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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话(2 / 2)


这时又接连有人纵身一跃。



「你最好捏着鼻子跳,水势强劲地灌进鼻腔里会呛到的。还有,要让脚先入水。另外,得确认你要跳下去的地方有没有其他人在。」



「我不需要你的指导。」



大和仍持续抵抗。



「追根究柢,是你在我心中植入了多余的心灵创伤耶。」



「对不起,那是我不好。」



「再说,我也没穿泳衣。」



「我也没有。」



「那可是河里耶。没穿泳衣是要怎么跳啊?」



「当然是这样子直接跳。」



嗯——凛虎伸了个懒腰,还稍稍做了伸展运动。



她的模样清新脱俗,在阳光照射之下的侧脸,朝气蓬勃到神奇的地步。



「那我先跳了。」



轻盈地跳过栏杆的纤细四肢、漂亮的姿势,以及轻舞飞扬的黑发和裙子。那副光景就像是定格照片一般,深深烙印在大和脑中。







那是盛夏当中的一天。



五年前,大和与凛虎还是小五学生。



这个时期每天都会举办舞会,为城镇注入最多的活力。



同学们及两名转学生之间的小小纷争,也是在这时上演得最剧烈。被外来女生痛扁的那一方对她的印象奇差无比,而说到固执没人能出凛虎其右。冲突可谓必然的结果。不过大闹的主要是凛虎,大和的任务多半是专门调解,或评估见好就收的时机。



那么,说到八幡儿女的夏天,便是到河边玩水。他们虽然也会像其他地方的孩子一样喜爱电玩和漫画,但总之就是会到河边去。



甩着钓竿、追着河底的川吻𫚥虎、灵巧地在急流中游泳。河川便是一座浑然天成的主题乐园。



最受欢迎的,果然还是「跳水」了。



吉田川的河岸有着大大小小的岩岸,深渊也四处可见。换言之,跳水点不仅一处。由数十公分到数公尺,适合初学者及高手的点琳琅满目。



当中的学校桥和新桥,是给登峰造极之人跳水的难关。那里距离水面高度有十几公尺,陆续不断有观光客硬着头皮挑战而发生意外。



因此许多人立志「总有一天要从桥上跳下」,对八幡儿女来说,这是个不成文的憧憬,类似于高空弹跳般的民族仪式。尽管不用尝试也能活下去,一旦跳了就会成为勇者。如同字面所述,一蹴可几。



「莫名其妙耶。」



过去的大和也感到很错愕。



「那是怎样?想找死吗?应该说跳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啦?」



「嗯。」



凛虎也同意他的说法。



「我也觉得那个意义不明,究竟哪里有趣了?」



「就是说啊,你果然也这么想呢。」



可能是因为他们同为天涯沦落人,也或许是在都会区生活久了才有这种感觉。总之他们俩的意见一致。



他们并不是讨厌河川。



反而是喜欢才来的。由于能够游泳的流域有限,他们自然会和对立的人打上照面,不过却没有掀起抢地盘的纷争。尽管彼此保持着巧妙的距离,唯有在玩水的地方他们短暂地休兵了。和电玩及漫画不同,夏天到河边玩水不会被父母碎念,又是个绝佳的纳凉去处,对孩子们而言这里是个社交场合,亦为圣域。



总而言之——



这天大和也在炎热的盛夏之中,和凛虎一同到河边玩耍。



虽说是两人结伴过来,但他们并非形影不离。有异于水肺潜水的潜伴制度,他们游泳的步调和速度都不同。状况大概就像是:「我今天想去钓鱼耶。」「那我潜到深处去看看。」「OK,那我们之后再随意会合吧。」这样。



大和决定来享受泛舟之乐。他坐在救生圈上摇来晃去,感觉好似一趟小小的船旅。



他委身于急流,安安稳稳地在翠绿的深潭流动,而后来到了新桥底下。



他虽然人生地不熟,但还是拥有相关知识。由于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有人跳下来,游过桥下时必须注意。



跳水的人也十分清楚这点,当他们即将跨过栏杆之际,会有几个人彼此示意来进行安全确认。大和放眼望去,看到桥上有好几人穿着泳装。他们全都是当地人,其中也混杂了几个同学。



如今他可以断定自己并没有错。一般而言那个状况很安全,虽说这也是不成文的规定,不过确认安全的义务在于跳水的那一方。这么多当地的孩子齐聚在一起,令他们也疏忽了警戒。大和极其自然地将身体交给溪流,钻过桥下去。



接下来的事情是传闻。



其实,当时凛虎也在桥上。



他并不晓得详细情况,恐怕那仅是一场偶发性的遭遇。以长濑雅也为首的同班同学们,似乎在商量着今天谁要跳、谁不跳。凛虎单单只是为了到对岸去而过桥罢了。



这是座狭小的城镇。



他们彼此虽巧妙地保持距离,不过一旦拉近就另当别论了。即使凛虎没有那个意思,对方可不一样。有人开始纠缠凛虎。纵使想视而不见迳自通过,若是在桥上被包围住,事情可就没那么容易善了。她似乎也没有「一溜烟地逃跑」这种想法。打从两人见面那时起,大和就从未看过凛虎逃逸的模样。



对方和她讲了几句。



「最近很跩嘛你。」「瞧不起我们是不是?」「给我放聪明一点。」



大概是这样的内容吧。凛虎很不会说话。尽管目光如炬一步也不退缩,不过铁定没能好好回嘴。



接着不知是何因由——不对,正是在那个时期、那个地方、那个瞬间的关系吧,果然有人说出口了。「青山你有种跳下去吗?没办法吧?看吧,这家伙没胆啦。」



「如果雪夜很健康,他早就跳下去了吧。」



……青山凛虎既顽固又一板一眼。



换言之便是瞻前不顾后。



日后雅也供称——她几乎是面不改色倏地跨过了栏杆。无人出声惊叫,因为根本没有那种闲工夫。



那姿态真是美丽。



虽然令人火大,不过当真很漂亮,非常上相。她的动作好像鸟儿或鹿一样极度柔软……早知道就拍下来了。总之雅也看得入迷,整个人哑口无言。



大和可以想像。



想必凛虎一定很美丽吧。说起来,不论让青山凛虎做什么都很迷人。这种情形自不用说。



而从这里大和也料想得到结果。凛虎平时就很鲁莽蛮干了,在这样的状况下根本不会把安全确认当一回事。当大和因某种预感而昂首仰望天空时,凛虎已经在无从闪避的时机之下,朝着他一直线落下了。



然而,并不光只有坏事。在那个瞬间从正下方往上望的人仅有大和。换句话说,他在记忆当中独占了那个珍贵镜头,和脸上写着「完蛋了」而面色铁青的凛虎四目相对的人,也只有他一个。只是,事情不过短短零点几秒,之后有好一阵子他的记忆都不复存在了。



在此简洁地统整一下事后发展吧。



事态就此改变了。同学们对这个果断过头的转学生感到错愕,也觉得「这家伙很不妙」而害怕。更重要的是,两个同一国的人像是说好了似的发生意外,实在很滑稽。简单说就是他们吓傻了。事情变成这样,纷争也难以持续下去。尽管峰回路转,两名转学生渐渐和其他同学们进行和解,直至现今。







哗啦——!



一阵格外高亢的水声响起。那是华丽地在半空中飞舞的凛虎落水的声音。



周遭响起掌声。凛虎是第一个直接穿着衣服跳水的人,倘若大和只是个看热闹的,应该也会有相同反应吧。可惜的是他身处当事人那边。



「大和——!」



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那是率先跳下水,现在早已上岸的长濑雅也。他竖起大拇指,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喂,你在期待个什么劲啊——大和很想这么咒骂他,不过现在还有其他当务之急。桥上剩下来的跳水人选,看来只剩下大和一个了。他必须针对这个事实进行检讨。



喂喂喂,真的假的?



大和的嘴唇不住抽搐。



他将目光往其他地方瞄。



大和与浮在水面的凛虎对上眼了。



发丝黏在脸颊上,身上的衬衣和裙子摇摇晃晃的她,抬头紧盯着大和。



最后她进化到能够后空翻的地步了。



初试啼声后,凛虎便迷上了跳水。她在并未遭受任何人强迫的状况下,几乎每天都在尝试空中翱翔,而后愈来愈厉害,甚至学会了月面空翻的技巧,敌对势力似乎也无言以对。这可说是不知不觉间令气氛转化为和解的最主要原因吧,俨然如同少年漫画的发展。就像是「你很行嘛。」「你才是呢。」这样。



如果当事人是大和的话,最起码还稍微像样一点。可惜的是,他到了现在依然双腿发软。



我害你得照顾一个麻烦的女人——雅也曾对他说过一句带有此等含意的话语。



或许大和的确肩负起了照顾她的任务,但他究竟是否有帮上忙呢?不论是雅也或雪夜都说了同样的话。「我很感谢你。」「都是托了你的福。」不过到头来,凛虎是靠自己解决问题的,不是吗?当然,就算大和跳了下去,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变。照理说他不需要为任何事自责,一辈子也没跳过水的八幡儿女多如牛毛。



只不过,简单地说,就是——



(哎呀,可恶——)



大和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令他后悔的要素。仅让凛虎一个人跳下水,自己并未尝试一事,使他感到内疚。



避免自己留下未了的心愿——这不就是如今像这样获得了缓冲时间,得以留在「这一头」的大和该做的任务吗?



他再次将视线转向凛虎身上。



她笔直地昂首望着大和。



好啦,知道了。



你从以前就是个让人操心的家伙。



察觉的时候,大和的手已经靠在栏杆上了。



左手、右脚,而后是全身,都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丧失立足之处。异于寻常的重力。这就是所谓的人生跑马灯吗?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好似棉花糖的积雨云、彷如打翻油漆般的湛蓝天空,以及翠绿的山河。大和视野一角,映照着八幡城的雪白样貌——



(奇怪?)



跑马灯?不,不是那样的。不,反倒如此才对吗?到底是怎样?两者皆非。这便是那个——大和至今为止尝过无数次的独特感觉。



两个世界的交界线。



在这种时候?现在可是大白天耶!大和连如此思考的空档都没有,世界已超越了时间和空间。所有一切都交杂在一起。不,混杂其中的是大和才对吗?追根究柢,这里存在着所谓的「个体」吗?颜色与外型都失去了其意义,究竟还会剩下些什么?白发人士和寻常人等早已不存在界线。这里便是一切,此外什么都不是。换句话说,那就是——



在其尽头之物就是——



(雪夜?)



大和脑海中忽然浮现了朋友的名字。



不仅如此,他还感觉到早已身故的白发少年就近在身边。这并非譬喻。大和确实在咫尺之处感受到了近似肌肤触感之物,甚至可称之为呼吸。



啊,是这么回事吗?原来如此。



现在,在这个瞬间——



又或者是打从一开始——



青山雪夜便一直与藤泽大和长相左右。



(——唔喔!)



他突然被拉回现实了。



现实中的大和,正处在跨越栏杆的瞬间。



(咿!)



不仅是肉体,精神也被拉了回来。



真是奇妙的因果。才以为踏进了那一头,结果在这一头却是朝地狱尽头直奔。这样的想法这次才成了跑马灯。濒临危机的脑细胞会暂时活化,为寻求活下去的方法而搜寻过去经验的现象。话虽如此,大和并不会飞,无从处理这种状况。若是能够逆转时间,他想要立刻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他好想躺在空调凉爽的房间里,还想吃冰淇淋。



啊,对了。



要捏起鼻子是吧?



不由分说的暴力冲击袭向大和。



他反射性地闭上双眼,随后马上张开。从水中仰望的那片光景,许多的泡泡,包覆着全身上下的水,熠熠生辉的水面。



「噗哈!」



整套行程不过短短数秒。



大和在河里载浮载沉,明白自己结束了一场好似短暂却又漫长的旅程。



「藤泽。」



有人向茫然自失的大和攀谈,那是浮在河里等着他的凛虎。大和觉得自己很久没看到她了。



「你没事吧?」



凛虎担心地说:



「你跳水的方式很漂亮,我想没有受伤就是。」



「……」



「藤泽?」



大和终于回过了神来。



他眨了眨眼。



缓缓环顾左右。云朵、天空、山脉、岩石、小学校舍、方才跳落下来的桥梁。



大和皱起了脸庞。



「我的鼻子……」



「鼻子?」



「好呛。」



「嗯。」



凛虎稍稍放松了眼神,说:



「这都是因为你没有捏着鼻子。活该你不听我的忠告。」



「啧。」



大和咂了个嘴。谁有办法在那种山穷水尽的状况下,确实做好指认呼唤应答的同时遵守忠告啦。



「喔,大和!」



有道声音从其他方向传来。



是雅也。他和数名同学在岩岸列队,为大和献上掌声和口哨。「你做得太好啦。」「那家伙成功了啊。」



你们这些人给我记住。竟敢阴我,我绝对不原谅你们——大和对他们送上这样的目光。总有一天他会扎扎实实地奉还,不过这先暂且不提。



「藤泽。」



总是正经八百的凛虎,露出比平时更加一板一眼的表情歪着头。



「你有看到什么吗?」



「嗯,有啊。」



大和踩水浮在河里,而后昂首环视天空。



「这真爽快耶。」



「对吧?」



就跟你说吧——大和感觉好像能听到凛虎这样的心声。幸好这家伙不善言辞啊——大和在心底暗骂着。倘若她像岩岸上的某长濑一样一脸奸笑,大和就会赏她一记弹额头攻击了。不然就是会抓着她的脚,将她拉进河底。不过凛虎比大和还熟悉水性,所以八成徒劳无功就是。



「对不起。」



可能是注意到了大和的表情,凛虎消沉地低下了头。



「可是我想让你看看。当我向雅也说无论如何都想让你瞧瞧时,他便喜孜孜地参与了。如果要生气,就对我——」



「你欠我一次。」



啪——



结果大和还是弹了她的额头。凛虎不知所措地按着额头,而后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她真是规矩。事已至此——这句话当真符合现在的情境——大和反倒很感谢她像这样算计自己。这无疑是个宝贵的经验,而若不是这样的经过,他便无法下定决心。不过鼻子还是很呛啦。



「藤泽?」



凛虎再次发出担忧的声音问道:



「你还好吗?刚刚你跑到『另一头』去了对吧?」



在奇怪的地方很敏锐的凛虎,似乎确实察觉了。



「喔,我没事。先不说这个,我们俩都穿着衣服,赶快上岸吧。我现在实在想把这身衣服换掉啦。」



「你真的没事?」



「就说没事了啦。是说你啊,内衣透出来了喔。」



「呜……」



凛虎伸手抱着双肩。



她以一脸「我明明就故意假装没发现了」的表情瞪向大和。



「好了,我们走吧。」



大和笑着往前游,同时悄悄松了口气。幸亏凛虎没有问他看到了什么。假如她问起的话,大和没有信心能完全掩藏内心动摇。



他所看到的并不光是雪夜的模样。



抱着慷慨就义的决心跨过桥梁,一瞬间深深潜入了另一头。在那个既无过去亦无未来的模糊世界中,大和掌握到了自己失去的一部分记忆。



他并不晓得前因后果,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仅仅明白那是事实」这种掌握情报的方式令他很不舒服。大和确实了解到了。



这并非是他初次死亡。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