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晶」(2 / 2)
我莫名中意旅宿这种讲法。
不过──
「……要是已经倒闭了怎么办?」
「到时候再想想办法吧。」
江目小姐自始至终都不慌不乱,脸上也带著笑容。
虽然明明是离家出走,却一切都安排得完美无缺也很奇怪就是了。
我决定这么想,整个人靠上椅背。
光是被一片黑暗笼罩,就觉得好像被睡意抓住了上臂。
从结论来说,旅馆确实有在营业。
「这里变得不一样了~」
江目小姐很惊讶,看来是因为旅馆太老旧而重建过了。
我跟永藤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等江目小姐办好住宿手续。这段期间,永藤一直挂著开心的笑容。
「你有那么开心吗?」
「很棒对吧~」
我们的问答有一点点鸡同鸭讲,不过平常就是这样。
我们把行李放到房间之后,决定在夜晚来临前出去散步,看看大海。
我第一次在冬天来海边。说到海就想到蓝色,同时也总是会顺带联想到夏天。但现在的这座沙滩没有当中任何一种印象。只有永藤直率的感想。
「脚好冷。」
穿著裙子的永藤瑟瑟发抖。可能因为太阳快下山了,所以又格外地冷。不过,觉得冷的永藤不晓得是不是从沙子的声音或触感中找到什么乐趣,很高兴地到处走来走去。我当然不陪她一起走。江目小姐也望著夜晚的大海。
虽然江目小姐没有问我,但我还是主动对她吐露心声。
「我想要仔细思考我们家的作风。可是,待在家里就没心情去想这种事情。」
就算逼自己去深思,大概也只会对跟我个性不合的部分感到排斥。所以我想要到能够尽情呼吸跟平常不一样空气的地方看看,希望多少可以缓解我肩膀跟头感受到的不适──我离家出走的动机就只是如此。但是就结果而言,感觉还是无法达成我的期待。
「有永藤在旁边,就没闲工夫想那种事情啊。」
因为那家伙明明看起来脑袋放得很空,却一刻都静不下来。我被她耍得团团转,也就跟著静不下来了。虽然极度不适合想事情,不过那家伙有一起来或许是好事──我在逐渐入夜的大海前面这么心想。要是我独自待在这里,思绪肯定会出现凹洞,导致水渗进我的脑袋,逐渐没入大海。
「我们早点回旅馆,去泡个澡吧。」
「就这么办。」
我放空脑袋,视线追著犹如放开牵绳的狗一般在沙滩上四处奔跑的永藤。
「所以。」
「所以以。」
「你为什么也进来了?」
旅馆的房间附有浴室,内部相当豪华。
虽然比我家浴室还要小。
但这些都不重要,现在浴室里有两道移动的身影。
是我跟永藤。
「有什么关系,反正浴室这么大。」
这算得上理由吗?我本来想仔细思考,但在蒸气的阻挠之下,我放弃了。
明显只是随便洗洗身体跟头的永藤,早早就跳进浴缸享受泡澡的感觉。永藤喜欢泡澡。她来我家住的时候大多会泡澡泡得太久,泡到头晕,最后倒在房间角落。
我听见背后传来永藤泼洒热水的声音,她似乎在踢脚打水。
看来她不管几岁了,也还留著从小就有的习惯。
「小晶你啊~」
「啊~?怎样~?」
「讨厌自己的家吗?」
原来你没发现吗?我差点想这样说。
「啊~算是啦。」
反正永藤这种个性没发现也不奇怪──我马上得出结论。所以,我随便敷衍这个话题。
「我不是很喜欢。」
「是喔。」
永藤的语气听起来是没有特别感想的时候的回应。毕竟本来就不关她的事。
「哦哦~」
「不是,你不用特地回应我也没关系啦。」
感觉要是让她在泡澡的时候想事情,会直接开始头晕。这时,耳边传来从浴缸走出来的声响。一回过头,就看见永藤往我这里走来。她在我开口之前,就坐到我正后方。压迫感、热气,跟永藤肌肤的味道往前扑到我的背上。
「我来帮你洗头吧。」
「为什么?」
永藤用手指刺著我的头皮,作为这道疑问的回答。
「痛死了!」
我这声大叫有一半是为了掩饰事出突然的困惑。剩下一半是真心话。
「哎呀,头发跟头的距离比我想像中的还要近。」
「听不懂啦……是说,你干么突然这样?」
「别计较别计较。」
永藤猛力乱抓我的头。里面跟外面都乱了。
「你很不会洗耶!」
「因为洗的是别人的头,力道很难拿捏。」
经她这么一说,就觉得可能还满有道理的。我也不曾帮别人洗头。那,我应该当作本来就多少会拿捏不好力道吗?我这么心想,然后在盯著面前镜子里的自己时注意到一件事。
「是说,你只是单纯在乱抓我的头发而已吧?至少用一下洗发精好不好。」
「啊,我忘了。」
永藤把洗发精往我头上狂倒。是直接倒下来,像当成水在倒。
洗发精流过浏海根部,划过额头的触感让我眯起了眼睛。
「你实在是喔。」
「客人有哪里会痒吗?」
「眼睛。」
「会痛就把右手举起来喔~」
「够了,我累了。」
这家伙想到什么就马上说出口的坏习惯不能改一改吗?
之后,永藤也多少放缓了力道,玩起我的头发。泡泡让我的头变得蓬蓬的。有时候弄出很夸张的巨大泡泡,永藤就会用手指戳破它,玩得很开心。
「所以,这是在干么?」
「嗯~没什么特别意义。我只是想玩玩看而已。」
「啊~也是。你就是这种人。」
算了──我决定随便永藤去玩。既然永藤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她应该也是心满意足吧。而我认为会让永藤觉得充实的事情,对我来说也大多不是坏事。
「永藤你真的是很奇怪的家伙耶。」
因为她能让我明明是把自己的事情交给自己以外的人决定,却还赞同她的选择。
「小晶你变得会叫我永藤了呢。」
永藤用热水冲著我的头,如此说道。
我等到水声停下,才回答:
「你还不是一样,不是跟我独处就叫我日野。」
「嗯。」
究竟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变远了,还是我们变得会顾及自己的立场了呢?
本来软糊糊的感情,稍稍凝固了一点。
或许要等那种感情有了更具体的形状,才能知道它的真面目跟名字。
对永藤怀抱的这份感情的名字。
「我也是有想很多的喔。」
「真的假的~?」
「那你要听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居然是刚才的喔?」
哈哈哈──一道笑声响遍浴室。我拨起湿湿的浏海,轻轻摇头把水甩掉。
擦掉眼睛附近的水,就觉得平时累积的精神疲劳也消失了些许。
……结果。
我怎么等都等不到她说的「刚刚在想什么」。
「你说说看啊?」
我透过镜子跟永藤四目相交。永藤眨了眨眼,快步走回浴缸。
「喂。」
「我忘记了,所以我先冷静下来再想一次。」
「不,你就放弃吧。」
「记得应该跟章鱼还是花枝有关系。」
「再想下去就换你泡成章鱼了。」
我感到傻眼,同时坐到她旁边泡起澡来。
热水的温度,就像是把流动在我跟永藤之间的某种东西勾勒出形体。
隔天早上,把我叫醒的是番茄跟永藤。她看著我的脸,影子落在我身上。
「是怎样?」
我这句话到底是对哪一边说的?应该两边都有份吧。
「这是morning call。」
「我又没申请。」
随便啦。我准备坐起身。但是,永藤害我被挡著起不来。
「喂。」
「怎么了?」
「会撞到脸。」
永藤跟我之间的距离近到直接起来的话,会撞到彼此的鼻子。而且她不肯移动。我只好自己往旁边挪动身子准备起身,结果永藤又移动到刚刚好在我头上的位置。
「嗡~」
烦耶。
「不要拉刚睡醒的人陪你玩莫名其妙的游戏。」
「因为日野起来之前我很闲。」
「听起来很像正当理由,但根本不是。」
我挥手想赶走永藤,她就滚到旁边去了。这下我才总算能坐起身。我看见窗外有光,看来也不是早得很夸张的时间。
「还有日野啊。」
「啊?」
「虽然你好像觉得是番茄,但这其实是苹果。」
永藤得意洋洋地把手上的东西翻面,接著斗鸡眼的苹果就对我「嗨」了一声。
「吵死了。」
「窝叫永藤喔~」
「你应该要变成苹果啊。」
换好衣服之后,我烦恼起到回家之前这段时间该做什么。想著想著──
「请问要不要去钓个鱼呢?」
从外面回到房间的江目小姐问我要不要钓鱼。钓鱼啊……我望了大海一眼。
「我没钓过鱼。」
「我倒是有吃过钓上来的鱼喔。」
我不理会有些得意的永藤,继续烦恼,就看见江目小姐露出微笑,于是我没多想什么,就用她的微笑当作接受这个提议的理由,决定尝试钓鱼。反正也没其他事好做。
我是来这里做什么的?我到现在才冒出这样的疑问。
吃完早餐以后,我们在江目小姐的带领之下,走到防波堤,途中,永藤发现自己忘记戴眼镜,不过她看了我一眼以后,就说「算了」,决定不回去拿。
今天跟昨天不一样,虽然云很多,却也偶尔看得见晴朗天空。只是到头来还是很冷。
愈往海边走,吹来的风果然也愈冰冷。我甚至觉得现在搞不好可以看到冰珠划出线条,让风的流动变得肉眼可见。就算很冷,还是可以看到零星钓客,他们不发一语,静静在风中凝视著海面。而我的视线也自然飘向钓客旁边,彷佛邻居一般的大海。
我看见远方有小小的渔船随波摇荡,在海上前行。
明明从来没看过这幅景象,我们与船的距离却让人有怀念的感觉。
移动到没有其他人的地方以后,我接过了江目小姐准备好的钓竿。江目小姐细心教导不知道钓竿怎么拿,也不知道怎么用的我。
「原来你喜欢钓鱼啊。」
「没有,我只是直接把以前别人教我的告诉两位而已。」
江目小姐压著像在拍打翅膀一样擅自飘舞的头发,对我这么说。
以前是吗──说不定她以前来这里住宿的时候,也有像这样来钓鱼。
永藤跟我一样在听怎么用钓竿,我走到离她有一小段距离的位置,把钓线放入海中。虽然有准备装水的水桶,但我实在不认为自己钓得到。不过万一钓到了,我打算带回去吃。
总觉得特地钓起来又丢回海里很多此一举……应该说很奇怪。
「要钓的话,我想要钓到星鳗。」
无谓晃动钓竿的永藤看准想要的猎物。我想,她大概什么都没看见。
「星鳗啊……这里会有吗?」
我从防波堤的边缘俯视大海。鱼的呼吸,无法从比河川还要深的海里浮上水面。
「没有就钓鳗鱼吧。」
「……我大概猜到你想吃什么了。」
也猜到永藤的愿望恐怕无法实现。
十分钟后。
永藤似乎厌倦静静待著了,她把钓竿交给江目小姐看著,到附近闲晃起来。我就知道会这样。而江目小姐没有把钓线拋入海中,只是单纯待在我旁边。
「那孩子似乎意外性急呢。」
「可能是吧。」
其实跟性急不太一样,但我无法精准表达。在我视野角落的永藤捡到了某个东西。那是什么?坏掉的抽风扇?
不,仔细看才发现是电风扇的叶片……不对,是回力镖。或许是谁玩一玩就忘在这里了。永藤把脸贴得离捡起来的回力镖超级近。看来是因为没戴眼镜,看不清楚。原来那家伙视力恶化得这么严重啊──我这么心想。要是捡到奇怪的东西,她打算怎么处理啊?她似乎辨识出自己拿的是什么东西了,在把回力镖上的脏污擦掉以后,轻快跑往没有人的地方。我开始观察她想要做什么,随后她直接把回力镖丢了出去。
运用手腕力道扔出去的回力镖没有飞得多远,也没有转弯,就这么掉落地面。
看来她虽然把回力镖拿来丢,却也不知道多少诀窍。
永藤跑去捡起掉下来的回力镖。好像追著飞盘的狗。
总之,就先随她去玩吧。
「您会冷吗?」
江目小姐开口关心我。问这个问题的当事人的身体跟和服衣袖倒是不断颤抖,看起来很冷。
「是很冷。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现在比较没有那么在意。」
如此甚好──江目小姐用逗趣的语气说道。很神奇的是,她穿著围裙站在大海前面的身影,就好像一幅画。披在肩上的短外褂被风吹得飘扬,感觉好像会化成一则故事的序幕。
江目小姐不是看著钓竿,而是一直盯著船。
「你之前是一个人来这里住宿吗?」
江目小姐没有结婚。虽然我也不是知道她所有的过往经历,但至少现在是未婚。
「是跟夫人一起来的。那是她结婚一星期之前的事情,已经是好久以前了。」
江目小姐彷佛在回想漂流于大海上的记忆,遥望水平线的另一端。
是跟妈一起来的啊。我隐约有猜到可能是这样。
「当时说要旅行的是江目小姐吗?」
「不,是夫人。」
「真意外……不对,好像也不意外。毕竟她满喜欢旅行的。」
有比较长的假期时,常常会一家人到国外旅行。而我说的一家人是真的所有人都会参加,连老哥他们的家人都会来,非常多人。很有可能被误认成旅行团。
人太多吵吵闹闹的,老实说很不自在。不过,妈大概就是喜欢那种气氛吧。
「你们那时候也有钓鱼啊?」
「是啊。因为夫人说她想试试看。」
「有钓到什么吗?」
江目小姐缓缓摇头。
「我们钓不到,天气又变冷,再加上不能害她在结婚典礼之前感冒,我们就早早离开了。」
「是喔。」
「之后我们回到旅馆吃炸鱼,当作我们实质上有钓到鱼。」
「……这样算数吗?」
她们做的事情简直像是永藤会出的主意。说不定像永藤那样傻呼呼的人其实很常见。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也只看过永藤会傻到根本随时都傻傻的。
「看您钓鱼的身影,就觉得您愈来愈像夫人了。」
「……会吗?」
我跟妈的年龄差距应该比一般母女还要大。我认为这份年龄差距,让我们外表上相似的部分被时间一点一滴地掩盖起来。所以,我自己很难找出跟妈相像的地方。或许是因为江目小姐有办法从旁观察我们母女,才找得出我们的相似之处。
「……………………………………」
话说,她现在把妈叫做「夫人」──明明以前肯定不是这样叫她,而是用名字称呼彼此。
江目小姐称呼「夫人」的语气,总是不带任何迟疑。
「江目小姐现在能陪在妈身边,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吗?」
钓竿毫无动静。我忍不住无谓地晃动钓竿。
原本看著船的江目小姐转头看向我,发丝随风飘扬的她语气柔和地表示疑惑。
「那当然……有什么问题吗?」
我很犹豫该不该说出口。因为我没有仔细理解跟统整好自己想说的内容。
被人拋出这么随便的问题,回答的那一方应该也很困扰。
不过,没有讲出来的话语,终究还是满溢而出。冬天的强烈寒风推动了这股冲动。
「就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妈跟老爸结婚了……」
我脑海中的印象真的完全无法连结起来。妈跟江目小姐走在一起是常态,也是心目中占有特别地位的对象,却又跟老爸结婚组成家庭,到了现在依然陪伴著彼此……这感觉很接近「假如永藤把别人看得比跟我相处还要重要」……心里的疙瘩扩展得非常大,无法消除。
我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把这种心情跟提问收在一个小盒子里。
「这个嘛──」
江目小姐会知道连提问的人都不太清楚的问题重心吗?
她手贴著脸颊,可以看到浮现在乾燥手背上的血管。
「我们有讨论过,要能一直陪伴对方的话,这样的做法比较实际。」
我有股钓线被拉得极度紧绷的错觉。
「毕竟夫人的人生不能离开日野家,而且要留在那个家庭,就无法避免一些必要的家族规矩……这其实就像是一种前提条件。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刻开始就存在了。」
江目小姐像是在回忆一切的开始,那张满溢著怀念的侧脸显得很柔和。
想必她拥有的全是美好回忆,才会不论何时回想起来都很充实吧。
因为聊到妈的时候,跟和妈讲话的时候,江目小姐都是这样的表情。
「那是她身为日野家的一分子所做的决定。不过,夫人自己确实也希望能和我相伴。没有其他事情可以比她有这份心意更让我高兴,所以我很满足了。」
「……这样啊。」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回应她之前浮现脑海的,是永藤的脸。
明明只要往附近看一下就能马上找到她,却连我的脑袋里都有那家伙的身影。
这家伙真忙耶──我轻声一笑。
我的笑容逐渐灰暗起来,染上冬季的氛围。
「妈当初这样做决定──」
「嗯?」
「可是我跟妈不一样,我好像没必要留在日野家。」
毕竟我有很多哥哥。
「嗯。」
「那,我又算是什么人?」
好几个哥哥先来到这个世上,而我是最晚来到这个家的。
我究竟是基于什么理由,才得被绑死在日野家?
「那不是由自己决定,是依据周遭人的看法,而有所不同。」
江目小姐这次没有多做思考,立刻回答。
「以我的角度来看,您是在我心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人的孩子。所以我会想细心照顾您,想温柔对待您,也想建立起友好的关系……您不满意这样的理由吗?」
「没有……」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发出的声音到中途就这么被风吞噬。
江目小姐尽可能沉稳地──却也绝不让海浪声掩盖掉自己的声音,将自身的话语传达给我。
「您不需要深入思考自己是什么人。因为常常会由周遭的人擅自决定。等到您真的受不了别人给您的定位,再主动干预就好。」
「……唔哦~」
正值青春期所生的烦恼,得到了细腻的解决方案。
大人好厉害啊──我差点开口大感佩服。
感觉跟老爸相比的话,会是天差地远。看来当大人也是有分擅长跟不擅长。
「江目小姐很能言善道呢。」
「跟老爷比起来,任谁都能说得上是能言善道。」
「太中肯了。」
「有钓到什么吗~?」
在附近徘徊的永藤回来找我们。是看准我们刚好聊到一个段落,才出声搭理我们吗?不可能吧──我立刻否定这个猜测。永藤不是那种人。
然后她手上还是继续拿著回力镖。
「我来看看成果。」
永藤往蓝色水桶里面看。当然,水面相当平稳。
她摇晃起那个水桶。
之后,就毫不害臊地拍我的肩膀。
「反正新手本来就钓不太到嘛。」
她就是这种人。
「小心我把你的脚塞进水桶里喔。」
「喔喔,原来还有这一招。」
永藤很佩服我的反击。不,你是开玩笑的吧?我才这么想,她就在水桶旁边蹲了下来。她凝视著水桶里面,试著把右手食指泡进水里。接著马上收手,甩动手指。
「水真的太冰了,还是不要吧。」
「你今天还真聪明啊。」
「鱼还真卖命耶,竟然活在这么冰的水里面。」
「……而且还很温柔嘛。」
挖苦她也非常难见到成效的永藤没有半点反应。她站起来以后,就捏起别人的头发、拍别人的背、推别人的肩膀,很轻易就能看出她开始在打发时间。
「碍事。」
「因为日野你在发呆,感觉很无聊的样子。」
「……我看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懂钓鱼的乐趣吧。」
我自己也还不懂就是了。
虽然我最后还是没钓到鱼,但感觉钓线似乎勾到了某种不知名的东西。
之后到了该回家的时间,我不经意在离开前回头一望。
像大海一样──
就算是同一个地方,也能在不同的时间有不一样的感受。
我认为自己跟永藤一直以来就是身陷于这样的感觉当中。
「请问要先去肉店吗?」
「啊,不用了不用了。」
我们在车上的时候,看永藤很难得这么客气,不知道是不是心态多少成熟了一点。
这是在我们返家路上发生的事情。
「你用不著客气。」
「?我没有啊。」
永藤双眼睁得圆滚滚的,像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感觉好像有点鸡同鸭讲……不对,永藤一直都是这样。这么认为的我感到混乱。
等车子在我家前面停下,我才知道她说没有客气的意思。
「好了,接下来在日野家住一晚吧。」
「不是,你回家去啦。」
不听人说话的永藤一下车,就站到我旁边来。
「咦,你真的要住下来?」
「续摊啦!」
我不懂她为什么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在旁边听我们对话的江目小姐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呃~也是可以啦。」
反正今天是星期天。要是永藤回家了,我铁定会烦恼该怎么消磨时间。
我们三个就这样一起走进家中,随后看见来迎接我们的是可能的人选中最具意外性的人,也就是老爸。
「我们回来了。」
听完江目小姐的报告,老爸脸色变得严肃。
「我有事情要跟你谈。你来一下。」
他没有特地打招呼,只是用一如往常的平淡语气这么说。走远的脚步声也很平静。
「喔……」
这情况好眼熟。
「那,我先去一趟……」
我看向江目小姐,小声说道。反正,应该不是在气我离家出走吧。
毕竟也不算离家出走了。
「行李我帮您放到房间……」
「嗯。」
我把包包交给江目小姐。只有肩膀上的重担消失的我,脱下鞋子。
转头面向前方,就感觉到早上刚洗好澡还有点湿的头发划过脸颊。
哒、哒。
「哦、哦。」
哒哒。
「你不用跟过来啦。」
她在的话根本没办法谈事情。就很多意义上而言都是。
我推起永藤的肚子,把她推开。接著江目小姐就从后面扣住她的腋下,稳稳限制住她的行动。
「唔喔~我是无辜的~」
虽然永藤无谓地挣扎,但没有什么成效,就这么被带离现场。
结果我交给江目小姐的行李被留在走廊上。自然又要再多跑一趟了。
「……那家伙到底是怎样啊?」
她感觉就像是当吉祥物也没当得多乐在其中的人。
我沉浸在难以言喻的余韵之中,同时跟随老爸的脚步前往里面的房间。
老爸跟前阵子一样,坐姿端正地等待我到来。他只移动视线看向我,敦促我坐下。看著他粗犷的脸,就觉得老哥他们全长得像老爸。至于我,我觉得自己长得不太像妈。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妈是纯正的日野家之子。
一坐到老爸面前,竟然先听到他说出像是在关心我的话。
「玩得开心吗?」
他是不怎么闲聊的人,所以我有点意外。
「嗯,很好玩。」
虽然我没怎么外出,只是跟永藤一起打发时间而已。
到头来,我最想要的可能还是那样的时光。
因为我至今的人生已经习惯如此了。
「这样啊。」
老爸主动问起,却也不打算拓展话题。也没说自己的感想是好是坏。
反正我也猜得到他就算有说,也会只说完一句感想就没下文。
「那……要谈的是什么事?」
虽然我没要永藤等我,但她大概在等我回去。
「嗯。」
老爸轻轻点头过后,朝著我眯起双眼。
「我被你妈骂了。」
「……咦?」
「怎么说……好像是我话没讲清楚。」
老爸难得露出像是在吐苦水般的沮丧模样,闭上眼睛。
这种时候,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像四哥。
「所以,我要再讲清楚一点。」
「喔……」
「你是最像我的一个孩子。」
老实说,他这么讲也是不清不楚的……会让人意会不到他在说什么,不对,我有很像他吗?即使是面对面讲话,还是会不禁感到疑问。
「会吗?」
「融入不了这个家庭的作风这一点很像。」
老爸讲得直截了当。我愣得衣服都快滑落肩膀了,但老爸依旧接著说下去。
「我不记得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原本不是日野家的人。」
「嗯……是叫什么?婿养子?」
「类似那样。虽然过程上不太一样,反正那不重要。」
他懒得解释这一点,或许真的跟我满像的。
「我的人生献给了日野家。我没有觉得这样是好或坏,而是认为这就是我的命运。虽然弄得我肩膀僵硬,餐点口味又很淡,要陪笑也很累,不过一想到我是主动选择这样的人生,就不会有任何怨言。」
他看起来很平静,却只有讲到口味的时候语气有些不悦。
我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但现在在谈非常正经的话题。
「所以,我希望你也能选择你自己能够接受的人生。」
「……………………………………」
很单纯,感觉随处可见的平凡教训。
我想老爸应该也是努力想了很久,才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认为自己必须真心诚意地听进他这番话。
「我知道了。」
嗯──感觉老爸的声音当中有一丝丝的雀跃。
「我要说的就这些了。」
站起身的老爸抓了抓头。
「记得跟你妈说我有跟你讲清楚了。」
老爸如此叮咛过后,就迅速离去。
不是,你自己讲就好啦──我自言自语道。
「总觉得……」
突然使不上力来了。我甚至想说:「你真的懂『讲清楚』的意思吗?」
虽然我是有听懂他想说什么啦──我对自己的想法稍做补充。
「一下说像老爸,一下说像妈……到底是像谁啦。」
小声碎念完,我才察觉是两边都像。
理所当然会两边都像,因为我是他们的小孩。
因为我是日野家的小孩。
我本来打算直接躺下,在快躺到地面之前又打消了念头,用腹部的力道坐起身。
我想起有一个家伙在等我,便快步离开房间。
途中好像有因为走路太大声被人提醒别在走廊上跑,但我没有因此停下。
「啊,欢迎回来。」
一回到房间,就看到永藤在整理行李。她好像在准备今天要换的衣服。
原来她真的打一开始就决定好要住我家了啊。
「日野爸爸生气了吗?」
「没有。我从来没看过他生气。」
也没看过他笑就是了。他大概是不会产生强烈情绪的人吧。
感觉连这样的人也对餐点口味太淡有意见,其实有点奇怪。
永藤看我回来似乎也安心了,拿下脸上的眼镜。仔细一看,就发现永藤的嘴巴在动。
「你在吃什么?」
「糖果。她要求我边吃这个边乖乖待在这里,所以我就照做了。」
「你是小孩子吗?」
也确实是小孩子啦。十三岁仍然算是彻彻底底的小孩,既无力,又不稳定。
同时也会有这个年纪特有的烦恼,而且必须找出解答。
这就像是一种人生当中的课题,不论当下几岁,都是一样。
「那个,永藤。」
我坐下来以后,眼睛盯著其中一边脸颊有点凸起的永藤。
「嗯~?」
「跟你──」
一辈子待在一起,大概就是我的人生意义。
准备说出口,就觉得格外害臊,结果又收起了快要化成声音的话语。
「跟我?」
永藤用言语跟态度逼问我。以前几乎相等的身高,已经开始产生明显的差距。
我今后的人生会是一直仰望著永藤吗?
永藤永远都会在那里。
……我故意讲得诗意一点,但不怎么感动。
「……我在想要跟你一起玩什么。」
「原来是要说这个啊。」
从脸的外侧也看得出她嘴里的糖果在滚动。这家伙到底吃了几个啊?
「那,就玩日野吧。」
「啊?」
「让我玩~」
永藤朝我扑过来。所以,我也不慌不乱地跳开来躲她。就算躲开了,永藤还是会马上再扑过来,而我也继续逃开。我们两个就这样不断跳来跳去,好像还听到有人骂我们的声音,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如果这真的就是我可以接受的人生,那我也只能笑了。
但是,我一直都是这样活过来的,也找不到其他的人生道路。
既然如此,不如就全心全意面对这样的人生。
我跟永藤面对面。我往她不断滚动糖果的脸颊又捏又揉,回敬她刚才把我耍著玩。
「要玩就来玩啊。」
我已经不需要再有任何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