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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话 在阳台抽的烟。她搭公车的背影。如果有什么事情我现在能够做的话——伊藤宗一郎(2 / 2)


「那么,离职手续就等暑假结束后再办理,就由我去通知上面的人吧。」我对百香里这么说完,结束了在阳台上的电话。该说的都说了,我感觉有些如释重负。



大概是从过完年后的第三学期开始吧,百香里请假的次数愈来愈多。起初只是每星期请一次病假,后来反而变成能够来上班的日子愈来愈少。结果第三学期能够来学校的时间只有一半左右,从这个四月起,来学校的日子更是寥寥可数。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以自愿请辞的方式全身而退,而不是遭到勒令开除,我想,也算是校方对她网开一面。



我长长吐出累积在肺里的烟,同时放掉全身力气,看了看阳台四周却找不到烟灰缸,只好从口袋里掏出携带式烟灰缸。



从阳台回到屋里时,菜都美正一面看电视一面喝着咖啡。搭配红酒的蓝纹乳酪已经开始变干,那样子令人联想到遭遗弃的村落。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回老家了。



我在菜都美对面坐了下来,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这女人从以前就是这样,只要专注在某件事,就完全听不进四面八方的声音。



就在我盯着乳酪,犹豫着该喝红酒还是咖啡时,菜都美突然以无法分辨情绪的声音说道:「那么,改天再见吧。」



一瞬间,我差点想反问她刚刚说了什么。



「呃,啊、好。……可是桌上还没收拾……」



「没关系,我会再写信给你。」菜都美说完,脸上露出些许微笑。不过,嘴角的弧度很难定义,如果换个角度来看的确像在微笑。



她的意思应该是「给我滚」吧。



我有点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我们又没在交往,我却厚脸皮地一直赖着不走。这样也好,总比不小心在这里过夜,情况却往诡异的方向发展来得好。



这么说服自己之后,我向菜都美道了谢便离开。由于机车停在学校,明早得搭乘挤满人的电车。我带着一肚子不知该向谁发泄的怒火,搭上拥挤的电车回家。



和她结婚也不错。我想和她结婚,我希望她嫁给我。我希望跟她结婚,让她永远属于我。



百香里是第一个让我产生这种念头的人。



从居酒屋那件事之后,我们在学校里逐渐会开始交谈,不过,我们不想让学生看到彼此在聊天,再加上我大部分的事务工作,都是在体育组办公室里处理,顶多能够利用早晨和放学后,在教职员办公室的短暂碰面时间和她说说话。



一旦我们的距离更加拉近之后,我也不得不实际体认到,百香里是个多么特别的女人。她身上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单只是与她目光交会,心脏就像被猛然揪住,甚至觉得那股力量仿佛连她自己也无法控制。就好比看到某个让人肃然起敬的自然景象一样,不论她是否愿意,光是站在那儿都令人震慑。试问有谁能逃得过铺天盖地的台风和天摇地动的地震?



百香里就是这样的女人,而我也是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这种女人。



这次是肯定逃不掉了。



我也不知道这种心情,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其实打从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她是个特别的女人。之前我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可能就是不喜欢受制于比自己强大的力量,因为那种感觉实在太恐怖,但现在已经太迟了。



只要和百香里说上一句话,直到当天晚上睡觉为止,都会觉得心底暖烘烘的。如果那天没办法和百香里说话,一整天看到的景象都是死气沉沉。我绝望地想,这简直跟国中生的初恋没两样嘛。不,其实是更惨。



后来我不甘心只能在学校见面,于是开始在假日邀她吃饭或看电影。百香里是个温柔内敛的女人,身体似乎不太好,有时会贫血或发烧。这对一整年都不会感冒的我来说,她连弱不禁风都显得如此神秘。她总是有些紧张,以致于声音都会带着一丝颤抖。每次听到她的声音,都让我涌起想要保护她的强烈决心。我甚至把安全帽戴在她的小脑袋上,让她坐在机车后座,带着她去奥多摩、日光、箱根。她说来到东京之后,鲜少到处逛逛,所以不管带她去哪里,她总是笑得很开心。而她的美丽笑容,犹如一支笔直插进我内心最柔软的针,那般折磨人,也叫人无处可逃。



我找到了理想的女人。这简直可谓奇迹,感觉就像偶然在东京角落,发现了仅存于孤岛的稀有蝴蝶。



最令我惊讶的是,自己看到百香里在休息时间和学生讲话,竟然会感到嫉妒。她身边时常围着一大群学生,其中有个女学生,不管百香里走到哪都跟着她。那个女学生叫相泽祥子,是我班上一年级的学生,外表亮丽且受欢迎,不但长得漂亮、成绩优秀,又有天生的领袖气质,有点像是校园风云人物。篮球社里也有好几个男生曾经向她表白,却都被拒绝。当百香里和相泽如同姊妹般,并肩走在光线从低角度射入的走廊上时,那一幕仿佛是从老电影中撷取出的画面,美丽动人。



是的,我就是这么没出息,甚至嫉妒一个十六岁的女学生。我必须在百香里被人抢走之前,先把她变成我的。这么说或许很蠢,不过,相泽祥子的确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和百香里在圣诞夜一起吃完饭后,我在前往车站的小巷子中抱住她,并表白说:「我喜欢你,请你也喜欢我吧!」



「好的。」她那颤抖的声音,至今依旧鲜明地回荡在我耳边。



我感觉无比幸福。



而今,我有时真的害怕,那个声音是不是永远也不会消失。



◇◇◇



暑假结束,第二学期的课开始。



上次在菜都美家里喝酒还是梅雨季节,也就是说,到现在已经超过两个月了。



我每天依旧为工作忙得团团转,尽管放暑假,老师基本上还是得和平时一样上班。而我还得陪篮球社训练,以及前往外地比赛,因此,甚至比平常更加忙碌。这段期间我虽然和菜都美连络过几次,但总因为时间兜不拢,所以我们从那天起就没再见过面。



这么说来,仔细想想,我和百里香像这样面对面见面,相隔的时间似乎更久。上回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大概是四月吧!那是她最后一次来学校的日子。



此刻在教职员办公室里,站在我眼前的百香里,气色感觉比那阵子好多了。尽管是夏天,她照样在白衬衫外,一丝不苟地穿着黑灰色长袖外套与深蓝色长裤。这让一身运动服的我,在她面前显得更加寒酸。确实如此,百香里这个女人,无论何时都把自己装扮得无懈可击。最叫人吃惊的是,她不管穿什么,都比时尚杂志里的任何一个模特儿都还要合适。虽然她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但是百香里依然清澄美丽,无条件地打动每个人的心。



「我们该走了。」我催促着百香里。



「好的,麻烦你了。」



「别这么说。我想,校长已经在等我们了。」我们彼此客套地说着。



我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密密实实关上了,仍掩不住流泄而出的痛苦。但愿百香里心底也是如此。



我们并肩走出教职员办公室,接着要去校长室正式提交她的辞呈。



「雪野老师!」



我们一踏上走廊,一个女学生从背后叫着她的名字跑过来。那是二年级的佐藤弘美,她是个认真的学生,交游广阔却也是个八卦转播站。



就在我心想,这下麻烦了。其他学生也因为看到百香里,而陆陆续续跑过来。「老师!」、「雪野老师!」众人异口同声地喊着百香里。



刹那间,我自私地迁怒于她。你看看,学生那么喜欢你,你竟然要辞职离开学校!却忘了负责办理百香里辞职手续的人,明明就是我。



一下子被学生团团围住,百香里露出困扰的笑容。



我重整情绪,责备佐藤等人。「佐藤,让开!你们也一样!」



学生们不满地看着我,炯炯的眼神,不禁让我感到害怕。



百香里急忙开口打圆场,「不好意思,各位同学。我到第五节下课后还会待在学校里,我们晚一点再慢慢聊。」学生们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开。



「走吧。」我催促着百香里离开时,眼角瞥见了秋月孝雄的身影。不经意地想,那小子也认识百香里吗?



「雪野老师,我想你很清楚,老师这份工作,八点之前就得到学校,一直待到下午快五点才能离开。当然也不是到了五点就能够准时下班,也没有加班费,周末上班更是理所当然。待遇又被要求要比照一般民营公司,所以收入愈来愈少,退休金与一般民间企业相比,又被骂说不公平。我们也得不到学生跟家长的尊敬,明明是按照教育部的授课大纲上课,却要面对学校教育毫无用处的批评。另一方面,却又因为我们是公务员,就必须被迫升国旗、唱国歌,不但要看教育委员会的脸色,还得看家长的脸色、看学生的脸色、看社会大众的脸色。这实在是一份没有尊严的工作啊。」



我错愕地看着教务主任,不解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沙发上的百香里,只见她低着头乖乖听着,眼角似乎带着一丝笑意。在门窗紧闭的校长室里,只有轻微的空调运转声,以及正值午休时间学生们传来的隐约喧闹声。



我和百香里,以及坐在茶几对面的教务主任与校长,分别坐在会客用的黑色沙发上。校长从刚刚就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啜着茶,只有教务主任不断地说着话。



「雪野老师,我啊,要是再年轻一点,也希望二话不说就离开学校,去外头开一家补习班。老实说,不管是学生或老师,根本没必要一直待在不合理的地方。可惜我年纪太大,已经无法辞职了。」



我还以为教务主任想说什么难以理解的笑话,但听起来似乎是他的真心话。虽然我无法完全认同,不过,他这番坦白,倒是让我有些感动。



「很遗憾的,我们不得不收下你的辞呈。不过,我其实有点羡慕你。」教务主任说完,看了校长一眼催促他。



校长拿起茶几上的辞呈,很干脆地说:「雪野老师,这些日子以来辛苦你了。」



「给各位带来许多麻烦,本人深感抱歉。非常感谢各位这两年半的照顾。」百香里以凛然的声音说完,深深一鞠躬。



导致百香里离开学校的原因,简单一句话,就是身心失调,使得她无法来学校上课。说得白话一点,就是心灵受创。



不过,实际情况并不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带过,即使问我或是让各相关人士自行说明,恐怕谁都不清楚,实际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记得的最早征兆是,出现在去年九月,距离我紧拥着百香里的那个圣诞节,已经过了将近十个月。从那一夜之后,我们就瞒着全校师生偷偷交往。



「伊藤老师,你知道我班上的相泽祥子吗?」在我的公寓吃完晚餐后,百香里这么问。



对于曾经当过业务的我来说,还是不习惯教职员之间,以老师彼此相称的习惯,所以我在私底下是以百香里的名字称呼她。但她始终叫我老师,说是习惯了,改不过来。这样的理由让我觉得有点失落,同时又觉得她笨拙的很可爱。



「知道啊,我是她一年级时的导师,她很亮丽、显眼,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说完,顿时想起,当初就是受到相泽的刺激,才向百香里表白的。不过,这件事当然不能告诉她。



「这样哦……相泽同学现在在我班上,不过——」



百香里说,相泽的态度从第二学期开始突然转变。之前总是像黏人的小狗一样非常仰慕百香里,最近却明显表现出敌意。



「只要是我的课,她就会故意迟到,跟她说话也不理我。」



「这样啊。那些小鬼一放暑假,才过一个月就会判若两人。」我如此回答,再次回想相泽祥子的背景。



印象中她的父亲是,一家知名广告代理商的经理级人物,在松涛(*注6:东京都涉谷区的高级住宅区。)有一户自用住宅,家境富裕。她本人又是魅力十足的美人,难免有些娇生惯养,不过,至少在高一的时候没什么问题。话虽如此,我其实也不太了解女学生的心情,再说体育课是男女分开上课,既然我已经不是她的导师,自然也管不了那么多。记得自己当时告诉百香里会试着警告她,但心里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反正每个老师多少都会和学生之间有这类问题,这是很常有的事。



但百香里和相泽的情况到了年底,竟犹如坐云霄飞车般急转直下,愈演愈烈。



相泽不但煽动班上同学集体杯葛百香里的课,甚至孤立和百香里说话的学生。相泽发挥了神奇的号召力,营造出班上大多数同学都敌视百香里的情形。当这情况影响到教学之后,百香里在教职员办公室的处境也变得艰难,她自然也为此日渐憔悴。即便情况发展至此,我那时依然认为,这是百香里应该自行解决的问题,尽管她找我谈了好几次。一方面因为第三学期原本就很忙乱,再加上我不觉得问题只在相泽一人,百香里肯定也有疏失,而她自己一定还有方法能够转圜。因为相泽的班导师是百香里。既然我们选择当老师,自然得学着面对这种事。我甚至觉得,为了百香里的将来着想,她必须靠自己解决问题才行。



在那段期间,校园里开始流传,百香里勾引相泽男朋友的流言。虽然一听就知道是小孩子编造的愚蠢八卦,但我还是很在意。打探了一下才发现是相泽的男朋友单方面喜欢上百香里。那个男生向百香里表白,她一如既往地拒绝了,可是却因此刺激到相泽的自尊心。我追问过百香里,她没有讲明是哪个学生,但事情经过大概就是这样。



当我进一步查到对百香里告白的男生,是姓牧野的三年级学生。我正好是他的班导师,而且他直到去年为止,都是我担任顾问的篮球社队长。我犹豫着该不该找牧野谈谈。他是个责任感很重又认真的学生,就算他喜欢百香里,也不能把责任归咎在他身上。但他应该对相泽祥子负起责任,我应该对牧野指出这一点吗?可是与百香里正在私下交往的事,又让我对牧野感到愧疚。我真的有资格冠冕堂皇地教训牧野吗?这让我十分犹豫。



错就错在当时我不该犹豫,应该要彻底把自己放在一边。就在我拿不定主意时,情况演变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即便是人为纵火,火焰仍然会在某个时间点趁势延烧,而恶意也是如此。到最后已经不清楚,一开始有恶意的人到底是谁了。火焰就这么持续烧到最后一根屋梁坍塌为止。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根屋梁恐怕就是百香里的味觉、心灵、身体。当流言传到学生家长耳里时,百香里早已经被逼得无法来学校了。然而,那时候我依然认为,百香里的请假是在撒娇。我以为无论如何,她都应该到学校来与相泽正面对决,自己解决问题。我以为她应该还能够做到这一点。



对于所有人来说,那个漫长冬天,既黑暗又痛苦。



那个冬天,我住在仙台老家的父亲过世了。父亲很晚才生下我,因此,他过世时已高龄八十多岁。他发现罹患胰脏癌时已经是第四期。年迈的父亲因此拒绝痛苦的治疗过程,经过半年的安宁照护后平静辞世。父亲心中想必也有不少挣扎,但他直到最后,都没有在儿子面前显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在他过世的前几天,我去探望时,他这么对我说:「我没什么能留给你,但希望你至少要在人生中,找到一个你爱她远胜于爱自己的人,这辈子也就值得了。」和百香里分手时,我想起了父亲的这番话。我是否爱百香里胜于爱自己呢?或许还不到那个地步。我呆立在离那一步还很遥远的地方,自己明明像是被不知名的漩涡吞噬一样,对她深深着迷。甚至曾经想过即使需要苦苦哀求,也希望她能嫁给自己——不,我至今依旧如此强烈渴望着,但我竟如此轻易地便放开了百香里的手。就在自己浑然不觉之间,永远失去了某个东西,永远失去了那个彼此曾经拥有、未来也可能坚强茁壮、类似羁绊的东西。



某个有着寒冷白雪飞舞的三月夜晚,百里香时隔许久再次造访我住的公寓。一见到她,我立刻明白我们之间的缘分已尽。这种感觉与其说是理解,更像是我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眼睁睁看着一大片又黑又厚的积云靠近一样,分手的时刻终于来到了眼前。



百香里将一头长发剪至肩上,望着我的瞳孔里,再也看不到曾经对我有过的深情与信赖,只剩下再明显不过的樵悴、胆怯与疑惧。我到此刻才发觉自己也和相泽等人一样,把百香里步步逼至绝境。



「真的很对不起。」百香里用她那轻抚人心的颤抖声音说着:「这段日子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真对不起。我想,现在不得不结束了。」



就连最后这句话,仔细想想,都是我逼得百里香不得不这么说的吧。我在公寓附近的公车站,目送她坐上那辆空荡荡的都营公车时,心想,我明明已经遇到了奇迹,却什么也没做,就这样永远地埋葬了它。



催促放学的钟声在人影渐稀的校园里响起。我回过神才发现,犹如台风过后般火红的夕阳已经降临。我从教职员办公室的窗口俯视,已整理好个人物品、独自走出校门的百香里。好几个学生追上她,依依不舍地围着她哭泣,百香里则是一脸温柔地和她们说话。



我望着她被夕阳哀愁的余晖染红的笑脸,心想,这么说来,我和百里香直到最后,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



◇◇◇



今年秋天,台风特别多。每次狂风暴雨侵袭关东时,必定剧烈翻搅大气,蓦地带来类似夏季的酷热与类似冬季的寒意,将人类玩弄于股掌间。即便如此,秋天的脚步仍旧慢慢逼近,根据阳光照射的顺序,依次染黄了路旁的银杏树。叶子一片片飘落,人们的衣服一件件加厚,最后冬季登场。



我再也见不到百香里了吧!那个我原本想与她共度一生的人,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我的人生,我也许到死都会为此后悔不已。



就像雨停后的湿气,慢慢渗进土里一样,百香里离开后,也留下了几个小插曲。



第二学期,就在百香里离开学校的那天,发生了一件事——秋月孝雄在放学后,跟几个三年级学生互殴打架。



目击的女学生跑来向我通报,我立即赶往现场制止他们。与其说是互殴,更像是秋月单方面被揍。相泽祥子就在那群三年级学生里,一脸不悦的样子。事件的起因是秋月出手打了相泽,可是谁也不肯说得更清楚一点。相泽脸颊上连一点伤痕都没有,秋月的脸却因为严重的内出血而瘀青。



这原本应该归类为重大暴力事件,但我无法问出事情原委,每个人都笼罩在百香里离去的阴影里。我想,秋月大概是做了我绝对办不到的事。在我硬是把秋月架上开往医院的计程车之后,我在后座斜眼看着绷着脸一声不吭的他,顿时发觉自己对秋月孝雄有了一丝丝好感。这小子大概也以自己的方式,活在我看不到的世界吧。



就在年关将近十二月底的某天假日,我在街上看到相泽祥子。当时学校已经放寒假,我漫无目的走在涉谷街头时,瞥见相泽坐在咖啡店窗边,一个人叼着烟发呆。她穿着摩卡色皮夹克,脸上带着显眼的彩妆,配上染了色的波浪卷发,模样看起来像个大学生,自然不会有人指责她抽烟。



我走进店里坐在相泽身旁,不发一语地拿走她手指上的香烟,她一脸错愕地看着我。大概因为我把针织帽戴得很低,身上又穿着羽绒外套而不是运动服,所以她没认出我是谁。



「要抽烟就别让我看见。」我说完,便把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



相泽凝视了我好一会儿,才不悦地说:「什么啊,原来是伊藤老师。别干涉我的私生活,可以吗?」



尽管她一副漫不在乎的样子,但形单影只的模样看起来莫名悲伤,让我使不出力气骂她。



我拿出自己的烟点上,故意在她面前吞云吐雾。相泽咬牙切齿地瞪着我。我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说道:「……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哪一天不会遇到事情?」相泽语气僵硬地喃喃说。



我忍不住盯着她的脸。这么近一看,我才发觉她的脸颊和额头还带着稚气,眼角泛红湿润,似乎刚刚才哭过。心想,真可怜!不管她的外表看起来多么成熟、多么擅长操纵同学,她依旧还是个孩子。



「……老师呢?你遇到什么事了吗?」相泽反问我。



也许是觉得我沉默不语很恐怖,或是气氛尴尬。我?我遇到什么事了?



「我……」



我是因为什么事情所以才在这里呢?我思索着。



「很久之前……」



我在很久之前,曾经害学生受伤。那时候我才刚当上老师,进入第一间报到的高中里,校长就对我说:「伊藤老师,请你扮演让所有学生憎恨的黑脸。」



他希望我多骂学生,让他们把皮绷紧,至于白脸就由班导师来负责。当时我还天真地想要营造亦师亦友的师生关系,因此,对校长的要求大感失望及不满。在不适合自己的业务工作上苦熬三年,好不容易才成为梦寐以求的老师,我也有自己的理想。



但是,这份理想就在我接下手球社不久后随即破灭。我们队上的一个队员在和其他学校的练习赛中,猛烈撞上球门柱而导致脑震荡,尽管没有生命危险,但后遗症是那个学生的左眼变成弱视。为此,我大受打击,不知该如何弥补。由于这件意外是发生在比赛之中,大家并没有追究我的责任,包括该名学生及家长,谁也没有责怪我,但我仍旧非常懊悔,没有让学生们提高警觉。就是因为注意力松懈了,才会发生意外受伤,而体育老师的首要任务,就是避免学生受伤。



自此之后,我决定成为一出现就能够让学生绷紧神经的老师,即使不合理也要痛骂学生,让学生畏惧、不让他们有机会松懈。这就是我当老师第一年立下的决心。



「——很久之前怎么了?」



「……没事。你不准抽烟!抽烟会提高肺癌的风险,还会让皮肤粗糙,而且又花钱。」



「你别一边让别人吸二手烟,还一边说这种话啊!」



相泽一脸厌恶地一手挥开我吐出的烟,那副模样很孩子气又很好笑,我不禁笑了出来。



「吼,老师你到底想怎样啊!」



「哈哈,不好意思。我还没点饮料,我去点个咖啡,你要喝点什么?我请客。」



相泽诧异地看着我。我自顾自地起身,一边想着,既然百香里已经永远离我而去,我自己也要有所改变才行。如果我还能替再也见不到面的百香里做些什么,这一定和相泽祥子有关。



「咦?真的吗?为什么?那、那、我要摩卡可可碎片星冰乐!」



我举起一只手回应相泽在我身后所说的话,迈步往前走。



ますらをや 片恋せむと 叹けざも 丑のますらを なほ恋ひにけり



堂堂男子汉 竟陷单相思 可悲又可叹 无奈更恋之



(万叶集二·一一七)



情境:舍人皇子送给舍人娘子的和歌。描述作者自己身为官人,应是堂堂男子汉,依然抑制不了相思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