不达成伟业。你活下去有什么用?」



她以真挚的眼神,逼我叙述活下去的意义。



每个人都至少曾经不小心在这深邃的疑问山谷上踏空一次,但我没想到竟然会差点被外星人给推下去。我活著有意义吗?和爸妈一起住,独自盖著棉被时,我也曾经在黑暗中,对抗随著自我厌恶一起来到的这种疑问。



而这个问题绕了一圈,再度拦在我面前。说不定一辈子都会缠著我不放。



「……我没什么学问,根本想不到人活下去的理由。」



无数生物相连,拉起线所组成的世界



把身体塞进这小小的缝隙,压低呼吸,孤独延续生命的生物,具有的存在价值。



这个难题未免太壮大,个体无从发现答案。



「可是你也有不懂的事。」



异形挑起右边眉毛,问我是什么事。右眼里的异形也露出同样的表情。



我把食指伸到鼻子前面,同时指著她们两个。



「真要说起来,身为地球人,认识你这件事本身就是丰功伟业。」



和有知性的外星人相遇,不可能被归类为人生常有的一部分就了事。一旦公开外星人的存在,光是这件事就能让我名留人类历史。我有这个权利。



这个绝对不会行使的权利,让我说话变得轻盈。



外星人放下了眉毛。她轻轻抚摸,拨开我的浏海。



「……是这样的啊?」



她有了一阵停顿之后才回答。不知道这阵停顿当中,在异形心中翻腾的是什么情感?



异形转过身去,和我并肩面向前方,靠了过来。



「这样啊。」



异形再次做出的回答很平淡,然后不再说话了。



她看著前方景色的脸上,并未露出表情。



我惋惜谈话就这么结束,正要开口。但我的确没有学问,没有能把谈话继续下去的口才。到了紧要关头,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无言的时间流动。太阳躲到云层后面,一时间影子就像流水似的摊开。



些微的风从树林的缝隙间穿过,摇动了各式各样的事物,为异形的头发赋予了精气。



说来说去,我们后来还是在外头闲晃到傍晚。异形不时会想擅自跑出去,所以我就顺著她的意思,结果身心都比一个人走更累,相信今晚应该会睡得很熟。



我在公寓附近和邻居擦身而过。是住在左侧房间的女大学生,她紧紧握住钱包,全力从我身旁穿过。她挥起的手臂撞到了我的手肘,但我回头时,已经不是可以叫住她的距离。看她那么急,不知道是打算去买什么。



她跑过的轨迹,看起来像是发出彩虹色的光芒,会是我的错觉吗?



「刚刚的难道是?」



异形把头探到衬衫外,看著邻居的背影。说得精确点,似乎是在看著那像是被洒出来而淡淡散开的虹彩,还难得显得惊讶。



「怎么啦?你该不会说刚刚那个人也是外星人吧?」



「是不会啦,可是……」



异形说到这里,不解地住口不说,笑了笑。



严格说来,是右眼的异形用手遮住嘴,露出微笑。



「这个星球虽然没有很强的重力,却似乎有著确切的引力呢。」



「你在说什么?」



她似乎不想说破,维持在以这个外星人来说难得含糊的形容。



「我在自言自语。也算是尽一种道义。」



异形自己做出结论,缩回肚子去。未免太我行我素了吧。



我放弃解决增加太多的谜团,回到房间去。



一走进房间,就和像是等不及我回家而坐在玄关的小狗面对面。



午餐明明有好好吃,却已经在讨晚餐啦?



「明明一直在睡,肚子却饿得真快啊。」



我先脱掉鞋子,然后抱起小狗。这只狗摇著尾巴,张开嘴。



一种眼熟的灰色,从它大大张开的小嘴里扩散出来。



「啊。」



我无法动弹。对于这种像是布匹或糕点面团一样摊开来盖住我的灰色,我完全无从抵抗。但身体擅自有了动作。我做出相当勉强的后仰,弄痛了后颈,但总算躲过了灰色的拥抱。要是留在那像是大型生物咬合的嘴里,相信连我在内,都已经完全遭到捕食。



但我也并非完全躲过,有如触手一般从灰色的边缘伸出的十根手指,在张开时狠狠从我脸上剜过。右边脸颊烫得像是烧焦,脸的正中央则和一种像是皮开肉绽到连骨头都露出似的痛楚沾黏在一起。中间没有任何缓冲,彻骨的剧痛让我全身动弹不得。光是跪在地上忍耐疼痛,就已经让我无暇他顾。



代替我和这个从小狗嘴里跳出来的家伙对峙,是异形的工作。



从肚子冒出来的异形,像是护著我似的站到前面。



「你突袭失败了,还要继续吗?」



异形举起我的右手,对灰色块体这么问。这家伙多半是躲在小狗体内伺机而动,看到他在公寓地板上爬行的模样,就让我冒出的汗水全都消了。



感觉就像闯进了恐怖片的萤幕里。



这个化为脚形状的物体,把剧烈的痛楚留在我右边脸上,就撤退了。他响亮地打破窗户,逃到外面去了。我睁大剩下的左眼,看著碎玻璃洒了一地。



「……呜,真的好痛。」



我太大意了。不,是太不设防了。



根本不需要坚持寄生在哪种宿主身上。对方的想法远比我有弹性。



我的脸很烫,上上下下都滚烫,让我无法确定伤口的位置。



异形来到我左侧。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有点慌张,或是著急。



「你没事吗?」



「很正常,只看得到你。」



我的右眼本来就已经处在功能半毁状态,就算受伤,也没有任何衰退。



这右眼的异形,盯著我的中心看。她真的像是没事。



「刚刚那下,是你控制了我的身体移动吧?」



「事情太突然,所以我没能完全躲开。」



「不,就算是这样……」



也很够了。我差点道谢,但说起来要不是有她在,我根本就不会受到这样的伤。



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口出恶言。



「从你来了以后,我都只有倒楣的分。」



「看来是这样呢。」



我已经不会再对异形不当一回事的态度生气了。我只说声:「就是这样啊」就轻轻带过,按住脸察看小狗的安危。由于下半身出入时让它撑大了嘴,小狗已经躺在那儿失去了意识。我轻轻一碰它的脚,它立刻就睁开眼睛跳了起来,让我放心了。



「要不要紧啊?会不会有后遗症?」



「如果你希望,我是可以去看看。」



异形的手指碰了碰我的嘴唇。我想起这意味著什么,胃和心脏都缩了一下。



「……那么,拜托你了。」



「你对汪汪真的很慈悲啊。」



也不知道她是讽刺,还是单纯陈述事实,异形留下这句话后,就让我呕吐一声,撑大我的嘴钻了出去。恶~~受到这种笔墨难以形容的痛苦侵袭,再加上脸上的痛也还没平息,让我后悔自己判断错误。我正口吐白沫滚倒在地,她又撑大我的嘴跑了回来。这根本不可能习惯,让我痛苦得打滚。我还挺认真地心想,要嘛你就出去,不然就给我一直待在肚子里。



「下半身没有把一部分留在它体内,看来纯粹只是拿它当掩护。」



「……是吗?」



心脏跳得很吵,但我松了一口气。然后我擦擦嘴,看向打破的窗户。



好好打开窗户的锁不就好了?要知道被房东骂的可是我啊。



「他应该回到寄生的人类身上了吧?」



「嗯,这样啊……会马上跑来吗?」



「应该会吧。他应该也会认为我操纵你行动而耗费了能量。」



既然这样,我也不能只顾著痛,得展开行动才行。



我走出公寓。虽然犹豫该不该带小狗去,但我相信异形「他不会用同样的方式」这句发言,把小狗留在房间里。



「我先跟你说,要是下次他再钻进来,我会考虑连汪汪一起杀了。」



「如果真的发生,你会动手杀它吗?」



「那当然。除此之外,没有办法保证生命安全。」



从中感受不到堪称冷彻的坚定,透出的是一种稀薄的冷酷。



看来要跟异形当朋友会很困难。



接著我去到外面看看,但不知道去哪儿才好。我一边漫无目的地迈步前进,一边对异形寻求意见。



「我是满心不情愿,但如果要迎击,我该去哪里才好?」



我也想治疗伤势,但脑子运转不灵光,无法决定优先顺序。现在多半听异形的指挥,才是比较冷静的判断。尽管处在穷途末路,但像这样信赖异形,就让我觉得自己已经远离了人类。



接著我停下脚步等待,但异形不回答。



「喂?怎么啦?」



平常不会犹豫的异形不说话,让我忍不住凑过去看她的脸。



异形尽管抬头回应我的视线,却仍不开口。



「喂~~」



我们明明没时间了,这样好吗?我做好了唯一一种心理准备,就是无论那个下半身什么时候独自移动过来追我们,我都不会震惊得呆住。异形先闭上眼睛,然后……



「我要借用一下你的身体。」



「啥?」



意思就是说,她又要操纵我了?



从她不是擅自接管,而是先要求我答应这点看来,似乎多少有在跟我客气。



「不用担心会加深同化,你已经充分适应我了。」



「听起来可像是剧毒已经跑遍全身所以多加点毒也没关系啊。」



而且说我适应她?确定不是相反吗?



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会高兴。



我叹了一口气,想了一会儿,但还是答应了。



「要马上还我。」



「我知道。」



异形从肚子消失。我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紧接著视野就转为黑暗。



感觉就像水位上升,让我连头顶都沉入水中。



即使沉入黑暗深渊,异形仍不从我体内消失。



她朝我伸出手,像是寻求什么似的动著嘴。



等我下次醒来,人已经躺在一张长椅上。我在掌握状况前就想动,结果额头撞在椅背上。我按住铿一声撞得轻快弹开的脑袋,滚下椅子起了身。我坐在长椅边边,环顾四周,发现夜色已经降临。



我搔搔头,心想这可不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吗?



回头一看,有著一棵遮蔽住长椅的大树。白天有蝉停在上面,多半吵得不得了,但现在则只听见远方传来年轻人的说话声。我转头看去,看到沿著坡道上去,就有一栋很大的建筑物。像医院一样排得整整齐齐的窗户泄出了灯光。



我极少在深夜来到这种地方,所以花了不少时间,但总算注意到这里是山坡上的大学。



我为什么会待在这里?我缩起背部,看了看肚子,但什么都没冒出来。



「喂?」



「找我吗?」



她立刻长了出来。啊,果然还在啊?



「你要办的事情办完了吗?」



「嗯。」



右眼还是老样子,但并不会连左眼都被异形遮住。和借她身体之前相比,似乎也没什么两样。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睡在长椅上的影响,导致身体关节在哀嚎。



「是怎样?一切都在我睡著的时候结束了吗?」



「什么都没结束。」



「那你是去准备了什么打倒下半身用的计谋吗?」



「不,完全跟这无关。」



异形立刻否定……说到这个我才想到,这个异形不会说谎。



她和人类有著明确的差异,这点也显现在这个部分上。



「我只是确立了今后的行动方针。」



「方针啊……」



「还有,你的伤我也修复好了。」



异形摸摸我右边脸颊,像是要摸个清楚似的,手掌贴在我脸颊上。



异形的手像夜风一样冰凉,让我背脊一震。



「伤……啊,真的耶。」



右边的脸已经不痛了。即使伸手去摸,也觉得似乎已经恢复原状。



外星人你真厉害。我差点就要大改她在我心中的评价,但在这之前,有一件事我想知道。



「你说修复,是怎么修复?」



「我非去一个地方不可。我来指挥,麻烦你移动。」



她露骨地无视我。中间完全没有停顿,简直像是要我怀疑她。



附近没有镜子,所以我也无法查看,但就是只有不祥的预感。



异形的右手从我脸上拿开,然后她看著她的手掌。



「怎么了吗?」



「没有。」



异形放下手,简短地回答一声。眼睛里的异形缓缓摇了摇头。



「要去的是今天中午我们去过的公园。」



她告知的去处令我意外。



「那里有什么?」



「去了就知道。」



她答非所问,但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逃命到别的地方去,所以决定奉陪到底。



我一起身,就被手脚的沉重吓了一跳。感觉就像是用绳子绑住另一个人的手脚,将他拖著走。



「不用慌,毕竟他也消耗得很严重。」



异形很淡然所以不容易看出来,但这么说的她自己也有气无力。我看著太阳已经下山的四周,想通这是因为她操纵我的身体相当长一段时间。



时间在我毫无记忆之下进行,这其间身体却还在动,这个事实确实让我恐惧,但我仍然动起沉重的脚往前进。



走下从大学延伸到镇上的长坡道,脑中就浮现下山这个字眼。回头一看,墓园就像与黑夜中的山同化似的,占据了整片光景。我冒起冷汗,心想原来我平常是在那种地方静心。夜色就是这么深,深到足以让妖怪或怪物的传说诞生。



下山到镇上后,我在晚上看得见的范围内警戒四周。要是悠哉悠哉走过去,有没有可能在途中受到袭击呢?异形说对方很快就会来攻击,却迎来了夜晚,而且其间也没出事,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异形什么都不说,所以我尽管吓得几乎腿软,还是继续朝公园前进。一群吵闹的家伙,就像主张他们要开始去喝醉似的被吸进居酒屋,我则与他们相反,背对灯光前进。所谓躲进夜色中的妖怪,说的会不会就是我?



路上异形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是个很适合一个人活下去的人。」



我突然得到这句评语。我一边在脑海中想起从我肚子长出来的她,以及留在房间里的狗,一边点点头。



「你对懒惰虫给的评语可真是好听。」



所谓的懒惰,就是不要求自己改变。



如果忍耐得了,这也是一种度过人生的方法。



有人重视朋友,有人适合一个人活下去。



两者都只是合适与否的问题,没有优劣之分。



「你有办法一直维持下去吗?」



她问这个问题时的眼神让我很陌生,很像一种即使在其他地方看得到,但我在自己家就是找不到的眼神。这种陌生而且令我觉得高姿态的视线,令我有点想退缩,但我仍然深深吸进一口夜晚的空气,挺起胸膛。我一边回想起自己的年龄与岁月,一边伸出拳头。



「我会办到。」



因为我对自己选的路并不后悔,也不想后悔。



「这样啊。」



她对我的决心所回的这句话,不可思议地深深沉入我的心里。



我不太常听见异形说这三个字,但觉得每次她说这三个字,都隐含著某种东西。充满了一种从底下捞起稀薄感情的感觉。



我对于异形也有生物的感觉这点,已经有著充分的确信,让我能够这么想。



路上被红灯拦住时,我搔了搔头。



说这个有点像是对决战时刻的气氛泼冷水,但我非趁现在说不可。



「要是打起来,我有把握派不上用场。」



我连一支火焰喷射器都弄不到,所以根本不构成战力。



「会用那种野蛮手段的,只有地球人和下半身。」



异形一副以智慧为傲的模样否决了我的说法。右眼的异形用双手对我做出把眼镜重新戴好的动作。以前她可曾展现过什么霸王硬上弓以外的手法?



绿灯了,我在人行道上走著走著,异形就把手指伸进我的肚脐。



我吓了一跳。



「干嘛啦,喂,不要这样。」



「事情结束后,你最好去吃饭。你的肠胃在抗议食物枯竭了。」



异形从衬衫上面探头来多管闲事。



我想起今晚我还没说想吃什么。



「我就先说一声,我想吃味道重一点的东西。」



「也好。」



会觉得异形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些,是因为我的心情不一样了吗?



说著说著,我们抵达了离镇上有点距离的寺庙。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阻碍。在寺庙附近,蝉连晚上也在叫。蝉鸣声就像转动夏天的引擎驱动声。



「连晚上也很有精神啊。」



「它们应该就是活得这么拚命吧。」



异形表达令我意外的善意见解,也许是因为在地下曾经受它们照顾。



「赶上了啊。」



异形朝寺庙瞥了一眼这么说。我正要绕过寺庙前往公园,冒出来的异形就指了指寺庙说:「到这里就好。」郁郁苍苍的树林随风摇曳,像是在对我招手。



「是要去找寺庙商量怎么对付外星人吗?」



「还有时间,我想跟你聊一下。」



异形打断我的讽刺,提出这个提议。她不太会主动提出这样的提议,而且又是在我正想著她打算开始什么计画的时候提起,打乱了我的步调。



「嗯,是没关系啦……」



我在通往侧面祭坛的楼梯坐下。一坐定不动,肩膀就更加感受到寒意。



「应该就快要来了。」



异形喃喃说道。是指下半身吗?也是啦,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你是跟他约好了还是怎样吗?」



「算是吧。」



异形闭上眼睛,也许她本人倒也挺紧张的。



毕竟要对付的是想吃了她的对手,而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我心想,这种时候可以就这么坐著吗?忍不住想起身,但又没有事情可以做。



「那么,你说要聊什么?」



「我没有任何话要说。」



「……你喔。」



她找架吵的本事实在很高竿啊。如果她是人类,我一定马上就上前跟她扭打在一起。



「要说的话是没有,可是……」



闭上眼睛的异形说得吞吞吐吐,像是在选择遣词用字。



「但是?」



「拿你在全人类当中比较,可以说是优秀的部分非常少。」



突如其来的坏话,而且难得的是我还听得出她说了谎。



「你嘴都在抽筋了,怎么不乾脆讲清楚?」



「没有。」



连很少都没了。我正心想她还说得真乾脆,脸颊不由得抽搐……



「可是,我从认识你的这件事当中,感受到了一种意义。」



「啥?」



「你不是对地球人,是对我而言有意义。」



她手肘撑在我胸口,抬头看著我的脸。



急速接近的异形与她的话,让我不争气地心脏怦怦乱跳。



被夜风吹动的浏海,发出像沙子流泄似的哗啦声。



我困在这种不可能听见的声响当中,好不容易才应了声。



「……这、这样啊。」



「就是这样。」



异形扭转身体,正视寺庙正面。我感觉到她散发出来的气氛变了,迷蒙的视线也跟著定住。异形缩起身体像是要集气,然后……



「我很感激。」



最后这句话听起来不是对我说,而是要说给远方的人听。



随著一个在地上爬行的低矮影子接近,我自然起了身,但立刻又坐下去。



「你坐在这里不要动就好。你听好了,绝对不要动。」



「喔噗,噗哈。」



异形这么吩咐我,然后从我口中跳了出去。她这么一出去,害我根本没有办法发出疑问声。跑出去的异形灰色块体从空中飞过,攀到一棵树上,然后寄生似的埋没进去。下半身的目光跟著她跑,也同样离开男子身上而追去。



之后他们就在寺庙中,展开了一场捉迷藏。两个影子就像漫画里的忍者一样,在树木间飞来飞去,而我只能坐著观战。两者都是黑暗中蠢动的灰色,但我光是看著,就分辨得出我认识的异形是哪一个。



虽然不知道异形一直跑是有什么目的,但速度是下半身占上风,眼看她已经慢慢被追上。我只是旁观,却忍不住想起身,焦躁让我手心冒汗。摆脱下半身寄生的男子,则昏倒在寺庙入口,就这么不动。



异形彷佛在争取时间,逃个不停,过不了多久,她的边缘被咬住。异形几乎被抓住,速度跟著减慢,跳不到本来想攀上的树木。和她展开扭打的灰色块体长出两只脚,圈住了异形。两个块体就这么落到地面,下半身的断面就像一张嘴似的切开来,一口咬上异形。异形也同样从块体伸出躯干、手以及头部。她的躯干,已经有一半左右遭到下半身吞噬。



我看到这种情形,已经有了动作。



异形全不介意受到侵蚀,扭动身体,把手臂插进下半身的接合处。



异形的躯干一口口遭到吞噬之余,不顾一切地动著手臂翻动,进而抓住了某种东西。她抽出的手上有著一个东西,尽管因为太暗而让我看不见,但看来是个小小的白色物体。



异形拿到了这个东西后,对下半身说:



「多亏你比较优秀,可帮了我大忙啊,下半身。」



异形一边拖著身体移动,一边发笑。我震惊不已。



但看起来在笑的是右眼的异形,实际的异形则淡淡地面不改色。看到她的躯干正被下半身渐渐吞没,我跑了过去。



我想拉她的手,把她从下半身口中救出来。



但异形看到我跑过去,不但并未抓住我手,反而伸手推开了我。



她所灌注的力道,加上出其不意地抗拒,让我往后飞了好一段距离,坐倒在地。



「我说过要你别动,离我远一点。」



她的声调明明没有强弱变化,听起来却像是蕴含著平静的怒气。



我受到震慑,正想退开一步,异形就心满意足地看著我。我拿对她这种态度看不顺眼当作反抗的理由,想再度跑向她。



异形看出我的动作,有了行动。



「有一件事,我要趁现在跟你道歉。」



异形已经被吞掉一半,却说得老神在在。



住在我右眼的异形,与她的动作同调,慢慢转过身来。



动著嘴的,是这边的异形。



「其实我不必特地经过嘴巴,也可以从你身上离开。」



「这!」



这是怎样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这是怎样。



我的注意力被这句话分散,跑向她的脚步停下了。



我尚未反驳,这个东西就来了。



异形喃喃说道,我就是在等这个,而她视线所向之处……



当我看清楚的瞬间,太阳与火光已经让夜晚变成白天。



夜晚的太阳洒落到地面。



爆炸与冲击让我的耳朵一瞬间什么也听不见,迎面而来的光把我撞倒。我无从抗拒掀起的地面,整个人就这么一路摔到寺庙边边去。重重撞在墙壁的背部剧痛,让我把手脚碰撞到强韧树干的痛楚忘得一乾二净。



陨石。是陨石坠落了吗?



因为渗出眼泪而缩小的视野当中,一条光的尾巴吸引了我,让我想也不想就抬头看去。



于是我看见了。



看见坠落下来的陨石画出V字形轨道,消失在空中。



就像在地面弹跳似的,只留下了大规模的爆炸痕迹。



太离谱了。



陨石就像火箭发射似的飞走了。



陨石朝著夜空留下一道光的轨迹而飞走,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坠落现场之中,有著被压扁得不成原形,更因高热而变得像焦炭的灰色残骸。我的目光顺著轮廓描过,才勉强看出有著像是脚的形状。那里是异形他们先前所待的位置。我茫然地看著,隐约理解到异形为什么指定了这个地方。



坠落现场中留著下半身的痕迹,但完全没有她的,没有异形的痕迹。



陨石的轨道已经不只是不可思议,根本是疯了。



该不会是她附身到陨石上加以操作?



被冲击掀飞而游荡的蝉,也没有萤火虫的风情,在寺庙中飞来飞去。



烧焦的泥土气味弥漫在寺庙中。



之后我尽可能想逃避这一切似的仰望夜空,凝视远方。



「……喂~~?」



我身体发麻,站都站不起来,大声呼喊看看。



声音被游荡的蝉盖过,并未送到空中。



即使昨天发生过不得了的事情,到了隔天,理所当然的明天仍然来临。



我帮小狗做了早餐后,看看冰箱里有什么东西。



她最后帮我做的,帮我做了放著的晚餐剩饭,还在里头。



我一回到家,就看到晚餐已经帮我准备好。



「……………………」



调味理所当然地淡,量则非常多,无视于我胃袋的需求。



我正要伸手去拿这昨天吃了一半左右的晚饭,却停住了动作。我的手肘内侧关节肿痛,带得背上与脚都抽筋。昨天的伤势完全没好。



我缩回伸不直的手,关上了冰箱。



朝开著没关的电视看去,看到节目在报导昨天陨石坠落的现场。那个和下半身一起过来但后来昏过去的男子,在接受访问时喊著什么:「Universe!」



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关掉电视的电源。



假日的隔天是上班日。我心想这是理所当然,空著肚子就走出了公寓。



一走出房间,左侧房间的邻居正好回来。



看到她低垂的眼睛湿湿的,平常我根本不会在意,今天却忍不住停下脚步。



她打赤脚,全身都是泥巴,让我想像起她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哭吗?」



我跟她也不熟,但还是忍不住问候一声。



被我这么一问,她正要抬头,但又想起自己现在处于什么状况,立刻又低下头。



从她低下的头传来抽鼻子的声音,然后──



「这是高兴的眼泪。」



邻居回答完,就进去她家里了。



听起来就像是在逞强,但更重要的是,她的眼泪连我的心都弄湿了。



眼泪慢慢渗进乾枯的表面,让先前麻痹的事物苏醒过来。



看到别人的眼泪,我才终于切身感受到异形已经不在了。



我背靠在公寓的墙上,抬头望向她飞走的上方。



不巧的是我仰望的天空乌云密布,即使到了晚上,也不觉得看得见星星。



我吸了吸鼻子,但没有流鼻水;擦了擦眼睛,但并未流眼泪。



我和她的离别,并未伴随会让人哭喊的痛楚。



我心想,那还用说?



吸了眼泪而胀大变重的离别话语,又怎么会适合我们?



所以我也跟著大喊:



「Univer────se!」



异形消失,小狗留下。



铺天盖地洒下的蝉鸣声都已经渐趋平息的八月底。也不知道是不是忙著赶暑假作业,骑著自行车在街上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身影也都不见了。之后只要这像是绞紧皮肤的炎热也缩回去,夏天就会结束了。二十二岁的夏天,即将溶解消失。



我蹲下来,搔了搔脚。我一边看著小狗吃晚饭,一边摸著它的背。它蓬松的毛底下,有著狗温暖的,不,是火热的背。坦白说,这种热在夏天有点过剩。但会觉得这样很温暖的时候,很快就会到了。冬枯的季节看似遥远,其实意外地近。



但即使积了雪,今年夏天留下的事物被埋没,应该也不会消失吧。



异形另外还留下了一样东西。



我用手遮住左眼,这样一来,就可以看见她灰色的背影。



右眼的异形仍然赖著不走。即使本体都不见了,这毛病仍然不会痊愈。



起初我的确是有些多愁善感没错啦,但过了好几周,仍然没有变化,所以最近只觉得喂喂你搞什么。这种东西不是应该要消失得乾乾净净吗?我本来心想,她难道都没有船过水无痕的精神吗,但要是她收拾善后,难保不会把整个星球都打扫掉。



说得更深入点,我的右边脸上也留下了一种改变。平常我不会意识到,但在太阳下查看,就看得出掺进了些许的灰色。被下半身剜过的部分,并未留下一丁点伤痕,相对的却有了不一样的颜色。每次看到这些颜色,我就会想起她所用的「修复」这个说法。



我怀疑她会不会其实还留在我体内,掀起衬衫看看,但我只找到我的肚脐。而且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小狗却探头来舔我的肚脐。我吓了一跳,失去平衡,手撑在地上。



小狗若无其事地缩回去,摇动身体吃著碗饭吃得津津有味。



「你啊。」



我一出声,小狗就一副:「找我干嘛?」的表情抬起头来。看到它一脸不觉得自己有错的表情,我的气也消了。



「好吃吗?」



我一如往常地问它有关味道的感想,小狗就又吃了起来。既然要用态度表示,那也很好。



帮小狗做饭,我也已经习惯了。然后我对自己的饭菜,也变得讲究了些。这也许是听了她的话,因为她一直唠叨地要我多摄取营养;也可能是因为我想到一旦营养断绝,寄生在右眼的异形也可能会跟著消失。



我瘫坐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在射进左眼的些微光线下抬起头。拉上的窗帘,乘著电风扇的风而舞动。我动了念,起身拉开窗帘看去。



尘埃飞舞之余,远方有著红色的天空。



那种色彩比橘色更深邃,与白天看见的蓝天形成鲜明的对比。两者的共通点,大概就是都更加强调出来去的云朵有多么的白。一朵朵飘在空中的云,显得非常低。



天空是一片红海,看上去就像是有巨大的东西在里头游泳,白色的鳞片剥落而纷纷下坠……总觉得莫名其妙啊。心中一股说不清楚的感情在翻腾。我是不是联想到星星燃烧的光景,被带起了不安呢?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让我忍不住凝神观看,竖起耳朵倾听。



她会从这片景色的另一头跑来吗?



眼睛里的异形始终背对我,绝不转身。留下的也许就像是蝉褪下的空壳。始终把看起来很坚硬的后腰朝著我……真没礼貌。



然而,她的腰与背影不时会摇动,像是要转过身来。



这带给我一种预感,告诉我说她多半会永远留在我体内。



异形去到哪里了?而这个星球又要朝哪里去?



一切都取决于消失的她。



不可思议的是,我转著这样的念头,却不觉得恐惧。也许是因为接触过了她的为人。



她是怀著什么样的心境,从我身边离开的呢?我任由地下铁的电车摇著我,有了时间思索,但得不出答案。我连自己的心境都掌握不了,更无从得知异形的灵魂染成了什么颜色。



我和异形之间,有著超越星球隔阂的情谊。我们彼此维持针对对方的不满,互不让步,彼此疏远。这是千真万确。但这同时也表示我们对对方怀抱关心来相处。从这相处中诞生的碎片,对她那恒久不变的价值观、对她的思乡,投下了一颗石子。这个可能性是无法否定的。



对我而言也是一样,花了一整个夏天与异形之间展开的对话,比蜃景要来得确切。



总觉得,要针对她那心血来潮的个性使力,也是有可能的。



哪颗星球都无所谓,维持一贯冷淡的家伙的灵魂,彷佛打翻的砂摇曳著。



『反正都要破坏,又何必非这个星球不可?』



也许她的心意就是有过这种幅度的改变。



既然如此。



我朝著晚霞眯起眼睛,心想原来救了这个星球的人就是我?



所以会有大只的乌鸦飞过,夜晚会来临,这个星球会有明天。



全都是我的功劳。



「……真是的,哈哈。」



这个无聊的玩笑,让我现在心情还不坏。也许这是因为我想起了异形的为人与嗓音,连她会怎么说都想像得到。



她在我的心还有星球的表面上轻轻一摸,始终不受重力束缚,就这么离开。



她的自在,让我也忘记重量良久。我们就是有过一场这样的邂逅。



夏季尾声的傍晚,白天的太阳里所蕴含的苛烈也平息下来,星球放下了眼睑。



我再渐渐转黑的天空中,不时掀起衬衫,摸摸肚子。



觉得那里有点冷时,我察觉到自己的嘴角已经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