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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老人与家(1 / 2)



不会做猪排盖饭,人类也不会灭亡。



不会做猪排盖饭,朝阳依旧会升起。



不做猪排盖饭,也会慢慢老去。



但是,不再做猪排盖饭后,我的地球就停止转动了。



我还会做猪排盖饭吗?



还有,为什么我会向他人询问这个问题呢?以我这个年纪来说,心中会有疑问算是难得了。不过,我没有那种脑袋可以想出答案。我的脑袋里塞满失去水分而龟裂的脑细胞,在那里没有生物应有的呼吸或脉搏,呈现一片死寂。



脑袋和我徘徊游走的街道大不相同。彷佛一股压力压着人们头顶的强烈阳光、尽管一副快睁不开眼睛的模样,仍不断前进的孩子们,让街上热闹不已的蝉只哪哪大合唱、挂在天空上的飞机云、以及绕着电线往返穿梭的鸟群,不分种族的生物行进不间断地在某处衔接着。地球上真的存在着很多生物,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或看得见的地方,时光确实流动着。



因为新陈代谢变慢,所以就算在盛夏里散步,也几乎不会流汗,这让我感受不到自己还活着。或许是踏在地上的双脚变得无力,连站着的感觉也变得薄弱,年轻时用自己的双脚用力踩在厨房地板上的记忆,甚至也逐渐变得模糊。我最近开始觉得自己慢慢变得暧昧不清,而这代表着年老。



我自认今天的身体状况不错,所以没有带着拐杖就出门散步。走在位于桥下的立体交叉路口阴凉处,准备绕到绿地和青草气味浓厚的桥墩底部。白天在这附近散步时,经常会和一个同样在散步的年轻人擦身而过。年轻人看起来差不多二十岁出头,见到人时总会在脸上挂起笑容……不过,年轻人会在平日的白天时间在街上闲晃,或许有值得质疑之处,但我们算是会互打招呼的同伴。偶尔会看见年轻人带着年轻女朋友一起散步,虽然已经到了这把岁数,但要说我不会羡慕,是骗人的。男人就是这样。



二十多岁,我那个年纪时会在心里瞧不起老人。那时的我身心两面都尖锐带刺。不管是要舆他人接触或伤害他人,都易如反掌。我深信不疑地认为那份具有青春活力的心情以及充满希望的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在街上与迟钝老人擦身而过时,也一直抱着轻蔑想法。



如此意气风发的我,现在变成了迟钝老人慢吞吞地在街上徘徊。虽然经常与我擦身而过的年轻人会面带笑容向我点头,但内心想必在嘲笑现在以及过去的我吧。



可能实现的话,我希望给从前的我一个忠告,告诉自己要更加珍惜周遭所有的人。



走到桥墩底部后,就没有再与人擦身而过,并一直走在田地包围的道路上。闻着稻草和土壤的味道,让我的鼻子变得很乾,呼吸也失去了水分。彷佛连呼吸也配合着干燥的肌肤,每次身体做了什么动作时,就会传来缺乏弹性的肌肤摩擦声,我的身体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



在我内心,几乎已经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每天理应看得到的自我变化,随着时光流动而麻痹,身体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只是为了活着而已。我强烈感受到自己没有在「生活」。



人类必须抱持某种等同于信仰的真理,才有办法往前进。现在的我遗失了年轻时确实抱持过的真理,所以只是一直在原地踏步。



自从妻子在十多年前死去后,我一步也没有前进。我只是一直在原地踏步,然后老去。说好听是隐居,但我的日子只是每晚抱着勉强拖住的留恋和后悔心情入睡。



不知道有多少个月、多少年没有和人好好交谈过,孩子和外孙也顶多会在过年时露脸而已。外孙不知道过得好不好?虽然我一时间连外孙的名字都想不出来,想要关心外孙未免也太好笑,但外孙还是小学生时很黏我,所以多少还是会在意。



「啊,啊~啊~啊~」



我走路时,时而会一边独自做发声练习。因为我担心如果不这么做,可能哪天喉咙会塞住,就再也说不出话了。发声过程中呛到了几次,我调整着喉咙。



虽然这么做没什么意义,但基于没有其他事情好做的理由,我还是一边调整音调,一边继续在路上悠悠哉哉地走着。不管走得再远,还是只看得见熟悉的道路,面对每天散步也几乎看不到变化的事实,让我有些失望。



走桥下来到车站前方。这里已经闻不到稻草味,我喜爱的街道气味稍微飘散开来。街上的气味来自车子和人们。比起大自然,人们往来穿梭的地方讨喜得多。



或许是我也在这样的地方一路生活,才会有此想法吧。沿着车站旁走上十分钟左右,就会来到我过去的生活空间。也就是我和妻子经营得生意兴隆的食堂。如今妻子和我都已不在食堂里。



妻子死了后,我的脚就再也没有踏进过食堂。不对,正确来说,应该是我失去了想要踏进食堂的心。我和妻子就像参加两人三脚比赛一样,同心协力且互相调整脚步一路走了过来。所以,变成一个人时,我就忘了要怎么走而无法往前进。



所以,女儿在似乎宣告要继承食堂的不明状态下,一手包办起食堂的大小事。我几乎是撒手不管地把食堂交给了女儿,所以觉得很对不起她。有时我会想像一下如果妻子看见现在的食堂状况,不知道会觉得经营得很好,还是感到悲叹。可是,我想不起妻子的长相。



很少和人见面后,对于长相或名字这类辨识个人的要素,真的会变得越来越不在意。有一天,我可能也会忘了自己是谁吧。



连接车站和车站外面的细长通道上,今天也出现了从白天就一直在唱歌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边拨动吉他弦,一边挥沥汗珠,唱歌唱得起劲,是个身材娇小的女生。年轻女生已经在那个位置表演了好几年,相信只要是会利用车站的人都知道她的存在。虽然年轻女生的歌声没有特别美,吉他也没有弹得特别好,但绝非噪音。



每次看见那样的她,都会让我感受到痛苦以及被勾起微笑的两种矛盾心情。有勇气在车站前弹吉他的年轻行动力与上次我停下来欣赏演奏时,年轻女生投来的话语和眼神。那完全不尊敬老人,甚至藐视老人的态度,就是从前的我。看见她那让人胸口发疼的眼神,我的心被搅乱了。



原来是这种感觉啊。从身为老人的自己以及年轻女生的双方角度,我反省了一下。看见自己带给周遭的人何种感受,并且得知这种态度并非限定于那个年轻女生,而是所有年轻人都容易表现出来的态度,我的心情变得复杂了起来。我无法叮咛他们,也不能为他们感伤。



前往散步路线的折返地点前,我绕道从弹吉他的女生面前走过。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上个月演奏到一半中场休息时,有个低头看她的老头子长什么样?年轻女生在脚边放了一只沾着昆布形状污垢的空罐子,罐子里头有几百円左右的硬币。这证明了利用车站的人当中,有人会为年轻女生的演奏付费。我在年轻女生这个年纪时,也在食堂里收取餐点费。



不再靠自己赚钱后,我深深觉得自己的人生像停止了呼吸。



虽然脑中闪过丢硬币到空罐子里的念头,但因为没能够立刻掏出钱包,所以就这么走了过去。年轻女生似乎完全投入在歌唱和演奏之中,几乎不曾注意有什么人经过。尽管自我意识过剩,一旦采取行动后,却能变得完全不在意他人目光,看见拥有如此奇妙自尊心的年轻人,我不禁感到羡慕并因为回顾自己而苦笑。



因为刚好经过,所以我朝车站方向前进。但我当然没有挨要搭电车。所以,我应该立刻折返并回到平常的散步路线,但如果立刻折返,就算那个年轻女孩再怎么不在意行人,也可能会觉得我很可疑。基于如此无聊的面子问题,我决定走到车站入口前。只要经由从车站入口往左转的道路,再回到原本的道路就好了。虽然想过也可以进去车站里的「生活市场」买一些食材再回家,但眼睛下方的疲劳感让我觉得要拎着食材回家很麻烦。如果为了排解无聊而外出散步,最后却累得连呼吸都乱了节奏的话,那就真的只能用那句话来表达心情了。多数人在生涯中,想必都会嘀咕一次这句经典的话语吧。



「真不想变老啊。」



然而,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人不变老。生物都有所谓的成长期,成长期会一直成长,过了之后就开始衰老。



在彷佛在屋子里生火的热气包围下,枯竭的思绪边缘发出微弱火苗。我眯起眼睛期待着能够藉此火苗,让其他思绪再燃烧起来。然而,火苗却逐渐减弱消失。乾枯的木头应该很容易着火才对,看来问题似乎是出在火苗上。在我身上,找不到热情。



如果能够拥有弹吉他女生的五分之一狂热,或许我就能够再开始做些什么吧o



车站入口处没有什么行人经过,应该说白天几乎看不到要搭电车的人。离开车站正面经过车站入口左侧的道路后,我走进一条小路,小路两侧是车站内的店家墙壁和围栏。左侧是呈现网状的围栏,围栏另一端被绿地包围。绿地上有几株不知道种类,但带有南国气息的绿树,树上茂密的大叶子比我个头还高,树干表面呈现如凤梨般的模样,印象中去旅行时好像也看过这种树。



树底下有修得平整的草皮,因为有围栏遮挡,所以人们踏不进绿地。从围栏外看过去,就像用来关住小鸟或昆虫的大型笼子。事实上,绿地现在已经化为蝉只的乐园。真的很吵。不过,小小的身躯能够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也挺令人羡慕。



好了,不管那些蝉了。比起蝉,我之所以会注意到这块绿地,是因为第一次看见有人出现在绿地上。树荫下有个小女孩铺着毯子在睡觉。小女孩看起来差不多是高年级小学生的年纪吧。炎热的夏天里,小女孩穿着长袖衣服,头上的棒球帽压得很低。围栏的高度差不多到我肩膀那么高,小女孩是靠着那短短的手脚攀爬过去的吗?如果我也学小女孩攀爬围栏,变得硬邦邦的股关节应该会发出哀嚎声吧。



小女孩把蓝色背包当枕头侧躺着,动也不动地熟睡着。小女孩连毯子都准备了,应该不是因为中暑而躺在地上,所以可以排除掉这层担忧。不过,这小女孩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躺在树荫下睡觉?



如果是要去朋友家或是出门办事,那背包未免太大了,我忍不住想像起小女孩是不是有什么复杂的隐情。最先浮现脑海的想法是,离家出走。



用来遮脸的棒球帽、大行李,以及预料到早晚温差变化的长袖;小女孩如此深谋远虑,让我不由得走近围栏。我用爬满皱纹的手指抓住网子,打算从上方偷看小女孩的脸。结果,立刻和小女孩对上了视线。



那瞬间,小女孩紧紧抓住背包绳子跳了起来。她一边用手按住帽子,一边跑了出去,一气呵成地以右手抓住围栏拉近身体。看见小女孩的敏捷动作以及充满戒心的模样,我知道自己的猜测正确,还不知检点地兴奋了起来。



高涨的情绪让平常沉默寡言的我开了口:



「就像是一只弃猫呢。」



年纪大了会出现很多习惯,忍不住把想法说出来就是其中之一。年纪大了会没经过思考就说出口,直接把脑袋想到的传达给对方。可说完全不会算计一下自己说的话会给对方带来何种情绪,或自己会让对方留下何种印象,整个人都变松散了。可能是对弃猫的评价感到气愤,原本打算逃跑的小女孩露出愤怒表情回过头来。与其说像猫,小女孩生气的表情加上细腻的动作,看起来更像是啮齿类动物。还有,小女孩左边太阳穴位置的黑痣,也有些引人注意。可能是那黑痣的颜色比较深吧。



「真没礼貌。我不是猫。」



看见小女孩的严肃表情,确实让人觉得过意不去,但总觉得小女孩的生气方式有什么不适当的地方。不过,挨骂的我也不知道哪里不适当就是了。有必要特地停下脚步生气吗?不过,总之我就是让对方产生了不愉快的情绪,所以应该道歉才对。



「抱歉。啊~你是那个吧?是离家出走吧?」



我还来不及问完问题,一只脚挂在围栏上的小女孩就用力踢脚,以轻盈的跳跃动作跳过了围栏。小女孩蛮横地横越过计程车乘车处,往车站外面跑去。小女孩的脚力和体力,我根本无法相比。就算花上余生时间去追,别说是追上她,我可能甚至缩短不了距离。想起我过去也曾经像小女孩那样充满活力,连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毯子仍铺在树底下,看起来像一个廉价的避暑场所。



「……嗯?」



离家出走少女的存在让人有些在意。好像不久前才在周遭不知什么地方看过这样的字眼。只不过,就像随便浏览寻找小猫饲主的网页时一样,印象不大深刻。……到底是在哪里看到的呢?



「算了,无所谓吧。」



小女孩有那么好的体力,应该不会有事。而且,不趁着年轻离家出走,就没机会了。到了我这把年纪后,就算离开家里几天,也不叫做离家出走,而会被归类为在路上游荡。



果然是,真不想变老啊。自己变成老头子后,这种感觉更是痛切。



以「散步的终点站」来形容或许夸张了一些,但最后我来到每次都会经过的店家前面,眼前有一栋老旧建筑物,但我已经没有权利主张那是我的店。黄绿色的垂帘,以及老旧泛黑的建筑物。很少有人停车的小停车场,以及写着「北本食堂」的招牌。



虽然没看见外送专用的本田小狼停在马路上,但那台机车的颜色和创业当时比起来,就跟墙壁的色差程度相差不远。摆饰在店外的蜡制料理模型,一样是那么丑,完全勾不起人们的食欲。



我站在食堂正面的道路中央,眺望着食堂全貌。望着望着,一名身穿正式服装的男性从食堂走出来,另一名身穿蓝色工作服、像是在工地工作的男性,取而代之地穿过垂帘走进去。自动门的开关动作使得店内冷气往外漏,让我那尽管干燥却一样惨遭热气侵袭的鼻子和脸颊,感受到些微凉意。不过,凉意很快就融化散去了。



还有,自动门打开时,我用这双老花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被垂帘挡住,显得一片昏暗的店内状况。我很想看清楚是谁在最里面的厨房工作。不知道女儿还有没有在店里工作,而外孙女是不是也会帮忙?虽然可以直接走进店内问看看,但双脚排斥这么做。



每次都是这样。白天为了排解无聊出门散步时,总会一直站在食堂前面,就这样度过无益的时光。我本身不会主动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经过一段漫长时间而产生的犹豫、困惑,以及从失去妻子的失落感转换过来的一种恐惧。



各种原因使得我站不稳双脚,也无法往前进。最后,从食堂前面逃跑。



我脸上不禁浮现苦笑。年轻时如果遇到怎样也移动不了双脚的状况时,我会脚步扎实地踩在地面上,但肉体衰老后,双脚会因为抖得太厉害而无法移动脚步。没想到连这种无聊小事也看得出我的衰老。



自动门后方一片昏暗中,只听见风铃发出清脆铃声强调着自己的存在。那是妻子挂上去的风铃。风铃到现在还没被打破确实很难得,但同时也让我感到一股寒意,



我和妻子明明老早就不在食堂里了,却还看得见过去的痕迹。我和妻子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不过,现在只剩下我会发现这些痕迹的存在。我很想高声大喊「我确实在这里存在过」,姑且不论是否被允许能这么做,但能够付诸实际行动的人只有我而已。这么做有可能让失去「生活」的我,得到曾经活过的证明。



「…………………………………………」



但是,都走到这里了,我却什么也不敢做。



那么,我为何要以散步的名义来到食堂前面呢?



如果站在这里,店里的某个人或恰巧路过的某个人会向我搭话。我是在期待这种事情发生,才会一边与中暑的危险对抗,一边杵在道路正中央不动吗?



这样的举动简直就跟为了引起父母注意而离家出走的小学生没两样。我没有去远方的勇气,只是想要偷偷观察家人的反应而巳吗?我没有这样的意思,虽然我在心中夸张地摇头否认,但也想不出其他原因。孩子们的嘲笑声化为幻听掩盖住我的耳朵。



那幻听比蝉鸣,也比小学游泳池溅起的水花声来得刺耳。



我转身背向食堂。用力地深呼吸吐气。平常呼吸时,连我自己也承认呼吸微弱,缺乏生气,有时甚至找不到呼吸的意义何在。但如果意识过度地呼吸,应该会因为太过强烈而不舒服。这当中的拿捏非常困难。我到现在还无法驾驭老人的感觉。



我站在没有镜子、伸手就能够碰触到四方的世界里,幻想着自己的年龄。我的脚能够抬高到掀起衣服的高度,丝毫不需要担心脚踝会因为撞击而骨折地踩在地面上。我的手腕能够转动得比电风扇的动作更加剧烈,颈部和视野就像连续冲上阶梯时一样大幅度地上下晃动。全身各部位连动起来,团结一致地往上跳。



然后,在抵达转角之前,疲劳包围了我,眼前甚至就快变成一片红。



「呼、呼、呼。」



不过跑了几公尺而已,我已经奄奄一息,把手倚在膝盖上后,我整个人跪倒在地上。耳边空虚地响起呼吸衰竭的声音,眼前的画面不停在闪烁。红色、绿色、红色、绿色。颈部的脉搏剧烈跳动着,感觉就快裂开了。



幻想消失的速度比地面冒出的热气更加短促。狼狈的老头子只会摔倒在地上而已。



我不存在这里。那个有勇无谋、做事莽撞的我已经消失不见了。



不管是在那家食堂、在这座城市,或是在我的身体里,都不存在了。



「呜~~~……」



这里是不同的世界。领老人年金时,我也顺势被踢到另一个地球了。



这种如神话般的想法,模糊了肺部快裂开来的疼痛感。



在这天傍晚即将进入夜晚时,我启动了家中的老旧电脑电源。等待漫长的开机时间时,我力道薄弱地拍了一下手说:「想起来了。」白天时我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见询问离家出走少女的话题,但现在想起来了。我是在电脑里面看到的。就是在网路上的BBS上看到的。



那BBS上的留言……我记得是「骨牌」在询问有没有人目击到他离家出走的女儿。



电脑跑到现在还是出现一大排罗列数字的黑色画面,我一边回想这件事,一边丢下电脑走出房间外。打开纸门后,门外就是缘廊。



忽然想起外孙女来这里玩时,脸上曾经浮现讨好笑容,并给予评价说「这里好像海螺小姐的家」。今天老是在回顾老掉牙的事情,或许是一个沉浸在各种感伤情绪的日子吧。



虽然日照时间差不多结束了,但闷热的程度没有改变,只是日光不会照到身体局部而已。站在面向庭院的缘廊上,闷热的感觉更是明显。这应该是因为蓄积在地面上的熟度往上窜的缘故吧。我的人生如果也能够保有这种缠人的热度就好了。



我在缘廊上坐了下来,竖耳倾听远处改装机车奔驰的噪音。庭院里没有风,也没有传来总是比秋天抢先一步到来的虫叫声。话说回来,从年轻时我本来就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越,总不能说因为已经是老人家,就要求我必须配合改变兴趣吧。



卷起老旧的短版和服下摆,让瘦弱的大腿整个露出来。真的很热。祖父在我这年纪时,不分四季一整年都窝在被窝里嚷嚷着「好冷」。我没有这样的徵兆。当时二十多岁的我,毫不客气地批评说:「祖父是不是痴呆了?」到了现在,我连会毫不客气地与我相处的孙子也没有。



我在膝盖上托起腮,用力闭上眼睛。好了,祖父的事情暂时搁到脑后了。



现在要思考的是……那个小女孩的事情。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事情好想了。



如果白天看到的小女孩真是「骨牌」在寻找的离家出走少女,应该要早点告知他小女孩的所在处比较好吧。只要在BBS上留言,「骨牌」应该会确认内容才对。



虽不知道这样能否解决问题,但我帮得上的忙就这么多而已。可是,小女孩为何要离家出走呢?我不禁在意起导致小女孩决定离家出走的原委。我以前是否也曾经决意要离家出走,反抗过父母亲呢?过往记忆变成画质差的记录片残留在脑中。而且是片段的画面,连声音也没有。



耳边甚至响起断断续绩影片声的幻听。真是太严重了,明明很羡慕从前的年轻,却无法具体回顾过去。老了就像一台破车一样。



我一边发出「咯咯咯」的恶心笑声,一边从缘廊上站起来,回到屋内。电脑差不多完成开机了吧?刚刚思考过的事情几乎没有任何结论,但就算想出了什么答案,我这把岁数也没能力改变什么。



我端坐在房间角落的桌上型电脑前面。然后,花了几分钟让老旧电脑连上网路,并开启写着关于离家出走者留言的社群网页。傍晚时刻「Ghiaccio」在猪排盖饭的讨论话题中,针对离家出走少女发表了留言:



「这么一说,最近有个小女生在车站前面晃来晃去,还在草皮上睡觉,她是不是离家出走的小女孩啊?我每天早上或中午都会在车站前面,下次看到她的时候,我再留言喔。」



「……嗯?」我每天都会在车站前面?这个「我」应该是女生吧?「Ghiaccio」的想像图逐渐转化为那个背着吉他的女生。嗯,……先不管这个,在车站前面目击到离家出走少女的留言似乎很多。也可能是只有车站前面才有人潮的关系吧。



「啊!想起来了。关于离家出走的小女孩,我今天白天也在车站前面看见疑似离家出走的小女孩。我本来想要跟她说话,但那小女孩却慌张地逃跑了……」



传送出去前,我检查着文章顺不顺畅,并心想应该不用写「啊!想起来了」的开头语。按下删除键。「啊!糟糕。」这种状况应该要按退回键才对。「想起来了」之后的句子全删除掉了。我慌张地挪开手指,但画面上只剩下「啊!想起来了……」



「这简直是在吊人胃口嘛。」



看见新形成的橘子,我不禁露出苦笑。上次我也不小心写了吊人胃口的提问话题。



「你会做猪排盖饭吗?」



好抽象的问题。我过度省略了前言和补充说明,让问题变成带有深意的感觉。不过,事实上,我并不希望被误以为带有深意。因为我自身的记忆里,也找不到当初开启这种讨论话题的动机。



针对我的提问写了回覆的这四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一边重新浏览过所有留言,一边试着逐一想像网路另一端的人物形象。「Ghiaccio」是女性。她的留言感觉得出来很年轻,说不定真的就是在车站前面弹吉他的那个女生。「河崎」的感觉也很年轻,从其用字遣词看来,应该是个国中生。「各务原雅明」……对了,街上好像有一家叫做「各务原书店」的书店,不知道这个人和那家书店有没有关系?还是纯粹是随意以地名作为昵称?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个人应该也是学生吧。差不多二十几岁的感觉。



除了我之外,每一个人好像都很年轻的样子。对于老人家意味不明的言语,很少有年轻人愿意面对面来互动,但如果透过网路,就会得到回应,真是难能可贵。虽然连对象的长相也不知道,但还真是不能小看这种交流呢。



毕竟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外表给人的印象也很重要。很少有另人会只凭靠内在来选择伴侣。



「最后一个是正在寻找离家出走女儿的『骨牌』……嗯!」



「骨牌」写了两次留言,但两次的内容看起来很不一致。



第一次的留言是针对猪排盖饭的话题,内容是「我再也不想看到它。开始想念起咖哩调理包了」。



然后,第二次的留言是「我女儿离家出走了。如果有哪位看见疑似离家出走的小学女生,能否主动与我联络呢?」比较下来,第一次的留言明显看得出来比较幼稚。不过,这也不是正式的笔谈,或许他第一次只是用了比较轻率的口吻来写留言。或是时间比较匆忙,所以随便写了留言……不对,这样也很奇怪。第二次留言时比较焦急,一般来说应该会变得草率才对。毕竟是遇到女儿离家出走的事态。正常人应该要比回覆根本不重要的问题时,更加慌张失措吧?如果「骨牌」不是正常人,应该根本不会在意女儿离家出走吧?我擅自想像着。



「也就是说,第一次和第二次是不同人的留言?」



就像看完一半的推理小说时那样,我自己做了假设。当然了,身边没有人会回应我的自言自语。这也是网路的好处之一,就算不小心自言自语,也不会传到对方耳中。在网路上可以先整理好想要传达的想法,再传送出去。虽然偶尔会因为操作错误,不小心把写到一半的文章传送出去,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已经不年轻了,很多事情要懂得死心。虽然不能当成正当理由,但到了这年纪,就会变得擅长放弃很多事情。



「总之,先报告一下看到小女孩的状况好了。」



重新写好了被丢下不管的半吊子文章,也顺便用手挥了挥在耳边飞来飞去的蚊子后,我把讯息传送了出去。讨论话题出现了一条新留言,并且被推到BBS最上方。这样「骨牌」应该会在今晚或明天看见留言吧。



「以这状况来说,第二个人应该是真的『骨牌』,而第一个人是假冒的吧?」



在我心中,已经把存在两个「骨牌」的想法认定为最有力的推测,另外我也做了第一个人应该就是离家出走小女孩的推理。推理近似空想。不过,很奇妙地,我不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错。在学校遇到考试时,抱着这种心情写下的答案都不会答错。



我想起背着蓝色背包、精力十足地爬过围栏的小女孩身影。那小女孩就是讨厌吃猪排盖饭的「骨牌」吗?



一个再也不想看到猪排盖饭的小女孩。不过,留言里会提到想念咖哩调理包,表示应该不是讨厌吃肉。这么一来,就表示有什么理由让小女孩厌恶猪排盖饭。



「…………………………………………」



好想见一见贴上这条留言的人。我想要见到对方,然后和对方说说话。



不知为何,有股吸引力让我强烈地希望见到这个人。



因为对方的价值观和我相差太远吗?我一直认为除非是素食主义者,否则不可能有人会讨厌呓猪排盖饭,对我来说,这或许是相当大的冲击。



内心即将出现一我不知道的事情」的预兆逐渐升温。



我决定明天再去车站附近散步。而且,必须在一大早,赶在为了保护离家出走女儿的「骨牌」出现之前。至于每天都在车站的「Ghiaccio」,其口吻不像有打算保护小女孩的意思,所以应该不用戒备。……等一下喔,那小女孩不见得一定会在车站前面出现。反而应该说在我粗心大意地与小女孩接触过后,小女孩可能有所警戒而不敢靠近车站附近。小女孩也有可能会确认网路上的留言。让我来想一想,我本来是怎么见到小女孩的?



「……对了,毯子。」



小女孩把毯子忘在车站的大树下。那毯子看起来很干净,不像在路边捡来的东西。毯子应该是她的行李之一吧。小女孩晚上在某处睡觉时如果需要毯子,应该会回来拿才对。小女孩回来拿毯子时,有机会和她接触吗?



「不对,不对,如果需要毯子,应该早就拿回去了吧?也不想想在那之后都过几小时了。」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我还是把视线移向电脑画面右下方的数位时钟。现在还不到晚上八点钟。以现在的小学生来说,这时间要睡觉还太早,而在车站完全安静下来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如果小女孩因为担心被路人看见,打算一直等到车站平静后的话,或许直到现在都还没能够回去拿毯子也说不定。



最近有留言提到目击过小女孩,就表示小女孩长时间在车站停留。虽然如此,小女孩应该也知道人潮散尽的时间。「莫非……」我学起了古装剧里的台词。不过,即使年纪大了,我对古装剧这类的东西还是完全不感兴趣就是了。好了,要行动吗?



就算毯子还放在大树下,有效期限应该也只有今晚而已。而此刻夜晚正要开始,没有时间犹豫了。所以,赶快决定看是要立刻站起来,还是选择赖在液晶萤幕前面。脑中浮现这股想法的瞬间,嘴巴已经说出:「嘿咻。」好吧。



站起身子后,我丢下敞开的纸门和电脑不管,往玄关方向走了出去。依我的估计,白跑一趟的可能性极高。我并非失去冷静到无法做出这样的分析。



不过,如果真有可能遇到那个小女孩,也只有今晚这个机会而已。选择结婚对象时,对方愿意点头答应的机率非常低。不过,只有这个对象能够让我幸福。



此刻的心情和当初选择结婚对象时很像。如果知道只有这个对象,当然只能忽略可能性这个问题了。见得到吗?还是见不到?可能性这东西可以把它想成是一半一半。



在不确定的可能性吸引下,我采取了可能会白跑一趟的行动。



面对这被未知数玩弄的感觉,我主动率先跳了进去。



临时起意的我拿着拐杖出了门。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过如此让人雀跃不已的散步了。在我的记忆范围内,最后一次可能是七、八年前女儿夫妇要出门去庆祝结婚纪念日时,我准备去迎接外孙女并代为照顾一天的时候吧。那时对于爱黏我的外孙女,我真是宠爱万分。



不过,不爱黏我的外孙女,还是很可爱就是了。



即使到了晚上,外面的空气还是很不平稳。一大片懒散的湿气在空气中扩散,走在空气中时,会立即黏上肌肤。我这缺乏细嫩感的肌肤吸收了湿气后,感觉上应该会有补充水分的效果。不过,这种单纯的计算似乎不适用。我纯粹只觉得很热,很不舒服。



虽然我居住的城市整体来说算是乡下地方,但我的家位于人烟更加稀少的地区。住家四周以前都是田地,但现在已经盖了全新住宅,只不过从几年前到现在,都没有人人住。明明四周被建筑物包围,却只有我一人居住在这个地区。



这个家是我小时候和家人一起生活过的地方。不过,现在只剩下我一人就是了。



其他住家都有洁白的墙壁,外观采用曲线较少的现代建筑设计,没有使用瓦片的屋顶也给人俐落的印象。而我所居住的住家是以前就有的和风建筑。连外孙女都会说这个家很像海螺小姐的家了,所以跟包围在四方的新房子比起来,感觉很像一栋拒绝搬离的住家。



可能是地区条件使然,以前住在食堂时就是到了晚上也会看见准备去补习班的学生和骑脚踏卓的身影,但在这里完全看不到。这里只有我和汽车在利用通风良好的道路。附近的民宅没有发出光线,月亮笼罩下面摇晃的稀疏人影,看起来就像晚上会出来舔油的猫妖依依。那影子让人不觉得是从生物脚边拉长的影子。



我一边用右手顶着拐杖当第三只脚,一边加快脚步前进。虽然夏天不需要拿拐杖走路,多少也能够保持下半身的稳定,但因为今天比较急,所以我决定使用拐杖。比起被窝,我竟然会优先去其他地方,这件事让我感受到最近不曾有过的激昂情绪。



在过去,应该是结婚当天让我的情绪最激昂吧。我记得要结婚的前一天,我睡也睡不着。想到未来几年、几十年要养活自己以外的人,让我一直紧张不已。



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我第一次有了责任感,或许应该说是变大人了吧。小孩无法拥有家庭。我领悟到这点就是小孩和大人的分界线。我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这么认为,但对我来说,这点就是世上的真理。



人们必须抱持真理,才能够往前踏出步伐。不过,不管是什么真理都可以。



不管是谁赋予的真理,或是扭曲、骗人的真理都可以。



我这么想着,然后一边以略显沙哑的声音哼着完全不对时间的广播体操,一边朝车站前进。



「……这里的通风状况也很好。」



在自己不加入的前提下,车站前面奔流不息的人潮让人看了觉得爽快,但现在这样的人潮已经散去。那感觉就像持续受到日晒而乾枯的水源。准备前往搭乘最后一班公车,看似大学生的年轻人、一脸疲惫的女性、穿过地下道从车站走出来的上班族,大家落寞地走在立体通道的上下方。灯火通明的车站,很像马戏团的帐棚里没有客人,但舞台上却热闹无比。



连接车站和街上的通道上,没看见拿着吉他的女生身影。吉他女生似乎只会在白天表演,很遗憾地,今天恐怕没办法问她:「你是Ghiaccio吗?」不过,就算吉他女生在通道上,我也没有要搭话的意思就是了。



「好了。」



现在必须寻找毯子。看见我拄着拐杖走路,看似大学生的年轻人擦身而过时,露出轻蔑眼光瞥了一眼。因为我对这种态度很熟悉,所以也不觉得生气,只会露出苦笑而已。虽然年轻人现在还这么年轻,但几十年后也会变成我。面对这样的事实,让我得到一种不觉得只有自己特别老的慰藉,以及这事实不可能有例外的寂寥。



人们会说有明亮的未来,但这个明亮的未来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当未来不再明亮时,年老的我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希望呢?



「搞不好已经找不到希望了。」



而且,就算反过来思考自己期望得到什么,脑中也没办法立即浮现什么。



在完全忽视「欲速则不达」这句名言之下,我穿过空荡荡的车站中心,笔直地朝毯子的位置前进。基本上凡事都要讲求速度,尤其在年轻的时候。不管动作快慢,一天的时间也不会变多或变少,这种想法是只会注意时间数字的人会犯下的严重错误。时间会依使用方法的不同,大幅度改变容貌。



「人们经常会说,等老了后再慢慢来就好。」



这也是错误的想法。老了后就算能够慢慢来,也毫无乐趣可言。好了,到了。



我探出头确认围栏包围的那片绿地。当然了,绿地上没有小女孩的身影。绿地上只有依旧紧贴在树上的蝉只。再过一个月后,想必这些家伙也都会滚落在地上。说到这个,走在街上时也没有看见有很多蝉的尸体,这是为什么呢?被其他动物吃掉了吗?



虽然忍不住想要翻开昆虫图监确认一下,但还是先把好奇心放一边吧。我发现小女孩还没有回来拿毯子,毯子就这么被留在原地。很好,赌赢了……虽然我忍不住开心得握紧拳头,但搞不好小女孩根本没有要回来拿的意思。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要做的事情还是一样。我要在这里背靠着围栏,等待小女孩。



老人有的是时间。明明寿命不长了,却有多到用不完的时间,这未免也太好笑了。我一边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一边把手臂靠在围栏上方,然后靠上去。有弹性的围栏因为承受了我的体重,呈现出弯曲。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变化让我感到开心。



车站正面有一栋大楼,大楼只是很简单地把县名加上「塔」字就完成了命名。大楼二楼有一条与车站连接的空中立体通道,我发愣地仰望着立体通道。立体通道的左右两侧以透明玻璃取代墙壁,从外面可以看见通道上的行人。此刻有几个上班族说说笑笑地走在通道上,感觉像是要进去大楼里的居酒屋。我怎么看都觉得这种立体交叉的通道很富有未来感。那些上班族能够那么轻松地走在上面,实在太厉害了。



我从未在那上面走过,如果走上去肯定会紧张得四肢僵硬吧。如果有一天我手贴着玻璃往下看,应该会吓得失去血色吧。



在近未来的想像图中,街上会有管状的半透明通道在空中穿梭。或许是有近似之处,我才会对立体交叉的通道抱有未来的印象。孩童时所幻想的未来,总是充满了希望。穿越这样的立体通道,正是孩童时所描绘的梦想。



现在的我却只能够羡慕地仰望立体通道。



可能是有店家关门了,从车站中流泻出来的光线少了一盏。



我把这些一盏接着一盏消失的光线形容成十岁、二十岁、三十岁,然后自己开心地大笑。



就这样,在车站的光线几乎完全消失后,小女孩现身了。此刻夜晚正式展开,人们也安静了下来。我背后那片被围起的大自然中,有昆虫发出「唧~唧~唧~」的叫声。这样的叫声把些许清凉带到了我耳边。



小女孩从车站入口处不慌不忙地缓缓朝我走近。正确来说,背着蓝色背包的少女是朝着毯子走近。



不过,她帽子底下的眼睛瞪着我。我虽然打了一个哈欠,但感觉得到血流加速,并心情激动地等待着小女孩靠近。小女孩在与我和毯子保持一些距离的位置停下脚步。



「我刚刚就一直在看你,请问你怎么都不离开?」



和白天一样,小女孩的生硬声音就像表面有一层警戒薄膜。面对小女孩的态度,我尽力让语调保持和气地回答说:



「因为我在这里等人。」



听见像被岔开话题的发言,小女孩显得不悦地扭曲着嘴唇。小女孩当然已经察觉到我在等待的对象,以及我的目的就是她自己。所以,才会表现出这种戒心。



「老爷爷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我跟你一样啊。」



「什么?」



「我也离家出走了。至少有十年以上没回过家。」



因为不想回答自己是没工作的空闲老人,所以我开玩笑地说道。不过,当然也夹杂了真心话。我拥有的家庭是在那个家。我的家人,也就是我的女儿现在还住在那里。



失去妻子后,我无法继续住在那个家,逃了出来。



小女孩保持打量的目光没有移动,也几乎没有眨眼。



「你就是所谓的游荡老人吗?」



「是吧,现在也许算是游荡老人吧。」



小女孩现在算是默认了自己离家出走。



「还有,你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默认,小女孩没有否认什么。取而代之地,她做出严厉的指责。



「其实我是看了网路上的留言……」



虽然我瞬间迟疑了一下,心想如果说出这件事,可能会暴露了我的身分,但后来想到就算公开身分也没什么大不了。反而应该说不公开身分,就无法谈论关于猪排盖饭的话题。差点就因为想要保护无意义的个人资讯,而本末倒置。



「网路?」



小女孩皱起眉头,并从我的吞吐话语中挑出单字问道。



「没错,网路。从用字遣词来看应该是女性,也就是母亲在网路上寻求关于离家出走女儿的消息。网路上也有人写了目擎消息,我想应骸不要在这里待太久比较好吧。」



小女孩的脸色变了。从气氛中感觉得到她正准备拔腿逃离此处。所以,在小女孩拔腿逃跑之前,我接续说:



「话虽这么说,但目击消息是今天写的留言,或许今晚还不会有什么动作吧。」



小女孩转了一圈确认四周有无人影。虽然汽车灯光像是要从侧面剪下黑夜似地照亮车站,但没看见黑夜里有任何动静。过去街上最热闹的一条路,如今也多是铁门深锁。这里的人口密度根本无法和东京相比.到了夜晚更是显着。真不知道是哪一方比较浪费地球的土地。



在那之后,小女孩把帽缘往正中央折,并压低声音说: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女孩强作镇静地说道,我一边为其表现出来的成熟态度感到佩服,一边开口说:



「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到底有什么事?」



「你是『骨牌』吗?」



「啊?」小女孩瞬间瞪大了眼睛。不过,下一秒钟她已经表现出惊讶情绪。其速度之快,甚至快过虫叫声停顿的间隔。小女孩似乎立刻想到是怎么回事。脑袋转得好快啊。



「『骨牌』!你是说,妈妈的!」



因为太过惊讶,小女孩话说到一半就中断了。我知道小女孩想要表达什么,所以沉默地等待她继续说话。不过,果然猜中了啊。我有些得意起来,心情也随之高涨。



小女孩瞪大眼睛并张大喉咙说出下一个疑问:



「你怎么知道我是『骨牌』?」



「第二个『骨牌』在BBS的讨论话题里写了关于女儿离家出走的事情,所以我就在猜可能是白天看到的小女孩。」



「那,你是看了那个不知道在问什么问题的人?」



「没错。」



「你是谁?」



「我是那个问了不知道在问什么问题的人。」



我的回答又有些岔开了话题。年纪一大就会变得没有内容,所以总会忍不住虚饰自己。小女孩甩着头把我从头到脚看一遍。



小女孩现在的情绪是惊讶胜过警戒,所以导致她的正常感觉变得麻痹。



「可是,你一直待在这里,就是为了确认这种事情吗?」



「喔,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小女孩一边露出「这老头子到底想干嘛?」的眼神抬头看着我,一边随便附和了一声。看见小女孩流露出疲于和我交谈的眼神,我心想差不多该切入主题了。



「如果你原因,要不要来我家呢?我可以提供睡床和洗衣服务。」



「啊?」



我还挺有活力的嘛,竟然会在车站前面搭讪。



妻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面带微笑地比出中指吧。



「话先说在前头,这不代表我已经信任你。」



「明智的决定。」



「不过,我借用了洗衣机和棉被,所以还是要谢谢你。谢谢,好高兴,清爽多了。谢谢,睡得很安稳,睡太饱头很痛。」



坐在对面的小女孩一边以奇妙的三拍说出答谢话语,一边用力搅拌纳豆。因为小女孩一直到中午才爬出被窝,所以明明是在吃午餐,餐桌上却是早餐的菜色。



荷包蛋、培根、炒小鱼乾、纳豆以及番茄各两人份。好像煮太多了。



「你在笑什么?」



「没有,没事。」



我只是想到好久没有为自己以外的人做饭,所以觉得很开心而已。



小女孩用鼻子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她可能是以为自己被人嘲笑了。我趁着小女孩在睡觉的时间洗好了衣服,所以她虽然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但衣服依旧洁白干净。小女孩本身也因为在吃午餐前洗了澡,所以头发和肌肤都变得亮丽。



小女孩遗在用筷子搅拌纳豆,眺望着纸门敞开的缘廊方向。小女孩提高戒心,像是在害怕什么的样子,电视播放着热闹的节目,她却看也不看一眼。



「外面有什么东西让你很在意吗?」



询问后,她转头看向我。小女孩一副感到可疑的模样直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如果一直待在这里,妈妈有可能会出现吗?」



「啊?喔,不会,我和你妈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我们之间只是透过网路有所联系而已,我甚至不敢说和你妈妈有一点点关系。」



「你有没有在那个网路上写已经收留我了?」



「你希望我写吗?」



我以问句回答问句后,小女孩一副遗憾的模样嘟起嘴巴。在那之后,她把搅拌好的纳豆放在桌上,换成拿起碗。那是女儿还是幼童时所使用的幼稚园毕业纪念碗。



虽然女儿好像把这个家当成了仓库来使用,但经过一段岁月后,这个事实意外地朝好的方向在运作。人们的缘分或许也是如此吧。



「昨天我好想也问过这个问题,请问你为什么要让我住在这里?」



小女孩一边把筷子刺进碗里的米粒之中,一边问道。她举高碗挡住嘴巴,利用碗里冒出的热气试图掩饰目光。小女孩问过这个问题吗?我试着回想昨天的状况,但没有印象她有问过。小女孩来到这个家后,几乎没隔多久就睡着了。她应该是真的累坏了,躺上床不到三秒钟就睡着了。先不说这个。



「因为我很想和讨厌吃猪排盖饭的人说说话。昨天晚上我会想要找你,也是基于这个理由。」



我老实说出动机。小女孩听了,一副想起了什么似的模样皱起眉头,然后用手按住肚子。小女孩对于「猪排盖饭」这个字眼表现出抗拒反应。



「你好像真的很讨厌猪排盖饭的样子。」



「……为什么一定要是猪排盖饭呢?」



因为我还在工作时,猪排盖饭是点餐频率最高的餐点,而且我向妻子求婚时,也把猪排盖饭当成例子来利用,所以它算是和我很有缘分的一道料理……等等。就算我做了这些说明,小女孩也不可能接受这些过于私人的事情。无法让对方接受的说明会有意义吗?



「你才是呢,还真有勇气接受我这个来路不明的老头子邀请。不是,我没有要骗你的意思。」



我没有回答小女孩的问题,把话题箭头转向其他方向。用筷子刺破蛋黄后,小女孩以彷佛整颗心被揪紧似的沉痛声音和表情表现出她的心情说:



「我没想到在外面睡觉会这么辛苦。」



「……原来如此。」



我虽然有过因为喝醉酒而睡在路边的经验,但这种经验想必和小女孩的有所不同吧。我没有过度表示赞同,只是轻轻压低下巴,默默动着筷子和下巴。



我将煎得半熟的荷包蛋蛋黄刺破后,和培根拌在一起送进嘴里。这真是人间美味。食堂菜单里有一道名为火腿蛋的平凡料理,但很不可思议地,都没有人点这道菜。是价格设定错了吗?



「对了,你打算离家出走多久呢?」



「我没有特别定期限。我本来打算持续到把钱花光为止,但又不小心捡到了钱,所以还在思考要怎么办才好。」



「捡到钱?」



小女孩轻轻点了点头。她左右转动视线在房间里寻找自己的背包,但因为没有找到背包,所以死心地直接说明:



「离家出走那天,我在路上捡到了一个信封袋。里面装了大约七万円。」



「那真是一大笔钱呢。没想到这街上住着有那么多钱可以掉的大富翁。」



那会是准备用来支付什么费用的钱吗?好比说是每个月的学费或薪水袋——这时代总该没有人在用薪水袋了。



「我应该要送去警察局比较好,但又不能这么做。」



小女孩以平淡的语调说道。离家出走的少女当然不可能满不在乎地接近警察,所以小女孩的判断是正确的。至于离家出走是不是正确的行为,就先不讨论好了。



「……你想要在这里待多久都无所谓。以后我会找机会听你的故事。」



我一边用筷子夹起小鱼乾,一边亲切地要夹给小女孩吃。面对如此直接的亲切,聪明的少女没有就这么接受,而是露出严厉目光瞪着我。



「你会不会太亲切了?不安,可疑,但帮了大忙。」



虽然心存怀疑,但小女孩最后的表现颇为直率。可能是睡在户外时被蚊子叮到了,小女孩不停用指甲搔抓手背上的红肿。小女孩用指甲在红肿的地方上压出十字形压痕。哟?现在的小孩子也会做出相同举动啊?发现这细微的共通点,让我放松了脸颊。



「老人需要这种变化。」



而且是正面的变化才好。即使是已经爬上最顶端,且开始慢慢走下坡的人生,只要往旁边看去时,有机会一睹短暂的绝佳美景也不错。



「……请不要告诉我妈妈。」



「当然。」



如果考虑到母亲的心情,我很想立刻联络对方,但还是必须尊重少女的想法。与离家出走少女的生活让我夹在对双方的尊重之间,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过,过去一直在这个家度过空空洞洞的松懈时间,现在光是能够重舍「生活」,就觉得很可贵了。



小女孩瞥了电视画面一眼后,忍不住简短地说出感想:



「好无聊的节目。」



「不会,这节目不能小看喔。偶尔还会看见以前的朋友出现在节目上。」



像是制作和纸的有名老爷爷,或是修理时钟的老爷爷等等。不过,都是和我同年代的老爷爷就是了。



「虽然有好几年没见到面,大家也都变成老年人,但还是认得出来。」



反倒是这些有名的老爷爷如果看到我,会一眼就认出我是谁吗?观赏着和我一点关联也没有的年轻人在接受访问,这样的问号忽然浮现在我的脑中,



我在这街上住了几十年,但不曾接受「本周名人」这个节目的采访,所以肯定不是个名人吧。如果是这样,可能没机会让其他老爷爷看到我了。



当我为了这种无聊小事感到落寞时,吃光整碗饭的小女孩放下筷子,并坐正身子。小女孩背脊挺得笔直,宛如向日葵的根茎一般。



「你吃完午餐后,有空吗?」



「我一整年都空闲得很。」



我主动申报自己全年空档,并加上一句:「欢迎随时邀我。」小女孩听了,表情有些忧郁地垂下眼帘,然后保持这样的姿势咬着下唇。经过短暂的沉默后,小女孩抬高视线注视着我说:



「那这样,我希望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听到小女孩的请求后,我没有多想就点头答应。



「我无所谓,要去哪里呢?」



「超市。我妈妈工作的地方。」



「对了,我忘了问你一件事,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因为我讨厌猪排盖饭。」



「原来如此。」



「光听到这个答案不可能了解是什么状况,请不要随便表现赞同。」



好犀利的少女。「没有,哈哈。」我笑着敷衍,但小女孩露出更严厉的目光训诫我。小女孩的目光如午后阳光般朝我射来,让我抬不起头来。



今天也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这样不知道有几天没下雨了?在电视上看过不知是那个地区断水,近期内将展开救援活动的报导。我们这个城市,应该说本县是以拥有丰富水源而著名的地区,应该不会陷入断水的事态。



在小女孩的带路下前进一会儿后,来到了我的散步路线。走到半路时,我已大概猜出小女孩准备前往哪家超市。不过,我没有多说话,完全交给小女孩带领。



小女孩换了服装,并戴上度数不深的老花眼镜。头上也不是戴着自己的棒球帽,而是戴着我借给她的帽子。正确来说,是妻子的女帽。



小女孩认为这样就算是变了装,可以瞒过母亲或他人的目光。



「你是单身吗?」



等待红绿灯时,小女孩注视着路面问道。虽然她的语调冷漠得让人联想到全新橡皮擦的尖角,但如果以小女孩主动找话题的角度来想,也就觉得开心了。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好好与人对话过,不知道能不能好好回答小女孩的问题?事到如今我才不安了起来。我拍了拍单薄的肩膀,让自己不要太过紧张。



「我结婚了,也有一个女儿。」



「你不跟女儿一起住吗?」



「因为我现在离家出走中。」



听到我说出和昨天一样的身世,小女孩把视线从路面移向我说:



「你说离家出走会不会太奇怪了?那我们住的那个家究竟算是什么?」



「应该算是暂时的住所吧。」



「……而且,你的年纪也有点……」



「都老头子了还离家出走?」



小女孩点点头说:「对啊。」老头子离家出走算是怪事啊?的确,我也没听说过有老头子离家出走,但这世界很大,也有满坑满谷的老人。如果把这个天文数字带进来,应该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吧。



「因为老家没有属于我的地方。」



我耸了耸肩说道。小女孩用鼻子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小女孩似乎认为我没有认真回答。真糟糕。我搔了搔后脑勺反省。



横越斑马线后,在感受脑部像是快被煮熟似的夏日烈阳下,我闭上嘴巴安静走着。只有在遇到岔路时,我们之间才会出现互动,小女孩会指示方向说:「这边。」我只是点头回应,不会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