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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星祈愿(1 / 2)



大部分情况下我都不会开灯,总是呆在黑暗的环境里,所以身处明亮之处时就容易走神。这个习惯至今未改,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正在灵魂出窍。



呆在明亮房间里就会死的人——曾几何时我还给自己贴过这种标签。



现在我似乎已经把这些忘了个一干二净,正身处蒸笼般的房间里,双手抱膝坐在角落里发呆。谁也没规定我不能清闲,那我就干脆守个清静。……这里还真是个好地方呢。



这份清静对我来说是意外之喜,喜得我左右摇摆。



如果用海做比喻,那我就像是在潜水,海面上波涛汹涌,但我愣是找到了一片风平浪静之处,一跃而出。



虽然,我没见过海。



「很闲嘛,过来帮忙扫除」



星同学往房间里瞅了一眼,接着又瞪了我一下,朝我招招手。确实,我还真闲,「行吧」,于是撑着地板站起身。这下不让我闲了,好在只是让我做做家务,而不是扁我一顿。以前都是这不让我做、那也不让我做,现在反过来了,让我做这做那。有点新奇。



这间公寓不算大,两人一起扫除的话不需要多少功夫。偶尔,妈妈也会一时兴起来帮忙扫除。说实话四个人住一起有点挤,但这样的生活能日复一日,对我来说是件很神奇的事,神奇得像魔法。



神奇到会让我纳闷为什么没人来揍我。



为什么我扫个除也不会有人来凶我。为什么我帮个忙也不会有人来训我。



我的常识里自始至终就没有星同学和她妈妈那样的人。姐姐曾说世界上也有好人——虽然那时她还是地生小姐,不是我姐姐。我还以为这只是姐姐的场面话罢了。



现在想想,这应该不是谎话吧。



扫除时我拿起了姐姐的包,她落在这里的包。当然,我没偷看里面。这都已经过去五天了,她还是没有要来取的意思。姐姐她现在会不会很为难呢。



……要送过去吗?怎么送?我都不知道姐姐住在哪里。为什么都到现在了我还是有一大堆不知道的事啊。……啊,或许妈妈知道姐姐住哪,我可以去打听一下。前提是妈妈还记得的话。



「……总感觉有点奇怪」



我把包放回了房间角落,继续扫除。姐姐的包。我不想让其他人碰。



扫除结束,我汗流浃背,衬衫已经彻底湿透,像粘了胶水一样贴在我身上,正当我整理衬衫时,星同学走了过来。



「你还闲吗?」



「唔……闲,嗯,很闲」



我有不闲的时候吗?或许是学习的时候吧,不对,好像也不算忙。



看来我这人啊,和正事就没啥缘分。和姐姐有约时除外。



而姐姐没约我的时候,我就像现在这样,浑身干巴巴。



「那么,陪我去趟超市吧」



被点名当苦力了。我有拒绝的权力吗,一边听着蝉鸣,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我寄人篱下还这么厚颜无耻。



「……那么,走吧」



我总觉得即使呆在这里姐姐也不会来。那么在外面晃来晃去说不定反而能遇到她。虽然有些白日做梦,但我和姐姐的相遇就是这种白日梦般的结果。我一边做着白日梦,一边和星同学一起出了门。妈妈又是一早就不知去向。恐怕她也没有什么正事要办,只是单纯在打发时间。我的妈妈或许是最自由的人。明明没有钱也没有家,为啥还会这么自由。



同样是一无所有的我,却连自由的毛都摸不到。



「你,喜欢夏天吗?」



经过大路边上的大型双层停车场时,星同学问我。



夏天——我摇了摇头。肉眼可见的热浪、多云的天空、蝉、毒辣的日光——而且还是能把皮肤都给晒透的那种。



「我还真没想过」



「啊,哦」



「所以打算现在开始想」



除了在外面悠哉游哉,夏天该体验的我似乎都体验了个遍。夏天的热浪把人捂了个严实,连个喘气的缝隙都不给。这感觉,像是把整个人都给丢进热水池里了,而且水温比体温还高。这算是喜欢呢,还是讨厌呢。



一路上,我努力直面着夏天。



尤其是肩膀,它们特别努力。



喜欢我滴滴答答的汗珠吗?我只能嗯嗯嗯。



「我不知道」



有所谓爽快的汗,也有所谓恶汗,所以我还真不知道怎么选。



但对于星同学的提问来说,这样的回答应该已经可以应付过去了吧



哲理什么的,就不在我的词典里。这大概得去翻外星语词典吧。



星同学轻叹了一口气,说了声「好热……」,挠了挠头。



「我啊,有时喜欢有时不喜欢」



星同学一边说一边看着我,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



「那你还真忙」



「那得多亏了你」



我们都只是点到为止,绝不深入。



对我来说,深入了解对方是毫无意义的,而星同学,则是害怕深入。



如果说这是有原因的话,那这个原因根本藏不住,连我都能看出来。



我是知道的,星同学她喜欢我,这就是原因。



……她居然还喜欢我吗?明明我对她一副臭脸。



明明我不可能像姐姐那样温柔待她的。



明明一副臭脸却还被她喜欢?她喜欢我哪里啊?



「会在哪边结束呢……」



自言自语的星同学一脸愁云,神色凝重。



到了超市以后,我被星同学指挥着奔波于各个货架之间,不过总算是清凉下来了,清凉得像是变成水果躺在水果堆里。期间我还找了找妈妈,但她今天似乎没来超市。看来,她可能是去了图书馆那边吧。妈妈可是出了名的我行我素,天王老子都别想让她移个本性。明明连我都已经大变样了。



虽然我们朝夕相处,但妈妈给我留下的印象并不深。



也不知道她到底算强硬还是算软弱,搞不懂。



即使她对我有恩,但我也仍然说不上来。



买完东西,星同学开始装袋,而我就在边上看着。如果换我来打包的话我会往里面一通乱塞,但星同学似乎是有自己的顺序。先看看还没打包的东西,从中精挑细选一番再放进袋子里。到底是啥顺序呢,我目不转睛,却还是没能看出其中奥妙。反正我也没啥事要干,干脆就一直盯着,而星同学可能是被我盯得不自在了,抬起了头。



「有事吗」



「我在琢磨你打包有没有什么顺序之类的」



啊?——星同学一愣。然后她扫了一眼手里拿着的蔬菜,「啊」,似乎理解我在说什么了。



「咋说呢……先把牛奶之类的塞角落里来承重,然后把不容易压坏的东西放进去,再往上面堆软乎乎的东西……大概就这样吧」



「哎……嗯,嗯——,嗯——」



「……这,有这么不得了吗」



星同学闭上了眼,一副在掩饰什么的样子,然后心不在焉地把蔬菜竖起来,插进了袋子里。



「不是,我只是在想星同学好聪明啊……之类的」



她才刚闭上眼,现在又立刻睁开了,两眼放光地看着我,一脸「你想表达什么」。



我想着要不要问一句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但即使想打个马后炮,我也想不出该怎么打圆场。或许这里就能体现出情商的差距吧,姐姐在这方面的功力就惊为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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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随你吧」



星同学似乎略有不满,作为发泄,她把萝卜往袋子里一刺。



「帮忙拎下袋子?」(注:这句话星同学模仿了小海的方言口音)



「好哦」



不知不觉,星同学模仿我口音已经像模像样了啊。



总感觉有点不爽,连我膝盖内侧都有些不爽——它们绷得紧紧的以示抗议。……我懂了,有人学我,所以我火大了。迄今为止,还从没有人模仿过我……这点也挺不可思议的。



我们原路返回,暑气也和来的时候毫无二致。与之不同的大概是摇晃在我们之间的购物袋,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铁路道口警示音。应该是我们来超市的路上经过的道口。



听着当当当的警示音,我有些紧张,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会让我觉得要赶紧回家。是不是以前发生过什么,但我想破脑袋却只能想到和地面有关的回忆——毕竟我以前是字面意义上的低头做人。平整的地面、粗糙的脚底、水洼、到处都是、脏鞋子。……啊,还得去买鞋子。至少站在姐姐身边时不能丢脸。我的思绪总会掉进一个过不去的坎,名为姐姐的坎,就像现在这样。



从大路拐进小道,我见到了刚才警示声的来源——铁路道口。跨过道口,我就……对,要到家了。只不过,它是同学的家,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仔细想想,为什么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往她家走啊。



没把它当回事的星同学大概也是个,怪家伙吧。



和星同学一起拎的购物袋刚才还前后摇晃,现在终于安稳了。



这让我心里有些痒痒的,于是我抬腿把它又踢了回去,还踢得老高。



星同学指了指路过的一栋楼,小声问我:



「我说,要不要去歇一会儿?」



从看见铁路道口后总共走了三步,在继续迈开腿的同时,我也下定了决心。得小心避免我一不留神就冒出声来。



我汇聚全身上下所有力量,尤其是集中于手腕和心底。



然后就像是在压缩到极限时又往上踩了一脚,我的声音就这样蹦了出来。



要不要去歇一会儿——问这句话的时候我冒了一身汗,估计还是冷汗。



可是就这么老老实实回公寓的话……就啥都没了。一如既往。继续过着一如既往的日子。想要有所改变……这是一种傲慢吧。



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勇气,求它带我们绕个道歇一会儿——尽管我压根不知道勇气为何物。



「什么意思」



水池同学倾了倾身子,撩了撩粘在脸上的发丝,望向我手指着的方向。她似乎在琢磨我话里的含义。她是搞不懂我邀请她的含义呢,还是搞不懂我手指着的地方呢。水池海抬了抬她那双毫无杂质的阴暗眼睛,我恍然大悟,原来她不知道那是啥地方啊。



「茶馆」(注:原文为吃茶店,日本的吃茶店一般会提供包括咖啡、茶、果汁在内的多种饮料,同时吃茶店往往也会指代咖啡馆)



这位和我同龄的少女从小到大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她有见过些什么啊?



我和她之间,在日常方面的认知分歧已经大得惊人了。



chá guǎn——水池同学复述了一遍,她托着下巴,看起来正在解谜。



「喝茶的地方」



「没错没错」



这对话是什么鬼啊。



水池同学似乎不太敢看我的眼睛。



「是罗伦多吗」(注:原文为どうとる。第一卷第三章中地生小姐与小海初次相遇时,地生小姐带小海去了一家名为「どうとる」咖啡店,原型应该是日本的国民级连锁咖啡店ドトール,「ドトール」在台湾的译名是「罗伦多」)



「luó lún duō?」



这回强行轮到我解谜了。



「可是我没带钱包,只能去里面坐一会儿,这行吗?」



水池同学摆着手,似乎在说她真的两手空空。



如果我说要请客的话,她肯定会过意不去,犹豫个半天。



我也并不是想侍奉这家伙。



但我想让她喜欢上我也确实是事实,所以为此花钱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只不过一想到那个女人也在干类似的事——虽然金额的位数不同——我就莫名有了抵触情绪,这样真的好吗?明知这是坏女人的行为却还有样学样,最后怕不是连自己也成了坏女人,这样真的好吗?我很迷惘。



搞不懂。



「我先付钱吧,晚点你把你的那份钱给我就行」



「啊,还有这种操作……原来如此」



水池同学似乎接受了,大概,这样就好。



平等,我们之间是平等的。



同等的……就不会有失偏颇。



虽然经常看见这家茶馆,但我一次都没来过。店外挂着一张写了「冰」的帘子。看起来像是当季装饰,实际上全年都这么挂着。不知道这家店冬天是不是真的也在卖刨冰。店内空间很小,只有两张桌子和几个吧台座。这家店的色调和空间给我的印象是在一栋小楼的一楼挖了个洞穴。



店的墙角狭小而锐利,很难不让我联想到切好的奶酪块。



幸好,狭小的空间能让空调的制冷效果超级加倍。



光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对大部分事情都乐观起来了。



「欢迎光临」



起身的是一位坐在吧台里的老爷爷,但他看起来有些疑惑。或许是我们这种客人比较少见吧。这位老爷爷的皮肤都被晒黑了,似乎享受了好一番夏日生活,相称之下,他的满头白发格外显眼。扎在后脑勺的小辫子微微摆动。再配上粗犷的衬衫,这身打扮比起在茶馆更像在是海边。



车站附近有更大的咖啡店,但是酷暑直接打消了绕远路的想法。我和水池同学相对而坐。除了我们两个就没别的客人了,或许是因为离墙挨得很近,我有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要点单吗?」



刚放下购物袋,老爷爷就来问我们。



「我要……冰咖啡」



虽然平时我不喝这个,算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我和老爷爷齐刷刷地看向了水池同学。水池同学刚说了个「咖」字(注:原文是说了个「こ」字,日语中以它开头的饮料有很多,包括可乐、咖啡、可可、红茶等等),又立刻把话咽了回去。



「有苹果汁吗」(注:第一卷第三章中地生小姐与小海初次相遇时,小海在罗伦多咖啡里点了杯苹果汁,并且点单时说的也是“有苹果汁吗”,和现在一字不差)



「当然」



那就选它吧——水池同学微微俯下身,点单时也没有和我们视线交汇。这倒是提醒了我,这家伙美丽动人的外表总是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实际上她性格阴沉得很。



而产生这种错觉的,恰恰是能和这种家伙面对面说话的我。这么想着,五脏六腑似乎都轻了一些,顿时意识到自己是有些飘飘然了。这种芝麻小事都能让我一会儿飘飘然一会儿阴沉沉,啊,恋爱真是个体力活。我犯起了愁,仿佛事不关己。



「你,喜欢苹果汁啊」



「很甜」



非常简洁的理由,非常简洁的回答。然后,她破天荒地笑了。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是喜欢」



「……是、这样啊」



满脸微笑的她,堂堂正正地说出了喜欢二字,这也太容易让人误会了。至少我的耳朵是产生误会了,耳垂开始发烫。如果在上面戳个洞,肯定会流不少血。



老爷爷给我们端来了两杯水,我摇了摇杯子,享受着冰块碰撞带来的清凉之声。看了看水池同学,她也和我一样饶有兴致地摇着冰块。我没法从客观角度来描述我的动作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但至少对面那位的一举一动看起来就非常像小孩子。这举止很适合她。



在这略有昏暗、让人惬意的店里,她那独特的瞳色静静地闪着光。



像在深海里找到的宝石。



凝视她时,我的声音、我的呼吸似乎都被她温柔地扼住了。这又和窒息完全不同,是循序渐进的。



热气、汗水、味道。我所有的感官都在视线的源头紧急集合。



明明我这辈子都没如此集中注意力过,好想看她一辈子啊。



……就像这样。



可能是因为我把注意力全集中在眼睛上了吧。



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余光处有什么异样,立刻看了过去。



心中一惊。店门上贴着一张脸,和我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这张脸像是贴在玻璃上一样,肆无忌惮地偷窥我们,当发现自己暴露了以后目光立刻柔和了下来,似乎显得有些开心。然后门打开了。



进来是一位陌生的女士。似乎和我妈妈差不多岁数。但是全身充满了活力,身体应该非常健康吧。



看起来很有精神,或者换个说法是,看起来很会闹腾。



「我还是头一次见这里有客人来耶!」



伴随着这句开场白,她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抬起头的老爷爷并没有要欢迎的意思,而是叹了一口气。



「没错,你就不是客人」



「来一份Premium ice coffee latte!」



「有本事再说一遍」



「Premium!……啊——,coffee、coffee、coffee one!」



「滚滚滚」



老爷爷摆着手赶她走,这位女士呐哈哈哈地笑着,踏着轻快的步子扬长而去。



她轻佻的声音和步调还以为是在跳舞。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啊。但是仔细看看,她的那张脸似乎在哪里见到过。……是长得像谁吗?(注:根据言行举止以及“呐哈哈哈”的笑声来看,这位很可能是岛村的妈妈。《安达与岛村》第十一卷第三章结尾里,岛村的妈妈发出过这种笑声)



「对不起啊,吵到你们了」



老爷爷坐在位子上,向我们赔礼。



「我是看着她长大的,但她来我这里消费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



「哦……」



如果用动物来比喻的话,她可能像是鸡。水池同学似乎被她的气势给镇住了,整个人都往墙壁后仰着。



「还真有各种各样的妈妈呢」



水池同学自言自语着,我不难想到她是在和谁进行比较。



「确实呢……」



虽然不知道刚才的女士是谁的母亲。到头来,我还是想不起来她长得像谁。



之后在等待上饮料的时间里,我们偶尔会四目相对却都一言不发。与其尬聊,还不如就这样保持沉默,享受空调的冷气。尽管如此,唯一能想到的共同话题恐怕就只有那个女人了吧。糟透了,有一说一这确实挺好笑,但我真的不愿想起她。



比起有一茬没一茬地瞎聊,我觉得二人独处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就像应该细细品味每天都吃的白米饭那样。



此刻我只能祈祷水池海不是顿顿都要吃肉的女孩子了。



「久等了」



没多少功夫,老爷爷就把点的咖啡和苹果汁端到了我们面前。咖啡冒着的热气,与苹果汁的透明玻璃杯和透明冰块形成鲜明对比。从来没听说过有热苹果汁。和苹果茶有区别吗?



我一边思考着,一边看向正在喝苹果汁的水池同学。她那小小的手,小心翼翼地包着玻璃杯,稍稍吸了一口吸管。然后舌头轻舔了一下嘴角,微斜的目光似乎在看桌底,脸上映着微笑。



以后去超市的时候,或许买些苹果汁也不错呢。



在见到她的笑容之前,我曾认为这是不必要的开销。



我也适当加了些砂糖,尝了一口咖啡。香味和热气同时涌进口鼻,直接把我给震懵了。都还没来得及品味,喉咙就被一股热流奔腾而过,烧得我都快翻白眼了。这哪里好喝啦?我真心发问。



和疑问一同造访的,还有水池海的声音。



「咖啡有这么好喝吗?」



她这问题也太孩子气了,但说实话,我觉得超可爱。



水池同学既是同年级的同学,也是小孩子,虽然不至于是婴儿,但她的形象一直在前两者之间来回切换。虽然还并不能完全确定下来,但这更让我的目光离不开她了。



「要喝喝看吗?」



我把咖啡杯推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水池同学才伸出手。她郑重地拿起杯子,略显干燥的嘴唇缓缓地贴了过去。直到她不怎么优雅地啜了一口,她那紧张的表情也都没有丝毫变化。



「好烫」



「这是肯定的嘛」



毕竟热气冒个不停。……嗯?



「而且,有些黏糊糊的」



「黏糊糊……嗯——,原来有人会这么觉得啊」



或许是和苹果汁相比,咖啡尝起来更加浓厚吧。品尝过咖啡的水池同学一脸苦涩,而这正是我期待的表情。



水池同学把咖啡还给我,突然回过了神,盯着自己的苹果汁看。她一会儿看看我的脸,一会儿又看看玻璃杯,似乎一瞬间有要把杯子递过来的动作,却又立刻收了回去。她在干嘛,我疑惑了片刻,啊,她是要回礼,我这才明白。



尽管她看起来有些不太乐意。



这个名叫咖啡的饮料也太难喝了但还是不得不回礼吗?她恐怕是这么想的。



如此揣摩她心思的我,应该也挺奇怪的吧。



「没事,不用管我」



我察觉到了她的小心思,示意她不要客气大口喝。水池同学仍然抬着眼睛看着我,啾啾地小口嗦着果汁。看起来像正在喝水的小动物。我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继续品着已经没那么烫的、能大口喝的咖啡。喝着喝着才终于发现,我了个去,我点的不是冰咖啡吗?



恐怕是因为那个鸡一般的大人闯了进来,让点单乱了套。



嗞、嗞嗞,有损健康的热度和酷暑混杂在一起流入了我的身体。



然后水池海这么说道:



「请吧」



她递过来的是底部残留了冰块与少许苹果汁的杯子。



「……太客气了,多谢」



她真是纠结了好长一段时间啊。早知如此还不如早点狠下心,我一边想着一边含住吸管。这吸管是水池海的嘴唇碰过的,虽说如此,但我却没有过分在意。既然我们住在一起,这类事情也就不会少见多怪了。



想来想去,我们两个的关系还真是异样。普通,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普通,但普通的话是先恋爱,等时机成熟以后再同居。这种顺序看起来才像样嘛。不对,不用看起来,这就是像样。但我们两个一上来就先同居,然后我才喜欢上了她。一会儿上天一会儿雀跃一会儿退却一会儿迷恋一会儿哀怨,一切都让我心切。



本来以为早已习惯,但我却感觉到浓厚的恋之原液毫不留情地涌入了喉咙。



……什么鬼啊,这个形容是来搞笑的吗?



似乎是为了给刚才的无厘头作辩解,苹果汁的酸甜拥抱着味蕾……才怪。



啾——,吸上来的似乎只有冰的味道。



「味道好淡」



剩下的几乎只有化成水的冰了。



啾嘬嘬嘬,我故意吸得超级响来表示抗议,水池同学愣了一下,然后开始爆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超大声,却又笑得生硬,似乎是并不习惯这么笑。



忧郁的刘海散在她的额头和笑靥上,能看到她闪着光的皓齿。



我没有松开吸管,而是继续吸着已经喝空了的玻璃杯。



有什么诞生了。



我们之间确实诞生了某些心旷神怡的东西。



至少我能感受到它,也希望它能延续得久一点,于是继续握着空玻璃杯。



哪怕它已不再冰凉,已经染上了我的体温,我也继续抚着它。



回过头来想。



我让水池海开怀大笑,这还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也许,我有点喜欢上夏天了」



我刚从店里出来就说了这番话。



「哦~」



跟在我身边的星同学望着天空,回了个愉快的语气词。



我们不约而同都抬头望天,目及之处晴空万里,但蝉鸣声却仿佛倾盆大雨。(注:日本有「蝉时雨」的说法,认为大量的蝉齐鸣时和雨声很像)



包裹着肌肤,轻抚着肌肤,奇妙而舒适。



但这感受仅仅持续到汗水从脖颈渗出来为止。



「果然还是没法喜欢啊」



「是~啊」



我们俩都巴不得赶紧回家,一路上脚步杂乱。



我的脚不太老实,总想着能踢个什么,于是一路上对着空气乱踹,嗖嗖带风。



「好热……」



星同学抢了我的台词,家门一开我们就累瘫在玄关。



「欢迎回来」



妈妈突然从房间里冒了出来,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我们回来了」



妈妈打完招呼后又立刻宅回房间,动作看起来像返回巢穴……算了,先不管妈妈了。



嘴上抱怨着,手上则把买来的东西塞进冰箱,之后一路小跑奔进房间打开电风扇。有大容量冰箱的家庭应该能减少购物的次数吧,这样能节省不少时间啊。我这么一边想着,一边沉浸在姐姐温柔笑容的回忆里。



「不行了,我要冲个澡」



星同学发起了牢骚,抓起换洗的衣服就逃也似的飞奔出了房间。看起来满身大汗筋疲力尽但又动作神速,我不由得感叹她还真是活力充沛啊。与此同时,我和摇着头的电风扇玩起了老鹰捉小鸡。虽然把摇头模式给关了就能让它对着我吹,可总觉得有点害怕,也不知道我这古怪的顾虑是哪里来的,于是我努力地挪着身子。



作为努力的回报,总算能和暑气抗衡了。



但如果我停住不动,似乎反而会出更多的汗。



过了一会儿,冲完澡换好衣服的星同学坐到电风扇前,胡乱地擦起了头发。明明她擦头发的动作看起来很随便,但她那鲜艳的金发从毛巾的空隙里长出来……或者说漏出来?总之看起来就像是某种饰品一样光彩夺目。



我望着星同学摇曳着的头发,她停了手,转头看向我。



「怎么了?」



「没什么」



姐姐她啊,是不是喜欢金发。她似乎对星同学的一头秀发赞不绝口。



我撩起自己柔柔弱弱、弯弯曲曲的发丝。发梢略有茶色,但主要还是黑色。



这形状是与生俱来的,我也没怎么用心打理过。



如果姐姐她说喜欢金发的话,那我就染成金色。



如果她说喜欢蓝发的话,我就染它个夏日晴空。



我,不想偏离姐姐的喜好。哪怕我将不再是我。



哪怕答案是要我舍弃迄今为止的一切。



「你这家伙也去冲个澡呗」



星同学好心劝我,尽管她的用词有些粗鲁。



「你的用词也太怪了」



星同学用毛巾大力擦着脸颊,改口说道:



「呃……你一身臭汗」



「诶?真的吗?」



「不知道,我也没闻」



她似乎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表情,于是夸张地舞着毛巾,同时急急忙忙地低下头。星同学真的,完全不懂得委婉呢……虽然她可能不想被我这么说,但她确实一直都挺急躁。



我和姐姐道别的时候她也是这副样子。



我一直在思索最能形容她的词汇。



而她心直口快的方面,会让我由衷感慨一句——「真好啊」。



所以,我和她肯定能成为朋友。



成为互相交心的朋友,尽管星同学可能并不愿意。



「那么我也……借用一下浴室了」



「……嗯」



毛巾的另一侧传来的声音仿佛蚊子叫。



我从未料到能遇见在家里声音比我还小的人。



不会凶我,不会吓我,是个好人。



有些感慨,原来还真有相见恨晚的人啊。



但是。



这里确实是个恬适的好地方,可惜我并不是鱼儿。



无法永远潜在水底,终有一天会浮出水面。



她的眼神,时不时会让我联想到小孩子。



虽然我们俩都是货真价实的小孩子,都是没法独立自主的半吊子,但从她的眼神里看,似乎她还更加幼稚……甚至,她看上去才刚要上小学的样子……从今往后,她得塑造人格、经历伤痛……我对她大概就是这种印象。



缠在水池海身上的稚气,和她姐姐的累累恶行,两者之间的天壤之别能让人大跌眼镜。



……啊,说到她的姐姐。



我以为她会在第二天突然登门。以为她会一脸无事发生过的样子大摇大摆地出现,我都打好了被她整无语的预防针。



但是,她似乎就没这个打算。以上是我对坏女人的天气预报,以及结果。



虽然她说过让我再多照顾海一段时间,但她到底在打着什么鬼主意啊。难道她打算今生再也不见就此永别吗……不,这不可能吧?这个女人只有她在兴头上的时候才比较好懂,除此之外真的就完全猜不透她。



这五天里,我给水池同学安排了一堆杂事,打着让她帮忙的旗号来和她一起出门……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来和她共处。但是否有成效,说实话我也判断不出来。水池同学她,几乎没有什么反应。



即便如此,我也别无他法。



我盯着骨碌碌地转着的风扇叶片,回忆着那天的回家路。



我的表情不再是紧巴巴的了,这点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



当时的我,真的非常快乐。虽然时不时被那个女人的阴影笼罩而坏了心情,但我们俩一起逛超市时,我真真切切感觉到了快乐。我随便起一句,水池海就会在我边上应一句。仅仅如此,心中就有一股暖流涌动。



心脏里充盈着血液以外的什么,让我的笑容一瞬绽放。让我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如此啊。



我入了神,这才发现汗珠又从头发里渗了出来,拿起毛巾用力擦了一把。



没过多久,水池同学也冲完澡回来了,我把电风扇前的位子让给了她。



她在我边上蹲了下来,说了句「谢谢」,但听起来像是随口带过的。



像鸟儿扇动翅膀一样,热气忽然就被扑棱了过来。在电风扇前弯着腰的水池同学垂着长发……她弯着腰……我害羞到仿佛脸颊上冒出了很多条粉色斜线,于是忍住声,背过脸去。



我的动作终于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真的有人能忍住不去看吗。



「星同学你」



她点了我的名,把我的退路给封死了。



「有事吗」



「可你一直在看我胸啊」



耳朵的存在感突然激增,感觉里面似乎出血了。



「一、一直?一直是?」



「不停地」



「才没有看呢!」



作为辩解,我理直气壮地吼着。背上淌着的汗让我感到一阵恶寒。



在毛巾和发丝的另一侧,水池同学的眼神淡漠而阴沉。



「我啊,因为从小就在意别人的目光,所以能立刻察觉到别人的视线」



「啊……是、这样啊」



这个场合不该提这双眼睛以及别人的评价吧。虽然我知道她缺少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但一码归一码,被她指着鼻子控诉的我现在可是满身大汗,能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马啊。



捕获



「果然你是想摸摸看吧?」



哎!这个话题还要继续吗!



「没有,那个……………………才不想呢」



「我现在,没在和你开玩笑。拜托星同学你也认真一点」



这怎么可能做得到啊你个笨蛋。



「我第一次摸到喜欢的人的胸部时,可是哭出来了呢」



希望你别讲我不想听的事。



我的头皮像是被剥了下来又换了一张新的上去,松松垮垮的,好热。



「虽然可能会让你觉得不舒服,但听我说……被抱着,真的很幸福」



「……我不想听」



「所以,星同学是怎么想的呢。我也只能来问星同学这样的人了。」



也别问我啊。各种各样的意义上,都别当面问我。



但她现在就在当面问我。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这人从小到大都还挺正经的,对此我有自知之明。可能是因为只会这一种为人处世的方法。



也可能单纯只是因为自己傻。



所以,被别人认真问了,我就只能认真回答。



否则会被老师骂的。



那是谁啊。



安分不下来的手指咚咚咚地敲着地板。



「那当然……是想摸一摸的」



我犹如被逼到绝境的老鼠,破罐子破摔直接躺平了。



好啦,这种事不关己的说法就到此为止了。



「……色胚——」



「龖僰吖舝!」



我刚才是无师自通火星文了吗。



「那,要摸一摸吗?」



「啥!?」



这家伙是被大太阳晒得脑袋开花了吗?开的还是一朵奇葩!



「那、那个,我姑且问一句,如果我说想摸的话,会怎样……」



「那就给你摸啊」



我脑袋像是被子弹射穿了一样晃成了拨浪鼓,不管电风扇送过来多大的风都已经吹不动我了,眼球好像也干瘪了。



不管怎么说我只是……看了看,胸,只是看了看啊。没干其他的啊。



退一万步说她根本就不喜欢我啊。这我还是知道的啊,尽管无可奈何。



果然坏女人的妹妹也是个不得了的坏女人吗,有其姐必有其妹。天理何在。喂,我到底在唧唧歪歪些什么啊。



水池海擦着头发,她的胸就在我眼前,大摆空城,看起来毫无防备。



「你是在逗我吗?」



「我可没这么大本事」



「你是在耍我吗」



「耍什么?」



「你是在同情我吗?」



「指哪方面?」



我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列了个遍,但水池海似乎一脸在看傻子。



看什么看?我才是在看傻子呢。



说真的,即使从悲观角度来看,这似乎也不是恶作剧,她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的眼神纯净无暇。



「……笨蛋,你,是笨蛋吧」



「是啊,我确实没啥头脑。比谁都笨」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我承认,日常生活里时不时会瞄向她那里。



这是不可抗力啊,因为实在是太大了嘛。



明明她个头挺矮的。



所以,我的眼中,再次燃起熊熊烈火,烧向她的胸部。



被邋遢的衬衣包裹着的,毫无防备的双丘。是山丘吗。还是山坡?嘈杂的思绪像线头一样胡乱纠缠。



距离,并不算远。幸好房间很小,她离我,近在咫尺。



只要伸手就能够到,所以肯定不费劲。看来道路并不艰险。我在乱说些什么啊。



我抬头盯着水池海看。水池海也盯着我,等着我开口。



似乎是作为回应,电风扇的转声轰着我的耳朵,把我大脑搅成了浆糊。



啊噗啊噗啊噗,嘴唇发出来的声音像是在冒泡。



敲着地板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在半空中微微颤抖了。毛巾擦耳朵时的声音似乎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像是消不掉的本底噪声。



如此狭小、酷热、仿佛把夏日本身给囚禁在里面的空间,我们这是在这里面演的哪一出啊。



缓缓地,手肘像是被谁推着画了个正方形,胳膊也动了起来。我和她的距离如此之近,只要动一动就能埋进去,我的喉头开始呻吟。无论我怎么接近她,水池海她,都没有抗拒。



然后。



如同在行星表面上随波逐流一般——这种诗情画意的形容是绝对不可能有的。



呼吸和指尖的颤动频率同步了。



我承受着能把我耳环扯断的强大拉力,尽管我没戴耳环。



水池海的,胸,被我摸了。



碰到的那一瞬,我的触感当场掉线,眼中的景象也天旋地转。心脏向着未知领域狼奔鼠窜,鸡飞狗跳。过了好久,被弹回来的手心终于恢复了触感,但手腕软绵无力,似乎骨折了。



这是什么啊。



明明它可以算是肩膀的邻居,所以和肩膀应该差不多才对啊。



但摸到它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快没了。



已经死而无憾了,我自己都觉得我感动得有点恶心。



为什么啊?不是离肩膀很近吗。不对,我从刚才开始就肩膀来肩膀去地辩解个啥啊。



我都已经看过她的裸体了,但看归看,摸起来的话果然还是,完全不同。耳朵好痛。快要裂开了。



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原来如此」



冷静的声音把我的手惊得跳了起来,擅自夺路而逃。激烈运动后,疲劳席卷身体的角角落落,我呼吸紊乱,额头冒汗。和我截然不同的是,水池海她毫无波澜。



仿佛毫无感觉。



「我被星同学摸着的时候,也毫无感觉」



果然如此果真如此吗。



指尖聚集的血液,开始逆流。



这温差让我的背肌颤抖,如同悲鸣。



「也不是说讨厌,但也仅此而已。会觉得好热啊之类的,也仅此而已。我的胸什么都没接触到,什么都没感觉到。总而言之就是……没错,我对星同学毫无感觉」



我意识到她是在对我说去死。



虽然中途绕了又绕,但最后的一锤定音肯定是这个意思没错了。血温骤降,血管冻裂,你看,我这不就死了吗。



「和姐姐摸我的时候……完全,不同」



沸腾的血液,化为波涛汹涌的姿态,翻腾着气泡喷发出来。



原来这家伙和我说话的时候,出门的时候,互相对视的时候,都是在想着那个女人的事,我感到一阵虚脱。



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进展,一切都只是我自己骗自己罢了。



这家伙。



仅仅是为了确认这种事,才让我摸胸的。



不是为了我。



只是,为了能进一步,感受到姐姐。



把我当作垫脚石,让自己能更接近姐姐。



「没有行动就不会有改变,我有时会对眼中所见有如此感想」



「……………………………………」



「这句话其实是骗人的……虽然也不算骗人就是了,但后面还有另一半没说完……我觉得大部分事物,如果放置不管的话就会逐渐恶化」



她在说什么啊。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可悲的是,我没有把水池海给一键静音的选项。



毛巾从头上掉了下来,透过湿润的头发,能看到她的眼睛闪着暗淡的光。



「我,要去见姐姐了」



果然,她的决定听起来像是对我的死刑判决。



尽管看不见摸不着,但我觉得耳边有电车疾驶而过,是幻听了吗。



真是蠢到家了。



让我摸胸这件事成了导火索,让水池海下定了决心。



以前我们也有过争吵,结果直接导致了我目击到这家伙和坏女人接吻。(注:详见第一卷第四章)



最后,我们的关系滚向了坏的方向。



然后,或许它事实上成为了水池海的救命稻草,但对我来说是当头一棒。



正因为我早就知道这些,所以我淡然接受了她的话,这让我自己也有些意外。



只不过,我的血流速度仍然很快。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揍她,但果然还是下不了手。



因为她的容颜,我真的很喜欢。



「我会向妈妈打听她的住址……然后去见她」



动真格的啊。尽管她看起来没细想过见了面之后要怎么做。



仅仅只是,想要去见那个女人。



仅仅只是,想要看看那个女人的脸。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尽管能理解却又不情愿,但归根结底,我最讨厌的还是视若无睹、毫无作为。



即使力所不能及,我也要赴汤蹈火。



「……既然如此,我也要去」



算不上反击,但我也尽全力缠住不放。



「为什么?」



「……只是,给你做个伴」



绝不能打开名为真心的锁。想要打开它的话,需要名为勇气、觉悟之类的东西作为钥匙。



水池海并没有立刻拒绝我,而是一脸神奇,一言不发。



她的眼睛仿佛能看穿我的全部——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毕竟这家伙,对我完全没有兴趣。



「谢谢你」



水池同学看起来松了一口气,肩膀卸下了劲。



「一个人去的话,多少会有些害怕」



水池同学这样回答到。



我只能以笑声回敬这份友情,以毫无感情、毫无价值的笑声。



……尽管我并不懂这些深奥的事。



所谓人生,是由无数分支组成的,我们的生活就是由无数个微乎其微的选择堆积而成。



而那个分支在任何人眼里都是显眼的、醒目的。



最终,我没能找到其他道路。



当时我的,没能找到。



与扭曲景物的热浪一样,神志也飘忽不定。有言道,蝉鸣听起来像雨声,但我现在只觉得吵闹。夏日仍然如花般怒放。



但在前往车站的路上,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正在朝夏日的终点前进。



白天,快要被晒坏了的车站门可罗雀,虽然避免了人挤人,但也热得受不了。登上二楼,穿过稀稀疏疏的检票口,我们终于告别了热风。根据得知的地址,在确认完要去的车站后,水池同学向着站台楼层快步跑去。电车正好进站,所以这才急急忙忙。



无论如何都想要快一点见到姐姐,真是个惹人怜爱的妹妹,太感动了。



世界上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了。



我们两人搭上了客流稀少、即将出站的电车。一起出门过很多次,但这么正式的还是第一次。



目的地是那个女人所在之处,一想到这个我就想把脑袋往南墙上撞个无数回。明知哪条路都是死胡同却仍然选择陪她一起,看来我脑子已经不太正常了。明知如此却仍然找不到其他办法,说明我这人的极限也不过如此了。



随便挑了两个空座位,我们并排坐下。电车的座位布局是包厢座(注:类似于国内绿皮火车的座位布局,四个座位为一组,其中两两面对面),我坐的是靠窗的座位。



我以手托腮倚在窗户上,一边给胳膊晒着日光浴,一边望着对面站台。只能看见站外的楼宇和广告牌。



这一趟要坐好久的车。原来那个女人是从这么远的地方来的吗。



也不知道该说她是热情还是诚恳。



决不让女孩子看到自己辛酸的一面——这就是那个坏女人付出的努力,以及能成为万千宠儿的秘诀吗。



虽然可圈可点,但我完全不想以她为师。



「我可以叫你海吗」



我一边装作眺望远处的风景一边问道,但话一出口大脑就一片空白。



「叫我吗?」



「除你以外就没有别的海了吧」



其实我也没见过海,除她以外。在我层层封锁的内心世界里,所谓的海,就是小小的。



「可以哦」



和气势汹汹的我不同,她的回答显得漫不经心。接着她说:



「那,我也叫你空吧」



随着电车启动,我身体有些向前飘。我望着站台,耳边传来咣当一声,终于发车了。



「不是应该叫我高空吗」



「太长了,和星同学一样长」



星同学,高空。在舌尖上嚼了嚼各自的字数,原来如此,我理解了。(注:星同学的日文是ほしさん,高空是たかそら,字数相同)



「也行吧」



别人总是会弄错我的名字,所以我一直不太喜欢这个称呼。(注:星同学姓星名高空,而非姓星高名空)但是水池同学……海她今后都这么叫我的话,说不定我会喜欢上这个称呼吧。



尽管我们之间,可能时日无多了。



海。



脑中似乎多了一个按钮,在那儿按个不停。



明明只是叫了别人的名字而已。



虽然有些迟了,但至少也在挣扎摸索着。



「空,你是不是喜欢姐姐?」



听到了让我没法专心欣赏景色的问题。



「在说什么啊?」



「在说你是不是喜欢」



海说话非常直白,一点儿也不婉转。她不会给别人退路,也不给自己退路。



「才没有」



「但你和她约会了吧?」



她话中带刺,言外之意是我瞒了她。



「也没到约会的程度……只是,和她一起出去玩了一小会儿」



「我觉得这就是约会」



说的也对。



「我听说你还差点和她做了色色的事」



她声音低沉,看来完全无法容忍那方面。



我托腮的手力道越来越大,脸都被我挤凹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把这些都捅出去啊。



那还不如,把事情始末都讲明白啊。我不禁捂住眼睛。



「姐姐她真是……唉,笨蛋」



透过手指缝隙能看到海撅着嘴,似乎在闹别扭。她撅着嘴继续说:



「不会让给你的」



「……我才不要呢」



「撒谎」



「才没有撒谎」



说真的,如果能选择是否需要那个女人的话,我肯定是不需要她的。虽然倒也不是说真的不需要,但至少不希望她离我太近。那个女人,就像星星。



比月亮和太阳都更遥远,遥不可及的星星,闪耀的星星。



遥远到以它作为目标都会显得很蠢。



作为远观的对象则正合适,可以欣赏来自远方的光芒。



「我只是……」



「只是?」



我眼神游离,舌头打结,如同惊弓之鸟。



「没什么,当我没说」



和海面对面时,我都不敢和她对视,就像现在这样。



我关上了感情的通风口。好不习惯。完全搞不明白,恋爱时到底应该做些什么。



我把握不好需要传达的和想要传达的之间的差别。



愿望、希望和理性都被溶解成无数杂乱的细流,心情越来越差。



我,没有爱上那个女人。



虽然觉得她是个美人,她也温柔得像是一场幻想(注:第二卷第四章中,地生小姐给星同学膝枕时,星同学在心里把地生小姐形容为「一场幻想」),我也承认确实被她的豪放性格给吸引了,但对她只是有些好感。喜欢和爱,肯定是不同的。



「只是……」



托腮的手遮着嘴,我支支吾吾地继续自言自语。



只是,那个女人,从来都没有叫错过我的名字。



从最开始就叫我,高空。还有——



她称赞了我的名字。她从未说过我的名字很奇怪,一次都没有。



……或许,这就是契机。



细节上毫不马虎,大概这正是她能收获一群迷妹的原因吧。



我果然还是比不过她。



也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当万人迷。



如果,地平小姐她认真追我的话,我肯定会条件反射般地拒绝。



哪怕并非出自我的本意,我仍要筑起高墙。



因为不开启自我保护机制的话,我的自我一定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似乎能闻到海潮的味道,是错觉吗。



出站时迎面吹来一阵风,我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感受到的是热气和混杂其中的些微刺激感。不变的或许是肌肤感受到的热浪,以及每当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时都会在心中蒙上的阴云。



走出车站,向着完全陌生的街道前进。车站前有个公交站台,周边来往车辆不少。车站一侧有座小喷泉,周围有很多鸽子闲庭信步。它们似乎完全不怕人,在那里悠哉游哉。



虽然听说这是个观光胜地,但出入车站的人实在是多到让我们不知所措。明明现在是暑假,但穿着校服拿着地图的高中生成群结队,聊着要去的地方。不少人提一种黄色纸袋,里面似乎是装了某种有名的土特产,看来可以通过这个袋子来判断是不是游客。



(注:《安达与岛村》第十一卷第八章中,几年后安达和岛村两人前往此地旅游)



「唔,是在那边」



她一只手拿着妈妈写的便条,另一只手指向目的地。便条上手绘的地图和手写的字比我预想的还要好看,不过它纤细的线条就很符合那位妈妈的纤细形象。



跟着海的指引,我们很快来到了大街上。道路中间有类似鸟居的构筑物,以及巨大的石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像是巨大的地藏一样的石像排成一列。石像前有很多外国游客在拍照,后方穿行着载客人力车。



当地的空气非常干燥,和闲适的氛围形成巨大反差。



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华丽的装饰和那个女人的形象如出一辙。



我们像是要摆脱大街上的喧嚣一般,继续笔直向前走。这条路上有许多针对游客的餐饮店,中间夹杂着几间便利店,似乎还有一座坡道。眺望远处风景时,我突然啊了一声。



「哎呀,是海平线!」



顾不上晒得快要烧起来的、沉甸甸的刘海,我直直地指了过去。



「嗯?」



低着头走路的海,强忍着刺目阳光抬起了头。



「是海啊」



虽然还只能看个隐隐约约,但继续走下去的话迎接我们的一定是大海吧。沙滩上现在肯定挤满了游客,摩肩擦踵。



「hǎi?……啊,海。嗯、嗯——……哦——」



哪怕见到了自己名字的来源,她的反应依旧平淡。这家伙,无论何时都是这副样子。



大概,这家伙的身上名为感情的东西,只有经过地平潮之手才会正常运转吧。



经过依旧排列着很多地藏的地方,转入小巷之后立刻与大街上的热闹隔绝,有种舒缓的氛围感。这里应该就是所谓的恬静的住宅区吧。蝉鸣声平稳悦耳。东张西望了一下,每户人家都占地很广。和邻居家的距离也很远。而且基本都有很气派的大门。



该怎么形容呢,这条路的情况真是一目了然啊。



虽然海的妈妈描述了当地的详细信息,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样貌了,比如屋顶的颜色之类的信息都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所以我对此将信将疑,直到看到这里全是有年头的老宅子才恍然大悟,看来应该能顺利找到目的地。



我们按图索骥,经过了一座仓库,注意到二楼有着格子窗;经过了好多栋建筑,透过窗户能发现窗边装饰着很多日本人偶;经过了停放着观光人力车的小楼,从牌子上可以看出来应该是人力车的总部;经过了一户种着蜜柑树的人家,能看到树的枝头从围墙里探了出来。



接着,尽管忐忑不安,但挂着「地平」名牌的宅子还是如期而至。



比其他的宅邸更加宽阔,看起来结构坚固。门大得夸张,也不知道是要给多大个头的人进出才需要这么一扇大门。而在门旁,有许多人脸——墙上贴了好多竞选海报。整整四列,都印着完全陌生的大人们的脸孔,可能他们思考的东西和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吧。



「还是那户人家的宅子比较气派啊」



「那户?」



「就刚刚那一家」



海这么说着,直接进了门。我寻思这扇大门肯定有它存在的意义,我们是不是暂且先在门外等一会儿比较好。不……应该不要紧吧?反正海她原本就是这户人家的孩子。不不不这很要紧,因为这只是我基于常识的想法。但在大门深处的宅子里,有超乎我常识之外的存在。



我这浅薄的常识究竟在胡诌些什么啊。



「算了……反正门开着……应该,不要紧吧」



就这样强行自己说服自己,我快步跟上海。从大门到宅子的入口有很长一段距离。途中看到了种满了植物、仿佛迷宫一般的庭院,它的另一头有一片树林,树的高度一看就很难打理。不过石板路看起来没怎么打扫,满地都是树叶和小石子。换做是我的话绝对忍不了,必须抄着扫帚去扫干净。



我们沿着植物组成的墙来到了宅子的入口。门旁似乎有古色古香的木质鞋柜。看来必须要在这里脱鞋才能进去啊。鞋柜空空荡荡,用手指拂了一下,有一点脏。



总觉得,这户人家似乎不怎么喜欢打扫。



「请问是哪位?」



一位抱着纸箱的男人看到我们之后,从屋里走了出来。可能是因为他身材魁梧,也可能是因为纸箱比较大,总之他一靠近我就有种压迫感。他的脚步声杂乱,听起来像是一路踩着鞋后跟。



这个人也是海的亲戚吗,我望向了他的眼睛。



他的瞳色和海以及地平小姐是一样的,不知为何,我感到背后发凉。



「请问有什么事吗?」



他的声音很严肃,完全听不出在欢迎我们。抱着箱子的他面有愠色,完全不理会身上的汗水。他的神情和态度,具备了「我讨厌的大人」的全部必要条件。



我看了海一眼,示意让她来解释,但海她额头冒汗眼神慌乱,一脸不知所措。也有她个子小的原因吧,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是被训斥的小孩子。



她在大门面前还挺勇,但在人类面前就很怂。



「地平,呃,潮小姐在家吗」



「啊?」



原本就只是表面客套的面具顿时裂了一道缝。那个天性奔放的女人,果然在家里也声名狼借吗。



「找那家伙?你们谁啊」



刚才他还装作一副迎客的样子,现在已经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毫不掩饰对我们的猜疑。我被这个大人瞪得发怵的同时也明白了一件事,啊啊,原来那个女人从来不带女孩子回家啊。



海似乎也被吓得不轻,都不敢抬起头了。根据我零星听来的关于这家人的往事,如果天天和这种大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恐怕还真的不会留下什么开心的回忆。



「啊?」



似乎是注意到了海的瞳色,男人瞬间提高了分贝,满是疑惑。从气氛里似乎能感到他无所适从,以及因麻烦和恐怖而惴惴不安。



蝉鸣声更加嘈杂了,听起来像被溺水时吐出的泡泡声给包裹着。



越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蝉鸣上,就越会感觉整个人在往下陷。



「嗯——?」



打破这个氛围的是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



一位高个子的老人,抱着装了泥土的袋子从庭院树林那边出现了。他穿着似乎是工作服的短款和服,从手脚上可以看出岁月的痕迹。他梳着总发(注:总发是常见于江户时代医生、行僧等的一种发型),头发几乎花白,皮肤近乎古铜色,应该是长期被日晒的缘故。最关键的是,他的瞳色和海以及地平小姐是一样的。看来这还真是这个家族的共同特征。



「怎么了?」



见到这位老人后,接待我们的人直截了当地向他说明了我们的情况。当老人听到地平小姐的名字小潮时,他的眼里似乎闪过了一道光。



「小潮的……那还真是,稀奇。因为那家伙从来就没把女人领进家门过」



老人毫不客气地把目光投向我们,似乎是在看什么奇珍异兽。能闻到一股泥土味,不知到是因为他走过来的缘故,还是因为他抱着的东西的缘故。这位和干燥的泥土味很相配的老人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的金发。



「……那个」



「虽然金发不少见,但适合金发的人却很少见。还真是找了个好女人啊」



老人「嗯」了一声表示认可,还夸奖了一番。虽然,我并不属于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