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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1 / 2)



「Eccentric,Eccentric,古怪的少年Bo~~~~~~~~~~~~~~~~y!」



我坐在家里的屋顶上,对着夜空大声喊唱。唱到一半时被母亲拉下来,挨了一顿臭骂。甚至还有一些所谓的相关人士,也指着我的头骂个不停,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被比自己高的人骂,音量似乎又大了两成,感觉相当吓人,这让我不禁为自己还只是个矮个儿国中生而感到不甘心。尽管如此,我还是学不乖。



隔天,学校进行了升学就业调查。我毫不犹豫地在表上填写了「我要当主角」。想当然尔,放学后我被叫到了教职员室。班导手上捏着薄薄的升学就业调查表,责备我要我认真填写。四十多岁的班导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为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担忧一般。出现在班导脸上的皱纹变深了,叹气的频率也一年比一年高。



「你要继续念高中吧?那就给我好好写上志愿学校的名称。」



「念什么学校都可以。我只是想要当主角而已。」



我的回答引起教职员室里其他老师的注意,老师们看着我们,失礼地露出有些轻蔑的目光,接着又露出严厉的眼神不停摇头。看见其他老师的反应,班导不知道做了什么负面的解读,又叹了口气。我的父母亲也是这样,老爱叹气,为什么大人不会深呼吸,而老是爱叹气呢?班导把我的升学就业调查表放在桌上,然后转动椅子。



原本靠在桌上托着腮的班导,现在换成和我面对面的姿势。



「我说三叶,乖乖听老师的忠告吧。你这种爱作怪的写法一点也不酷。等到你年纪大了以后,这件往事只会变成你自己心中的污点而已。你应该不想体验那种半夜在被窝里突然想起这件事,然后因羞愧而郁闷的感觉吧?」



班导一副分享经验谈的模样,以忧郁的口吻劝诫着。比起邻居们只会不容分说斥责人的说教方式,班导的话更让我痛入心脾。我脚上的室内鞋在地板上滑动,发出「吱」的声音。



「话说回来,主角是什么意思啊?你有什么具体计划吗?」



「这……我才想问老师这个问题。请问主角是什么?老师是主角吗?」



听到我的问题后,班导面有难色地眯起双眼。他用手心拍一下大腿后,别开视线又叹了口气。其他老师的嘲笑声如蚊子振翅般隐隐传了过来。



「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想要变成它,有勇无谋也不是这样。你还是死心吧。」



我觉得班导根本没有要正面回答我的意思,生气地嘟起嘴巴。大人总是这样,每次当小孩子想认真商量事情时,总会认定那是无意义的事情,也不肯花时间动脑思考。



我一直很想成为英雄。虽然它只是一个笼统的梦想,但上小学后,这样的想法渐渐变得更强烈了。我完全记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徙小就开始有这样的想法。在这个愿望的追赶下,我带着一股莫名的焦躁感做出了各种怪异行径。对于其他人因不肯做或做不到而避而远之的事情,我总是第一个跳出来挑战;脑中只要浮现什么想法,我也会积极地让这些想法变成事实、或变得更具体。



拜这些怪异行径所赐,让我在本地以坏小孩而出了名。但人家明明没有做什么坏事……



「不去做,怎么会知道结果,不是吗?老师能够预知未来吗?」



「如果想要成为你所期望的主角,就不应该去尝试没去做就不知道结果的事情,而是要去尝试还没做之前就知道会成功的事情。死心吧,三叶。」



当时,我忿忿不平地想:「这算哪门子教育者啊!居然一脚踩碎可爱学生的梦想?」



班导放弃了说服,他一边说:「总之,你去给我重新写过调查表。没写完不准回家啊。」一边塞了张新的调查表给我。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调查表,毕竟我可不想一直待在教职员室里,而且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我的脸上,真是刺眼极了。



转身离开办公室之前,我看见班导桌上杂乱地堆着升学就业调查表。班上成绩最好的女同学在升学就业调查表上,填入了本地升学名校的名称。我想起那是父亲的母校,忍不住跺着脚离开教职员室。



我心想,这次干脆在调查表填上「我要当英雄」算了。



……发生这件事情后直到毕业前,我仍相信自己有着各种可能性而努力尝试着。



但到了最后,我也只是一个被青春期玩弄而痛苦不堪的国中生。



国中三年级的生活,让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英雄,在此同时,我的青春期也结束了。



While啦啦啦~,Gently啦啦啦~



即便早已记住歌词,我唱出来的每一句词尾还是有些含糊。我当然知道这件事,但因为有自信能够靠弹奏出来的木吉他声掩饰过去,所以我仍继续唱着歌。



从那个彷佛身处黑暗世界般的国中时代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十年,时序也来到了夏天。



凌晨五点多,遥远那端的天空开始泛起白光,伴随着微弱的光线,看似黑夜慢慢张开了眼睛。附近一带明明不见树林,蝉声吵杂的程度却完全不输给我。



我在一块空地上弹着吉他,空地四周围着带刺的铁丝网,铁丝网的高度差不多到小朋友小腿左右。地主是为了防止野狗、野猫或鼬鼠之类的闯进来,才在空地围上铁丝网。只是,最后野狗虽然没有跑进来,倒是人类跑了进来。在田地包围下,我独自站在空地上,感觉就像稻草人立在荒凉的土地上。



Still啦啦啦~,Gently啦啦啦~



因为附近没有人家,所以不管是唱歌还是弹吉他,都不会有人出来抱怨。就像现在,四周也不见任何人影。不过,如果掉以轻心的话,偶尔还是会被地主发现,被责骂私闯土地,最后落得老大不小了还在街上让人追着跑的下场。别说是汽市,我到现在连脚踏车也还不会骑,而地主又是一个典型的暴躁如雷欧吉桑。「给我站住~~~~~!」我就这样被一个骑着小绵羊机车的五十几岁阿伯边骂边追着跑。一名恰巧在大清早来到田里的农家阿伯目击到我被迫着跑的画面,所以在乡下地方特有的横向联系网络发挥作用下,谣言一路传到了家附近,我也就更恶名昭彰了。何况现在光是失业这一点,我就已经饱受众人轻蔑了。



尽管还不是艳阳高照的时刻,弹了一阵吉他后,我还是流了满身大汗。和《哆啦A梦》中出现的那种四周有房舍的空地不同,这四周明明一片空旷,却感受不到一丝凉风吹来。四周的风和空气被定格在半空中,彷佛只要一碰触,肌肤就能立刻感受到热度般。



这里没有任何障碍物,我的音乐就这么不受任何阻碍地流泻出去。尽管如此,却没有人来抱怨,这表示根本没有人在听。



尽管如此,我还是尽情地弹吉他歌唱,时而还会加上舞蹈。



在高中二年级时,我爱上了吉他和西洋歌曲。



在升学就业调查表上填下的高中,是一所成绩普普的当地学生会一窝蜂去应考的普通学校。而不知不觉中,我也随波逐流地跟着大家进了这所高中。



我当时和一名同年级的男生交往,因为看到他房间书架上的JOJO(注1)受到影响,而开始对西洋歌曲感兴趣。在那之前,我从未听过披头四或麦可杰克森的歌,所以向班上同学G子借了各式各样的专辑来听。G子的英文成绩很好,所以我一方面也抱着「只要听这些歌,我英文可能也会变好」的期待,用房间里积了一层灰的音响播放了这些专辑。戴上耳机后,吵闹的乐器声传进耳中。这些英文歌的发音、单字、歌词唱法,没有一样我听得惯,还因为听了太多英文导致神经衰弱,差点吐了出来。G子如超人般的表现让我很想认她为姊姊,但在烦恼了三天三夜后,我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原本就很喜欢唱歌,所以除了唱歌外,又增加了一项玩乐器的兴趣。那年暑假,我生平第一次去打工并存了钱准备买吉他,后来去到乐器行时,才发现吉他的种类多得吓人。



在店员的推荐下,我买了价值三万三千円(注2)的木吉他。



之后,我开始在家里练习弹吉他,结果这回因为弹得太难听而惹来附近邻居的埋怨。真不明白为何住在我们家附近的人都如此性情急躁?后来,连父母也开始躲得远远的,我不得已才只好来到这块名为「空地」的会场表演独奏。



算一算,我在这里练习弹吉他已经练了将近六年,以我的个性来说,能够持续这么久算是很了不起了。



注1:乔安娜·李文丝奇Joanna Levesque,又名JOJO。美国R&B和流行音乐歌手、唱片制作人和演员。二〇〇四年发表首张个人同名专辑《JOJO》。



注2:円,日币计算单位,通「圆」。



「……嗯~衬衫都湿答答了。」



趁着演奏告一段落,我拿出手帕擦汗。背部的汗水特别多,衬衫紧紧贴在背上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至于我的演奏,没有引来任何赞赏或批评。



就算现在不是一大清早,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人来听我唱歌。



我练习了很多首歌,当中最喜欢的一首是「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注3)。虽然不懂歌词的意思,但或许是因为这首歌很适合我,所以唱起来很顺口。老实说,除此之外,我会弹的歌曲其实不多。我也曾尝试过自己写歌,但不管我再怎么绞尽脑汁,也只写得出两行歌词。所以,我应该是没有音乐天分吧。想要靠音乐吃饭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唉~好郁卒喔。才说『应该』而已,又马上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



我一边用拳头擦拭额头发际,一边仰望天空。我期待能看到黎明,但时间似乎还早了一些。蝉鸣如汽车声般由左而右自耳中穿流而过。



看着染上夜色的云朵缓缓地自在流动,让人有一股想要快步走路赶过云朵的冲动。可是,我能够去的地方很少,不可能一直陪着云朵。



我压低下巴,眺望着如舞台般静静打下灯光往前延伸的国道。一直注视着无人通行、彷佛能通往遥远尽头的清晨道路,我突然有种抽痛的感觉。我用手心在身体摸索,诫图找出敏感地捕捉到情感的部位。指尖带着我来到了锁骨下方,那里的肌肉不停地颤动着。「这是什么反应呢?」这股疑问驱动着我转头望向一望无际的刚地。但是,别说是找到原因,眼前根本什么也没有。



这时期的田地里连稻草人的影子也没有。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在聆听自己唱歌。



回到正题。



都已经二十多岁了,为什么我还在当一个会唱歌的稻草人呢?因为这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我随时提醒自己要早睡早起,所以总会在单程要花费二十五分钟的国道上走路散步,然后来到空地正中央弹吉他以免吵到邻居。练习累了,就会回家吃饭。



还有,为什么我不找固定工作而在唱歌呢?那当然是因为我想要当英雄。至于唱歌要怎么跟英雄扯上关系,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就是放弃不了唱歌。



我每天都在做这样的事情。



青春期结束后,至今已经过了八年。我已不再拥有十几岁时那种有勇无谋的年轻冲劲,也没有时间可以犹豫如何从就业或升学当中二选一,现在只有严酷的现实等着我去面对。



老实说,我甚至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成为主角的资格。



「最后再来一首歌,呃……Eccentric少年Boy!」



注3:「当我的吉他温柔地哭泣」,一九六〇年由披头四发表的歌曲。



尽管如此,我还是学不乖。



回到公寓后,我冲好澡啃着吐司边时,同居人起床了。同居人上半身穿着T恤,下半身只穿着四角内裤,一身睡衣打扮。



「嗯~」



「喂,看见女朋友在吃饭的样子,你那是什么反应啊?」



「抱歉!抱歉!」同居人静用一副缺乏诚意也没有精神的模样道歉后,瞥了一眼我摊在餐桌上的食物。静那带着睡意的眼睛本来就已经很小,现在简直是眯成了一条线。



「你在吃什么?」



我把抹上厚厚一层黄色和红色物体的吐司高举到额头位置,说:



「蜂蜜草莓果酱面包。」



「嗯~」



静一副像是听见小猫在马路上被车辗过似的模样,害怕得缩起脖子。因为面包屑一直掉下来,我把吐司又放回盘子上。



「你嘴巴里面现在应该比纳豆还要更黏呼呼吧?」



「想看吗?」



「不用了,谢谢。」静摇摇头说道,然后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并用大拇指轻抠着下巴。眼前这个叫做丹羽静的家伙夸张地张大嘴巴打着哈欠,如工匠精雕细琢过的五官全变了形。美丽的玻璃花瓶突然间变成了河马。



「我们家亲戚大多是取一个字的名字。或许是感性也会遗传吧。」



这个第一次见面时,便自己说出我根本没有问起的事情的家伙,算是所谓的美型男。会这么说并非因为我是这家伙的女朋友,所以把标准放得比较低。在正式交往之前,我一直封静抱持着「救命啊!也太帅了吧!」这样的想法。而且,其他女生好像也很想追到他的样子。



静就是一个拥有如此好条件的男人,而他最悲惨的地方,或许就是没有看女人的眼光吧。



「吐司还有剩吗?」



静揉着眼睛问我。「嗯~」我咬着吐司回想冰箱里的状况。脑海中像在捏黏土似地慢慢呈现出冰箱里的光景。



「还有一片。够不够?」



虽然身材瘦削,但身为一个二十几岁的男生,静食量还是挺大的。他本人也露出苦恼的表情看向远方,微微张着嘴彷佛发出「唉」的丧气声。静失去戒心的表情有着平常看不到的可爱姿态,挺讨人喜欢的。我暂时停下吃吐司的动作,入迷地看着他的脸。



不过,静很快地收起懒散的表情,然后露出爽朗的表情看向我。可恶!



「煎个蛋来吃好了。你要吗?」



「不了,我已经饱了。」



夏天的早上我总是食欲不佳。但如果这房间有空调的话,或许就另当别论了。



我和静在一栋盖了十二年的老公寓一起生活。以一个爱的小窝来说,这里的霉味重了些。四边的墙壁有着像烂泥巴一样的颜色,让人看了就厌烦,躺在房间里时,会陷入一种自己变成蝉的错觉,感觉就像被埋在土堆里。不过,如果能像埋在土堆里那么凉快的话,我并不排斥就是了。



我们住的地方只有一间六张杨榻米大的房间,两人住起来有时会觉得狭窄了一些。不过,就算房间很宽敞,也不可能在这里弹吉他。何况,即便有三间房间,我和静大概也只会待在同一间房间吧。这么一想,不禁觉得我们像一对刚陷入热恋的情侣,有些难为情了起来。



「那我就煎我自己要吃的……啊!在那之前先来收棉被好了。」



静已经完全清醒过来,露出一如往常的柔和表情往走廊走去。春天和夏天时,静会在走廊上铺棉被睡觉。似乎是因为他觉得走廊比房间凉快,而不是因为体贴我才这么做。当我开玩笑地问要不要交换地方睡觉时,他斩钉截铁地拒绝我说:「不要。」这算什么男朋友嘛,竟然不愿意爽快地让出好地方给女朋友。



吃完吐可后,我把沾在手上的面包屑拍落在盘子上。然后,暂时丢下盘子和装着牛奶的杯子,往走廊走去。与玄关反方向的走廊尽头有一个洗脸台,其设计就像是把乡下车站的厕所洗手区直接搬过来一样。对于洗脸台的黑色水龙头,我总是有挥之不去的肮脏印象。怎么会这样呢?是因为黑色代表不干净吗?不是啊,如果是这样,那我的头发怎么办?我虽然是一头棕发,但发根部位看得出是黑色的。



打开洗脸台左手边的门后,会看见浴室和厕所。虽然有浴室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浴缸实在太小了,而且造型就像一根巨大的试管一样又细又长,泡澡时会有种被丢进洗衣机里的错觉。懒得去投币式洗衣机洗衣服时,这座浴缸可以摇身变成手动式洗衣机,但夏天太热了,所以不大会这么做。因为静是一个很怕热的人。



我拿起放在架子上的蓝色牙刷。木架的宽度不到五公分,经常使用到的中间区块很干净,但两边没有使用到的地方就积了薄薄一层灰。



太不可思议了,我明明有打扫,怎么会只有两边很脏呢?我一边思考着这个世界级的谜题,一边叼着挤上大量牙膏的牙刷回到房间。



我一边刷牙,一边打开电脑的电源。房间角落的硬垫子上放着一台黑色笔记型电脑,那是静的东西。不过,我也可以任意使用电脑。应该说,我从来也没有问过本人愿不愿意借我。



听说这台电脑被称为第二代电脑,不管是机型或作业系统都很老旧。我对这种机械类的东西都不大熟悉,所以没有静来得精通电脑。这台电脑就算连上网路,反应也很慢,偶尔还会喷出大量空气,然后就这么停止不动。听说这都是因为电脑太老旧了。老旧还真是讨人厌呢。



如静方才所书,他现在似乎在玄关附近的流理台煎着蛋,能听见他使用平底锅的声音。静和我不一样,他不是没在赚钱,而是在食堂工作。至于究竟属于兼职还是正式员工,他本人也不是很清楚的样子。静说过自己是负责煮东西的人,只要是菜单上的菜色都难不倒他。所以像煎蛋这种小事,不管他心情有多么郁闷或多么亢奋,想必都能以平常的水准轻松煎出来吧。



如果只有我一人的话,连饭也不会煮。交往前我曾经表示过自己会煮面,但静识破我的谎言说:「泡面根本算不上是料理。」静太敏锐了,但也可能是我太容易被看穿了。



电脑启动后的状况稳定下来后,我连上了网路。我用左手刷牙,用右手移动滑鼠。我将喜爱的网站浏览了一轮,确认有没有更新内容,然后时而佩服地点头赞同,时而露出笑容。我噗哧笑出来时,含带着牙膏的混浊唾液喷到了电脑萤幕上,我赶紧用手指擦干净。如果让静看见刚才的画面,他一定会拿湿抹布来擦吧。



静端着盛有煎蛋和吐司的盘子来到房间后,劝我说:



「去洗脸台刷牙,免得口水滴得满地。还有,吐司还有三片喔。」



「哗哗哗哗哗啊。」



「不要叼着牙刷说话。」



我听话地发出「啵」的一声拔出矛刷。然后,重新说了一遢:



「老妈子又出现了。我耳朵都快长茧了。」



「你好像也忘了我说『一直念你也没用』这句话,说过多少遍了喔?」



静今天挖苦人的功力依旧了得。明明全身散发出好人的气息和氛围,嘴巴却坏得可以。在我刚刚坐过的位置坐下来后,静瞥了一眼滑落在地上的吉他。虽然眼角余光发觉到他在看我,但我还是假装没看见。



「今天也一大早就去弹吉他啊?」



静咬了一口吐司问道。我的眼睛明明盯着电脑萤幕,眼前却是一片模糊,视线无法顺利对焦。这证明了我的注意力不集中。



「算是吧。」



静的口吻清晰,就跟他咬了一口烤得酥脆的吐司边时发出的声音一样,而我却成对比地给了含糊的答案。我再怎么粗线条,听到这个话题还是会尴尬。我没有工作也没有和父母亲一起生活,实质上等于是静在养我。这状况不知道算不算被包养喔?



「你真的很爱弹吉他呢。」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我的心境,静悠然地下了评断。我本来打算埋首网路来逃避话题,画面上的文章却一个字也进不到脑子里,只好死心地望向窗户。窗外只看得见电线和小鸟,还有一大片蓝色天空。



「由岐你啊。」



「咦?」



「……没事。我本来想问你什么,但又忘了。」



静的态度明显看得出在骗人。他一定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不可能有人养了一个饭桶,却一点怨言也没有。



不知道静对于不去工作的我,抱着什么样的想法?以前我曾经以开玩笑的口吻试探过他几次,但只得到玩笑般的答案。其实我有些害怕太认真去问这个问题。



我们自静大学毕业后开始同居,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顺道一提,我高中毕业后没有继续升学,所以我们不是那种在大学校园中认识的情侣。



「欸,我还是再问一递好了。」



静用着像在催促我「转过来看这边」的口吻搭腔说道。我转过头说:



「问什么?」



「你要吃煎蛋吗?」



「……那,吃一点好了。」



看着静递过来的汤匙,我大口咬下上面的煎蛋。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们不像情侣,静几乎把我当成了小孩看待。不对,应该说更像在喂饲料吧……没想到我连小孩子都不如,而是宠物啊。



……不对啊,我还在刷牙,正常人会在这时候问我要不要吃东西吗?吃哇又要重刷一遍,而且我现在满嘴泡沫。尽管如此,我还是咀嚼着煎蛋,发出声音地咀嚼着。嗯~有牙膏的味道。



不过,这样一来也顺利缓和了快要变得凝重的气氛,所以,算了。吃完煎蛋后我又刷了一次



牙,然后把牙刷随手一丢。「把牙刷拿囤去洗脸台放。」「好啦、好啦。」我果然还是被当成小孩了吧。



在洗脸台漱口后,我回到房间。坐在房间角落等待静吃完早餐后,我抓起头发说:



「帮我绑头发。」



「好。」



静走出房间从洗脸台拿了梳子和橡皮绳回来,然后绕到我身后。虽然我的头发不算长,但夏天时总会请静帮我绑头发,因为我很喜欢这段时光。



「我是不是差不多也该剪头发了?浏海已经会刺到眼睛了。」



「要不要我帮你剪?」



剪头发这种小事我还会。应该说,我还挺会剪的。以前我就经常帮人剪头发了。



「那,今天傍晚帮我剪。」



「嗯。」



静用梳子梳着我的头发。感受着静放在我肩上的左手温度,令我忍不住嘴角上扬。静似乎从斜后方看见我的表情,虽然脸上保持着微笑,但倾着头露出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



「怎么了吗?会痒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



嘻嘻嘻,我刻意发出恶心的笑声。静这次的反应是沉默不语。可以的话,真希望静主动问我「怎么了吗?」不过,我当然不可能因为这样就觉得静是个没用的家伙。



就我所知,在日常生活的范围内,没有什么事情难得倒静。



「问你喔。」



「嗯?」



「有没有什么事情是我做得到,但你做不到的?」



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坏心眼的问题。怎么可能有那种事情?不用听也知道静的答案。



「嗯……」



有趣的是,静没有立即回说:「没有这种事情。」我死也不承认这是静的体贴表现。



「啊……像是吉他之类的?」



果然是吉他,我只有这个专长吗?如果我的吉他技巧强到无人可比那还说得过去,但我只有在当饭桶这方面比人强而已。



而且,只要稍微练习一下,静一定比我更会弹吉他。静也是因为这样,才没有练习吉他吧。至少在和我交往的期间内,他一定不会练习。



「……静,你会做猪排盖饭吗?」



我忽然想起小星期在社群讨论区里看到的话题而问道。话才说出口我马上就后悔了,心想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不过,静没什么特别反应地回答说:



「当然会啊。食堂的菜单里也有这道菜,基本上你也来吃过,不是吗?」



「对啊。」



静开始工作后,我只有去过他店里一次。猪排盖饭,一碗六百六十円。



「静真的好厉害喔。」



不过,如果要问我是不是像主角一样厉害,又觉得有差别。



「由岐也一样啊,只要多加练习就会做了喔。」



由岐是我的名字。顺道一提,一开始静把我的名字叫成了「YOSHIKI」(注4)。YOSHIKI是XJAPAN的成员名字,不是我的。我问静是不是真的以为我的名字念做YOSHIKI,他回答我是骗人的之后,我狠狠揍了他一拳。我也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出「静」的其他发音,但浮现脑海的顶多是《哆啦A梦》里的静香而已。当时我高中毕业已经两年左右,对于国语的认知,只抱着能够沟通就好的想法。说到国语,都忘了有几个月没写字了。



注4:由岐的日文发音为YUKI,亦可发音成YOSHIKI。



「你要练习看看吗?我是说猪排盖饭。」



静探出头看着我不发一语。我毫不迟疑地摇摇头说:



「不要。我不是那种努力型的人。」



「努力型啊……也对,练习这东西真的要靠努力。」



「什么嘛,你自己说只要练习就会,却又这种反应。」



「想到看不见形体的东西会累积,就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所以,你也不相信爱情会累积罗?」



我不禁冲动地这么说。羞耻心化为一股酸味涌上心头。尤其是「爱情」这两个字最令人感到羞耻。这应该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这个字眼吧。如果一直正常过着生活,根本不会刻意公开声明这种事情。



静停下帮我梳头发的手,整个人僵住了。很少有机会看见静这样的表情。「拜托说点话啊。」我这么暗自祈祷时,静像是看穿我内心似地开口说:



「爱情啊……原来如此,说得真好。」



我竟然被夸奖了。我听到心中那支用来测量羞耻心的温度计应声破裂,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我帮你做了三明治当午餐,记得不要躺着,要乖乖坐在餐桌前吃。」



「好啦、好啦。」



「还有,牛奶不要整瓶直接拿起来喝,万一洒到衣服上会很明显。」



「好!啦,好,啦~」



「还有,窗户一直开着蚊子会飞进来,记得至少要把纱窗关上。」



「快去上班啦!」



我面带笑容把静踢出玄关。静噘起嘴巴一副还想要叮咛什么的样子,但最后还是一边前进,一边有技巧地穿上鞋子,然后站在公寓门外。静比一般男生还要高,矮个子的我跟他站在一起感觉变得更矮小。



「我今天傍晚就会回来,到时候再煮点东西给你吃吧。」



不过,静的发言没有想要把我压得更低的感觉,反而像在安抚我。他的举动简直就像在哄小狗一样,有时候还真让人觉得不爽。



从门后目送静走下生锈的红铜色阶梯后,我挥挥手说:



「不准跟食堂的女高中生外过喔~」



「年轻女孩子现在根本不会理我了。」



「你什么意思,没礼貌!」



你这家伙可是有女朋友的人耶!还敢在女朋友面前说这种话!你的女朋友是我耶!我被当成老太婆了!



虽然我的愤怒分成四阶段爆发出来,但随着静的背影消失在阶梯下方,怒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离开门口,将上半身倚在二楼走廊的扶手上。我把双手放在扶手上当软垫,再把下巴靠上去。烤漆加上锈斑的粗糙触感,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把脸贴近扶手后,鼻间嗅到了金属味。



我打算从二楼目送静骑脚踏车出门。静会不会察觉到我的视线然后回头看呢?或许他会因为受不了外头天气太热,而没注意到这么多也说不定。



静踩着从国中就一直骑乘的脚踏车,从阶梯下方冲了出来。踏板不停被踩动下,两个脚踏车轮在维护不周的公寓建地上转动着。



静肩上挂着黑色包包,头也不回地直直朝马路骑去。我耳朵一边感受着血液流动的声音,一边注视着静的背影。好大一只啊。



静从公寓骑到马路上后,似乎在右转时发现我在二楼。他高举的手从围墙边冒了出来。虽然静可能看不见,但我又挥了一次手。我们俩这样子真的不像情侣,我简直像在等待父母的小孩子一样……这点刚刚已经思考过了,还是别想了。



我跑回房间。把凉鞋随便脱在水泥地上后,从冰箱里拿出三明治。三明治里头夹了蛋。把牛奶倒进杯子后,我当场坐下吃了起来。我怎么可能等到中午才吃三明治,反正我没有躺着吃东西,静应该不会太计较吧。



我大口咬着三明治,然后咕噜咕噜地喝光牛奶。目送静出门后我一直静静待着,内心一股近似焦躁的情绪也慢慢高涨。为了排解这股情绪,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三明治。吃完后我立刻又刷了一次牙,并洗了脸。



温热的水没能够降低发烫的肌肤温度。洗起脸来的触感就像把脸贴在与人类肌肤具有相同温度的生物上。用毛巾擦去那温度后,我随便换上了衣服。因为是随手拿起衣服就穿,所以完全没有思考到搭配的问题。然后,我拿起滚落在客厅的手表塞进口袋。我没有什么手机,所以出门时需要手表。扛起装在盒子里的吉他后,我大步跨出了房间。



来到公寓门外的走廊上,恰巧住在隔壁第三间的情侣也正准备出门。两人看起来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大,手牵着手。他们一定很想连手心冒出来的汗水都一起分享。两人似乎已经认得我,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我有些不自在地点了头后,急忙朝阶梯走去。



对于每天扛着吉他出门的二十几岁女生,不知道附近邻居会怎么想?要是他们在吃晚餐或是其他什么时候说我的人生如同已结束,把我当成笑话来看的话,那该怎么办?……咦?可是,我们都是在非假日的白天碰到面,兢表示对方也跟我一样吧?



「什么嘛。」



原来是尼特族(注5)情侣啊。如果以黑白棋来形容,就是棋盘上一片同色棋子的状况。我和静是白棋加上黑棋的组合,所以黑白棋游戏才得以成立。一股都快被我忘记的优越感突然涌上心头。不过,等到我下楼梯时,这股情绪早已蒸发不见。



来到一楼,我踩在建地内未经整顿的泥地上。地上除了被泥水弄脏的超商塑胶袋、香烟盒,还有烟蒂散落一地。杂草和不知名花朵杂乱地生长在地面上,还可看见蜜蜂在花朵四周飞来飞去。虽然没被蜜蜂叮过,但我很害怕那未见识过的疼痛,所以我用吉他盒遮脸,快步跑向马路。



我正准备去车站演奏吉他还有唱歌。在学生上学或社会人士上班的时间这么做会造成他人困扰,所以我只会在人潮不再那么拥挤的白天时间,在车站前弹吉他。每次静去工作时,我总是这么度过白天的时间。



我没有刻意瞒着静,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特别说出来。不过,相信静大概也猜得到我在做些什么。我不是弹吉他、午睡,就是去散步,净是一些不花钱的消磨时间方法。



「……呜~好热。」



马路上热得像在冒烟一样。阳光直接照射在头发上,让人陷入一种强烈错觉,好像能从中感受到阳光的重量。用橡皮绳绑起来的马尾深处热得发烫。早知道就戴顶帽子出门。



明明只要走一小段路就会遇到转角,今天却觉得路程比平常远。围墙、住宅、地面以及蓝天的轮廓开始融化。我仿佛掉进黏稠的液体里,然后用手拨开液体在走路。明明是往前进,却有种要逃跑到某个地方的感觉。



「………………………………」



其实我心里有底,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在逃跑。



因为我害怕别人问起:「你做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吗?」



我目前的敌人不是世俗眼光,也不是乌云笼罩的未来,而是理由。



如果失去静,我会活不下去;但如果失去我,静应该还活得下去。如果是这样,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有什么理由待在「这里」呢?



不知不觉中,我变成了和主角极端相反的存在——废物。



话说回来,静爱我吗?如果他爱我,会有什么理由吗?我突然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怀疑,头昏脑胀了起来。我整个人在发烫,却无法顺利散热,变得像公寓里的那台电脑一样。



身体的热度慢慢窜升,感觉就快中暑了。所以,我模仿起电脑暂时停止的动作,站在马路正中央不动,然后用手按住膝盖深呼吸。



注5:语出英文NEET,意揩不升学、不就业、不接受职业训练也不参与就业辅导,每天没工作又无所事事的年轻族群。



当我在忍受什么时,我不会叹气。因为我不需要叹气也忍受得了。



因为眼皮干涩又沉重,所以我用手指抓起眼皮往外拉。清脆的「啪、啪」声响传来后,眼皮轻了一些。然后,我反覆了两遍用力闭上眼睛,再张开眼睛的动作。



「好!」我抬起头,咬紧牙根,瞪着正前方的马路。



我以脚跟用力踩踏地面,然后大幅度地摆动手臂走了出去。



快逃离理由,去面对其他事情吧!



大约两年前和静相遇时,我也是这样在车站前弹着吉他。那时候的我住在家里,时不时保养吉他,吃着妈妈煮的饭……和现在的生活没什么两样。可能是因为我读的学校没有好好教导学生「成长」的意义吧。



静当时大学三年级,每天从这个乡下车站搭乘JR电车搭六站到大城市,然后转搭两次地下铁,单程花上两个小时去上学。我在本地的高中念书时,也是跑步上学,所以和交通工具几乎无缘。在我眼中,静简直就是个被虐狂。每天把六分之一的时间花费在电车上,要我肯定受不了,一定第一天就放弃了。



静每天早上七点搭电车离开这里,晚上八点多才回来,而我只有白天时间会在车站前面出现,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机会碰面。



不过,理应没有交集的我们,还是有了唯一一次的相过机会,而这个机会确实发挥了作用,我们两人也变成了每晚互说「I need you」的关系。嗳!没有啦,后面这段是我乱说的。



我记得那天是七月下旬。因为正值上学期的考试期间,所以静在太阳公公还高高挂在天空上的时间就回到了车站。然后,经过车站前面时,他向我搭话。



因为在那之前几乎没有人停下脚步听我演奏,所以我吓了一大跳。一方面也很紧张,我缩起脖子担心静可能是来骂我太吵,要我停止演奏。



站在眼前的大个子温柔男子,倾着头先看了看我的脸,再看了看吉他,然后开了口。



这是我第一次亲耳听到静说话,而且是疑问句。



「你在做什么啊?」



音乐表演啊,笨蛋。



……两年前,有过这么一段往事。两年后,我在延伸到车站内部的道路正中央占着地盘弹吉他,和那天没什么不同。



唯一的不同,是对我有兴趣的家伙,一个也没出现。



就像把两年时间浓缩起来似的,车站前的样貌持续不断地变化着。现在车站有了派出所,入口处也矗立着当地知名武将金光闪闪的雕像。



蓝天和我之间架起了立体式结构的通道,车站前面阴凉处也变多了。明明是大好晴朗的天气,却不见阳光照进人们熙来攘往的通道。在计程车和公车乘车处痴痴等着乘客的车子,闪闪发亮地反射着夏日直射而下的阳光。



电车滑进了车站二楼的月台,传来了轨道和车轮间如金属碎片飞起般的摩擦声以及震动感。蝉鸣声响起,不像「唧~唧~」叫,而像「唊~唊~」叫。计程车以及来到车站前面接人的汽车排放的废气扑鼻而来。



放马过来吧!我不怕这些声音:我抱着挑衅的心态,使出浑身力量挤出声音。



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



G子曾告诉我这首歌是在描述失恋心情。如果热血沸腾地演唱这首歌,会是什么感觉呢?说到唱歌,如果没有先理解歌词或歌曲创作者的心情再来表达,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了吧。



听到我的歌声,有人瞥了一眼。不过,没有一个人有兴趣停下脚步专注聆听。意思就是,我弹的吉他和歌曲不值得浪费人家的时间。



我每天在这里唱歌,当然会看见多张熟悉的面孔经过。总会在中午回来的学生、无精打采的老头子、骑脚踏车经过车站的农家老婆婆。他们每个人总是一副很无趣的表情,既然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出门,何不稍微停下脚步听听我唱歌呢?



因为我没有把吉他盒摊开放在前方,所以连一块钱也不会有人丢给我。我想表现自己不是为了赚钱才这么做。但我知道这只是在找藉口。



举个例子好了,静做的猪排盖饭一碗要价六百六十円。他在食堂里提供足以向他人收钱的实力,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虽然有所付出,但相对地也有所收获。



能够让这种交换行为成立的人,才是在社会上生活的人。这个道理无论是放在小孩子或大人身上都一样。所以静很了不起,从我眼前走过的人们想必大多也很了不起吧。



对于从别人身上得到东西却什么也不回报,只知道夺取他人之物的家伙,被这世上称为无药可救的家伙。而我从出生以来,从来没有跳出过这个定义一次。别说是主角了,我连做为别人配角的能力都没有。



我的吉他从来没有影响过某人人生中的几分钟或几秒钟。这样的演奏到底算什么?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不会有任何事情开始,也不会触及任何事情的行为当真存在于这世上吗?这种无药可救到完美境界的人就是我吗?



我的歌声变得沙哑,像是在哀泣一样。或许这样的歌声还比较符合歌名的意境也说不定。我的英文再怎么破,至少也还懂得歌名的意思。



不过,我弹的吉他不是那种催泪式的演奏,我只是让吉他哭出声音来而已。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就连静停下脚步的那一天也是如此。



「你在做什么啊?」



静的第一句话声和电车声重叠在一起,让我有一种重力压在头上的感觉。我的头痛发作,眼中所见景色就像在电车上一样高速地左右转动。



「………………………………」



偶尔试着演奏一些不一样的歌曲好了。



我会的歌曲名单……「B-Chiku Beach」,还有「每天吃寿司也OK」。咦?怎么想到的都是宫崎吐梦(注6)的歌。而且,脑海里只浮现在大马路上唱出来除了需要勇气外,还有必要舍弃人生的歌词。奇怪了,我练习过的西洋歌藏到哪去了?



我甩甩头。现在的感觉就像考试时想不出任何一个英文单字一样。在感到泄气的瞬间,双膝瘫软下来。我突然变成蹲着的姿势,浏海也随之大幅度摆动了一下。残留在头发上的汗水飞落,最后与手臂上冒出的汗珠混在一起。在盛夏的热空气中,皮肤上的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地冒出来。



可恶!趁着怀里的热度还没消失之前,我跳了起来,并拨动吉他弦。



「唊~啊唊~啊唊~啊唊~啊~唊唊唊,唊~啊!」



作词、作曲者是我本人。我的首创歌曲就是和蝉一起合唱。这首歌的歌词汇整成一行,我把自己只写得出两行歌词的极限充分表现在歌曲中。



大家可能觉得我是因为天气太热而发疯了,这下子更没有人愿意靠近了。我到底在做什么啊?我的生活方式就像全心全意地在恳求大家注意我。



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主角会抱着这样的期望。



国中生三人组从我面前走过,他们专注地聆听中间那名满脸青春痘的国中生一脸得意地描述着乳房有多么柔软。蝉叫声和电车声似乎让他们没能够注意到我的歌。我的歌就像融入四周的背景音效,也像空气一样。



对这些国中生而言,虚构乳房的存在远大于现实里的吉他声。



嗯~输得很彻底,



剪刀在半空中空剪的时候,声音比较好听,「锵」的一声很清脆。剪头发的时候,就会变得有些闷闷的。因为刀刃和刀刃之间夹着异物,声音当然没那么清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有种很可惜的感觉。不过,老是剪空气也不是办法。



「静,你想不想看我的乳房?」



傍晚时分。我在公寓的空地上一边剪头发,一边询问静。静身上裹着半年前替换下来的淡绿色窗帘,看起来就像晴天娃娃一样,乖乖地让我替他剪头发。静原本有一半的魂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听到我的问题后,立刻睁大了眼睛。



注6:日本演员、作曲家、随笔作家,也曾为电玩「块魂」配音。



补充说明一下,如果房东发现我们在空地上剪头发,会把我们骂得很惨,所以手脚必须快一点。对于丢在地上的烟蒂,房东理也不理,难道静的头发比烟蒂脏吗?这让我越想越愤慨。我会有愤怒的情绪,应该就表示我还很爱静。我无法想像自己会讨厌静。



「你是指在爱情涵义上的乳房吗?还是哲学涵义上的乳房?」



「我两种都没有啦!」



「这样喔。」



静一副极其认真的表情频频点头。真希望我替他剪浏海时,他的头不要动来动去。虽然不是在剪自己的头发,我还是会怕剪坏他的发型。稍微想像了静一头乱发的模样,我差点笑了出来。真是吓死人了。



「不是啊,干嘛突然问这个?如果老实回答,可以拿到金乳房或银乳房吗?我超不需要的耶。乳房硬邦邦的还有意义吗?」



「吵死人了,闭嘴。」



不要一直重复「乳房」这个字眼好不好?难不成你是乳房星人吗?我难为情了起来。太不知羞耻了,没有一点纯真的感觉。情侣交往久了就会变成这样吗?就像泡到乏味的茶一样。



「所以呢,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静又问了一次,但这次拿掉了「乳房」两个字。我一遍修齐头发长度,一遍心想「可是我已经不想问了耶」。但仍心口不一地开口说:



「因为白天我听到国中生在讨论乳房的神秘。」



「喔~」



静点点头说:「原来如此。」他深感佩服的表情令我讶异。



「他们都不听我弹吉他,只顾着谈论乳房。」



「你不可能赢得过国中生的那种兴趣啦。」



「所以你还是国中生的时候,也是满脑子都在想乳房啊?」



「应该是吧。」



这答案有些敷衍。静微微低着头,或许连他也觉得有些难为情了吧。



不过,原来国中生心里的优先顺序是这样啊。我试着想像教室里占了半数的男同学都在发挥念力想着「乳房」的画面。好像会发掘出什么超能力的感觉。



如果靠着这种邪念真的能产生超能力,那一定是透视物体的能力吧。就是那种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女学生的衣服会变透明,皮肤和骨头却不会变透明的方便能力。



「那,你想看我的吗?」



「嗯~……」



静闭上眼睛,一脸思考的表情。为什么他没有马上回答呢?干脆只把他右边的鬓角剃掉好了。「喀锵喀锵」我拿剪刀在静耳边空剪挥舞着。



「还有什么想看不想看,我平常就在看了啊。」



「讨厌,色鬼。」



「洗完澡后只穿一件内裤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人还好意思这么说。」



我们两人都笑了。已经傍晚了,却还没有日落。在比白天稍微朦胧一些的黄色光芒笼罩下,我和静细细的笑声交缠在一起。



到最后,静还是不愿意回答我是不是真的想看。如果他愿意说一句「想看」,我就能够有自信,相信自己还在和静谈恋爱。



今天白天我把自己和静比喻成了黑白棋。如果要说明得更详细一些,我会是白棋,静是黑棋。静的人生确实染上了色彩,而我的人生什么也不是。



「静,你喜欢我吗?」



这次我不拐弯抹角地直接询问。不过,距离我真正想知道的答案还很远。



「你今天怎么老是在问问题。」



静露出淡淡笑容。这是静独有的笑法,别人就算想学也学不来。那是由静心中的价值观所引导出来的,无论是放松的脸颊、嘴角上扬的弧度,还有眼睑垂下的角度。



静从窗帘底下伸出手,搔了搔眼睛下方。



「当然喜欢啊。不过,要我这样正式说出来,还真不好意思。」



「你喜欢我什么地方?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什么理由?」



「理由?……嗯~你这么正式问我,要我怎么回答,对吧。」



最后的「对吧」两字听起来不像问句,而像是以更浅显的方式在传达「没有」,我的手不禁颤抖了一下。因为拿着剪刀的手变得不稳,静也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跳起来。



「生气啦?」



静回过头,察书观色地问道。回了他一句「没有」之后,我继续动着剪刀。



「没有啦,我只是还在思考这个问题而已。」



为什么静没办法很快地说出理由呢?我心里这么想着。静面向前方说:



「你偶尔都会问我喜欢你什么地方喔。」



「因为我偶尔会在意。」



其实我一直都很在意。静那时候为什么会向我搭话呢?



「那我问你,你喜欢我什么地方?」



「长相。」



为了和静赌气,我马上意气用事地回答。打死我也不会说是因为喜欢静的温柔。我一直不希望自己是只想得出这种平凡答案的家伙,也因为这个原因,高中才会和男朋友分手。并不是觉得和那时的男朋友分手很可惜,而是因为当初只会伤害对方,所以到现在我仍感到懊悔。



听到我的答案后,静没有生气,反而一副想通了似的模样眯起眼睛笑着。虽然反应有点慢,但我现在才发现虽然静直到方才表情都很和缓、嘴角带着微笑,但眼神不一样。



「原来如此。那这样等会儿我要去药局一下。」



「啊?」



「因为我额头上长了一些痱子,所以想去买洗面乳回来。」



我屏住了呼吸。静是拐弯抹角地在表现想要珍惜和我的关系吗?我果然还是掌握不到静真正的想法。静就是因为长得够帅,所以显得更可疑。



而且,我们这样的互动与其说像父女,其实更像一对傻瓜情侣,好害羞喔。哈哈哈。真不知道要什么样的关系,才最适合我和静。不过,我不喜欢我们是「陌生人」的关系就是了。



「问你喔,静。」



「嗯?」



「我是不是应该去工作比较好?」



在心中大笑过后,挺容易地就说出了主题。说到底,刚才会提到喜不喜欢或什么乳房的话题都是为了切入主题,说实话我不大喜欢这种刻意铺陈的感觉。



不过,我觉得工作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从莫润手中得到金钱」是一种多么尊贵的行为。金钱既没有分什么脏不脏,也不是把欲望具体化的存在。



虽然我的价值观脆弱到只要看一本福本伸行(注7)的漫画,就能立刻颠覆,但我认为基本上金钱是很重要的存在。



明明知道金钱很重要却不肯工作,只知道追寻当主角这种白日梦的家伙就是我。



我无法理解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也不敢去探索矛盾的心态。



「应该可以照现状再继续过一阵子吧。」



静以不明确的态度允许我的堕落。不对,事实上静并没有允许。



应该吧、应该吧、应该吧。对于重要的事情,我们总是没有做出明确决定,就这么在一起。



「这样好吗?」



「应该吧。」



「好吧。」



锵!静的头发、房东的愤怒表情、附近主妇们的窃窃私语、隔壁第三间尼特族情侣的高调互动、空地阿伯的愤怒表情、国中班导难以置信的表情、蝉的振翅声、不知道要开到哪里去的电车声、开始西沉的夕阳。



注7:日本漫画家,代表作为《赌博默示录》。



我用剪刀剪掉了这一切。



「由岐~」



「嗯,怎样?」



「喔,还是算了。」



最近经常看见静这样。欲言又止的态度。不过,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了。



不过,应该不用主动去问吧。嗯,这想法正确。



「你今天做了多少碗猪排盖饭?」



「干嘛只限定猪排盖饭啊?」静一边笑笑说道,一边屈指计算。然后,在飞机越过上空的声音吸引下,静仰望着天空,迅速张开手指说:



「十二碗。」



「好猛喔。」



光是今天一天,我和静的人生就有了十二碗的差距。



这是什么差距啊?那当然是所谓某种「存在感」的差距。



我的祖父曾经开过理发店,所以我小时候经常玩剪头发的游戏,也实际帮小学同学剪过头发。我把个性看似懦弱的男同学剪成了西瓜皮,结果被骂得很惨。尽管如此,我还是学不乖。



我在位静剪头发。勤奋工作的静乖乖坐着,什么也不是的我在工作。



只有在指尖延伸到剪刀的瞬间,我才觉得自己的双脚得以踏实地踩在地上。随着见到发出的清脆的声音,慢慢形成属于「某种存在」的我。



然后,如同轻轻飘落的头发,「某种存在」的我又立刻消失了。



隔天我也是从清早就在空地举办演唱会,天气也是从开始就一直是适合弹吉他的好天气。不过,就算遇到下雨天,我也会照常唱歌就是了。



连接车站和币区的道路两旁有屋檐,而屋檐的存在根本就是为了让我遮风挡雨。刚开始在这里弹奏演唱时,因为对手是梅雨季的大雨,所以表演得气喘吁吁。现在的我应该也和来来往往的人们一样面带痛苦表情吧。



事实上,我确实觉得呼吸困难。吸气、吐气。呼吸的间隔过短,我来不及吸入足够的空气,陷入缺氧状态。我不停地、不停地发出无法传进任何人耳中的呼喊声。



吸入充满热气的空气后,有如吸入不明物体似的感觉在体内乱窜。感觉就像没有甜度的棉花糖占据整个肺部,让我无法呼吸。



甩了甩头后,固定在前方栅栏上的看板文字,随着从额头垂落的汗珠一起印入眼帘。看板上写着不知何时会完工的工程行程,以及铁路警察的警告标语:「禁止在站前做出扰人行为或进行表演」。看板已十分老旧,角落还缺了一块。



我在这里唱歌唱了五、六年,从没遇过警察从车站方向冲出来赶人。不知道是这个车站没有铁路警察,还是我的举动没有被认定是扰人行为。如果是在早上或傍晚的尖峰时段,或许就会被赶走也说不定。



今天演奏的歌曲和平常不一样,我一边演奏低调的披头四名曲,一边思考静的事情。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经济上,我的生活重心都是静。丹羽静,NIWA SEI。



那家伙会有什么非得和我在一起的理由吗?如果没有理由,就不能在一起吗?不对,其实是我自己想要得到理由吗?肚子饿得叫了一下。看一下状况再叫好不好?我正在认真思考耶。随着肚子叫了一下,我的思绪也转变了方向。从变得空洞的演奏之中,瞥见了电脑萤幕。



「你会做猪排盖饭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在BBS看到的这句话印象深刻。可能是自从静向我搭话后,我就开始对问句反应过度,



不过,这毫无修饰的单纯问句听起来,像是可以直接转换成「你会做什么吗?」的意思,让我有一种萤幕背后的陌生人在担心我能不能生活下去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