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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2 / 2)


「走喽,缪里。今天要在这过夜。」



「啊,嗯、嗯!」



表情肃穆地望著河流远端的缪里骤然回神,慌慌张张从她躲藏的木桶拖出行李。看来她还是有准备的嘛,只是不晓得里头都装了什么就是了。



「谢谢您载我们过来。」



「哪里。」



缪里注意到我们要在此与船夫告别,便仔细背正和我那个差不多的肩背包,笑嘻嘻地挥手说道:



「船夫大哥,谢谢喔!」



「再见喽!」



船夫也带著爽朗笑容摇摇操船用的篙。缪里笑著点点头,在船夫离去之际再度转身挥手。



我侧眼看著她,喀喀喀地踏过栈桥,下到清开河岸碎石而成的道路,为踏实的地面松了口气。搭船很有趣,但总是有些紧张。不知道缪里有没有晕船。往身旁一看,见到的是一张阴郁的脸。



「晕船啦?」



缪里抬起头,无力地微笑。



「没有,只是才刚聊起来就要走了……有点舍不得。」



或许她又瘦又小还穿得这么少多少影响了我的感觉,不过她强颜欢笑这么说的模样真的很惹人怜。



不过我现在不能心软,于是绷起脸说:



「温泉旅馆不也都是这样送往迎来的吗?」



「是没错……可是客人是客人啊。」



「对船夫来说,你也是其中一个客人而已。」



「……」



走在身旁的缪里抬头看我,表情有些受伤。



「这样啊……」



旅行就是一连串的别离,不可能从头开心到尾。



懂了这点之后,她说不定就能乖乖返回纽希拉了。



话虽如此,缪里那么沮丧的样子还是让人怎么看都不舍。



「别难过,那个船夫一直都在这条河上上下下,到村里码头就会再遇见他了。」



缪里抬头朝我看来。



一对上眼,她就得救了似的笑了笑。



「谢谢喔,大哥哥。」



差点就要被缪里的笑脸绑架了。



尔后,我带著她前往河边的旅舍订一间房。原本只是想睡最便宜的通铺,但有缪里在就不行了。这里多花的钱就靠日后省回来吧。



无奈地放下行李后,缪里打开木窗向下望,并精神奕奕地转回来。



「大哥哥!外面在烤肉耶!」



缪里在纽希拉长大,从小就非常喜欢宴会,且加倍喜欢美食。要是她喝了酒,我恐怕就管不住了。



我被她揪著袖子来到窗边往外看,的确有几个人用石头围成的炉豪迈地烤著全猪。



「你看你看?烤全猪耶,很厉害对不对?今天是不是有祭典呀?」



论热闹,纽希拉也不遑多让,只是深山里物资流通有限。相较于天天都抓得到的野兔野鹿,猪可就非常稀有了,所以缪里对猪的印象多半是高级外来货吧。况且是整头拿去烤,在纽希拉根本见不到。



我没回答大为兴奋的缪里,思考该怎么让她接受晚餐只吃肉乾和炒豆时,感到有视线射向我们。你一杯我一杯的旅人与商人们之中,有个独坐一角的人浅浅地抬望著我们,稍微扬手。



「去嘛,大哥哥?一下下就好了啦,去嘛?」



缪里如此央求,而我只是从钱包拿几个铜币交到她掌心里。



「请你去买我们两个人的晚餐。虽然不多,但应该能买些烤猪肉吧。」



「咦……啊,嗯。」



缪里手握这地区流通的迪普铜币,略为错愕地回答。



「大、哥哥,你不去呀?」



「我每天这时候都要祈祷和默读圣经,还是你也想加入?」



缪里整张脸立刻皱了起来,深怕遭殃似的远远绕开我到门边去。



「那我去买喽!」



「不可以买酒喔。」



「咦……」



「不行就是不行。」



缪里没再应声,嘟著嘴离开房间。



真是的。我叹口气,一会后再向外瞧,见到缪里小跑步到烤猪前并突然转过来朝我挥手。能在人群中立刻发现她,并不是因为她有舞娘直传的新奇装扮,而是她在人群中就是那么醒目。彷佛有把刀沿著轮廓将她切离周遭,只有她散发微光的感觉。



会是我当她亲妹妹一样地疼,认为她比别人特别的缘故吗?



当我苦笑时,门敲响了。



「请进。」



我收起笑容,关上木窗。



开门进来的,是先前在广场仰望我们的旅人。



他个子不算高,不过也不至于很矮;体格不算壮硕,但也称不上瘦。会让人留不下印象,或许是因为不时会作些谍报工作的缘故。



戴起兜帽像个年轻少年的寡默男子,实际上已是渐有皱纹的年纪。



「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我请他坐下,他却摇头婉拒。



「我不会久留。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把人支开。」



「啊……那孩子是从纽希拉就躲在木桶里,硬跟我过来的。而且还是装过焦油,臭到以为不会有人躲的木桶。」



「咦?」



男子先是一惊,然后笑得肩膀阵阵抖动。



「那种木桶真的很臭,我也躲过好几次。」



看来他也做过很多危险的事,人果然不可貌相。他是在德堡商行──势力遍布这北方地区的强力大商行作联络员。德堡商行和与教宗闹翻的温菲尔王国是同一阵线,多半是想藉由纾解王国的困境,以换取商业上的特权吧。



因此,才会有人接下重务,替我这样愿意贡献己力的人与温菲尔王国牵线。



「那实在不好笑啊……言归正传,您怎么会在这里?不是约好在斯威奈尔见吗?」



「是没错,只是去雷诺斯的行程取消了,所以我留在这里通知你。现在要改去阿蒂夫。」



「阿蒂夫?」



那就是我们白天那条船的船夫所说,在税关挂起巨大锁链抵御海盗的城市。



「离雷诺斯有很长一段距离耶……是怎么了吗?」



流经纽希拉的河川稍微南下一段后会拐向正西,苦闷地蜿蜒钻过山峦夹缝,来到名为多兰平原的平地并就此入海,而雷洛斯是位在此处西南方的地方乡镇,中间还隔了好几座山头。



「我们和雷诺斯主教座大主教的谈判,开始没多久就破局了。」



「咦……」



「海兰殿下原想亲自说服大主教,不过雷诺斯是联络南北两地的交通重镇,最后由勒福克伯爵自己请命代为谈判。」



在我小时候,雷诺斯还没有教会,而如今规模已壮大到堪称北方一大信仰中心。设置主教座后,握有其他教会主教任命大权的大主教,在这里挥舞权杖至今也将近十年光景。



可是,我难过并不是因为在雷诺斯这个重要城市谈判受阻。



「海兰殿下一定很遗憾吧。」



而是因为在乎这个人的感受。



「别担心,殿下的优点就是从不轻言放弃。」



海兰是温菲尔王国的王家血脉,身分高贵,但这名联络员说起他的口吻却像朋友一样。这原是大不敬的事,但我明白他为何如此。海兰从不摆架子,待人真诚,很容易当他是亲朋好友。



我会决心提供温菲尔王国一臂之力,除了认为这才是正道之外,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海兰来到纽希拉进行泉疗时那番真挚的言语深深打动了我。



「那么,接下来要去阿蒂夫谈判?在雷诺斯之后去阿蒂夫,好像……」



「觉得接在雷诺斯谈判失败之后,像是退而求其次吗?」



被男子说中的我老实点头。



「阿蒂夫教会虽也设了主教座,但新人就是新人,没什么力量。而这几年阿蒂夫藉由买卖赚了一大笔,整个镇是日益繁荣。只要能说服他们,就能确保北海三分之一的领域。」



既然势力深达北方各角落的德堡商行这么说,应该假不了。



阿蒂夫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大城镇,而我却什么都没听说。看来在纽希拉这种深山里过活,想不与外界疏离也难。



「此外,那也是不受任何王权控管的自治都市,拉拢起来也不坏。只要阿蒂夫愿意协助我们,其他自治都市也会跟进吧。而且从阿蒂夫出航,以现代船只的速度到温菲尔王国甚至不用两天。那里只是地图上看起来远,事实上相当重要。」



尽管我对地理知识还有点自信,可是世局瞬息万变,将自己的记忆全当作过去才是明智之举。



「不管怎么说,海兰殿下和温菲尔王国真的是需要拿出点魄力出来才行,不然我们这些做小弟的可就没钱赚了。」



对于男子商人般的言论,我也只能苦笑,但那是事实没错。



「寇尔先生,您应该是以未来王家的御用主教为目标吧?」



「我……」



我原想辩解,但说不出话。最后出来的,是承认自身欲望的腼腆笑声。



「我不敢说自己不想出人头地,可是我当前的目标还是放在打倒教宗这些只有蛮横可言的政策,以及滥用神谕的现况。最重要的是海兰殿下高洁的信仰深深感动了我,我很希望他能为百姓带来幸福安乐的生活。假如我能为导正信仰尽一份力,那我当然是乐意之至。而且……」



「而且什么?」



「要是什一税加重下去,纽希拉从外地进的各种物资都会涨价吧?反过来说,只要能废止什一税,就能守住纽希拉所有温泉旅馆的荷包了。」



男子表情略显惊讶,然后拍额而笑。



「你真的跟那些关在修道院里读死书的学僧很不一样,感觉很可靠。这就是右手天平,左手圣经吧。」



「说不定会变得不伦不类呢。」



「让时间去慢慢证明就行了。」



若能成功,各方都能获得期望中的利益。尽管我也是那行列中的其中一人,但依然是出自一片赤诚,绝非贪图利益。说得夸张一点,就算毫无回报,我也甘之如饴。



在仅提供贵客使用的宁静岩窟浴池中,海兰找我进行教理问答时的种种,我仍记忆犹新。海兰的信仰与热忱是千真万确,且真心为家国遭到教宗的欲望蹂躏而心痛。自古以来,站在位高权重者身旁的圣职人员往往也是他们的好友。倘若我自身所学能成为伟人的支柱,那实在是再荣幸不过的事。



「另外,海兰殿下的远大计画实在教人期待啊。」



男子歪唇一笑,说道:



「制作《万民神典》,可是到了这年纪也一样会血脉贲张的大事业。这表示海兰殿下也很看好寇尔先生您喔。」



「不敢当。」



那是真心话,并非谦虚,男子却咯咯笑个不停。



「总之呢,两位这段时间的吃住,将由我们德堡商行全程包办。需要的器具也都能够立刻备齐吧。」



「有劳了。」



「那么,我也该到下个地方了,现在还有船能载我到下个城镇去。海兰殿下也已经从海路抵达阿蒂夫了吧。再见,愿神保佑你。」



男子浅浅一笑就离开了房间。



在「喀碰」一声关上的门前,我松了一大口气。看来我比想像中紧张多了。



我很清楚自己只是众多帮手的其中之一,也明白这是关乎信仰的严肃问题;可是无论我怎么劝戒自己,都依然会感到胸中有团火在烧。忘却本分的教宗,与反抗教宗的温菲尔王国──



我从没想过自己心中也会有面临巨大浪潮的兴奋,以及对冒险的憧憬。



首先要到阿蒂夫辅助海兰。尽管自知太过自负,我仍加深打定协助海兰的决心。就在这个时候──



「啊~大哥哥~!」



门后传来缪里的滑稽喊声,打破我的严肃思虑。



「快点开门!」



这「铿铿铿」的声响,是用脚踢门的声音吧。



我叹息著开了门。



「要跟你讲几次不要踢门才会懂啊?」



「哇!哇!等一下,让开让开!」



缪里听也不听我抱怨,跌跌撞撞地推开我进房,好不容易将手上的东西平安放到床上。



「手、手烫死了!有没有烫伤啊……」



缪里对著手呼呼地吹,我则是看傻了眼。



「缪里?你怎么能买那么多回来?」



我给她的迪普铜币是这一带最小单位的货币,那两、三枚了不起只能换一份餐,买几片猪肉配上放了几天的乾面包就很不错了。



而她却抱回了用大叶片打包,琳琅满目的食物,以及三条有她大腿那么粗的新鲜面包,怎么看都不是那些钱够买的东西。更夸张的是,居然还有个小酒桶。



「我不是说不准买酒吗?」



大概是不理我也嫌烦吧,缪里淡淡地说:



「那又不是买的。」



「不是买的?」



「人家给我的。」



「照你这么说──该不会,那些全都是吧?」



一听我这么问,缪里的脸立刻换上得意的笑。



「在等猪烤好的时候有人找我跳舞,我就跟著音乐跳了一下,结果他们都超开心的,就送我这么多了!」



缪里捧起双颊,乐呵呵地扭身一转,耳朵和尾巴跟著甩了出来。这女孩就是喜欢玩闹,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也时常和舞娘一起跳舞。



见缪里乐得摇起毛茸茸的尾巴哼歌跳舞,我不禁扶额叹息,并用力按住她脑袋。



「缪里,以后不要随便那样。」



「喔咦?」



一双不解的眼从掌下望来。



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开口:



「啊……呃,我自己也觉得,那个,没脱鞋就到桌子上跳舞不太好啦……」



耳朵塌下,尾巴无力下垂。



你还干了那种事啊?我头都晕了。



「可是可是,我有先看过有没有舞娘喔?我知道不能跟她们抢生意。」



缪里强调「至少这规矩我懂」般高挺胸膛。



在纽希拉,天真可爱又活泼的缪里跳起舞来总是最耀眼的一个。



只不过这么一来,客人的想法就不同了。与其给一身风尘味的舞娘几个赏钱买笑,倒不如陪看到肉和面包就开心地咬上去的缪里玩还比较有趣。舞娘们的收入将因此受到严重侵害,而缪里也实际与她们起过好几次争执,所以她指的是这回事吧。我放开缪里的头,握拳轻推一下。



「问题不在那里。」



「……?」



缪里按住头装痛,样子很不服气。



以前她都会乖乖听话呢。在令人疲劳的顿挫中,我打开木窗向外望去。



「这里不是纽希拉。一个女孩子家在醉汉面前跳舞,是很危险的事。」



烤全猪已经吃到剩骨,酒客们闹哄哄地比著腕力。



聚在这税关的人,全都是买卖毛皮或木材等货物的商人、搬运工或船夫。虽然没佣兵那么可怕,但基本上多是粗人。



「很危险?」



然而,缪里却疑惑地这么问。



「我的意思是,不是每个男人被美丽的舞蹈迷倒以后都会下跪献花。」



就算没那么危险,她看起来也太没戒心。



「喔,你说那个啊,没问题的啦。」



缪里伸手拿取搁在床上的食物。拆开仔细包裹的大叶片后,现出肉汁横流,令人垂涎的猪肉。



「海伦姊教过我很多,而且娘也说过女人甩过愈多男人就愈有价值喔?」



并捏一片猪肉塞进嘴里,舔著指头上的油脂说出这种话。



上纽希拉泡温泉的贵族,有时也会带上年轻子弟。这些子弟大多是以山林狩猎作消遣,一旦腻了就几乎没有其他娱乐,所以曾试图亲近缪里的其实也不少,是真心还是一时玩玩就不得而知了。



男性追求女性是理所当然。跟她说那样跳舞会嫁不出去,她根本不会听。



「真是的……」



不过话说回来,或许这年纪的女孩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吧。



彷佛瞬间憔悴了十几二十岁的我无奈地说:



「不是每个人都会在你说不要的时候乖乖收手。」



缪里嚼著第二片肉,察觉我要开始长篇大论般一脸不耐。



「等到事情发生就来不及了。听好了,缪里。你年纪还小,不知道人心险恶。我要你谨言慎行不是在欺负你,而是只有那样才能保护你自己。」



开口之前,缪里已经将那包肉放到床上,掰开面包夹起了肉。



姿势是向前弯腰,所以她是用小小的屁股对著我。毛茸茸的灰色尾巴摇来摇去,彷佛在对我说「别在意、别在意」。



「你有在听吗?」



「有在听啊~来,这是你的份。」



缪里笑著递出果然有她大腿那么粗的大面包。里头夹了满满的肉,也塞了满满的起司。



「……这么多,我吃不完啦。」



「咦~?大哥哥就是吃太少才会一副弱鸡样啦。」



「弱、弱鸡……」



虽然比不上佣兵或猎人,我仍自认有点肌肉,心里颇受伤。



而缪里另外抓起的面包比她交给我的还要大,看到就饱了。



「开动喽~!」



缪里的嘴大大张开,「嚓!」地咬在面包上。真不晓得那么瘦的身体怎么装得下,只见她吃得满面喜色,耳朵尾巴摇个不停。



「真是的……」



我叹出今天不知第几次的气,望著吃得正起劲的缪里,自己也咬了一口。她那彷佛确信世上只有快乐、美景、欢笑与幸福的模样,若说没有某方面的羡慕,那就是自欺了。



再说,我也不愿见到缪里学会以猜疑眼光视人而失去这份天真。只要她能继续这样平平安安,不受一点伤害地长大就好了。



因此,我很希望她永远都不必认识外面的世界,在纽希拉那样的地方平静过活。



「现在,该说说你要怎么回纽希拉了。」



一听,面包嚼个不停的缪里戛然而止,摆出听不懂的脸歪起脑袋。



「请不要装傻。」



缪里也应该没傻到以为我会那么乾脆就让她同行。



果不其然,她一被我点破就变张脸咬下一块面包。先前乖顺的态度,似乎只限于船上。



「不要。我才不想回去。」



「不可以。」



断然拒绝后,缪里的尾巴膨成一大把。



「我原本打算是到了斯威奈尔之后,拜托信得过的人送你回家,可是现在计画有变。明天我一早就会请快马送信上去,找人下来接你。」



若考虑这时期纽希拉长期住客甚多,到处都非常忙碌,是该由我送她回去;但带著缪里走积雪难行的山路,恐怕要花上两、三天。



既然堪称我目前的直属雇主海兰可能业已抵达阿蒂夫镇,我也必须尽快和他会合才行。



「再说,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现在应该急死了吧。」



若是罗伦斯,说不定都几乎要抓狂了。具贤狼之名,真面目是足以生吞活人的巨狼,也是缪里之母的赫萝,也可能今晚就乘著夜色跑来接她。



而缪里只对赫萝绝对服从,真的那样就省事多了。



然而才刚这么想──



「她才不会担心咧。」



缪里摆起臭脸。这时期的孩子就是特别讨厌父母拘束吧,面对面讲道理都会顶嘴,真不晓得该怎么教才好。当我在脑里翻找圣经中的教示时,缪里叼住面包空出手来,窸窸窣窣地从胸前抽出某样东西。



「啊喔,咿喔哈咿喔嘿喔。」



「咦?你说什么?」



几乎在反问的同时,我看出了缪里从胸前抽出的是什么东西。



「咦?啊……那不是……!」



原来缪里不是摆臭脸,而是觉得我在说蠢话。



她手里的东西,不过是个以细绳系起的小布袋,一般人看来没什么特别,但那已十二分地足以让我闭嘴。



「喔啊喔……嗯咕、嗯咕。我怎么有办法瞒著娘离家出走呢?」



那个小布袋,是她母亲赫萝的东西。小得可以轻易握在手里,赫萝总是挂在脖子上,里头装了一把麦谷。那是因为赫萝能寄宿于麦子,受人崇为丰收之神的缘故。



「跟娘谈过你的事之后,娘就分一点麦子到这个袋子里面给我,还要我好好照顾你呢。因为只要有这个,就能在紧要关头保护你。」



这番话,听得我天旋地转。



不是我来保护缪里,而是缪里保护我?



在我脑袋一片混乱时,缪里仍直挺挺地盯著我瞧。



「话说回来,你刚才在讲什么?」



眼神冷得让人发毛。



「刚、刚才?」



我不是回敬她,只是单纯尽可能地装蒜,结果缪里气得尾巴毛都倒竖了。



「你不是在房间跟不认识的人说话吗!」



「你在偷听啊……」



「我只是你们讲太久,在外面等而已!」



说是这么说啦,我相信她当时一定是把兽耳贴在门板上。



「不管怎样啦!总之大哥哥就是想到很远很远的国家去当圣职人员嘛!大骗子!」



或许因为有狼的血统,缪里咧出比常人更明显一点的虎牙,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尾巴的毛也竖得像使用多年的旧毛刷一样。



我对温泉旅馆主人罗伦斯与赫萝说明过此行的目的,而至于缪里,我认为说了她也不会懂,又可能把事情复杂化,所以只告诉她要去有点远的地方帮忙就回来。



「告诉你啦,你一定是被那个金毛的骗了!」



海兰就像各种故事中的王家血脉,有一头醒目的金发。



不知为何,缪里特别敌视他。可能是对自己掺了银粉似的奇妙灰发引以为傲,视他为竞争对手了吧。



「他才没骗我。海兰殿下正在计画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才怪,他在骗你。大哥哥人太好了,人家说什么就傻傻信什么!」



说我人好的部分,我就当作夸奖,虚心接受了。



「那你说,他哪里在骗我?」



我往缪里替我做的面包再咬一口。缪里现在像颗火球,硬是反驳她只会吵得累死我自己,想说服也是一样。只能让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等她累到脑袋不清楚再一口气扳倒。



我就是这样熬过她这一周来的猛攻。



不过用了那么多次,她可能也隐约察觉我的战略,听我那么问也只是瞪著我大口啃面包,怎么看都是在恢复体力。



「啊咕、哈咕……嗯咕。那个金毛就是在骗你啦,你都不觉得奇怪吗?人家是一个王国的大人物耶?那种人为什么偏偏要找大哥哥帮忙?」



我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自律的人,也对谦虚感到自豪。就这点来看,我是该默默承受缪里的质疑,但我也有不愿退让的部分。



「别看我这样,来纽希拉度假的那些专家学者或高阶圣职人员都很赏识我呢。我啊,可是比你想像中……」



尽管自卖自夸很难为情,我还是非说不可。



「我就是够资格受他的托。」



「哈!」



结果,缪里不敢恭维地冷眼看著我哼笑一声。完全不是从前那个天真地摇著尾巴,大哥哥长大哥哥短的妹妹眼神。



而是对男人要求甚高的舞娘,见到客人三杯下肚就开始大吹大擂时的表情。



「拜托喔,大哥哥,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圣职人员基本上都是很了不起的人,而了不起的人就是要有威严、受人尊敬,跟你这种人实在差太多了。」



果然是从没出过山村的小孩,说话就是那德性。



「唉……你听好了,圣经里有个故事是这样的。有个受过神谕的预言家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庄时,预言家的亲戚对他说『你怎么敢说神降下神谕给你,以后不要再招摇撞骗了。我从以前就知道,你只是一个平凡的孩子。』后来,预言家要他的跟随者们拿个东西贴在眼睛前面看,并告诉他们离得愈近,就愈看不清事物真正的全貌。」



从这个故事,可以感受到圣经真的很深奥。在我如此感慨时,缪里回嘴了。



「也有东西是靠近才看得清楚的呀。」



「……比方说呢?」



我带著叹息反问。



只见缪里的眼冷冷一闪。



「海伦姊那些舞娘逗你的时候,你每次都会马上脸红啊。」



「咦!」



那句话有如一把冰剑,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刺来。



「你那个样子啊,实在是丢脸到家喽。大哥哥你不是圣经读得很熟吗,圣经都没有教人怎么和女生相处啊?」



短剑钻进我的胸膛,一点一点往里头挖。



在我羞得喘不过气时,缪里啃一口剩下的面包,以挖苦我的表情嚼。



「相比起来,来泡温泉的叔叔伯伯都很懂怎么讨女生开心,有时候还像是明知会害羞还要那样做,感觉反而有点帅。那样才是了不起的人吧?」



那些神学造诣高深的人,在纽希拉泡温泉时也只是色咪咪地看著半裸舞娘的糟老头。而这些应该都必须立下禁欲之誓的人,还不晓得究竟有多少「甥侄」,只可惜我无法当面指责他们的不是。



因此我曾偷偷想过,贯彻禁欲之誓的自己或许能得到比他们更高的地位。然而,缪里的评价却似乎完全相反。



「娘还常常这样跟爹说喔。」



缪里先咳个两声,模仿母亲赫萝的口吻说:



「汝啊,好像自以为全世界的事汝都懂一样;可是不懂女人啊,就等于不懂半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不是男人就是女人!懂吗?」



在我胸口痛得头昏眼花时,缪里斩下了最后一剑。



「你自己说,是不是除了我以外,就连其他女生的手都没牵过?」



只不过是牵手……我原想反驳,但最先想到的却是缪里她娘。而赫萝不只是缪里的母亲,我也将她当母亲一样敬重。要是拿牵过赫萝的手反驳缪里,她恐怕不会笑得满地打滚,而是忧心忡忡地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障碍。



不过,我可不能一味挨打。我以「这样一个小丫头才不会懂我要干的是何等伟业」振奋自己,辩解道:



「没、没牵过又怎么样,我是认为海兰殿下,甚至整个温菲尔王国才是站在正义这边,才决心下山尽一份力。不懂异性对我反而有帮助呢,禁欲之誓会让我的信仰更加坚定!」



我不再忍耐,直接摆出「反正你不会懂这份矜持」的态度。事实上,禁欲之誓一直是种笑柄,几乎没有圣职人员会守。



但那又如何。无法为自己的信仰牺牲,又怎会有力量向前进呢?



「所以说啦。」



就在我对缪里开口之际,她将剩下的面包迅速塞进嘴里,舔舔手指插嘴说:



「我觉得我有必要陪在身边看住你。」



「咦……啊?」



「娘也很担心你喔。说你看起来很懂事,可是对女人特别没辙,搞不好会被怪女人缠上。要是事情办完回纽希拉的时候身边带了个一脸得意的怪女人回来,我们可就头痛喽。」



「……」



「娘怕爹被骗,不能离开纽希拉,所以要我陪你下来,当你的保镳喔。」



缪里堆起大大的微笑这么说。



那笑容异常恐怖,想一想,原来是跟她母亲赫萝一模一样。当赫萝将罗伦斯这样在十年前促使北方结构改头换面的大风波中扮演要角的一流商人当小孩耍时,经常会露出这种笑容。



缪里的尾巴啪哒啪哒地摇,彷佛阻挡慌乱猎物的狼。



我紧张地吞吞口水,缪里紧接著向我迅速逼来。



「而且呀,我自己也很担心大哥哥,这是真的喔?」



我跟她身高差了一个头以上,站在一起时只到我胸口。



而她就在那里抬望著我。



即使那具有使我脑中建构的言词崩溃的魔力,但我仍勉强留在了现实。因为她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嘴边沾了一堆面包屑和起司渣。



「……先把嘴擦乾净。」



「咦?啊!」



缪里连忙用袖子擦嘴。瞥眼窥探我时,脸上已是用来掩饰恶作剧失败的假笑。



「你怎么净学些奇奇怪怪的啊……」



我脑袋重重一垂,缪里挺起腰摸摸我的头。



「乖喔乖喔。既然娘要我好好照顾你,包在我身上就对了啦。」



「……」



年纪只有我一半,我还听过她出生时第一道哭声,替她换过一堆尿布。说冬天会冻伤就钻进我的被子里睡,结果半夜尿床嚎啕大哭,害得我得一边哄她一边善后的事不晓得发生过多少次。



这样的缪里,不知不觉变成了现在这个丫头。



她母亲赫萝是使用女性武器的一流高手,该说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吗。



好想跟罗伦斯好好聊一聊。



「那么,我可以跟你一起旅行了吧?」



虽不知她是在「那么」什么,不过当她搬出赫萝作靠山的那一刻,我就注定败北了。



况且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她也不是不懂。



「我当然不会妨碍大哥哥啦。神说的那些东西,我根本就不懂。」



虽然那也是个问题,然而缪里身上有古代精灵的血统,说不定有权轻视根本不晓得是否存在的神。



「不过,我还是会帮粗心的大哥哥把漏看的事实狠狠揪出来喔。」



真想知道她是哪来的自信,继承了狼这森林霸主血统的人就是会这样吗?



「啊,对了,大哥哥。」



「……什么事?」



我万般疲惫地问,而缪里扭扭捏捏地指著某一点说:



「那个面包,你还要吃吗?」



看著咬了两口的面包,我不禁叹息。



「拿去。」



缪里见到面包来到面前,尽管才刚吃完一大块面包也照样开心地咬下去。见到她那样子,一股死了心似的笑意汩汩涌上。



而且,笑了就输了。



「喔喔啊?」



怎么啦?嘴巴被面包塞得圆鼓鼓的缪里问。我摸摸她的头,往椅子伸手一指。



「坐著吃。」



缪里乖乖听话,规规矩矩地坐下。



专挑这种时候卖乖实在很诈。真是个鬼灵精。



「神啊,请赐我力量……」



我呼喊著自己永世的伴侣,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