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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我们就在站前广场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和普兰少年走失。



就在我们注意力被大萤幕吸引过去还吵了起来的时候,他不晓得消失到哪儿去了。



「识别标签呢?绘里里。」



「呜……其实我还没帮他戴上。」



「不会吧,你这笨蛋…………」



我们两人正慌乱地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卡琳忽然转移注意力。



她正在默默地与灵体状态的从者对话,也就是所谓的心电感应。



「……唉,小红也说刚才一直在关心我们吵架的事情,没有注意到小不点。」



唉呀……卡琳发出自责的叹气声,用《令咒》显现的右手按住额头。



我可以想像得到红叶内疚地垂头丧气的样子。



「不对不对,这不是红叶小姐的错喔。啊,可是,真是糟糕了……」



我现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保护从者,结果却……



根本和当保母没两样……不久前我还自以为了不起,觉得这件工作不过只是带小孩而已,结果没多久竟然让人走失,还有人像我这么没有责任感吗?



按照过往的状况,卡琳还是一样乐观,一边笑著说马上就可以找到他,然后帮忙分头去找人。



我的胃都缩了起来,内心的担忧程度也直线飙升。



可是花不到十分钟,我们就找到少年了。



「……竟然在那里……呼。」



在广场的一角,有一名穿著夏威夷衬衫的男子正在弹吉他。那是最典型的街头音乐家,在《秋叶原》的闹区里很常见。



少年就蹲在男子的旁边,聆听他的演奏。



可是这场路边演奏会的客人只有少年一个人,往来的行人没有一个人驻足,所有人都快步从男子面前走过。



我们在寻找走失少年的时候,目光总是放在其他聚集了大量观众、表演夸张的艺人身上,反而完全没注意到这处角落。



吉他盒就放在男子脚边当作观众打赏丢钱的地方,可是只有少许零钱与钞票──这些实体货币在这座城市里已经很少人用了。看起来他的收获不怎么样。



(这是他自己事先放在里面,用来吸引观众打赏的钱吗……)



该怎么形容那个人才好,那是一名看起来毫不起眼、留著胡碴的男子。年龄应该也没多大才对,大概是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



我对那身破旧的打扮好像有一种模糊的印象。大概是我自己以前也曾经好几次在这位音乐家的面前走过,可是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他。



那男人一头黑发都纠结在一起,仔细一看眼睛是蓝色的,鼻梁也很高,脸部轮廓有点像地中海系的人。



(会是从者吗……)



我立刻想到这个可能性,可是他身旁找不到疑似是御主的人物。



吉他经由导线接在音箱上,演奏的音乐从音箱传出。就一名街头艺人来说,他的音量实在含蓄了一点。



我对音乐一窍不通。可是像这样站在艺人面前当一名听众仔细听,立刻就能发现他的演奏其实技术卓越又很好听。



那是一段寂寥哀切,能够触动心弦的旋律。



在他身旁一直专心聆听的少年也是被这样的音色吸引过来的吗?那么他会不会是和艺术有关的从者?



这一点值得好好思考。除了遗物之外,应该还有其他提示能够查出他的真名才对。



……只不过悲哀的是,男子演奏的曲子与度假胜地《秋叶原》明朗活泼的气氛完全不合。我认为他的表演之所以不受观众青睐,最大的原因就是在此。



如果是黄昏时分的话或许还可以,可是现在蓝天白云、天气晴朗,没有一个市民或是观光客会想浸淫在这种充满哀愁、如同镇魂曲一般的旋律当中。



「呜哇──好像在办丧事一样。」



有一只手轻放在我的肩膀上,还带来一段尖酸的言词。



正在弹奏吉他的音乐家忽然抬起目光,看向我以及刚才过来会合的卡琳。



他停下正在演奏的双手,对我们说道:



「你们是不是这孩子的同伴?他刚才就独自在这里听我演奏。谢谢赏光啰。」



那名街头音乐家对普兰少年咧嘴一笑,少年也点头致意。我猜他大概没听懂。



「是的,没错。他是我的同伴,一下子没注意,人就跑不见了。」



那名男子直直盯著我看。



「……你们应该不是姊弟吧。从者也不可能擅自走失。」



他真是一针见血。卡琳走上前去理论。



「怎么样,大叔。你怀疑吗?我们可是跑遍所有地方到处找他耶。」



「小姑娘,可别随便叫人大叔喔。这一带有些人揽客的手法相当低劣。其他有些人还会盯上一家子人,故意假装保护迷路小孩,然后要求谢礼大敲竹杠。」



他说得没错,所以我先前才异常著急。



「那你们说说这孩子叫什么名字。要是讲不出来的话,我可要报警啰。」



《令咒》在他伸出的右手上浮现出来。



那种点点图样是一般市民,也就是后天成为御主的人特有的纹路样式。



(这下麻烦了……)



「普兰」这个称呼是刚刚才取的,少年到底知不知道那是我们给他取的名字,我实在觉得很不安。



看来只好把部分状况向男子坦白,才能让他了解状况了。就在我下定决心的时候──



男子举起两手,带著一丝嘲讽笑道:



「骗你们的啦,开开玩笑而已。看到你们在非假日的时候还到处闲逛玩乐,我实在太羡慕了,所以才捉弄你们一下。」



「……信不信我把你踢上天。」



卡琳身子一旋,作势要来个后转回旋踢,恶狠狠地威胁道。



「喔~~真是可怕。没事还是别招惹JK好了。」



「人家可是JC喔。」



「你们就是所谓的新人类啊。了解了解,原来是这样。」



他从口袋里拉出一个折起来的香菸盒,目光瞟了普兰少年一眼之后,又把菸盒塞了回去。再说这个地方原本就是禁止吸菸的。



无论如何,我觉得这个男人让人感觉很明理,应该可以说得通。



「那个……这孩子叫做普兰,因为某种原因的关系──」



「没关系,没关系。」



他能从我们的态度正确做出判断,真是省了我们很多事情。



「我们在找他的时候,是你帮我们照顾他。那这样好了……这也说不上是什么谢礼,我就拿这个──」



地上那个吉他箱子里放著一个四方形的塑胶壳,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便直接拿了起来。



(这应该……是商品没错吧?我觉得应该是某种媒体……)



「喔,你愿意买吗?真是不好意思呢。你有现金吗?如果要用结帐码的话,就贴在那边。」



「哇,这个不就是『CD』吗?好好笑喔。」



卡琳看著我手上拿的东西,笑著说道。那个男人目光一变,挺起身子来。他原本蹲在地上,弯曲著修长的手脚,我还看不出来,没想到身材还挺高的。



「不错嘛,你知道『CD』啊?」



「那当然,涩谷有出租唱片行啊。有些人为了追求时尚,还会把播放器挂在身上呢。我看你也别在这种到处都是街头艺人的站前表演,乾脆去涩谷比较好吧。」



「哎呀,谢谢你的忠告。可是《秋叶原》还是比较合我的性子。」



(嗯……?他的T恤上印著人物角色?看起来好像是动画中的女孩子……)



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人穿在夏威夷衫里面,印有花样的T恤上。



对了,吉他箱上好像也有类似的贴纸,而且还挂著一大堆吉祥物娃娃。



「请问……你就是……『御宅族』吗?」



「对对对。」



他带著得意的表情点头道。



「御宅族」是旧世界中一群具有独特思想、创造性以及消费文化的人们的称呼。



这种特质对他们日常的行为模式以及生活方式影响极大,已经不能只是用『兴趣』两个字去形容了。



曾经有一段时期,他们在全球各地建立起多样化且庞大的派系,可是因为在政治层面上毫无影响力,甚至似乎还很享受这种政治上的恶劣待遇,结果就这么日渐衰落──噢不不,这可不是我个人的评论,而是老师的解说内容。



根据我的猜测,我想御宅族应该有点类似某种宗教。



而《秋叶原》这个地方过去有一段时间,对所有「御宅族」来说是一大圣地。



虽然这座城市如今已经变成海滩度假胜地以及魔术商品的商店城,但还有一些商店顽强地生存下来,或是贩卖御宅族喜欢的骨董商品,或是提供他们聚会交流的场所。



「我的名字叫做朽目。就如你们看到的,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街头吉他手。你们常常到《秋叶原》来吗?有没有喜欢听的动画歌曲?我可以弹给你们听。」



他一边说著,一边拨动吉他弦,弹了一段很动感的旋律。



「──哇。」



听见新鲜的曲调,普兰少年的双眼熠熠生辉。



然后卡琳则是爆出一阵大笑。



「啊哈哈哈,你的搭讪方法太逊了吧。」



──刚才那是搭讪吗?搭讪是用这种方式吗?



传说在古代希腊罗马非常流行,在中世纪时期曾经一度失去,可是近代时期又重新被人类发明出来的所谓自由恋爱,在新世界也还算存在。也有一些人夸张的表示,如果没有恋爱的自由,我们将不再是人类。



可是……这块领域对我来说如同新大陆一般,搞不好甚至比疯掉的从者还更麻烦。



对于和我同年龄的卡琳来说,这种感觉应该也是一样……原本我是这么相信的,可是今天的她看起来有点令人不放心,好像在从事某种冒险一般。或者说那就是青春期特有的,喜欢扮演大人模样的态度吗?



「再让我们听听刚才那首曲子吧。那首曲子很美啊,没有什么歌词吗?」



「有啊──就写在那片CD里的小本子里。」



我把一张纸片递给卡琳,她看了看之后有些厌烦地皱起眉头来。



「……好……好沉重。太黑暗了……这是什么东东,看了让人心烦。」



歌词里确实尽是一些很抑郁的词句,也难怪卡琳直接给出这么不客气的负面评价。



「朽目先生……你是主唱吗?也会唱歌吗?」



「偶尔唱唱。那段歌词也是根据当初作曲的印象去写的。基本上歌词都是即兴的。」



「即兴歌词,那很有趣啊。可是……」



卡琳接受这番说法,另一方面也提出这么一个建议。



「可是歌词的气氛能不能再愉快一点?让人听了会想要随著旋律起舞的那种?等等,我不要动画歌曲喔,用你自己做的曲子。」



男子随手抓抓头发,笑著说道:



「哎──这可不符合我的个人特质耶。不过难得有客人点歌,我就试试看吧。」







朽目演奏的乐声再度流泻在广场上。



先前演奏的旋律宛如轻拂过冬天河面上的薄霭,为了符合卡琳的要求,这次的旋律则像是弹跳的皮球般一转再转。



曲调只是这么一变,好像连我们所在的广场一隅都豁然开朗一般。



后来连经过的行人都三三两两停下脚步聚集起来,以站在最前头的卡琳与普兰少年为中心,逐渐站成一个半圆。



(唔──我最不习惯这种气氛了……)



……撇开习惯不谈,我也没有这种资格。



我开始进行战略性撤退,一步步与众人拉开距离,移动到一个能够从后面远眺他们的地方。



(可是音乐真的很了不起……这么简单就能吸引人心,把这里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不知什么时候,红叶在我身旁现身出来。



她和我一样找个不会打扰他人的地方趴了下来,一边静静地倾听演奏。



卡琳终于随著吉他演奏踏起脚步,学著别人展开一场街头表演。



「……卡琳那家伙,之前还说差不多要回家了。现在在这里跳舞真的没问题吗?」



我轻声对红叶问道,结果她摆摆头,用钩爪在空中刮了几刮。



「咦,红叶小姐你也会弹吉他吗?啊……你是擅长弹古琴啊。」



老实说,我对鬼女红叶的语言还不是完全了解。



我之所以多少能够和她沟通,主要是归功于佩戴在自己浏海上的礼装APP。



礼装会根据过去我与她对话的样本或是卡琳帮忙解释的内容,推测红叶说话的倾向,然后告诉我大致的意涵。这就像是即时分析手语,然后进行翻译一样。



如果是和红叶对话,因为她懂得我们对话的意思,所以翻译更是精准。



这是狂战士职阶一定会有的其中一种问题,不过我觉得卡琳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就连身为御主的卡琳本人也说,她不是用言语去听闻红叶想要表达的意思,她接收的讯息并非语言,而是更初阶的一种印象。



而我这个APP对问题最大的普兰少年却一点都不管用,老是回报给我一些莫名其妙的建议,所以我乾脆就把普兰少年从翻译对象中取消了。



「是喔,卡琳在学校最擅长的是舞蹈课程吗?原来学校里还有这种课程……啊,人群好像又增加了。」



广场上气氛非常热络,观众人数多到筑起一层厚厚的人墙。



聚集的观众也被吉他演奏与舞蹈牵动,脚底下踩著节拍。



而在人墙围起的空间中心处,卡琳全心浸淫在音乐中,把内心的激昂与喜悦直接转变为轻快的肢体运动。



她的舞蹈又牵动朽目的吉他演奏出崭新的旋律,他的哼唱声如同另一件乐器般加入演奏。



然后这次轮到卡琳不落人后,她也啦啦、啦、啦啦地开始拟声吟唱,感觉好像在挑衅说道:我是打从心里享受现在这一刻,你就只是那样吗?



(……我真的比不上她啊。)



卡琳微微渗出汗珠,长发跃动飘逸,精力十足的舞动著,连我都被她的舞姿深深吸引。



就在这时候,红叶发出低沉的吼声。



「什么?不,那不是搭讪啦……应该不是吧。那是卡琳的玩笑话──」



红叶的双眼流露出空洞的眼神,礼装APP从她的侧脸什么都观察不出来。



可是就我来说,我觉得她的表情好像带著一丝哀愁,好像很担忧似的。



这只是我的猜想……红叶是鬼女传承中流传后世的主要人物、悲剧的女主角,同时又是最终被无情杀死的反派人物。此情此景或许刺激到她也说不定。



一反我们这些外人的内心感受,卡琳轻巧起舞,吉他的旋律彷佛如轻纱般围绕著她。



她的舞姿看起来是那么愉悦、那么怡然自得。应和朽目吟唱的歌词,她的歌声也传遍整座广场。



少年同样也专心一意地聆听,彷佛想要把所有音符都记在脑海里一般。



在少年澄澈无瑕的目光注视下,那名男子朽目继续弹奏吉他。可是有一件事让我有些在意。或许是习惯的关系,他在演奏的同时却稍微把视线移开,目光有些低垂下来,宛如不愿承认自己置身在这么一个场合般。







──当天晚上。



一位令人非常意外的访客来到我的房间。



真鹤千岁──我的亲祖母。



她是第一次造访这间房间。



当我从装设在外面通道的监视器萤幕,发现一个身穿黑色水手服的人正仰头看著镜头的时候,我还揉了揉眼睛,怀疑这是不是什么巧妙的陷阱。



「我马上就要回去,只是有件事想让你知道。」



「…………」



可是来者就是如假包换的千岁。



她完全没把我设置的魔术类保安装置以及驱人用的结界当一回事,很自然地走进房里。



如果有什么指示的话,只要寄个简讯过来,或者经由藤村老师口头转达应该就够了,可是她却特地亲自过来,让我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而且撇开这件事不谈,我和千岁本来就不算处得很融洽)



──肯定是和那个少年有关的事情,不可能有其他原因。



普兰少年才刚把外带回来的正餐吃完,我尽量挑选了一些口味不会太重的菜色给他吃。



我和千岁两人隔著桌子面对面坐著。



普兰少年没有在桌旁,而是待在宽广房间另一头的地板上,用不太安全的方法把玩著我拿出来的玩具。



「哎呀……那架飞机,原来在绘里世你这里啊。真让人怀念。」



「………嗯。」



真是大失策,这个时机真是糟透了。



因为那是少数我从《新宿》老家带出来的其中一样东西。



那是一架涂成红白双色的螺旋桨飞机模型。



Caudron C.630 Simoun “F-ANRY”,世人都知道这是圣─修伯里的座机。同时这也是我最亲爱的人的遗物。



「然后呢?有什么事吗?」



我直接切入主题。早就知道要谈什么事,我可不想再拖拖拉拉下去。



「欸,你们两个──彼此都这么久没见面了,至少互相聊聊近况如何?」



这时候有一名西装打扮的男子插嘴说道。



他身上穿著双排扣的西装背心,领子上端端正正束著一条沉稳的深红色领带。脱下来的西装外套折起来挂在手臂上。



虽然他是忽然出现在现场,但却好像打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似的。背靠著与我们有些距离的墙上,以稳重的目光凝视著我们两人。



「…………」



千岁带著含怨的眼神瞥眼瞪著那名男子。



「路修斯……先生。晚、晚安。」



「晚安,绘里世──这里有好多喝茶用的道具啊,我可以泡一杯茶喝吗?我也有点口渴了。」



「啊……嗯。可以啊,只是……可能有点旧了。」



刚搬来之后没多久,我还兴致勃勃地买了一些红茶,可是之后就没动过。那些红茶似乎还在。



男子从柜子里取出一些茶叶罐,比了又比。



普兰少年也放下模型走到他身旁,有样学样地帮起忙来。



路修斯一边和少年有说有笑,一边还温吞地抱怨道。



「嗯,对了。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也别叫什么先生,就像以前那样直接称呼我路修斯就好了。你只对千岁照老样子直呼名字,不觉得有些不公平吗?」



「好、好的。」



与我紧张兮兮的态度相反,千岁叹了一口气,叮咛说道:



「年轻女性生疏地和成年男性保持距离,这不是很正常吗?请你小心,摆出太亲昵的态度惹人家女孩子讨厌。」



「哈哈,你说得没错。我会注意的。」



遗留在男子左边脸颊上的扭曲十字伤痕,让我想不看见也不行。



他穿著西装的模样看起来虽然很新鲜,可是脸上的笑容还是一如以往。



──「路修斯」。



他是长年以来一直与千岁相伴至今的从者。



他也是我最尊敬的男性、景仰的对象。



和藤村老师一样,他也是打从我婴儿时期就认识我,是最懂我的知己之一。



而他也是我的师父,以严格的方式教导当时年幼软弱的我使用防身术。



是他教导我要像一个军人一样,抱持著钢铁般坚定的信念,就算失败也要再站起来完成目标;是他教导我失败的价值以及胜利的脆弱。



我的思绪立刻从美化的回忆拉回现实。



「是什么事──」



千岁白皙的指尖轻抚著茶杯,开口说道:



「我希望你的工作先暂停一阵子。」



「………咦……什么……?」



岂有此理。我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不要!我绝不!」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拳敲在桌子上逼问对方。



「你有什么权力,做这种──」



她刻意摆出失落的表情,静静地啜了一口红茶。



「………我已经和卡莲说好了。」



这个从她口中说来好像理所当然的决定已经不可能改变。



祖母她虽然常常开玩笑,但从来不曾乱说过任何一句话。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就等同于《圣杯》在马赛克市已经做出这样的结论。



……但就算如此,我的愤怒也不可能就此平息。



要从我身上抢走工作?那我究竟是为什么才离家出走?



我究竟是为什么才被从者当成「死神」般厌恶,还一边继续排除他们的?



我勉强压抑住急促的呼吸,让起伏的肩膀平复下来,然后开口问道:



「……一阵子是多久?」



「你就当作最少两个月的时间,因为我有件事情要调查。」



「所以我的工作会妨碍到你吗?」



千岁默默点头。



我用求救的眼光询问和我们坐在一起的路修斯。



他也只是微微皱眉,还给我一脸苦笑。



这是他给我的忠告,想要从千岁口中打听理由只是白费功夫。



之后千岁问了几个关于普兰少年的问题,可是我完全心不在焉,连回答了什么都不记得。



听到千岁问的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我重新体会到她不可能会在乎区区一个从者。一切都是我自己误会,出现在我面前的少年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两人离去之后,我还是瞪著他们用过的茶杯看。



如果千岁和我不是亲生祖孙的话,我还不会这么愤怒。



如果是那样,我一定会燃起斗志,说什么都要摆脱强加在我身上的枷锁,然后还以颜色。



但是我办不到,不战而逃的我根本办不到。







──今天真是纷纷扰扰的一天。



一天之内,既有令人愉快的邂逅,也有让人很想忘记的遭遇。



无论如何,至少我不用杀害从者。



所以今天还是美好的一天。



我洗完澡,也把伤口处理妥当。



虽然身体很想依照每天的锻炼按表操课,狠狠操上一番。可是我才重伤初愈,这么做太不智。所以我勉强做完一套伸展运动,然后早早就上床睡觉。



我身心俱疲,连打开寝室的灯都觉得懒,在黑暗中直接往床上倒去。



「欸,我可以把这里打开吗?」



少年娇小的影子站在流泻著昏暗光线的窗帘之前。



「你的说话方式还真奇怪。你是……呃,想看看外面是吗?」



我懒洋洋地爬起来,替少年把床脚旁的窗锁打开。



那扇窗的位置比床稍微高一点,窗外有一个窄小的阳台,低矮的栏杆不是很安全。就算从窗子往外看,也只能看到废弃大楼旁的小巷子而已。



在夜幕之下,少年小声叹了一口气。



不过他还是蹲在窗边裹著窗帘,让夜风吹拂著他金色的领巾。



「因为天上有云,没有什么月光,所以直到海岸边都是一片黑暗。你可别跌下去喔。」



「我不会跌下去。」



「OK。」



我又慢吞吞地走回床边,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



虽然瞒过卡琳,可是我昨天晚上也一样和少年在同一张床上休息。



因为我实在懒得从仓库房间里把预备用的摺叠床搬出来。就算搬出来了,床上都是灰尘,也不可能马上就拿来用。



而且这张房间配备的大床是特大尺寸,一个人躺还嫌太大了。



「…………」



可是无论床铺有多大,多柔软温暖──



每当我亲手杀害英灵的时候,当天我都没办法好好睡上一觉。



那些被迫走上毁灭之路的英灵在最后一刻充满诅咒的言语,总是在我耳边回荡不去。



「啊啊……糟糕……不行。」



一旦内心充满负面情绪,我的身体内部就会有东西慢慢渗透出来。



那些恶灵在我的皮肤底下蠢动,又再吵著什么时候才可以登场。



如果不裹上绷带的话,房间里又会血流成河。



打从出生那时候,我就苦受恶灵的折磨。教导我如何和那些恶灵妥协的人不是千岁也不是路修斯,而是卡莲……是「老师」。



老师教给我的不是如何处理,而是如何妥协的方式。她也告诉我要学习放弃,不会有人来拯救我。



她说上天不是刻意用这种不公平的方式强加痛苦在我身上,而是给了我智慧,让我了解他人的痛苦。



老师说我只需要原谅他,然后接受一切。



因为我没有「圣杯」,所以才会受到诅咒吗──



因为我受到诅咒,所以才没有「圣杯」吗──



(这种事情根本无所谓,可是为什么唯独只有我一个人──)



能够让我询问的双亲已经不在这世上,我只能一再自问自答,重复几百万次。



如果想法不能正面一点的话,我就会困死在原地,一步都踏不出去。



──既然这样,倒不如想一想千岁来找我的意义是什么。



千岁不喜欢出门,总爱关在《新宿》的家里,鲜少离开《新宿》。而这么不喜欢出门的人来到《秋叶原》,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显示出异状有多严重了。



她不可能只是来和老师见一面而已。千岁关注的是整个《秋叶原》,有必要直接向卡莲下达指令。



现在负责管理《秋叶原》的卡莲‧藤村在整个世界重新建构后初期,原本是负责管理《新宿》的AI。之后她把管理权限转让给低阶的卡莲系列,自己则转移据点来到《秋叶原》。



在都市管理AI卡莲系列机当中,层级最高的就是我的老师卡莲‧藤村。其他卡莲听说都是赋予了某种指向性的复制品。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卡莲系列每个人的个性都各自有些不一样。



(不,应该是完全不一样吧……我也不懂这样有什么好处)



期待真鹤千岁对自己有什么亲情根本是一大错误,绝对是大错特错。



我根本不打算继续留在《新宿》的老家成为魔术师,即便目前我做的事其实和魔术师已经相去无几。



根据我在工作上的经验,已经了解到「魔术师」这种人种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生物。有些魔术师潜藏在城市里,尝试用不正当的方式干涉《圣杯》。过去我和那些魔术师手下的从者交手,已经亲眼见识过他们对待那些从者是多么冷酷。



(有什么东西在城市暗处行动吗?事到如今她才来担心我的身体状况吗……?)



说担心是好听,其实这种担心也包含著利己的涵义,最终还是与她的利益有关系。



虽然我不知道千岁本身的目的是什么,不过她是不是想要把我和卡莲隔绝,好让都市管理AI的负担减轻呢……



虽然复制品人数增加,但还是处理不了。这座城市已经发出悲鸣,正在演奏出矛盾与伪善交错的交响曲。既然这样的话……



……那就得大开杀戒。



必须把那些坏从者杀光、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我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战争……还没结束……」



我下意识地摀住嘴,这种想法太危险了。要是一个不小心,我自己都有可能被《圣杯》排除掉。



就算再怎么烦恼,这个问题依然还是无解。为了转移注意力,我从床铺旁的小桌上拿起一个镶嵌著玻璃镜片的皮革制品。这是我连同模型飞机一起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那是一副骨董风格的飞行员护目镜,不过其实是骑车用的。



耳边传来一阵惊呼,让我回过神来。



我急忙看向窗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的少年就快要跌出窗外。



我赶紧爬过去,压住他的身子。



「你这笨蛋,我才叫你小心一点──」



「我看不见天空。」



……原来他刚才是想看天空吗?



就算上屋顶看也没什么差别,这里的天空光害非常严重。



我愈来愈觉得这孩子的个性还挺倔的,要是放著不管的话,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莫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把他抱起来放在膝盖上,一边向后坐在阳台边,抓住窗帘的绑带挂钩,然后战战兢兢地把身子往外伸。



「好了……这样应该勉强可以看到……怎么样?」



被大楼墙壁遮蔽分割的头顶上,可以看到一小片夜空。



不出我所料,头顶上只有模糊不清的深色天空。



少年一边抓著我,一边很吃力地仰望天空。



「……………」



「………就是这样啦。」



他只是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手无缚鸡之力的从者。



未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我工作上要对付的对象。如果他真是那样的话,我应该会动手杀他。



(……啊……)



泪珠从少年的脸颊上滚落。



他一言不发,身子微微发颤。



「……我会和你一起的,直到你知道自己是谁为止。」



我想都没想过会说出这种话,就连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只是一文不值的谎言,可是少年的体温却让我思绪混乱。



少年坚定地摇摇头。



「我们没办法在一起。」



「……这样啊……说得也是。」



他的眼泪是因为孤独吗?还是因为置身于一片看不见星星的天空下,感到很不安?



如果至少让他在仰望的那片黑暗中,看到飞机的灯光就好了。



让他能够依循人们的轨迹一起划过夜空该有多好。



可是这个新世界已经没有飞机在天空飞了。



是《圣杯》把世界改造成这样的。



就这样,彼此形同陌路的两人躺上了同一张床。白天那个怪怪又可爱的娃娃就躺在枕边。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