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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光辉灿烂的风中」(1 / 2)



远方有一只飞鸟。



我望著天空动脑思考,真正身处远方的到底是鸟?或者其实是我呢?



站在原地一阵子之后,我听见了风的声音。从未停歇的风声呼啸而过,推动我的肩膀。



有时候几乎连身体也会被吹翻。



那是吹著强风的日子。



「你在看什么?」



「看鸟。」



听到我的回答,她来到身旁看著天空眯起眼睛。迎风飞起的头发交织出纤细的美丽舞蹈。



「在哪里?」



「在那一带飞行。」



我指出还算具体的位置,她也配合地观察起同一个方向。



因为阳光太刺眼而转开视线后,对方给出委婉的否定意见。



「没找到呢。」



「是吗……」



看样子果然还是只有我能看到,但是我并不惊讶。



因为长久以来经常发生这种现象,这次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或许是角度问题,白色的鸟挥动翅膀时,有时候看起来会蓝得像是吸收了天空的颜色。



在天空和羽翼融为一体的那瞬间,我总觉得可以窥见另一个景色。



……不过看在旁人眼里,大概成了个危险人物吧?



自己偷偷瞄了旁边一眼,和我视线相对的她露出为难的笑容。



「你果然是个怪人。」



每当她这样微笑著谅解我的时候,我都会感到「太好了,自己还可以待在这里」。



只有自己看得见的鸟儿此刻仍在远方飞翔。



彷佛要乘风而行,我在蓝天之下打著赤脚往前迈步。



「据说人类其实没有『现在』。」



「哦?」



「例如从太阳那边接收到的阳光是八分钟前的光线,月亮的光辉其实也过了一点三秒。无论是眼睛看到的东西还是耳朵听到的东西,所有一切只不过都是感应到过去而已。」



「嗯嗯。」



「所以啊,实际上并没有能和自己存在于同一时间的事物。」



或许,那就是人之所以拥有「寂寞」这种感情的理由。



「距离真是让人伤感。」



双方都伸出了手,彼此的指尖交叠。她的中指的触感让我联想到至今为止的种种往事。



「……那么像这种感觉,如何又如何呢?」



我正在试著对应名为「情绪化议题」的无理难题。



「大概算是相当不错。」



「太棒了。」



承蒙夸奖,让我感觉到自己放松表情露出笑容。现今是获得称赞会坦然感到开心的时期。



尤其是来自她的称赞。



她是属于我的她。这不是哲学上的探讨,意思是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也是属于她的她。



感觉很像绕口令。



暑假期间,两个人一起稍微睡过了头。到了中午,阳光从全面开放的蓝天中照入室内。能够待在凉快的房间里眺望这个景象,是不是只有我会为了这种事情感到不明确的幸福?



特别是当女朋友也陪伴在身边时那就更加完美。



从彼此相识到我跑来她的大楼住处寄居,中间到底经历了多少时间呢?虽说是赖著不走,但自己也一起支付租金,所以并不是吃软饭。话虽如此,实际上是她的收入较高,因此如果要问双方是否公平分担了生活费,我只能转开视线苦笑以对。



「不好意思,我实在没什么出息。」



「不要紧,而且你偶尔还会做个三明治之类的。」



「呵呵呵。」



总觉得她给予赞美的标准非常低,而且现在还以像是顺便的态度摸了摸我的头。



「你的头发总是这么柔顺,摸起来很舒服。」



她用手指梳过我的发丝,就如同在疼爱小孩子一般。接下来突然开始用力弄乱我的头发,这边摸一摸,那边搅一搅。「我的头发爆炸了……」整个东翘西翘的头发掉下来挡住视线。伸手分开头发形成的障碍后,只见她的笑容正在迎接我。



眼前的她留著偏短的发型,有一双猫科动物般好胜的双眼,让人不觉得她和自己同龄的印象或许正是来自这些特质。今天才刚起床所以没有化妆,但是这样也别有一种魅力。



「像这种走在麦田里的感觉……」



「你在说什么?」



「其实以前我的头发更长,而且还绑了起来。」



哎呀,我也记得,就是那个马尾发型嘛哈哈哈……我热烈地附和这个往事,她却整个人僵住不动。我心里先是感到不解,之后才「啊」了一声想通原因。



「我以前跟你说过?」



「或许……有说过也不一定。」



我想应该是没说过。不过自己知道这件事,而且也亲眼看过。



因为我从很久以前就单方面地观察过她,也一直努力追赶著她。



但是,我不是跟踪狂。



实际上是一种有点复杂的关系。



「总之你说的没错。」



她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这个插曲。这种粗枝大叶的个性有著共通的部分,可能也在彼此建构关系时发挥了恰当的功用。



我们改变姿势坐了下来,互相依偎著对方。这次没有直接坐在沙发上,而是把沙发当成靠背,让双脚在地板上往前伸直。双方的手自然相握,手指上也传来熟悉的触感。



在没有打开电视的空间里,两人的呼吸往前后移动并相互交错。



「中午以后要去哪里吗?」



「嗯,也对……必须去采买才行。」



就算午餐可以靠著气势和糖果打发过去,不吃晚餐却很难熬。



「还有……」



我一边思考,一边把视线移向窗外。总觉得看到某个会动的物体,不由得受到吸引。



在景色的前方,可以发现有一只避开云朵飞翔的鸟。



「飞得真高……」



我用视线追踪那只默默展翅彷佛要飞往广阔云海另一端的白色鸟影。



凝神观察后,我注意到展开的翅膀似乎呈现灰黑色……那是类似黑尾鸥的鸟类吗?



「什么东西飞得真高?」



发问之后,她才自己「噢」了一声并换上暧昧不清的微笑。



「平常那只鸟?」



「嗯。」



她似乎看不到那只鸟。我曾经不著痕迹地委婉发问,结果其他人好像也一样看不到。



看样子只有我能够捕捉到那对羽翼。



「啊,我自己也觉得差不多该去医院一趟了!你放心!」



我大力主张自己是个正常人,结果反而显得更加可疑。



「没问题没问题。」她笑著安抚我。「你在我们刚认识时就怪怪的了。」



「什么嘛是那样吗!」



看来自己从彼此相识的那一天起就是个可疑人物,而且从未改变。毕竟我是那种在车站前面打著赤脚还气喘吁吁地抓住她肩膀的家伙。以那种事作为基准的话,现在的我可能算是变得相当正常,太棒了。



「所以可疑的变态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了认真的恋爱呢。」



「咦?是吗……嗯?」



她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眼神和下巴都微微晃动著。



「就是那个,因为变态的变和恋爱的恋字形有点类似所以我讲了一个很肤浅的冷笑话……嗯。」



到头来只能自己解释的我忍不住用手遮住脸孔。



我透过手指缝隙窥探对方的反应,只见她正举起手指在空中写字。



「真是一点都没变。」



「是……是那样吗?」



虽然我听不太懂她在说什么,还是在羞耻心的强制驱使之下连连鞠躬哈腰。



「你的变态和恋爱还是一直并存喔。」



「咦……嗯,对啊对啊!」



我很识相地用力点头之后,这次换成对方掩住了脸孔。自己正在近距离观察这个反应,她却把我的脸推开。



「刚刚那样比我还情绪化呢。」



「禁止讲那种话。」



「是。」



由于遭到禁止,我抱膝坐了下来等她复活。在这段期间,觉得女友真是超级可爱的自己充分享受著没有任何粉饰的恋爱感情。对我来说,这就是品味时间的最佳方式。



我正在轻轻摇晃著脑袋,她已经意外快速地复活。



接著,她朝向正面,拍了拍立起的膝盖像是要拥我入怀。



「没办法存在于同一时间中吗……」



她配合了我的情绪化议题。



「或许是因为我和你的时间有著偏差,所以我才看不见那只鸟。」



「有可能。」



「所以,我们要把修正这个偏差作为今后的课题。」



「我没有异议。」



我第一个反应是表示赞同,而后才再度看向那只鸟。



最近,它一直待在我的天空里。



只有我自己能看见的鸟。究竟来自何处,又将飞往何方……这些疑问让我有些好奇。



其实眼前的这个女朋友,以前也只有我能看见。



自己继承家里的茶屋开始苟且过活后,这样的日子转眼间已经将近二十年。回顾起来明明也没什么大事必须处理,时间却流逝得如此迅速。我看向每天生活中都会照的镜子,不知何时却开始映出四十好几的自己。无法在日常中察觉这种变化的状况持续下去,最后只有结果被突然摊在自己面前。



说不定下一次眨眼时,会看到自己成了一个老太婆。



才刚豁出去认定如此过完一生其实也不是坏事,却有个规格外的刺激突然到来。那是一个青春洋溢,如同顽强植物般冒出来的存在。



也就是我的侄女。



哥哥的女儿,一个高中女生……目前正跪坐在我面前喝茶的女孩。



侄女还有一个身分是女朋友,我的女朋友。再次认知到这一点,会让人有种不道德的感觉。



毕竟她有一半的血缘继承自哥哥,拥有远比陌生人更接近自己的血统。对于我喜欢上她,而她也喜欢上我的事实,自己总忍不住感到身体里的血液变得沉滞混浊。在这种感觉平静下来时,会留下不可思议的余韵。



或许自己喜欢的就是那股余韵。



我一边喝茶,一边思考著这些事情。



侄女在暑假开始后频繁地前来找我,不知道她的父母有何感想。



说不定他们逐渐察觉有点可疑……不,什么叫可疑。



哥哥他会联想到那方面吗?



「现在是什么感觉?」



我没有机会见到哥哥和嫂嫂,也提不起劲去见他们,更觉得有点害怕知道他们的反应,所以试著透过侄女了解状况。她正在切开配茶用的生果子,听到这句话后睁大了双眼。(注:生果子是日本传统点心的一种分类,含水量在30%以上。)



「问我是什么感觉……很好啊。」



「嗯,那没事。」



面对双方对话搭不上线的情况,直接应付过去是最好的选择。



侄女似乎不太在意周围的看法。我原本以为她或许是被恋爱的感觉冲昏了头,但是已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等我弄清楚其实是因为她年轻又缺乏失败经验时,虽然一方面觉得可靠,同时却也认为自己必须更加绷紧神经。虚长了这么几岁,我怎么可以因为他人带来的热量而沉迷其中。



但是侄女的眼里只有我一个。



我本身就代表了未来。



面对如此强烈的好感,假如自己还是二十几岁,是不是能够更加热情地回应呢?然而再怎么说已经过了四十岁的在下必须顾虑她双亲的想法,还要考量侄女的将来。年龄差距的问题也是一样,那并不是要我别太在意就真的能不去在意的事情。



我没办法跟年轻人一样只活在当下。



算了,毕竟已经这把年纪了,原本倒也不会担心未来还有什么重大事件。



只是现在真的遭遇了重大事件,所以说未来这种东西或许根本无法预测。起码我自己从没想像过会在四十岁的时候把侄女当成女朋友对待。



在比较年轻的时期,自己一直都在烦恼其他事情。



「……啊……」



我慢慢吐出一口气,让几乎浮上表面的回忆再度重置。



顺便观察起坐在正对面的侄女。



那头略带紫色的黑发跟大嫂一模一样。可是我虽然不讨厌大嫂,倒也不曾对她产生什么特别的好感。看样子就算外表相似,吸引我的却是完全不同的部分。



那么到底是哪里呢?试图找出答案的我开始盯著侄女观察。对方捧著茶杯,似乎被我的举止吓了一跳。我没有理会这种反应,继续把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有……有事吗?」



侄女坐立不安地左右摇晃著头发,眼神也四处乱飘。



「盯~~」



「不,我知道你在看我。」



「盯盯……」



「讨厌啦。」



或许是认为我在戏弄她,侄女皱起眉头,不过我的行为起码有一半是基于认真的研究。总之我站了起来绕过桌子,在她的旁边蹲下。接著,伸手拉起侄女脸颊旁的一束头发。



看到我伸出手指的动作,她的肩膀震了一下。



「你要再来一杯茶吗?」



我一边玩著她的头发一边询问。「麻……麻烦了。」依然跪坐的侄女拘谨得宛如豆腐一般方正。



(插图009)



她的肩膀也整个紧绷起来。



「你应该已经习惯这种行为了吧?」



「每次小姑姑摸我的头发时,怎么说……我总是会很紧张。」



「头发?」



我动了动自己的手指,侄女的身子跟著一震。放在大腿上的拳头不断上下,就像是在敲打琴键。看到这种反应,我轻笑了几声。她的鼻尖微微泛红,双眼也有点湿润。



「居然主动招认自己的弱点,这个样子可不行啊。」



至于侄女的弱点部位……在此省略。



大白天的营造出那种气氛是要做什么呢?我找了个逃走的理由。



「我去泡茶。」



我放开她的头发并站直身子,于是侄女的视线也跟著我移动,彷佛正在仰望放掉的气球。光是看到她对自己表现出这种紧追不舍的表情,就能让我颇为满足;光是她愿意像这样注视著我,也能让我感到相当幸福。



因为时至今日,还会关注我的人物大概只剩下侄女一个。



「等一下再继续。」



「继……继续……」



侄女挺直背脊。她的姿势总是很漂亮,或许是大哥大嫂教导有方。



我收回杯子离开起居室,来到面对外侧的走廊后,外漏的一丝冷气恶作剧似的搔著我的脸颊。接手的夏日艳阳全面笼罩下来,简直是想让人整个融化。



这栋老房子到了冬天明明到处都有风从缝隙灌进来,夏天时的热气却累积著无处可逃。心想这种事实在很不合理的我因阳光而眯起眼睛,在如画般的积雨云里发现会动的物体。



「又是那只鸟。」



一只展开灰黑色羽翼的鸟在遥不可及的远方飞翔著。最近只要我抬头望向天空,每次都能看到这只鸟……不管自己身在何处都一样。



是偶然?误会?还是那只鸟其实活在我的眼中?



不管是哪个理由,我都认为这个现象有其意义,因为诞生于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具备意义。总而言之,把那只鸟当成是「过劳导致的幻觉」大概是最四平八稳的判断。虽说我这人有没有累到那种地步是极为可疑的事情,不过我还是决定先揉揉眼睛。注意到自己在这种时候只针对左眼处理后,让我实际体认到人是一种习以为常的生物。



我的右眼因为以前的一点意外而失明。



顺便说一下,下手的人是侄女。



关于这件事,她要求我必须花一辈子去恨她。



但是抱著憎恨度日未免太过累人,我只想恨她五秒就乾脆原谅,侄女却坚持不肯接受。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连我也不太确定。



「鸟吗……」



那种张开双翼在空中翱翔的姿态,让我联想到以前认识的某个人物。



不过那家伙不曾展翅高飞,而是一只不断奔跑的鸟。



一只埋头往前冲刺,不曾回头看我的鸟。



万一发生到了公司午休时间却没空打开便当的状况,那可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就算便当内容只是晚餐的剩菜也一样。



「而且这也算是爱妻便当嘛!」



我面露傻笑。



吃了一口之后我才恢复冷静,心想自己可能讲得有点太夸张了。



我一边动著筷子,同时操作智慧型手机。我和她从事不同的工作。



『今天应该是我这边可以比较早回去,晚餐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们讲好准备食物的任务由先回到家的那个人负责。



送出讯息后,我把吸管插进牛奶纸盒里。回覆很快就传来了。



『嗯……虽然不能当晚餐,但是我突然很想吃地瓜羊羹。』



「地瓜羊羹……」我喝著牛奶,重复她的要求。



『啊,晚餐只要简单吃就好。』



「我也只会做一些简单的东西啦哈哈哈!」



大学时代的我在吃的方面完全仰赖室友的支援,现在光是会自己动手已经算是比较像样。我吃著塞在便当盒角落当作点心的葡萄乾并送出回应。



『我回家时会顺便去买地瓜羊羹。』



『爱你喔!』



『我会代替地瓜羊羹感到害羞。』



『不必代替地瓜羊羹也可以害羞啦……』



就像这样,我们进行了一场彷佛会让羊羹僵硬的对话。



之后,我在「喔啊啊啊啊」的状态或「呜噫噫噫噫」的吼叫中撑过了上班时间。我大学一毕业便进入这间公司,一直待在岗位上并没有特别发生什么变化,不过经常回想起当初面试的事情。因为我那时曾经自我宣传跑得很快,所以被要求和公司的其他员工比赛,最后好不容易获胜。



万一输了,自己是不是就会被刷掉呢?



只是也很难确定是不是因为我赢了才被录取。



总之如此这般,我在上班时间内做完工作,准时离开公司。



夏季的白天比较长,也让人觉得一天比较晚结束,总有种赚到的感觉。



「哦~~哦~~今天也飞得很高。」



明明在公司隔著窗户看到这只鸟的时候只觉得满心可恨,下班后却会连自己都产生想展开羽翼抬头眺望的冲动。我原本考虑模仿那只鸟把双手水平张开,后来又觉得想必很碍事而作罢。



我决定先把这只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的鸟置之不理,开始在通往车站的路上寻找平常没特别注意的日式甜点店招牌。地瓜羊羹应该是日式甜点店会贩卖的点心……大概没错。回头想想,我自己居然不曾买过,连价钱是否偏贵也不甚清楚。



我知道自己尚未完全掌握女友在饮食方面的喜好,看来世界上还有很多谜题。



包括阳光在内,这一切都热情又刺激。



搭了一段摇摇晃晃的电车后,我跨著大步走回住处。虽然学生时代曾为了见到「她」而使出全力奔跑,但现在就算慢吞吞散步也没有关系。



我想尽可能去改善自己和她之间的时间差距。



「我回来了。」



进门之后,我不由得一边脱鞋一边按照习惯打了招呼。虽然家里没有人在,但是看到整洁的厨房会让人心情变好,也会提起准备发挥厨艺的干劲。再加上因为和女友住在一起,不至于发生无人打扫的问题。



我踏入室内,先把买回来的日式甜点店包装袋放在桌上,然后用力吸了一大口沉静的空气。由于家中无人再加上当然没有通风,空气显得有点湿热。用力吐气后,我上下运动肩膀,将薄膜般依附在身上的疲劳感彻底甩去。



进行至此,心里总算充满到家了的感觉。



我去换了衣服,为了思考要煮什么当晚餐而移动到冰箱前方。在打开冰箱之前,映入眼角的夕照色彩吸走了我的注意力。虽然离开公司时还残留著近似白昼的日光,不过到了这个时间,到底还是得迎接斜阳。一大片被染成暗红色的云层彷佛化为海浪,正朝著城镇一波波涌上。



不管什么时候看到夕阳,每次都会让我的心脏左侧附近受到刺激,心神也因此不定。



内心涌上一种情绪……彷佛觉得自己必须开始去做某件事情,又像是为了某件已经结束的事情感到焦虑。很久以前的人类曾经害怕黑夜的到来,或许这种反应就是受到了过去的影响。我独自一个人面对这种造成动摇的原始情感,却注意到熟悉的那只鸟和暮色一起横过窗前,似乎也想伴我一程。



然而在鸟的身影超出窗户范围的同时,眼前的景色突然开始倾斜。



「哎呀?」



我受到类似晕眩的症状袭击,连忙把手放在正想打开的冰箱上支撑住身体。



咚、咚,太阳穴附近传来脉膊的跳动声。脑袋深处产生一种不同于疼痛的错觉,彷佛接触到了什么异物。原本往下看的视线开始转来转去似乎在寻找消失的那只鸟,不断回旋的景色害我感到恶心想吐。不协和音如同水位般地步步高涨,灌满了我的全身。



沙沙………在闭上的眼皮内侧出现类似嚼沙的质感后。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宛如砂石灌入的噪音勉勉强强地拼凑出了友人的声音。



耳朵和眼睛被迫开放。有什么从耳朵流了出去,就像是空气逐渐从内侧泄漏而出。



视线范围内的每一个角落都暴露在光芒之下,失去能够休息的场所。明明什么都看不见,眼球却因为不眠不休地持续活动而越发抑郁。就算因为紧绷的疲劳感而闭上眼睛,前方却不是黑暗而是似曾相识的街景。



实在无法继续承受的我原地蹲下,静静等待暴风雨平息。不管是摀住耳朵还是盖住眼睛都没有任何帮助,因此到头来我的手自然地支撑住额头,摆出类似祈祷的姿势。我用力吸了一口气,很痛苦,呼出一口气,也很痛苦。即使如此自己还是继续深呼吸,重复多次后总算感觉到耳朵逐渐关闭。



由于遭受各种感觉的折磨,连自己踩在哪里都模糊难辨。



尽管没有经验,但溺水是不是这种感觉呢?



虽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如同用臼齿咀嚼杂音的状态依然没有消失。



就像是强行从远方的广播接收了讯号。



我成了人体收音机,耳朵深处还残留著一直无法抹去的异样感。



「小芹。」



我久违地呼唤著童年玩伴的名字。



那是曾经为我带来巨大波涛的声音,自己当然不可能忘记。



我盖住一边耳朵然后甩了甩脑袋,感觉似乎听到了类似螺丝钉滚动的咔啦咔啦声响。



「爸妈叫我来问小姑姑在盂兰盆节时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



来到茶屋入口的侄女随便打声招呼后就提出了来意。



「是说,我去年有做了什么吗?」



我正在把常客要自取的茶叶塞进箱子里,同时不解地歪了歪脑袋。双亲已经离世,成了空屋的这个家现在是由我继承。对于这个安排,哥哥并没有特别反对。虽然没有明讲,但是他或许也觉得失去老家未免令人感到失落。



「我想他们的意思是亲戚都会去我家,所以希望小姑姑也去。」



「我不要。」



我随口拒绝,盖上塞满袋装茶叶的箱子。听到侄女的苦笑声后,才抬起头来看了看她。



「因为跟亲戚应酬很麻烦啊。」



像那种只有盂兰盆节和过年才会碰面的亲戚,乾脆把他们忘了反而比较轻松。毕竟对方不可能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反过来说,我这边也是一样。



另一个单纯的原因,那就是我不喜欢人多的空间。感觉氧气稀薄。



还有我也不擅长去窥探人与人之间的狭窄间隙。



「小姑姑这种孩子气的地方有时候很可爱呢。」



「……嗯,我不否认自己很幼稚。」



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国高中生时期表达自己想法的技巧可不是一个「烂」字就能解释,而且这个问题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善。就算我有自觉,事到如今根本束手无策。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以帮忙作为藉口前来店里的侄女占据了柜台。平常她都在那里研读课业或是看起自己带来的书,基本上不会接待客人。



然而很不可思议的是,侄女没待在店里时反而会有零星的珍贵客人光临。



「在你来之前没多久,店里来了个客人。」



「哦,真是难得。」



这间店除了定期购买的常客,一般过路客极少上门。甚至到了有客人光顾会让侄女有点惊讶的地步。



「是附近的居民吗?」



「不,我没见过那个人,是个金发美女。」



看起来像是外国人,不过她的日文很流利。额头上有一大片看似切割伤的疤痕,让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种行为说不定很没礼貌。另外根据外表,很难判断对方真正的年龄。



「美女啊……」



侄女的视线带有压力。



「那是重点?」



「为何不是?」



要是她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开始找我纠缠不清那就伤脑筋了。



「不然我称呼她为金发女好了。」



要是形容成金毛妹子,眼前的年轻女高中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



「小姑姑喜欢金发?」



「不,我喜欢你那种发色。」



哎呀……侄女压著自己的头发害羞起来。她摸了摸遗传自母亲的黑发,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



「我会好好感谢母亲。」



「那样挺不错啊。」



今天也做了一件好事,我希望自己至少能日行一善。



「总之,到这边为止还算是普通的客人。」



「所以那个人不普通吗?」



嗯。我点了点头,开始说明那个客人来此的目的。



「她拿了一个日式茶碗给我看,说什么想找适合用那个茶碗喝的茶叶。而且明明我什么都没问,对方却自顾自地开始解释那个茶碗是她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所制作的东西。」



她看起来真的很想炫耀,不,反而很有可能正是为了炫耀才走进这家店。自己碰到这种怪人时可以嗯嗯啊啊的应付过去,换成侄女或许会不知所措。



「那还真是……很有特色……」



「嗯。结果,因为我说我也不清楚,对方就把架上的所有商品全都买了一轮。」



我意外成了个销售高手。



「买茶买爆喝茶喝饱……凑不起来吗?」



我放弃讲到一半的冷笑话。不必确认侄女的感想,这个哏很失败。



「我偶尔也想试著招呼客人。」



对于侄女的意见,我只哈哈笑了几声。考虑到自己给她的工读薪水,她光是愿意帮忙打扫店内就已经很尽责了。



话说回来,我总觉得在哪里看过那个日式茶碗。不,还是看过造型类似的作品?杂志、电视……虽然记忆里没找到相关的资讯,不过或许是哪个有名陶艺家的作品。毕竟自己对那方面的世界是个外行,就算见识到什么杰作也无法了解其中价值。



看到侄女从包包里拿出书本,我决定躲到后面去。



「那么接下来麻烦你顾店了,我晚一点会拿茶水过来。」



「好的。」



侄女来店里帮忙的日子,基本上我什么都不做。她没有来的日子,基本上我也几乎什么都不做。



连自己都忍不住觉得真亏我能活下来,侄女也说过同样的事情。



我经常在想,不知道侄女会选择怎么样的生活方式。



通过店面后方的走廊后,我进入起居室。幸好冷气一直开著没关,闷热的走廊和这里简直是通往了另一个空间。我呼出堆积在身体里的热气,交换般地吸进凉爽的空气。



接著,我摇摇晃晃地被沙发吸引过去。这张被我拿来代替床铺的胭脂色沙发在外观上已经显得有些老旧,不过我还不打算换一张新的。



我跳向沙发,躺下来伸直双脚。明明没那么想睡,结果却反射性地打了个呵欠。保持躺平姿势的我把手伸向折好放在旁边的毯子,即使勉强转动身体导致侧腰附近有点疼痛,自己还是坚决躺著摆烂。好不容易用手指勾住毯子之后,也顺便把旁边的旅游杂志一起拉了过来。我摊开毯子和杂志,让沙发上形成更加高级的空间。



毯子对自己来说是可有可无,不过侄女要求我必须盖著毯子睡觉,因此我决定乖乖遵守。



至于旅游杂志,虽然我根本不会实际前往,还是会买下杂志像这样翻开阅读。光是透过杂志欣赏各地的景色,或是闭上眼睛想像自己真的去了一趟,其实都出乎意料的有趣。以前放学后要等人时,我也是前往图书馆做类似的事情以打发时间。难道只有我会这样做吗?



接著,我注意到桌上并排著两个原本应该已经洗好并放在厨房的茶杯,或许是因为什么误会才被摆在错误的地方。看著两个茶杯像这样并排的景象,我不由得回想起大学时代。当时自己总黏著离开故乡的童年玩伴,两人还住在一起生活……只是后来我失去了她,而我如今身处此地。



「算了,人生难免有那种事。」



不过我也觉得自己好像只会碰到那种事……直到认识了上高中的侄女为止。



她对我的帮助可以说是相当……不,是非常多。



只剩下没办法正面坦白这件事的个性一直残留到了现在。



我又打了个呵欠,伸手擦去泪水。由于体温下降,睡意似乎也逐渐强烈了起来,说不定冬眠就是这种感觉。我阖上才刚打开的旅游杂志。



配合头部动作移动视线后,刚好发现平常那只鸟出现在玻璃窗外。



虽说自己也不确定到底什么事情刚好,总之那只鸟正跳舞般地绕著一缕细长的塔型云朵不断盘旋。我漫不经心地用眼光追随它的身影,同时感觉到眼皮变得越发沉重。



面对这种蔚蓝到几乎能浸透整片视野的鲜亮青空,意图进入梦乡的行为实在是自我堕落的极致。



和躺下来的我相反,那只鸟展翅乘风,彷佛是为了前往更高的场所。



这时我的意识突然远去,就像是灵魂搭了羽翼的便车。



「鸟……」



才踏出大楼一步,我的视线就投向位于空中的身影。



那景象传达给我的速度似乎超越了应该以光速洒下的晨光。



因此我不得不产生怀疑,该不会那只鸟所在的区域其实脱离了构筑这世界的科学法则。



「这些知了的精神真好。」



看不见鸟的她对大楼周围树木所带来的现象产生了反应。我慢了半拍才注意到蝉的存在,鸣声喧嚣,可以感觉到大量的音浪聚集在耳朵的上方。



「虽然没办法一眼看出,但是只要想到在这些树干上其实攀著数也数不清的蝉,我就觉得……」



「就觉得?」



「有点恶心。」



她的感想十分诚实。没错,要是想像一下数不清的知了在树干上万头攒动的场面,别说有点恶心,根本是让人非常不舒服。我以前也亲手抓过蝉,老实说摸起来的感觉并不太好。



为了远离这些蝉鸣,我们迈步前往自然景观较少的车站附近。



今天的时间很充足,没有必要用跑的。更何况现在的我实在提不起劲。



几天前侵袭自己的那阵噪音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然而只要我摇晃脑袋,依然可以听见喀啦喀啦的声响。



我有点不安。



并不是因为自己可能得了什么病,而是类似某种预兆。我张望了一下四周,确定周围和她都还存在。接著伸手碰触路边建筑物的墙壁,为了维系住对象而加强了手指上的力道。然而只要自己收回手掌,墙壁的粗糙手感就会立即消失。



真讨厌……我不愿意回头确认。



原本就隐约有所察觉却被自己一直刻意无视的某种存在感如今变得相当强烈。



搭上和平常相同的那班电车后,我正在抓著吊环发呆,却突然和她四目相对。



「我们经常对上眼呢!」



「这都是因为你。」



「Me?」



「You。」



这个回答不出所料,不过为什么是因为我?



「因为每次注意到时,你都在看著我。」



「哎呀!」



理由十分简洁明快。不知道这种行为是不是让她感到不舒服?还是觉得我跟树上满坑满谷的知了一样恶心?我窥探著对方的反应。



结果她露出微笑还摇了摇手。



「啊,完全不要紧,我只是以为你有事找我。」



「没事没事!我大概都是看你看到入迷而已。」



毕竟我活到现在向来都只关注她一人,这个习惯恐怕一辈子都改不了。



听完我的回答,她转开视线。



「唔唔唔……」



「唔?」



「为什么可以讲得这么乾脆呢……」



「……还是要我用含情脉脉的态度来说说看?」



「虽然我有点兴趣,但还是希望你保持爽朗形象。」



「我会尽力。」



有时候,她会说我是个直爽的人。我自己没办法体会,不过既然她在我身上找到这种特质并且希望我保持下去,自己当然很乐意配合。还有,她也说过我是个像青空一样的人……这个评论可能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青」字。



她眯起眼睛抿著嘴,露出似乎在观察的表情。



「你一定很受欢迎吧。」



「咦?是吗……在上大学之前,完全没有人说过喜欢我。」



根据同居者所说,那是因为我总是看著远方发呆,让别人难以主动亲近。对方曾经多次勒令我改进,我也总是满口答应,然而这种连自身都没有意识到的习惯实在没有办法控制。



「你在看什么?」



「符合理想的女性。」



就像这样……我含情脉脉地凝视著她。就算自己停下脚步她也不会消失,真是一个美好的时代。所以,我不想失去现今的生活。



她察觉出我眼里带有的意图,于是又转开了视线,换上带著为难的笑容。



「看吧,你果然很受欢迎。」



接下来的时间,我开始逐一观察车上的乘客,就此度过到站前的空档。



从地下铁的月台往上回到地面后,我们两人即将在此暂别。



「希望今天能够早点回家……」



在沿著楼梯往上的途中,她看著远方如此说道,眼神还有点涣散。



「不过仅限于希望……」



「不要紧,我会准备好晚餐等你回来。」



「太贴心了。」



她很配合地雀跃了起来,我也很好打发地感到满心得意。



「但是你之前帮我买了地瓜羊羹,所以我今天会尽可能努力先回家煮饭。」



「太棒了!」



这次换成我雀跃欣喜,毕竟由她掌厨的晚餐水准会提升很多。



我们奋力爬上楼梯来到地面。车站前方的巨大屋檐带来宽度均等的阴影,下方由大量的忙碌群众汇聚成一股人潮。望著眼前动来动去的一颗颗脑袋,我忍不住发表感想。



「看到这么多人,我有时候会觉得真的很厉害呢。」



「是啊。」



「一想到这么多的人其实都有著各自的想法,就觉得……总之很厉害。」



「嗯。」



词汇量太少的我只能重复使用「厉害」一词。



她坚守著聆听者的立场,笑容总是那么温柔。



接下来我们将投身人潮,她往右边移动,而我前往左边。



「各位同学今天也要努力工作喔!」



「知道了~~」



我举起手回应装成老师的她,被称赞这个回答很有精神后,又再度雀跃了一番。



「你把我宠成这样,会让我有点担心自己……」



「只是有一个对自己特别娇纵的人陪在身边,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原来如此……」



长大成人之后,日常生活里确实没什么机会被人夸奖。



所以只要泄洪般地灌注大量的甜言蜜语,就会让人对她心醉不已吗?这手段真是高明。



「你今天也是国色天香呢!」



我也试著仿效这种手段。不过或许是因为过于突然,也或许是因为用词不当……



她只是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之后才灿烂一笑。



「你这种显得有点笨拙的个性,有时候对我来说是一种救赎。」



「唔……」



没想到来了更大一波反击,我只能全面投降。



看样子就算比起溺爱女友的本事,我也依然不是她的对手。



我俩卿卿我我一阵子之后,终于各奔东西。一旦剩下独自一人,我立刻遭到先前未曾察觉的无数脚步声和车辆行驶声团团包围,令人倍感局促。毕竟只要和她分开,虽说还不至于失去半个身子,但自己的存在仍旧会变得模糊暧昧,就像是大半张脸都遭到挖空的感觉。



这种说法并不是夸大其辞,实际上她的存在或许正是让自己能留在此地的理由。



我抬头仰望天空,彷佛是为了逃离人群。



「是那只鸟。」



平常那只鸟总是随时出现在空中,所以一切如常。



难道它飞得比电车还快吗?或者那果然是某种看起来像鸟的象徵性物体?我总觉得要是跟丢那只鸟,自己似乎又会遭到那些杂音袭击,因此持续移动目光。但是走路时像这样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东西上当然会出问题,最后我偏离人群,还差点闯到了大马路上。



我踉踉跄跄地走回人行道,继续紧盯著那只鸟。



对于周围的行人来说,自己一定显得非常碍事。



我这人总是这样。至少,小芹总是在提醒我。



「你在做什么……吗?」



要是小芹在场,我想她一定会如此质问我。



我们两个还没上小学时就认识彼此,算是老交情了。直到上国中之前,她都是个坦率的好孩子。到了必须穿制服的那个时期,或许是因为青春期闹起了别扭,她开始对我摆出非常跋扈呛辣的态度。虽然那样的小芹也别有一种魅力,不过对我来说,还是以前双方都很坦率的时期比较自在。



我想这样的小芹……大概喜欢我吧?



毕竟我们每天都会见面,所以我能够察觉这种事。可是自己却在未曾正面回应过这份好感的情况下直接不告而别。如果要问如今在做什么,其实是我这边也很想找她确认的问题。



她是不是还在那间公司上班?还是辞职回老家去了?



为什么事到如今,我才听到了小芹的声音?



说不定,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足以让自己听到她的声音。



如此这般,我一边思考关于小芹的事情,同时继续追著那只鸟往前走。



「在一只鸟的引导下前进」,听起来还满有童话的感觉。



虽然我一开始还悠哉地胡思乱想,后来却发现自己的双脚正在慢慢加速,因为那只鸟飞得愈来愈快了。不管是张开来彷佛要拥抱天空的双翼,或是它身上羽毛的配色,其实都让我率直地感到很美。但是把这种事放一边去之后,我发现自己明明没有必要追赶这只鸟,现在却为了不要跟丢而跑了起来。



而且很不可思议的是,我沿路都仰望著上方,却从来没有撞到任何障碍物和行人。随著我的速度加快,杂音也一个个逐渐远去。最后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状况好的时候甚至连脚步声都消失了。或许是被这种怀念的驰骋感给冲昏了头,我几乎忘了自己追逐这只鸟的理由,只是继续奔跑下去。



这是我第一次抬著头跑步。在听不到脚步声的状况下望著空中的鸟,会让人觉得自己好像也飞了起来。那只鸟愈来愈快,我也坚持著苦苦跟上。在这种为了追逐某个目标而带著焦躁往前奔驰的感觉中,只有心境反过来变得愈来愈年轻。



因为自己长久以来,都是像这样追逐著她。



最后,我终于再也无法追上无止无尽持续飞翔的鸟,因此放慢脚步。



「耶?」



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拋下了许多声音。



鸟不见了,声音消失了,只有夏天的空气逐渐下沉。



「这里是哪里?」



不看前方还一阵乱跑的结果,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现在的自己正站在马路中央,因为眼前遭遇的事态而满心困惑,甚至忘了调整仍有些紊乱的呼吸。汗水沿著脖子往下滑,造成令人不快的感觉。闯入马路的事实先让我大吃一惊又吓得背脊发冷,注意到周围空无一人后,脑中的某个角落更是变得一片空白。



车站前明明有那么夸张的人潮,如今却找不到任何痕迹。我焦躁地心想该不会是自己不看路乱跑了太久,然而有一件事情却促使我明白状况根本没那么简单,那就是蝉叫声的有无。这里,听不到蝉鸣。



连在市区里都不曾停歇的那些合唱现在却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我冒著汗抬头看向杳无人烟的冰冷建筑物,因为呼吸困难而连连喘气。



就像是遭人拋弃,自己愣愣地原地伫立。



无论是回头寻找还是观察对面的人行道,都没有找到任何会动的生物。



总之我觉得站在马路正中央可能不安全,因此以螃蟹走路的方式前往人行道避难。来到天桥旁边停下脚步后,周围的环境突然一口气整顿整齐。



炎热、倦怠、刺眼这三种夏日特色将我团团包围,一旦没有其他声音,总觉得夏天的威力就会在毫无遮蔽物之下直接降临。



甚至连照在头发上的直射日光都显得沉重。蔓延的热气如同围巾般纠缠著我的脖子,实在是让人厌烦万分。就算把头发往上拨,根本无法抹去的热浪也逼得人几乎投降。



即使如此,我还是硬撑著没有低下头,昏昏沉沉地面对眼前的景象。



「不,不对……我错了。」



我终于发现把这里当成陌生地点的想法是一种误判,建筑物的轮廓纷纷清晰起来。



乡愁在此浮上心头。



我记得这边是这个,往那边去应该有那个……就像是为了寻回记忆,我开始四处移动并进行比对。



「虽说自己也觉得这边是乡下地方……」



但我的故乡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成了空空荡荡的鬼城?



而且居然可以跑著回乡,自己的双脚又是在什么时候成了特快列车?



因为太多猜测和疑问,我的脑袋无法跟上。



那只鸟已经彻底消失无踪,自己只能一边乱晃一边回忆著故乡街景。



这时,我注意到一个往这边走来的人影。



那个肩负著夏天的人影甩开漆黑的灰烬,逐渐取回原本的色彩。



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对方是什么人。



虽然我一眼就看出对方是谁,大脑的处理速度却还没有跟上。



况且基本上,现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前提疑问也尚未解决。



自己原本……应该正在店面后方的房间里睡觉。



可是当我回神时,却发现自己站在镇上某条马路的正中央。脑袋尚未清醒的我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推测目前大概是在作梦,周围空无一人的现状也很符合梦境的氛围。因此我想,或许不久之后就会突然清醒。



抱著这种想法的我往前踏了一步,却遭到完全不可能是梦境的热度袭击了肩膀、后背以及脚底。



「好烫!」



我忍不住跳了起来。刚刚那一步,自己毫无犹豫地踏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柏油路上。



这下我才发现自己打著赤脚。看样子被丢到镇上时,直接保留了我在房里睡觉时的那身服装。我一边确认泛红的脚底是什么状况,同时环顾四周,结果连建筑物里也不见人影。



「呃……怎么回事?」



现状大致上像一场梦境,感觉方面却直接从现实里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是不是自己睡觉的方式有问题呢?说不定现在的我只有左半边的大脑清醒过来,就像是候鸟那样。



我躲进路边的阴影下,采用古典的方法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结果却只是被指甲刺得很痛。



「唔……嗯嗯……嗯嗯嗯?」



内心的困惑无法化为实际的言语。总之我原地坐了下来,动手拍掉脚底的脏污,同时开始烦恼自己到底该思考什么问题。结果我只是瞪著正前方还顺便把小指弯来弯去,就这样度过一段毫无意义的时间。途中,我终于注意到此地居然没有蝉鸣声。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我抬起头再次观察附近的大楼。



「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



既视感开始运作。在一丝好奇心的推动下,沉重的下半身总算得以启动。我偷偷观察了一下大马路,决定接下来要前往的方向。只要选择阴凉处,脚底必须承受的热度也会减低。我知道自己驼著背,不过还是保持这种姿势沿著马路移动。



「真的找到了。」



我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冰淇淋店那些五颜六色的装饰品。里面没看到店员,自动门却能正常反应开启。看起来仍然有电,或是不可思议空间的某种神秘能源发挥了功用。



这方面对我来说是随便怎样都好。毕竟看在自己这个外行人眼里,电力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能源。不说别的,我甚至连电话的原理都无法详细说明。



我呼吸著店里根本不适合贩卖冰淇淋的闷热空气,同时逐一确认内部的各个物品。之后走向靠窗的座位,选择回忆中的那个位子坐了下来。



撑著手肘托住脸颊后,我把视线移向旁边的椅子,却发现完全看不到右边的座位,不由得轻轻笑了。



自己无所事事地在店里放空了一阵子,接著才动身再度前往户外。



「好热啊……」



我一边抱怨,一边把头发往上拨。自己怕冷,但是更讨厌太热。



这次是有人趁著我睡著时,把我送往了某处吗?谁会做那种事?侄女吗?似乎不可能。对了,不知道侄女怎么样了。因为我们待在同一间房子里,她甚至有可能被我牵连。我是不是应该到处搜索,寻找侄女的下落?不过,如果要问我是否认为这种推论就是正确答案?我只觉得无论如何都无法信服。



「这里……果然是梦境。」



我回过身子,对著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冰淇淋店如此喃喃自语,因为这间店很久以前就歇业了。除非真的有哪个人无聊到准备了整个城镇来恶整我,否则此地就只是回忆。现在,我的意识似乎被困在自己的脑子里。



或许会有人主张「意识存在于自己的脑子里」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虽说确实是那样没错,然而这次的情况并不一样……连我本身也仍有疑虑。总而言之,这里并不是侄女所在的现实世界。



就算是根据我本人的记忆,我还是觉得侄女尚未待在这个地方。



因为她的存在并没有久远到足以成为回忆。



漫无目的地的我抬头看向天空。头上的蓝天云淡风轻,似乎在远处和现实相互毗邻。我凝神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云朵确实在缓慢移动。不知道抵达世界尽头之后,那些云朵会前往哪里。



为了寻找那只鸟,我暂时维持仰望的姿势。结果并没有找到那只鸟,也没有找到别只鸟或是其他任何一只鸟。在人的内心当中,存在的只有自己。或许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然而重新面对这个事实之后,依然会让人感到非常寂寞。



我发现等了半天也不像是会发生什么事情,决定再度开始移动。总之先回家一趟看看吧。既然没有人,那么躺在马路中央跟躺在家里床上说不定也没什么不同。不过即使如此,人类大概还是会追寻能够栖身的归处。



「而且要是躺在这种路上睡觉,肯定会被晒死。」



我注意著脚下的地面,避免踩到碎石或玻璃。



赤脚在外面走路令人有些忐忑不安。



像这样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我莫名地觉得有点心虚。



我一边前进一边确认各家店面,想看看能不能在附近找到凉鞋之类的物品。这时我闻到从对面吹来的风里带著某种气味,一股含有夏日阳光的乾燥气息。



另外,其中也夹杂著淡淡的脂粉香气。



我抬起头。



注意到一个正在移动的人影。



只看一眼,我就停下脚步。



还没开口,喉咙和肩膀已经不断颤抖。



我可以感觉到体内似乎泛起了一波波的涟漪。



内心和碧蓝色的深海同化,漫无止境地不断下沉再下沉。



所有汗水一口气乾涸,观察著后续的态度。



勉强挤出口的名字和背景融合为一。



「小蓝。」



早已失踪的童年玩伴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晃晃悠悠地漫步前进。



「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吗?」



她似乎也发现了我,小跑著靠了过来。



我的心脏整个紧缩宛如被挤乾的柠檬,对方却若无其事,毫不在乎,什么都没有自觉,也什么都没在注意。



汗水连连冒出几乎不曾停歇,让我彷佛是被温热的雨水淋湿了全身。



但是,自己没有余裕去确认那些热度和不快感。



只有某种类似晕眩的感觉和她一起从前方逐步接近。



为了让自己能够顺利承受下来不要跪倒在地,我必须拋开大量的其他感觉。



小蓝。



这是她的昵称。



只属于我的名字。



「其实是我刚刚发现人都不见了……咦?」



话说到一半,小蓝睁大了双眼。原本就显得少根筋的迟钝表情变得更加散漫。



根据先前那种过于见外的反应而得出一个推论的我感到怒火上涌。



这家伙该不会……



「你……难道是小芹吗?」



她果然没看出来我是谁。



怒火一口气往上冲,困惑和疑问都被暂时跳过。



眼窝深处传来一阵阵的刺痛感。



明明我这边是如此的──



彼此不对等的感情洪流让我的嘴里充满苦涩滋味。



「What's happened?」



吵死了。



「你……你应该要立刻认出来啊!」



由于一时语塞,原本想表达的事情恐怕连一半都没能说出口。被我怒吼一阵之后,小蓝似乎很不知所措,双眼也四处乱看。看到她遭遇困难时的这种幼稚反应,自己总算产生一丝安心感。因为这种反应让我感觉到眼前的人确实是小蓝没错。



到底……这种重逢的方式到底算什么啊。



「啊……那个啊,我不是忘了你。」



小蓝的声音实在太令人怀念,我不由得感到头晕目眩。



幸好可能是因为刚刚流了太多汗,现在即使与她交谈,我也没有落下眼泪。



自己绝对不想在这家伙面前哭泣。



因为以前为她痛哭的次数已经够多了。



「就是因为那个啊……」



小蓝把话说了一半,似乎很为难的支吾其词。



「因为哪个?快说。」



「不过要是讲了这个你大概会生气,是吧?」



一下那个一下这个,这家伙未免太忙了。



「在听到内容之前,我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生气?」



况且现在是为了那种事情犹豫的时候吗?快点说啊!



听到我如此催促后,小蓝玩著头发转开视线。



看在旁人眼里甚至会觉得有些碍事的一头长发也未曾改变。



「我说小芹你……」



「嗯。」



「……是不是变老了?」



这个疑问化为短短的箭矢,几乎要射穿我的眼珠。



其中没有愤怒,反而更像是踏空了一段被自己遗忘的阶梯。



和这家伙离散之后,我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年岁增长的自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与实际年龄相符的外貌。可是,眼前的这家伙看起来却跟当初一模一样。



重逢之后,我迟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现在得知对方没有一眼就认出的理由,我不禁后悔自己刚才不该对她大吼大叫。



「是啊……」



「咦?怎么没生气?」



原本紧张到缩起身子的小蓝大概是松了一口气,傻愣愣地放松了眼神和嘴角。打那一天起就遍寻不著的小蓝如今保持原状站在我的眼前,怎么想都觉得不合理。



「你……」



到底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不管是哪个问题,我都犹豫著不敢发问。



要是把一切都摊到阳光下,这家伙似乎会像烟雾一样消散。



「为什么会跑来这种地方?」



虽然自己连「这种地方」到底是哪里都还无法确定。



不过我还是决定跳过很多问题,好好专注于当下。现在,小蓝在这里。



我要先试著理解这件事,理解小蓝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事实。



「啊……我本来在追一只鸟。」



这个听起来没头没脑却又能感觉到关联的理由,让我的视线和注意力都一起移动。



「鸟……」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鸟,飞在很高的地方。我追了一阵子,后来甚至觉得连自己也可以飞上天空。」



小蓝看向天空。无声的天空里见不著任何云朵,而是随便地涂抹著一大片蓝色。从那里撒下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灼烧我们,甚至让人产生可以听见那种声音的错觉……也有可能那单纯只是中暑的前兆。



「然后呢?意思是你就飞到这里来了?」



「可能喔。」



「我明明没有飞起来,却莫名其妙来到这里。」



虽说自己确实也看到了一只鸟。就在落入梦乡之前,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等我回神时,已经来到这个地方,现在会不会只不过是梦境的后续呢?



假设只是梦境,就算丢著不管,这一切迟早还是会结束。可是……我把注意力放到指尖上。



各种感觉都如此清晰的梦,和现实又有何不同?



「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吗?完全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动静。」



「是啊……」



不管是空无一人的城镇还是和小蓝的重逢,对我来说都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态,一时实在无法判断到底要处理哪边才对。感觉只是一直随波飘荡,让人心神不定又坐立不安。



小蓝横向跨了几个大步,探出身子像是在窥探马路上的状况。



「路上也没有车子。」



「你还是要小心一点。」



就算目前没有声音也没有车子,万一突然冒出车子还开了过来就很危险。正常状况下当然不会发生那种事,偏偏目前的环境想必并不正常。



「这下的问题可不只上班会迟到而已,怎么办……」



小蓝抱著脑袋原地打转。公司吗……我甚至搞不清楚这家伙失踪时待过的那间公司目前是否还存在,毕竟二十年的岁月足以让许多事物如同沙丘般瓦解。但是小蓝却表现出还待在那间公司上班的态度。



这家伙身上难道没有时光流逝的压力吗?



「小芹的工作要不要紧?」



「我没有……不,不要紧。」



我差点脱口说出自己目前的状况,赶紧含糊带过。某种类似警戒又像是胆怯的感情……连自己也不太确定的防备意识发挥了作用。不,说不定单纯只是无法坦率的面对小蓝。



「伤脑筋。真的不行的时候是可以放弃工作,但我无论如何都得回去才行。」



小蓝突如其来地自言自语,或许是因为她基于本能意识到这里不是自己的栖身之处。



「回去」……她到底想回去哪里?



至少二十几年前的小蓝是和我待在一起,那时候的小蓝也确实是她的过去。



现在的这家伙到底打算丢下家人、公司还有我在内的一切回去哪里?



小蓝乍看之下是个老实的好人,实际上对旁人毫不关心。



连有没有例外都很难说。



我想自己对于她的这种个性一定是……深感厌恶。



……没错,非常讨厌。



我没有做出任何调整,直接把以前每次都会在这家伙面前摆出的倔强铁板再度摆上。



然而这东西年代久远,已经脆弱到似乎会被轻易打破。



「我也要回去……有人在等我。」



一个会因为我看了别人一眼就吃醋的可爱存在。



对现在的我来说,她才是归宿。



不是你。



我在心中如此回答,却又同时转开视线。



况且基本上,这家伙根本从来不曾回头顾及我。



怎么觉得愈想愈火大。



那是一种彷佛有股怒火在肚子里闷烧的怀念感觉。



「是吗?」



小蓝咧嘴一笑,嘴边透出一点傻气。



这是一如往常的笑容。



也是自己一直关注的对象。



更是从未把我放在眼里的对象。



时至今日,双方还是没有改变。



「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回去。」



伤脑筋……小蓝嘴上这么说,却以看起来并不是很困扰的态度环视周遭。她每次转动头部,浓密的长发就会飞舞起来甩过空中,这个动作非常适合现在这种夏天的氛围。绕了一圈之后,她以带著期待的眼神看向我。



「偷看。」



不,这样根本是正面瞪人。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答案。」



「我想也是……」



她像一只鸡那样到处晃来晃去,最后再度找上我提出建议。



「总之我们四处走走吧。」



「也好,反正呆呆站著也没用……」



而且很热。虽然冲击性的重逢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但脚底真的快要被烤焦了。



小蓝看了一下左右,又试著往前走了几步,迟迟无法决定该往哪里走。我思考了一下,最后指著目前面对的方向。过了一会,小蓝走回我的身边。即使看不到,还是可以透过空气感觉到。



「对了,等一下移动时……」



「嗯?」



「就是走路的时候……」



我感觉好像有一团黑色线头在耳朵深处不断打转。



「麻烦你站在我的右边。」



自己提出肯定会让她觉得莫名其妙的要求。



「噢……好。」



小蓝并没有特别回问原因,而是直接绕到我的右边。虽说她不解地歪著头,不过似乎不打算继续追究。我想这不是因为她心胸宽大,单纯只是对我没多少兴趣。



小蓝就是这样的人。



「话说回来,小芹你的鞋子呢?」



「我没鞋子。被带来这里的时候正在睡觉,所以光著脚。」



「哦,那么重视真实度啊。」



小蓝弯下腰观察我的脚,我也注意到她今天好好穿著鞋子。



这家伙在二十几年前失踪时,只在车站前留下了一双鞋子。



结果现在是她穿著鞋,我却打著赤脚拚命躲到阴影下。



让我有种头昏眼花的感觉。



「很烫吧,要我把鞋子借给你穿吗?」



「……借我以后,你自己要怎么办?」



「我可以努力跳著走!」



小蓝踩出轻快的脚步,看样子她的下盘还是很强健。



「感觉真的可以做到呢!」



「……你真的好的坏的都没变呢,这算是坏的。」



我看了她的脑袋一眼。嘿嘿嘿,小蓝不知道为什么却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咦?那好的呢?」



「好在你脸皮厚到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哎呀?」



虽然彼此正常对话,但我可以感觉到大概有半个脑袋还是没跟上状况。对于眼前的所见所闻,自己只是一律照单全收,并未深入思考。虽说这个决定确实出自于我本人,不过充其量只能算是紧急处置。等到冷静下来之后,终究必须去好好消化理解。



现在就跟没睡饱一样,脑袋没在运作。



……明明自己是在睡午觉时来到这里。



「就算是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这里是我们的家乡。」



「我知道,只是『就算是』这部分让人有点在意。」



我装作没听到。小蓝似乎也不是真的那么在意,她继续开口说道:



「真令人怀念,我好一阵子没回老家了。」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发表有点悠哉的感想。没错,先上了大学后来又直接就业,离开故乡的小蓝确实没有回来的机会。而且她总是头也不回地往前奔跑,就像是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回来」。



这样的小蓝如今却想要回到某个地方,这一点让我的心情有点复杂。



「我后来一直待在这里,已经……看习惯了。」



自己在回答前挣扎了一下,有点想乾脆说是看腻了,但是我又不愿意正视双方在时间上的差距。



因为每次把视线焦点放在二十几岁的小蓝身上,觉得这家伙到底是谁的疑问都会愈来愈强烈。所以我让她走在右边而自己尽量面向前方,让小蓝不会出现在视线范围里。



这个没有人也没有蝉的城镇里寂静无声,远方的景象宛如一幅画。看样子人类平常似乎是靠著各式各样的感觉去体会世界的深度。像这种没有杂质纯粹造访的夏天酷热,还有小蓝正待在自己身边的事实,都足以让我产生类似昏眩的感觉。



小蓝和我之间的速度有著落差,光是一起走路就能把我甩到后方。每当快要看到她的背影时,我就会赶紧加快脚步。明明以前至少在走路时不需要想太多就能并肩同行,难道是因为那个吗?年龄差距的影响吗?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打定主意绝不开口提醒她。



「嗯?小芹你辞职了吗?」



听到我说自己一直待在家乡,小蓝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也是在大学毕业以后找到工作,跟她一样离开这里。然而到头来并没有上班多久,最后还是回到老家。



「那是因为你……」



突然消失了。



「我?」



「……因为我觉得搭电车通勤太麻烦,后来就继承了家业。」



先前忍著没说出口的现状还是被她得知,不过我起码争取到了一段缓冲。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很久……噢。」



小蓝使劲连连点头,看起来像是已经理解,但理解了什么倒是令人存疑。



「后来我悠悠哉哉地睡了个午觉,如今却作著这种梦。」



「嗯……可是我不觉得这是梦。」



小蓝用轻飘飘的语气如此说道。



「我作的梦都没有声音,现在却可以听到小芹的声音。」



「哦?」



万一不是梦,事情就更棘手了。是梦的话只要清醒就能结束,不是梦的话必须自己找出回去的办法。可是梦境里真的都没有声音吗?就算是一般的梦,好像也出现过跟哪个人说话的内容。只是仔细回想,确实那些声音并不是来自对方,反而更像是从自己内部发出的声音。



「如果不是梦的话……」



「的话?」



我等著她继续说下去。小蓝用手抵著下巴抬头瞪著半空,看到她这副模样,我立刻放弃原本的期待。



「肚子可能会饿。」



「嗯。」



听起来是个问题,又好像根本无关紧要,实在难以判断。



「还有就是……啊,如果能找到那只鸟再度追著它跑,说不定可以回去。」



「鸟吗……」



在双方时间并不同步的小蓝和我之间,似乎只有这只鸟存在于同一个层次。



我总觉得那只鸟和现状没什么关系。不,其实有关系,但是该怎么说?或许并非关键。



那只鸟顶多只是一个契机。不管怎么样,自己都认定这件事是我们个人的问题。



我一边走一边看向天空。



那里只有让人无处可逃的耀眼景色。



「这里离小芹的家比较近吧?」



「是啊,我正在往我家走。」



虽然我不知道小蓝是看了什么地方才做出这种判断,不过看样子她确实还有印象。



「到了以后先休息一下吧。」



「是可以啦。」



反正也不知道我们到底该去哪里才对。而且,说不定侄女也在。



没错,一切理所当然般地由侄女正在帮忙看店,我也只是出门散步一趟而已。



至于路上为什么空无一人,说不定可以用单纯只是「巧到不能再巧的偶然」来作为解释。然而身旁这个童年玩伴的存在,却让这些逃避现实的挣扎全都成了白费力气。



小蓝。想对她说的话明明堆积如山,却迟迟无法顺利表达。



视线也是一样,能怎么躲就怎么躲。



仔细想想,自己是不是从未对这家伙明确讲出心中想传达的事情?



我就是个胆小鬼。



「……是说,虽然现在才讲这句话有点错过时机。」



「嗯?」



「好久不见了。」



我的口气非常生硬,宛如只有声音回到了过去。



而且还尽可能把脸朝向前方,避免对方进入视线范围。



即使看不到,自己也能感觉到小蓝笑著动了动嘴唇。



「你似乎过得很好,让我放心了。」



「……说谎。」



明明你几乎不会回想起我的事情吧?



我正想开口回问她过得如何,结果移动视线的动作却让小蓝提早察觉出这个意图。



「我也很好!」



「我还没说话。」



最后,我轻轻地笑了。



小芹老家那间茶屋的外观跟记忆中一模一样。



正面摆了一张长椅,写著「甜酒」和「馅蜜」的旗帜微微飘动。有时候明明什么都没买,自己还是会坐在这里仰望天空。



由于回到自家的小芹喃喃说了句:「真令人怀念」,我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



「很久以前的事情」、「真令人怀念」。



换句话说,如果硬要区分的话,这个「故乡」或许比较偏向我的立场。既然如此,是不是自己把她带进来的呢?假使真是那样,实在让人万分过意不去。我抱著歉疚的心情,抬头看向边缘已经有些发黑的茶屋招牌。到了现今这个时代,正面的黑色屋瓦不免显得有些过于浮夸。



「你先等一下。」



小芹抢先打开老旧的大门,探头观察里面的状况。我并不清楚原因,但她似乎是想确认一下。



我趁著等待的空档再度抬头看向空中,结果还是没发现那只鸟。



看来不该对鸟类抱著过多的期待。不过,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种地方?



能够和小芹久别重逢是很好,问题是未免晚了十年左右吧?



现在的小芹是几岁呢?外表看起来像是三十好几。



我总觉得问这个会让她生气,不由得有点犹豫。



「里面没有任何人。」



小芹喃喃说道……她脸上的表情混合了像是失望又像是放心的情绪。另外,我还感到一丝丝的不对劲,她现在的样子和我认识的小芹有哪里不太一样。



跟照片摆在一起比较的话或许可以找出答案,只是我转念一想,觉得还是算了。



虽说我实在不懂这种差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小芹似乎比我历经了更多岁月,想必发生过很多事情……各式各样的事情。她似乎完全无法接受现状,但我还算是已经适应了。毕竟只要想到我和「她」的关系,多的是各种莫名其妙的状况。



「小蓝,你先进去,然后拿一条湿毛巾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