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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 2)



休喀拉——



次地亦行中世阴阳家之说,与守庚申之事(中略),故民间亦广为流布,今亦多祭祀于路旁。《拾芥抄》载:“庚申夜诵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悉入幽冥之中,去离我身。”注云:“今按,每庚申向寝而呼其名,三尸永去,万福自来。”此诵文不知源自何处,三彭之名亦异,此诵为未守庚申而寝之歌,说法多异,今俗传彭申之夜诵歌云:



悉悉虫离我床,去我床,



未寝但卧,虽卧未寝。



此悉悉虫或称休喀拉。



——《嬉游笑览》卷七/喜多村信节



文政十三年(一八三○)



1



“我的记忆力比别人好。”女子说。



那又怎样?——木场修太郎心想。



木场完全提不起劲。虽然不到心不在焉的地步,但钻进耳朵里的话全都停留不了多久,一下子就溜到别处去了。停留时间太短,所以无法领会话中的意思。女子愈是滔滔不绝,木场就愈觉得无所谓。也不知道是真心这么想,还是装出来的。他连去分辨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像为了消磨时间而进经典电影院,看着已经看过好几次的老电影。不管银幕中央的女子是哭是叫,甚至被杀害,身为观众的木场也莫可奈何。无论银幕里发生多么重大的事,老实说,木场一丁点儿都不在意。视网膜虽然倒映出有人在倾诉的模样,但他的脑袋是一片空白。



说到那个时候木场在想些什么,他想的只有被简慢地端到面前,用豆腐渣做成的像是寿司的东西上头摆的燻鲸鱼肉而已。



那么巨大的鲸鱼究竟是切下身上的哪个部位,才能变成这么寒酸的东西呢?这件事怎么样就是让木场在意得不得了。



“绝对错不了的。”女子有些激动地说。



——烦死人了。



在一旁托着腮帮子的酒店老板娘倦怠地开口:“连一丁点儿干劲……都感觉不到哪。”



就像猫撒娇的叫声般,完全无法捉摸。



老板娘说的一点都没错,所以木场没有回话。



“怎么啦?真拿你这个木屐警察没办法……”



老板娘——猫耳阿润眯起一双杏眼瞪着木场。



然后她瞧不起人地骂道:“没出息的懦夫。”原本热心倾诉的女子看到阿润此举,突然变得萎靡不振,一脸索然地望向褪色发黄的柜台。



木场总觉得有些内疚,可是他一想到自己就是在这种时候心软,才会每次都倒大霉,于是故意冷酷地皱起眉头应道:“罗嗦。”



木场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



处理了好几个月的重大案件在今年春天总算告一段落,接着好不容易解决掉悔过书、报告书等他不擅长的文书工作,木场厌烦到了极点,回过神时,他人已经接近闹区了。然后……他来到了这里。



猫目洞——完全就是家落魄的小酒店。昏暗,空气也不流通。连客人都没有。没有说些无聊废话的陪酒小姐,也没有自以为是地说教的酒保。



只要能喝酒,去哪里都无所谓,但木场会特意迢迢远路来到与住处反方向的池袋这一带,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投身人群之中。木场懒得迎合社会的时候,就会来到这家店。



——大失所望。



不该来的——木场有点后悔。



的确。



不,如同猜想,当木场来访时,地下的这间小店没有半个客人。



不仅如此,老板娘一看见老熟客木场,早早就打烊了。这都是老样子了。与其说是生意不好,倒不如说老板娘根本无心做生意。



“我在等你呢。”老板娘装出笑容,睁眼说瞎话。



不去的时候,木场半年都不会光顾,老板娘不可能会等待这种不良客人。木场理都不理:“别说那种无聊的奉承话。”



然而……



没多久,阿润就叫木场看店,离开了店里。木场什么也没想,打定了主意专心喝酒自斟自酌时,阿润带来了一个说是熟人的女子。



“让她商量一下吧。”阿润这么说。



原来睁眼说瞎话并不是奉承,而是别有居心。女子频频倾诉她被人偷窥还是怎么样,让木场觉得烦躁。他不想听,不想思考。



所以木场连女人的脸都没细看,只是盯着缺了口的酒杯,看着卖相极差的小菜。



——竟然得寸进尺。



木场把像是寿司的东西扔进嘴里。



吃进嘴巴后他才想:这年头哪里还在做这鬼玩意儿?



豆腐渣寿司,是无法随意吃到寿司的年代才会产生的替代品。豆腐渣用来代替米饭,而鲸鱼肉则代替鲔鱼。



换言之,这是在没有米也没有鱼的年代才吃的下去的东西,木场以为水产品的管制废除以后,应该不会再有哪个笨蛋去吃这种难吃的东西,也不会再有哪个笨蛋端出这种东西给客人了。



食物卡在喉咙里,难吃极了。



木场在丰岛的辖区任职时,好几次到贩卖这种鲸鱼寿司的黑市寿司店进行查扣。



虽说比鲔鱼容易弄到手,但鲸鱼仍然是水产品。也就是违禁品,所以不能在市面上光明正大地贩卖。



木场偷吃过好几次查扣的鲸鱼寿司。



当然,这不是一个公仆应有的行为。可是警察就算查扣了寿司,结果也只能扔掉。实际上是贩卖违禁品的黑市不对,但是将黑市查扣来的贵重食物不当一回事的扔掉的警察,又算是什么?



木场总觉得难以释怀。



就算是违法的东西,当时的人过的也是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甚至有人饿死,而应该要守护社会的警察竟然将能吃的东西扔掉,这怎么行呢?要扔掉,倒不如吃掉——当时木场是这么想的。



每次偷吃都卡在喉咙里,每次木场都呛得厉害极了。



时隔几年后再吃到,他又噎住了。



木场急忙把酒杯中的液体灌进喉咙,结果呛得更惨了。



杯中的廉价酒不仅度数高,而且不知道原料是什么。



阿润见状,像洋猫般的的脸笑歪了。



“你啊,这样也算是刑警吗?空有个大块头。”



“我告诉你,刑警可不是小镇的烦恼咨询员那,喂!”



“干嘛?警察不是站在百姓这一边的吗?”



“警察是站在守法者这边的,我们只负责取缔违法者。”



“偷窥不也是违法行为吗?你神气个什么劲啊?”



“我是搜查一课的,办的是杀人案……”



这是借口。



他只是觉得烦。



“就算是失败了,但你这种块头活像个大佛的男人闷闷不乐个没完没了,实在是难看到了极点那。”阿润说道,用力撇过脸去。



——失败啊……



的确。



上次的事件里,包括木场在内的搜查人员的行动——不,本部的搜查方针本身就有着无法弥补的过失。尽管布下了天罗地网,被害人却不断地增加,而且这还是东京警视厅与辖区——国家警察千叶县本部倾尽全力进行的搜查行动。



有五个人在木场面前丧命。



即使不是木场本人犯下了致命的过失,杀人事件在身为警官的木场面前大喇喇地发生也是事实。当然,木场对于这件事并非不感到自责。他也觉得要是自己行事再聪明一点,或许能够挽救一两条生命。



然而,他也觉得这么想是自命不凡。他认为区区一介警官,能够做的顶多就只有那么一点程度了。



他绝不是自卑,也不是为了卸责而逃避现实。而且以结果来说,木场比搜查本部更接近真相,就算被责备擅自行动,他也自认为在有限的状况中,尽了最大的努力。对于这一点,他并不后悔。



但是……这种情况,问题并不在于努力、判断或对错。



有意义的只有结果。



不管是做出正确的选择,或是真挚地努力迈进,结果失败的话,一切都是枉然。但是即使做错还是偷懒,只要结果顺利,一切都皆大欢喜。



确实是有疏失,许多人牺牲了。



但是凶手被逮捕,案子结束了。



无可奈何。所以木场不感到满足,也不觉得失望。他十分淡然处之,也不觉得自己像阿润说的闷闷不乐。只是……



硬要说的话……



木场不中意淡然处之的自己。总是驱使木场往不必要的地方横冲直闯的莫名冲动,现在却不可思议地沉静下来了。一点都不像自己。结果木场到现在仍对事件没有任何感想。他觉得这种情况,自己应该更情绪不稳、更激愤、更兴奋地做出莫名其妙的行动来才对。



那样比较像自己。



当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就算木场一个人大吵大闹,死人也不会复生,但是他觉得如果不至少大闹一下,被杀的人似乎会死不瞑目。这不是讲道理,木场认为自己的行动规范并不是道理。说起来,不管死了多少人,却只有一句“哦,这样啊”的话,那简直……



——简直就像战争。



木场这么感觉。他不愿意这样,他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但是……



尽管眼前有那么多人死去,结果木场却无法有任何特别的感想。



这种达观而成熟的自己,让木场有些无法接受。只是如此而已。



他并不是在为失败而后悔。



木场只是嫌麻烦。



此时,木场进来后第一次正视阿润的脸。



鲜明的五官,玫瑰色的口红。



自己看起来应该完全是在瞪人,木场非常明白自己的容貌会带给对方不必要的威吓感。



细小的眼睛,粗犷的脸庞,健壮的脖子。



阿润意兴阑珊地撇着脸。



“呃……”女子消沉至极,无力地开口。“我还是……”



“你……要去那个叫什么的怪孩子那里吗?”



阿润撇着脸,慵懒地问道,女子苦恼了一会,应了一声:“嗯。”阿润小巧的嘴唇衔住香烟。



“这个嘛,我是不太赞成你去啦,不过总比这个笨蛋……”



笨蛋是值木场。



阿润点燃香烟,吸了一口,把烟吹向木场,接下去说:“可靠吧。”



“喂……”木场有点介意。“……你说的那个怪孩子是什么?”



“干嘛,那跟你无关吧?笨条子。”阿润骂道。“对啦,跟我没关系啦。”木场凶回去。凶都凶了,这下子也不能求人家告诉他,这次换成木场撇过脸去了。



女子见状想要开口,但阿润制止她,结果自己说了起来:“通灵少年啦。嗯?可是那也不叫通灵吧。我想想,是神童吧。叫什么来着?对了,他用的是什么照魔之术吧。”



“啊?什么照摸?”



“好像是照出魔物的意思吧,可以识破坏事和谎言。”



“哈,那岂不是太方便了吗?”木场不屑地说。



什么灵啊魔的,木场最痛恨那类东西了。细微的差异他根本不在乎,那类东西在木场眼中全是一丘之貉,全数排斥。



“警察里最好有一个,不,阁员里应该要有一个吧。”



“好像……也有人提出这样的意见。”



“你说什么?”



木场当然是开玩笑的。



老板娘只是望着天花板,悠然自得地回答:“内阁怎么样我是不知道啦,不过我听说那孩子在某件案子里大显身手,揪出了最烦。要是能够识破伪证,那一定很方便嘛。”



“混账东西,警察才不可能相信那种东西。我看八成是抓到偷咬沙丁鱼的野猫罢了吧?我不晓得什么神童还是少年,就算是神明还是佛陀,要是司法人员照着神谕行动,岂不是世界末日了?要是警察真的相信那种小鬼的胡说八道,这个国家就完蛋啦,混账东西。”



“那么……”阿润爹声爹气地说。“……这个国家差不多要完蛋了吧?”



“什么意思?”



“因为我听到的不是那孩子协助犯罪搜查这么简单的事,而是对逮捕罪犯做出实质贡献这样确实的传闻。这表示警方在搜查还是逮捕行动时,采纳了那个孩子的意见吧。一般民众是不能逮捕罪犯的。”



“只是传闻吧。”木场说。



阿润答道:“人不是说无风不起浪吗?随便什么都好。管他是小孩还是小狗,总比动也不动、像块腌泡菜石的刑警要来得有用多了吧?”



“你很罗嗦耶,知道了啦。”



“你知道什么了?”阿润说道,烦躁地摁熄香烟。“听好了,我可不是因为这位春子小姐要去依靠你说的那个死小孩的胡言乱语才这么说的。全都是因为你像头小便的马似的呆杵着不动。”



“你这个女人啊……”



“什么女人不女人的,别乱叫。”



“诶?我是客人耶!”



“我不记得这阵子有收过你的酒钱呢,请不要摆出一副大爷样好吗?”



“都倒酒给人喝了,还在那里说什么大话。每次来都关店,你上次还在里头呼呼大睡对吧?你在睡觉对吧?喂,别以为你骗得过刑警哪。而且你每次都尽拿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给我吃,说什么试吃,每次都害我拉肚子。听好了,阿润,事情要讲顺序,工作要讲职责。我不晓得这个人住在什么地方、但这种事得先……”



“你这人就会满口废话,这我当然知道。不就是因为附近的警察根本靠不住,才会像这样拜托你这个迟钝的笨蛋吗?你连这都不明白吗?你以为谁喜欢没事来找你这种长的像厕所踩烂的木屐的人商量啊?”



“呃……”女子——阿润叫她春子——怯生生地开口。“润子小姐,可以了,我……”



阿润无可奈何地看了木场一眼,无力地说了句:“对不起。”听起来也像是在对木场说。



“……呃,也不是这一两天就会怎么样的事,而且也没有生命危险,所以我还是去请示蓝童子大人……”



“等一下。”木场忍不住插口。“那类通灵的骗子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干嘛插嘴?木场心想。



“所以最好不要和那种人扯上关系。”



多管闲事。说起来,这根本不关木场的事。只是他有个怪癖,别人用力推他,他就会狠狠地顶撞回去,但是对方一缩回去,他就会伸手拉过来,教人伤脑筋。木场天生就是个爱唱反调的人。



——不对,我是三岁小鬼啊?



应该是吧,这不是大人的反应。



阿润垂着头,她一定正暗自窃笑。



“你笑什么笑?我最痛恨占卜这类鬼东西了。我干的这一行,也认识很多被害人。和那种人扯上关系,没一个有好下场。那种人就算你不去碰,也会自己找上门来,没必要去自投罗网。那岂不是叫什么扑火吗?”



阿润露出少女般的表情,把笑意给咽回去似地说:“可是我说你这个人啊,实在是太好笑了。不过……嗳,算了。春子小姐,只有这件事,这个傻瓜说的完全没错。我也告诫过你不知道多少次了,你最好还是打消这个念头。”



春子虚脱地“哦”了一声。“我也这么想,可是……”



“可是?”



“以前曾经有一次……是碰巧的,呃,我得到蓝童子大人的忠告……怎么说呢,是和我有关系的……”



“和你有关系?”



“嗯,所以我想……应该可以信任吧……”



“喏,那边的刑警,都是你不好好地听人说话,春子小姐才会这么想不是吗?这小妮子就是不干不脆的,要是放任她这样下去,一定会去找那个小鬼的。和那种人扯上关系,不是准没好事吗?”



“那你是要我怎么样?”



——结果不又是这样了吗?



木场重新聆听女子的说明。



女子——自称三木春子。



她今年二十六岁,说是静冈人,因故战后来到东京,前年开始在东长崎的缝制工厂上班。没有家人亲戚,独自一人住在工厂的宿舍里。



春子这个人的外表一点特征也没有,就算往后在别处再度碰上,也令人怀疑是否能够认出她来。乍看之下,她并不像耽于玩乐的女人,服装也十分朴素,这样的女子怎么会认识酒家老板娘?木场对这一点感到有些诧异,不过女子没有述说她上东京的理由,也没有说明她与老板娘的关系。



“很缠人。”春子再三强调。



看样子似乎真的很缠人。



让春子评为缠人的,是住在附近的一个派报员,名叫工藤信夫。



春子说,工藤从去年秋天开始就一直纠缠不休,让她不胜其扰。说白一点就是追求她,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不喜欢那个人吗?”为了慎重起见,木场问道。



因为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实际上,这类纠纷很多时候是旁人理不清的情侣吵架,没有人被别人喜欢会感到不快。虽然其中有些人会觉得烦,但那只是不中意追求者或状况,对于受人喜欢这件事本身并不感到厌恶。



不过世上也有许多情欲胜过爱意、只是出于性冲动而追求异性的无耻之徒,那类情况,只是一种伪装成爱意的性骚扰,不过就连这种岂有此理的求爱,也有人觉得没那么糟糕。



而这类情形,女方不愿意的态度大部分都只是装装样子而已,所以更棘手了。像木场总是对此感到困惑不已。



当然,无论是男是女,如果自己的人格遭到漠视,只被视为性冲动的对象,不可能会觉得高兴。即使如此,仍然有些人觉得不坏,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好色或淫荡,只是他们受虐的心理受到刺激吧。木场这么想。



不过……



木场既未追求过别人,也没有被追求过,当然无法斩钉截铁地断定。虽然无法断定,不过向对方倾诉“我喜欢你”,应该很接近臣服于对方,向对方说“我任凭你吩咐,请你收我为小弟”吧。如果这样的话,被追求的一方对于追求的一方是不是会萌生出优越感呢?因为对方奉上无条件的恭顺。一个人只要稍微有点支配欲、或自尊心稍微强烈一点,即使对方的色欲显而易见,还是不会觉得不愉快吧。



反过来也是有可能的。被追求的一方若是有被虐倾向,在不同的意义上,也会有不同的感想吧。



不管怎么样,嘴上说讨厌,也是喜欢的一种表现方式——男人这种可笑的逻辑能够行得通,也是因为有这些复杂棘手的例子存在吧——木场心想。



不过对于不擅长处理感情问题的木场来说,这些或许都只是自以为是。



但是,木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种事终究只能让当事人自己解决。木场知道几个事例,表面上虽然不断地说烦人、讨厌、很困扰,但是摊开来一看,别说是讨厌了,根本就是两情相悦。碰上那种事,被找来调停的第三者简直成了在可笑也不过的小丑。



多管闲事不合自己的性子,所以木场要确认春子是不是真的觉得不快。



“你真的讨厌他到作呕的地步吗?”木场再次询问。



一时没有回答。



隔了一会儿,春子断断续续地回答:“其实……也不是……讨厌啦……”不出所料。



“那样的话,你就应该听听那个人……”



“可是……”



木场就要开始谆谆教诲,春子似乎察觉,立刻打断他接下来的话。



“可是他成天监视我。”



“监视?”



“如果只是冥顽地纠缠不休,那还没什么。不,这样也不好,可是我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真的、真的一点都没有把他当成对象来考虑。所以说,与其说觉得烦,我更觉得……呃……有点恐怖。过年时,我曾经拜托厂长,请他制止那个人继续纠缠我。”



“然后呢?”



“原本他在我的公寓附近徘徊、或是在工厂后门埋伏等我下班、或晚上站在窗外的行为……”



“他做到这种地步吗?这……这家伙真难缠哪。然后呢?”



“嗯,厂长人很亲切,还担任町内会的干事,所以也很有影响力。我和厂长商量后,厂长便说交给他,不过因为担心当面说会起冲突,便去找提供工藤先生住宿的派报社老板申诉,说他那样造成别人很大的困扰。于是工藤先生那些奇怪的行为……”



“收敛了吗?”



“是的。”



“那不就好了吗?没有任何损害嘛。叫人家连想都不能随便想,再怎么说也太过头了吧?”



木场这么说,阿润边揶揄似地说:“你是专门单恋的嘛。”



木场恶狠狠地瞪她,却没有半点效果。



“你真的都没在听呢。听好了,春子小姐从刚才就一直在说后来的事。只有那样的话,连犯罪都称不上。谁会为了那种事去找刑警商量啊?”



说的也是。



她是说……被偷窥吗?



——被偷窥啊……



“嗯,总不会是二十四小时随时都有人在偷看你吧……?”



二十四小时随时都有人在看我——不久前落网的连续杀人犯这么诉说。难当然是妄想,不可能有那种事。



不过,木场知道就算那个凶手例子特殊,平常人也很容易萌生那类的妄想。他听过以前是精神科医师的朋友详细的解说,强迫性神经症、精神分裂症,并不是什么特殊的疾病。如果说是,包括木场在内,每一个人都是精神病患。一听之下,才知道那似乎只是程度的问题。



但是就和占卜、通灵一样,木场也非常痛恨精神分析和心理学。对木场来说,这些东西只是根据的理论不同,其实性质根本相同。要是这么说,医师一定会生气地要他不许混为一谈,但占卜师应该也一样会抗议吧。虽然占卜不合道理,但自古以来就深植民间。另一方面,精神医学虽然符合道理,却还是开发中的学问。若论有没有公民权,占卜搞不好还占了上风。



木场将不祥的预感完全表现在脸上,阿润似乎马上察觉出来,在木场抱怨前牵制说:“你又在想什么没用的事了吧,你也差不多该自觉到自己脑子那么笨,想再多也没用。”



这已经不是揶揄,根本就是唾骂了。



“你这女人也真教人火大,不好意思,我就是笨,才会去当刑警,你不懂吗?而且我的脑子是我的脑子,要想不想轮不到你来指挥。”



“我说啊,你那个四方形的脑袋里头在想些什么,我全都看透啦,我早就从降旗那里听说了。反正你又在想上次按个溃眼魔的事了吧,谁不知道你把这女孩想成强迫性神经症还是自我意识过剩……”



我那全被看穿了,阿润高明多了。



降旗就是那个灌输木场一些有的没有的只是的罪魁祸首——前任精神科医师。木场一时忘记了,不过这么说来,降旗也是猫目洞的常客。



“……可是,不是那样的。”阿润说道,撅起嘴巴。



木场怎么样都无法信服。



“不是那样,那是哪样?她刚才不是说她整天受到监视吗?不是说一直有人在看她吗?她觉得有人一直在看她吧?那不就是一样吗?”



“呃……”春子发言了。“……不是那样的,我完全不觉得有人在看我。不,不可能有人在看我,所以、所以我才觉得恐怖……”



“那到底是……”



——怎么回事?



木场视线从阿润母猫般的脸转向春子平凡的脸。由于照明昏暗,春子的五官印象变得更薄弱了。



“工藤先生从那以后,突然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突然吗?”



“是的。据说,他似乎深自反省,每天早晚认真地送报,我也放下心来,可是过了一个月左右……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情书吗?”



“说是情书……也算是情书……”



“怎么这么模棱两可?不是吗?”



“嗯,上面……呃……详尽地写着我的日常生活……”



“什么?”



那封信上以小小的字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



(前略)春子小姐/



为何疏远小生/为何做出如此残酷之事/为何你不顺从你的真心/小生了解你的真心/你让小生在雇主面前出尽洋相/即使如此小生还是愿意原谅你/因为小生知道/那并非你的真心/小生知道的不只如此/小生知道你的一切/让小生证明/这不是谎言,也不是幌子/例如那一天/那一天/



你……



“接下来……仔细地记载了我某一天的行动。那真的是巨细靡遗、详细入微,整张纸满满的,写的极为详尽。”



“那……”



“是的,全部说中了。”



“不会是……碰巧的吧?”



木场觉得就算随意猜想,也不会相去太远。工厂的上下班时间一定,而且工藤这个人以前曾对春子纠缠不休,应该也掌握了她上班以外的生活作息——例如用餐时间或就寝时间。



那样的话,除非有什么相当特别的事,镇工厂女工一天的生活应该不难想象。木场这么说,春子的表情一暗。



“要是这样就好了……不,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不,应该说我努力地这么想。可是……”



“不是吗?”



“嗯,呃,例如说……”春子垂下头去。



“这很难启齿呀,迟钝鬼。”阿润斥责木场。“喏,像是内衣的颜色啊,有很多啊。”



“哦……”



“哦什么哦。春子她啊,手脚冰冷,胃肠也不是很好,所以呃……我说出来没关系吗?”



“嗯,我也不是会为这种事情害羞的年龄了。”



“说的也是,反正这个男人的对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满脑子只知道吃。听好喽,这女孩会穿一些毛线衬裤啊、缠腰布啊、针织衫等等。喏,当时还很冷嘛。”



“好了,我知道了。要是不迟钝,哪干得来这粗鲁的职业啊?可是,那个叫工藤的家伙连这种事都……”



“嗯,当时还是初春,气温也不一定,我有时候穿,有时候没穿,可是当天穿的……呃……例如说颜色,连这都……”



总觉的话题变得太真实,木场从春子的脸上别开视线。



他盯着褪成米黄色的墙壁问道:“上面写的……唔,都说对了吗?”



“都说对了。”春子回答。



会不会是她记错了?



说起来,几天前穿的什么颜色的内衣,会一一记得吗?木场首先怀疑这一点。



像木场,连昨天自己穿了什么都记不太清楚了。因为他的衣服大同小异。木场虽然不能拿来当标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与一般人相差多远。虽然木场无法想象女性的贴身衣物有几种颜色,不过也不可能多到哪里去。顶多只有两三种颜色吧。只有这几种颜色的话,就算其实不是,但别人如此断定的话,也会误以为说中了,不是吗?



——原来如此,那是在说这件事啊。



木场搔搔下巴。



这事也真诡异。



“那……也就是说,那家伙……偷窥了你的房间。”



“算是偷窥房间吗……?呃,像是用餐什么的,是所有工人集合在工厂的餐厅一起吃……连我在那里吃了些什么都……”



“连这也说中了?”



“嗯。菜色虽然是固定的,但可以挑选。种类虽然不多,不过我并不会特定挑选什么,连这也……”



换言之,工藤这个人与其说是偷窥春子的房间,更接近紧跟着春子行动。



二十四小时整天都被黏着,光是这样就教人受不了了。不仅如此,连回到房间以后也被偷窥,确实会叫人发疯。



“所以你才会说监视啊……”



就连处在组织监视下的军队盛会,也有独处的时间。关在单人房间的囚犯,也不会被二十四小时监视。即使是生活邋遢随便得被人偷看也不在乎的木场,也不愿意在独处时被人盯着瞧。虽然春子已经不是少女了,但她毕竟是个未婚女子,一定感到忍无可忍吧。



而且还不只是被看而已。



还将看到的内容写成书面报告送过来……



——到底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你这人真是脑袋转不过来呢,春子一开始不就说她在烦恼这个问题了吗?”阿润恨恨地说。



她说的没错,但木场当时没在听,有什么办法?缺少线索的话,本来懂的事也听不懂了。要是以成见来填补缺少的部分,故事很容易就会变形的。



写了一大堆后,信件这么作结:小生全都知道/千万小心……



好阴险。



不,不是这种问题。



“看到这封信,我真的吓坏了,可是又无从回复。就算想和别人商量,一想到我随时都被他监视着,也不敢去找人。不知不觉间,一个星期过去……我又收到信了。”



“内容是什么?”



“我这七天以来的行动。”



“然后内容全部都……”



“全部都说中了。”



“全部……?后来收到的信,也和一开始的信一样,呃……所有的事都详尽地……呃,写得一清二楚吗?”



“嗯,一张信纸一天份,用小小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的……总共有七张……”



“从早到晚?”



“从起床到就寝。”



“那表示那个叫工藤的人一整天……不,一整个星期都紧跟在你身边,连眼睛都不阖地……?”



就算是充满执念的刑警,也不会单独一个人像那样如影随形地盯梢。



“那你怎么做?”



“我……无可奈何。我也试着委婉地找厂长商量,但是因为那种内容,我觉得不好意思,不敢拿给他看……”



上面写满了自己的私生活,这很难启齿吧。



“结果就这么不了了之,同事也没有半个人当成一回事。就在这当中……又……”



“又收到信了吗?”



“是的,后来也每隔一星期收到一封。”



“每隔一星期?意思是……信件还一直寄来吗?”



到了这种地步,只能说是脱离常规了。



“那些信一直……难道现在也还继续收到吗?”



“嗯……上星期的……还有收到。”



“这……唔……我想想……”



虽然莫名其妙,但相当棘手。



木场抚摸着下吧的胡茬,阿润眼尖地看见他的动作,马上插嘴说:“喏,你看,这件事很不寻常吧?一开始认真听人家说话就好了嘛。”



“哪里好了?不管这个,到目前为止,总共收到了几封信?”



“从二月开始就一直收到,嗯,前前后后已经收到七周份了。”



七周份——四十九天,将近两个月。



“那么,工藤那家伙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监视着你?”



“问题就在这里……”春子双手手指在吧台上交握。“……我刚才说过了……我……不觉得被人盯着。”



“可是……不盯着你,就不可能知道那些事吧?”



“是的,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他都写得那么详细了,肯定是看得一清二楚。那表示他躲藏在建筑物的某处吧。”



“可是……并没有那种迹象。”



“我想想……你房间的隔壁是不是空房?”



嫌疑犯住在公寓的话,警方通常会租下邻室,进行盯梢。



“呃,我住的公寓是工厂宿舍,两边都有住人,是和我年级差不多的女工,工藤先生是在不太可能潜伏在里面……”



“可是有天花板吧?或是地板下方。”木场说道。



阿润从旁边探出头来,简慢地说:“又不是忍者。而且这又不是说书故事,可不可以讲点像刑警的有用意见啊?你那种话旁边的小孩也会说。”



“可是地板下面和天花板里面都是潜伏的惯用地点,其他还能从哪里进去?喂。”



“呃,我的房间在一楼,没有地板。而且那是二层楼公寓,我想天花板里面也不太可能,上面的房间也住着同事……”



“公寓对面是什么?”



“是工厂。”



“那就是潜进工厂里面,拿望远镜之类的偷看吗?”



“这……自从收到信件以后,我也开始警戒,用布和报纸贴住窗户,外出时也记得检查门锁,而且工厂也只是一栋简陋的木造房屋,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可是啊,缝隙是到处都有的。”



“这个刑警真是满口蠢话。听好了,假设——只是假设——假设那个叫工藤的人真的就像你说的,像石川五右卫门(注:石川五右卫门,?~1594,安土桃山时代的大盗贼,1594年被捕,在京都三条河原被处以锅煮之刑,后来成为许多戏剧的题材)似地躲在某个地方,一整天监视者春子好了。那这里都还不打紧,问题是,那样工藤自己要怎么过活啊?他要睡在哪里?要怎么吃饭?要怎么洗澡?”



“我怎么知道?那个人累的话就睡觉了吧,醒来就起床了啊,饭哪里都可以吃,人不洗澡也不会死。”



“两个月不洗澡?”



“前线可没有澡堂。”



“工作呢?工作怎么办?”



“笨蛋,要是继续工作的话,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偏执狂般的事情来?”



“他继续在工作。”



“是的,工藤先生似乎非常守本分地继续配送报纸。因为是厂长替我申诉的,他自己也很在意,说有时候会去派报社看看。他说工藤先生在那里夹报,或计算份数,工作得相当卖力,所以……工藤先生不可能成天监视着我。”



“这确实……”



——不可能吧。



那样的话,是做不到这种事的。



“会不会是有人假冒工藤,做出这种事?”



“是的,我也怀疑过这一点。可是问我会是谁?我完全没有头绪,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再说,我刚才也说过了,就算不是工藤先生,我身边的环境也不可能让人偷窥。”



“同事呢……?”



这并非不可能,就算同是女人,也不能信任。



因为,春子来自山区,可能没见过什么世面,或许她并不适合都会生活,也难保在职场中不曾发生过什么摩擦。



“……如果是同宿的同事,就可以监视了。”



“这……我倒是没有想过。”春子沉默了。



有这个可能。



木场觉得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可能了。



结果木场也沉默不语,就把弥漫着些微尴尬的沉默。



木场总觉得有些困窘,用拇指指腹抚摸变长的胡须。没多久,阿润催促起来:“怎么样嘛?没有什么好主意吗?”



“诶?不就是你这个丑八怪说我是笨蛋,想也是白想的吗?你不是早就看穿我四方形的脑袋在想什么了吗?那你帮我说一说不就得了?”



“你生气了?”



阿润睁圆了眼睛,从正面盯住似地望向木场。阿润的表情就像猫眼般变化个不停,这就是店名的由来。木场将视线落向装豆腐渣寿司的盘子上。



“才……才没有。反正就像你说的,我不擅长思考。我啊,是靠脚走、靠眼睛看、靠手摸来搜查的。是那种吃苦耐劳,把破鞋子都给磨光的类型。”



阿润懒散地摊开虚脱的双手。“多么落伍啊,这种的现在早就不流行了。”



“搜查哪有什么流行落伍的。总之,不去到现场看看还是实地搜查一番,现阶段没办法断定什么。你去过辖区……不,派出所了吗?”



“我遮住脸……偷偷去过了。”



“然后呢?”



“我被嘲笑了一番。呃,警察说:‘工厂就在派出所附近,我也经常巡逻,从来没见过什么可疑人物。’我也把信件拿给警察看,但警察说不用在意,反正没有生命危险。”



“没用哪。”



没用是没用,不过这就是警察一般会有的应对。换成木场值班,一定也会做出相同的反应。



“至少人家还听了春子的话,比你好多了。”



“你这女人真的很罗嗦,不要一直打岔。总之,至少得去现场看过一次才行。遇上这种情况,现场是……没错,得去你房间参观参观。”



“你要去?”



“叫你闭嘴。那个叫工藤的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春子闻言,平凡的脸暗沉了下来。她一皱起眉毛,脸就变得有点特征了。



她之所以看起来没有个性,或许是因为没有表情,要是笑起来,无关也许会给予他人不同的印象。春子想了一下,手放在眼前比画着。



“嗯,他肤色很黑,脸像这样,鼻子…”



春子思考过后比手画脚地形容起来。



她做出压扁鼻子的动作。



“我不是说他的长相,是性格。”



“我不太清楚,感觉很缠人。”



“缠人这一点确实错不了吧。你属你不太清楚,但人家对你可是一见钟情。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哦……”春子的回答很不起劲。



是紧张随着呼吸溜走了吗?紧迫的气氛突然消失了。



那声“哦……”之后,迟迟没有接话。



“有什么不好启齿的吗?”



“是在长寿延命讲(注:‘讲’是日本一种民间组织,近似‘会’。像老鼠会(鼠讲)、标会(赖母子讲)等等,在日文中皆为‘讲’的一种。由于与情节中提到的习俗传入演化有关。故译文中保留‘讲’字。)……”



“什么常售延命讲?”木场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



“长生不老的长寿,延续生命的延命,讲课的讲。”



“那啥啊?宗教吗?”



“不是宗教。呃,您知道庚申讲吗?”



“更生讲?像标会那样的东西吗?”



“庚申啦,庚申。”阿润说。“你不知道吗?你家不是石材行吗?”



“庚申?哦,你是说那个立在路边的石地藏吗?”



在木场的认知里,那应该是像石佛般的立像。木场记得在小石川的老家旁边,也立有一尊石地藏。不过木场这一年都没有回过老家,不知道地藏是不是还在。



“那才不是地藏哩。”阿润噘起嘴巴说。



“庚申塔的话,是猴子吧?那是不见不说不闻(注:从双手遮住眼、耳、口的‘三猴’衍生而来的谚语。‘不见不说不闻’的‘不’,日文中与‘猴’音近。)。”



“猴子?是吗?不对,那才不是猴子。阿润,你不要在那里信口开河。以猴子来说,那手也太多了吧。”



“地藏的手也只有两支啊。”



“猴子里了不起的只有孙悟空吧?”



木场还要继续没有议论的争议,春子阻止了他。



“他们祭祀三猿……还有四支手的神明的画像。”



“祭祀?你说那个长寿延命讲吗?那还是宗教嘛。”



“那与其说是宗教……呃,算是讲习会吗……?不,和讲习会也不一样,有时候会传授健康法,有时候会开药,或讲述一些教训……。所以说,就像自古以来的庚申讲……”



“等一下。”



听到这里,木场唐突地恢复了旧时的记忆。



那段记忆还滴水不漏地伴随着缐香味,是那种已经发了霉的记忆。不对,不是记忆,应该就是回忆的残渣。



“……庚申讲,庚申讲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参加过,不过我祖母死了以后应该就没再办过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晚上的时候,附近的住户聚在讲堂喝酒作乐,这么说来,那好像叫什么待庚申讲之类的。”



“就是那个。”春子说。“庚申之日,每六十天就有一次。那一天不能睡觉,必须醒着才行。所以从以前就有个习惯,住在附近的人会聚在一起,彼此监视着不能入睡,直到黎明来临……。我不太清楚,不过这就叫做庚申讲。”



“为什么不能睡?”



“谁是害虫会离开身体。”



“那不是反倒好吗?”



“不好。人一睡着,那种虫就会离开身体,使人的寿命缩短,所以必须醒着才行。要是人醒着,虫就没办法做坏事……我不太会说明,我总是说不好。”



“唔,真的是听不太懂。你说的长寿延命讲就是那个吗?也是晚上不睡觉,整夜吵闹吗?”



现在还有人会为了那种骗小孩般的理由熬夜吗?



“可是……要是熬夜的话,别说是延命了,岂不是成了短命讲吗?我不太懂,不过想要长生,不就该多睡觉吗?”



春子再一次“哦……”发出分不清是叹息还是回答的声音。



“我刚才也说过,不只是醒着而已,那里有个执事,叫做通玄老师,会为大家做健康诊断。然后指示在下次的庚申之日来临前该怎么度过,或是不可以做哪些事……”



“指导如何改善生活习惯吗?”



“呃……大概就像那样。接着他会传授许多健康法,然后再配合健康法,调配药剂……”



“那个叫什么的老师是医生吗?”



“听说是汉方的调剂师。”



总觉得很可疑。



“要收钱吗?”



“会收参加费和药钱。”



“这……不是诈欺吗?药钱什么的是不是贵的吓死人……?”



听起来不像宗教也不是灵媒,但总觉得不大正派。这是刑警的第六感吗?



或者是厌恶这类事物的木场的天性?



春子点了几次头。“是的,非常贵。所以……嗯,应该是诈欺。”



“啥?你明知道还……”



“我已经没去了。就像润子姐刚才说的,我长年罹患胃病,家父和家母都是死于肠胃疾病,家兄则是死于肺病,家族的人都很短命。所以我真的十分渴望健康的身体,才一不小心就参加的。”



“那……也就是没有效果喽?”



“有效果,因为完全说中了。”



“说中了?”



——又是说中啊。



“是的。……老师会指导从庚申之日到下一个庚申之日之间的生活,他的指示非常琐碎,像是几月几号以前不可以吃芋头,早上要几点起床,可以吃烤鱼,但不可以吃炖鱼,然后会进行像易得活动……”



“易?春卦吗?”



“说不可以去这个方位,要穿红衣服之类的,这些指示很容易忘记,不容易完全遵守,可是没有遵守的话,下一次的庚申之夜诊察时,老师一眼就会看穿没有遵守什么,然后说:你就是因为没有遵守什么,哪里才会不好。一语道破。”



“完全说中?那还这是个神医哪。”



“是的,可是老师处方的药剂价格非常不合理。可也是因为没有遵守指示,才要花那样的价钱买药。如果遵守老师的话,身体会变得健康,也不需要吃药了。”



“他开的药有效吗??”



“呃……只要遵守指示,乖乖吃药的话……确实就有效果。那些药非常昂贵,当然治得好宿疾,可以增强体力,使人健康。而且听说身体里面的……呃,虫会衰弱,然后就能长寿。”



“哦?我这个人胸无点墨,让然也不懂医学,不过寄生虫衰弱的话,宿主自然长寿吧。嗳,比起肚子里养虫,没有虫当然是比较好……。可是,先不提战争刚结束的时候,最近蛔虫啊烧虫不是也大为减少了吗?”



“不是那种虫,是悉悉虫(注:此为音译,原文作‘シシ虫’(shishimushi)。)……虽然不知道长什么样,不过听说是会让寿命缩短的害虫。”



“果然……还是很可疑哪,你也这么觉得吧?”木场看也不看地征求阿润同意。



“这女孩不就说她已经不再参加了吗?对吧?春子。”



“嗯。今年……过年时有初庚申,然后这个月的十日有第二次的庚申,我去参加了。可是,后来我再也没去了。今后也不回去了。”



“因为工藤也在那里吗?”木场问。



“这也是原因之一……。工藤先生在去年的终庚申第一次参加,一开始并不是很熟中的样子。怎么说呢?感觉动机不纯正。”



“原来如此。”



换句话说,说好听点是寻找邂逅的机会,说难听点就是去钓女人吧。工藤就是在那里对春子一见钟情,春子被他的有色眼光给相中了。



“去年的终庚申是在十一月,那个时候他找我搭讪,然后就开始纠缠不休。初庚申是过完年的一月九日,那时他也非常缠人,所以我才……”



“去找雇主商量是吗?结果就开始收到奇怪的信……,喂,等一下,你说你最后一次去庚申是三月十日吧?那你岂不是短短半个月前才在那个聚会跟工藤见过面吗?”



春子小声地说:“对。”



“可是那个时候你不是已经收到奇怪的信了吗?而你竟然还敢去?你不觉得恐怖吗?”



“我当然觉得恐怖,可是……”



木场心想:这个女人根本是飞蛾扑火。原本以为她的个性朴实而慎重,没想到出乎意外地少根筋,竟然呆呆地跑去参加纠缠自己的变态也会出席的聚会……



不,人都是这样的吧——木场转念想到,或许她有她的理由。



“你觉得健康和长寿更重要……是吗?”



春子用蚊子叫似的声音答道:“那时是这样的,我被搞得神经衰弱,胃也痛得要命,本来想说去拿个药就好,而且我觉得他总不可能在众人面前乱来。可是工藤先生即使看到我,脸色也丝毫不变。反而更让我觉得恐怖。”



“他什么都没对你说吗?”



“他只是看着我。”



“真恶心的家伙。可是那样的话,你当时就应该当场揪住他,清楚地告诉他:‘不要再继续做这种变态的事了!’大部分这样就可以吓阻对方了。如果这是有人冒用工藤的名字寄信行骗,这样做应该也可以弄个水落石出。”



“要是她敢那么做,就不必须恼啦。”阿润说。



说的也是——木场也这么想,所以没有反驳。



“那,你对健康长寿那么执着,明知道危险还去参加,为什么最后又不去延命讲了呢?”



“这……”



看样子,春子不再参加的理由相当难以启齿。



春子用手掌按了几下脸颊。“……是因为蓝童子大人……”



“通灵小鬼的神谕啊?”



原来是在这里连上的啊。



“延命讲过了深夜,男女就会分别到不同的房间,一直持续到天明。早上我要离开的时候,工藤先生就站在门口。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春子双手按着脸颊,愧疚地说。“结果……一辆漆黑的自用轿车开了过来,停在工藤先生的前面,然后……蓝童子大人从里面……”



“走了出来?”



总觉得太凑巧了。是木场想太多了吗?



“蓝童子大人对工藤先生说了什么,结果工藤先生瞄了我一眼,快步走掉了。我呆在原地,于是蓝童子大人走了过来,对我说:‘那个人很邪恶。’”



“那是,呃……叫什么去了?照魔之术?”



“是的,然后大人有对我说:‘这也不是正派的集会。’”



“哈!”



感觉是用灵能去对付另一个灵能。



“不正派……?真敢说哪。”



能够大言不惭地断定他人正不正派的家伙,大部分都不能相信。严格地来说,正不正派,没有任何人能够决定。就连世间公认的法律,顶多也只是个参考标准,有时候也会被判断为是错的。



“可是……我也没有对大人的话照单全收。因为那时我完全不知道蓝童子大人的事。就算我是乡下来的,也不会一下子就相信第一次见到的小孩说的话。如果不是他为我赶走工藤先生,我想我也不会理他吧。”



“可是一听之下,他的话十分通情达理。大人说,这些集会活动全都是为了卖药而设的局,这一点我也隐约感觉到了。”



“设局……,可是你们明明早就知道才……”



“若说早就知道,的确是如此,不过仔细想想,刚开始时,我的目的并不是买药,而是以为只要参加就可以变得健康。不,我想每个人都是这样的。然而不知不觉间……才参加了几次,就变成是为了买药而参加的了。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药有效果……”



“可是啊……”



木场觉得就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嗯……没错,所以每个人都是主动参加的,说是诈欺,我想是有点不一样……。可是就算药再怎么贵,也没有人敢当场拒绝老师处方的药,说太贵了我不要。只要听到不吃药就会危及健康,每个人都……”



“都会买吗?”



“都会买。可是仔细想想,来参加的人虽然都不是很健康,但也没有罹患绝症,顶多就是有些宿疾。宿疾这种东西,任谁都有一两种症状,所以仔细想想,其实每个人的身体状况都算一般。然而大家为了比现在更健康、活得更久,竟争先恐后的去买药。这不是有点奇怪吗?”



这么一说,确实是有点奇怪。药这种东西,一般是生病的人才会吃,或是为了治疗恶化的部位而使用。可是在延命讲,不吃药也不会死。就算不吃药,也能维持过去的健康。吃药是为了比现在更好,那么……



“这……不是迫于需要才买的,说起来算是一种奢侈品吗?”



阿润说:“可是,本来就是这样呀。近代西洋医学是对症疗法,但汉方的基本是改善体质吧。所以现代的医学是等出了毛病才用药,但汉方是预先处置,预防恶化。根本上的想法就不同。”



不过是个酒店老板娘,却有着奇怪的学识。



春子听到阿润的话,想了一会儿,说:“虽然这么说,可是如果只说吃了可以长寿,一般人也不会去买那么昂贵的药吧。现在这种时代,谁都没钱那么奢侈。蓝童子大人所说的圈套就在这里。”



意思是制造非买不可的状况吗?



就像春子说的,现在这种时代,没有人是完全健康的。无论什么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小毛病,这才是常态。长寿延命讲看准的就是那轻微的病痛。他们说:“让我来治好你那小小的病痛吧。”



就是这点让人上钩。



因为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每个人都只是想要过得更健康一些罢了。但是那小小的心愿不知不觉间被掉包了,不依照指示身体力行,健康状况就会恶化,变得比现在更糟……



这话种说法委婉,态度也很柔和,但骨子里威胁。长寿延命讲且同时悄悄告诉你说:只要照着吩咐的做,身体就会愈来愈好,能够过得更快乐,可以活得更久……



于是每个人都主动希望,争先恐后,抛却钱财去买药。不断地买。



因为每个人都想长寿。



——这是没办法的事吧。



度过非生即死的艰困时代,社会好不容易总算安定下来了,任谁都不想在现下死去吧。战争时,每个人只为了不在战火中丧命而拼命。战争结束,复兴也告一段落,才总算可以摆脱死亡威胁,也才有了思考活下去这档事的余裕。



话虽如此,社会依旧不景气。若只是唐突地标榜“这是长生妙药”,也不会有人买吧。每个人都自顾不暇了,哪能把买米的钱拿去买药?没饭吃的话,再怎么健康都没用。有时候饥饿远比生病更要严重,无论是生活在后方的人,还是穿越火线归来的人,都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庶民的钱包管得很紧,为了让他们打开钱包,需要各种技巧吧。



强制无效,怀柔也无效。



推销和宣传也没有意义。



可是,这个东西的话,人人会买。



既不强制也不怀柔,不推销也不宣传。商家连一句“请买吧”都不说,可能也不曾说它有效。但是,不照着他们说的做,就会出现许多小毛病。不遵照指示去做……会损及健康。



如果照着指示做,就不会这样。



——相信吗?



相信吧。而只要相信,就会买。



一旦相信,钱包就会打开。就算有些勉强,也会凑出钱来。



因为这是自己根据亲身体验,做出来的判断。客人相信的不是商家,而是自己。



无自觉得被强制,无自觉得被怀柔——自发性地涌出购买欲望。



木场了解了。



春子继续说:“更高明的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没有人能够完全遵照那些复杂琐碎的指示生活。再怎么说,六十天很长。所以每次去,身体就会有哪里变差。而且又是不遵守指示的自己害的,所以就更……”



“而且对方又是态度亲切地加以指示。”



“再加上六十天的药分量也很多。”



“要大量地、整批的买下来是吗?”



“是的。所以光靠我的薪水实在不够,不过我还有一点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



“财产?”



原来她有财产啊。



“明明有财产,你何必在工厂工作呢?”



“说是财产,其实也只是一块土地,所以……”



春子说,就算要卖,也相当麻烦。



“是土地啊。”



“嗯,虽然是没什么用的乡下土地……。不过最近法律改变了,似乎会被征收很多税金,所以我卖掉了一些……,我差点就要整个卖掉了。幸好蓝童子大人及时忠告我,我才没有那么做。”



“所以你才会感谢那个小鬼啊。哎,也是他帮你赶走了工藤嘛。可是啊……我得重申,那些家伙都是半斤八两,全是一丘之貉。就算其中一边是坏人,另一边揭露了这边的底细,也不代表揭露的一方就是好人。听好了,曾经在类似情况下受骗的人,大多数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骗。”



“一而再、再而三……?”



“是啊。因为原本相信的事物不能相信了,为了填补这个空洞,会去相信别的东西,骗人的家伙也会不断地出现。所以不管在哪里,都一样会被骗。依我看哪……你也是那一型的。”



春子第三次“哦……”发出没劲的回答。



反应很不可靠,不晓得她到底明不明白。



“那要怎么办?”阿润说话带着鼻音。“你就不管人家了吗?只会神气兮兮地忠告。说起来,都是你们官吏不牢靠,国民才会去相信一些怪东西。不过,才刚被硬逼着相信什么国家至上,吃了大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警察靠不住,要是你不能帮这女孩,她也只能去向那个通灵少年求救啦。”



“啰嗦,闭嘴。”



木场的脸变得极其凶暴。



2



“记忆力比别人好?”京极堂说到这里,停下话来,一脸突然地望向木场。“……是那个小姐自己说的吧?”



“噢。”木场愚钝地应了一声,反正他不可能明白这个乖僻的人在想什么。木场没有接话,沉默不语,于是瘦骨嶙峋的旧书商从粗壮的竹林间,送上有些疲倦的视线。



木场交抱起双臂。“问这干嘛?这怎么了吗?”



木场明白问了只是白问。反正对方一定会说什么线索不足、不确定要素太多、没办法断定云云,和他打迷糊仗。即使如此,这个时候还是该问一下,因为这是木场的立场,是木场的职责所在。



不出所料,没有回答。



木场默默无语地跪下,抱起并排在地面的一堆竹竿。这是孱弱的朋友砍倒的,京极堂说要拿来挂门帘。



“搬到簷廊去就行了吧?”



“啊……是啊。哎,在这里谈也不是办法……大爷,你有空吗?”



“今天我休假。倒是你,书店哩?”



“今天不开门。”着和服的旧书店商说道,抓起放在地面的镰刀,从怀里取出布来层层裹上。



“下午岛口会过来。在那之前要办妥的事,只有将这些竹子锯成恰当的长度而已。”



“一早来了个刑警,下午又跑来一个事件记者,生意都甭做了哪。”木场揶揄道,京极堂鼻子哼了一声,说:“就是啊,连看书的时间都没有。”他好像本来无意做生意。



“你的伤好了吗?”木场低声问道。



约十天前,京极堂——中禅寺秋彦与木场共同参与了那场凄惨事件的落幕,他被卷入惨剧当中,额头受了伤。不仅如此,京极堂应该也已证人的身分被传讯了好几次,应该真的是好一阵子都没有开店营业才对。



京极堂只是再次笑笑,说:“不巧的是,内子不在,只能拿我泡的难喝的茶招待你。”



穿过稀疏的竹林,紧临着就是京极堂的住处。木场打开后面的木门,穿过精心整理的中庭,把竹子放在簷廊上。主人说外头很冷,请他进客厅,但木场应说簷廊比较舒服。



一月二日还很温暖,过了三月以后,风却突然冷了起来。木场竖起外套衣领。穷忍耐正适合自己。



等了一会儿,热茶送来了。难得不是泡干了的茶渣。就像主人说的,夫人不在时,会端给客人的都是几乎一点颜色也无的茶水,和热开水没两样。是因为大清早来访的关系吗?



“好冷。”



“那就进来呀。”



“这里就好了。”



老实说,木场有所顾忌,不愿意和京极堂面对面。因为木场觉得,京极堂应该比他更深陷在之前的事件里,难以自拔。



至于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其实木场自身也不清楚。



不过,木场强烈地感觉比起毫无感想、吊儿郎当的自己,这个人一定有着更确实的想法。



木场转头窥看朋友的模样。



身穿和服的旧书商正打,量着砍来的竹子。



京极堂在平素,也总是一脸不悦,难以看出表情,所以乍看之下,他似乎总是稳如泰山。这也是当然的,京极堂并非事件直接的当事人。说起来,他是受人请托才勉强出面的,而且出面解决时,也并未犯下任何过失。木场认为他的行动十分适切,而且是最妥善的选择。再加上既然京极堂是平民百姓,不必像木场一样感到自责。最重要的是,如果京极堂没有插手,事件可能根本不会结束,不结束的话,有可能继续出现牺牲者。以这一点里看,京极堂不应感到有何遗憾才是。



——不,不是这样的。



不管怎么样,牺牲者的数目都不会改变。或许只是原本会拖上十天的事,一天就结束罢了。那么,也可以视为由于急着解决而产生的扭曲,在一夜之间夺走了许多条人命。



在身后打量竹子的朋友,或许正在为此后悔。不管怎么说,硬是吹熄了原本不会结束的事件灯火的,不是别人,就是京极堂。



木场再度窥看他的表情,没有特别不同。



——就算如此,他果然还是……



感到后悔吧——木场心想。



虽然这或许只是木场的愿望,希望京极堂感到后悔罢了。



“你是说……庚申吗?”冷漠的主人徐徐地开口。



木场脱掉一脚的鞋子,把脚抬放到膝盖上,扭过身体说:“噢,我想这种事问你最快。老样子,又来听你无聊的长篇大论啦。那是宗教吗?”



“不算宗教,是习俗吧。”



“可是他们会拜拜吧?”



“拜拜?”



“拜拜那个什么猴子啊,还有很多手的佛像。”



“哦,你说三猴和青面金刚啊。那不是膜拜,是祭祀,那与其说是本尊……,是啊,比较接近纪念碑或供养塔吧。如果讲确实地举行了一定的次数,就会做为纪念将他们祭祀在集会的场所。”



“那样还不算是宗教吗?”



“不是宗教。又没有教义,没有开山祖师,也没有固定的本尊。”



“你刚才不是说会祭祀吗?”



“所以说……是啊,大爷,过年时你也会在神龛上摆神酒和点灯吧?那算信仰吗?”



“说信仰也算是信仰吧,不过我也不是特别相信什么。唔,算是讨吉利吧,是一种习俗嗯?这样啊,原来如此。那,就像传统习俗吗?”



“唔,算是吧。古时候就有叫做待日、待月类似的习俗。即使只论代庚申,也可以追溯到平安年代吧。《续日本后纪》、《西宫记》里,就记载了宫中庚申御游的情形。”



“哦……”木场敷衍地应声,反正他听不太懂。“随便啦。也就是说,跟过年一样,没有什么特别深奥的意义喽?”



“也不能说没有意义。”京极堂说着,走近木场身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习俗和惯例不会毫无意义地形成。”



“彻夜喝酒作乐,除了解闷以外,我想不到其他还会有什么意义。可是,就算是为了解闷消愁,比起几个邻居呼朋引伴定期来上一次,倒不如各自等到忧闷够了再一起來吧。”



木场这么说,京极堂笑了。



木场也微微地笑了。



“说起来,为什么是庚申啊?庚申就跟丙午什么的一样,是一种历法吧?”



木场问得很笼统。但朋友似乎也听懂了。



“事十干十二支。”



“老鼠和老虎什么的十二支吗?”



“就是所谓的干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这十干,与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这十二支组合起来,共有六十种搭配,可以用来纪年或日,所以庚申每六十日,或每六十年就会碰上一次。大爷喜欢的戊辰战争(注:指一把六八年至隔年发生的明治新政府军与江户旧幕府军之间的一连串战争。)和壬申之乱(注:六七二年,天智天皇死后,大友皇子与大海人皇子为争夺皇位而发生的内乱。后来大海人皇子战胜,即位成为天武天皇,开创集权的律令体制。)的戊辰和壬申也是干支。不过丙午不念做heigo,而是念做hinoeuma(注:heigo为照汉字字音来念的音读念法,hinoeuma则是依日语语义来读的训读念法。午(uma)对应十二生肖的马(uma),故训读读音与马相同。)。因为十干对应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和阴阳——兄弟的组合(注:在日本,将阳视为兄(e),阴视为弟(to)。另外,干支的人文念法eto,即是出自于兄弟(eto)。),丙相当于火之兄,故又读做hinoe。照这样推断,庚是金之兄(kanoe),所以庚申会是庚申(kanoesaru)(注:申(saru)对应十二生肖的猴(saru),故训读读音与猴相同。)之日。”



“所以……才会拜猴子吗?”



“是啊,不过不只如此。庚申会的根源是比叡山的守护——日吉大社。日吉山王七社里,神明所使役的动物就是猿猴,而坊间流传三猴就是天台宗开祖最澄的创作。此外,庚申塔和道祖神(注:多位立于路旁及境界处的石像或石碑,据信可阻止外来恶灵入侵,并守护旅人。)也被混淆在一起。道祖神是赛之神(注:起源于日本神话,伊奘诺命至黄泉之国寻找伊奘冉命,逃回来的时候,为阻止黄泉丑女追上来,掷出去的手杖化成了赛之神。为旅人的守护神。),对应到记纪神话里的神明,就是猿田彦(注:日本神话中,天孙迩迩艺命(琼琼杵尊)降临时,在前方开路的神明。中世以后,猿田彦与道祖神、庚申信仰结合,成为向导之神。)。此外,猴子也是帝释天的使者。”



“帝释天,你是说柴又那里的吗?跟这有什么关系?”



“并非没有关系。柴又的帝释天寺院,过去曾因为庚申参拜而名噪一时。它甚至还有一个相当可疑的传说,说原本下落不明的本尊帝释天,就是在庚申年的庚申日被人发现。不过这应该是趁着庚申信仰在江户大流行时,杜撰出来的故事。”



“以前很流行吗?”



“很流行啊。原本帝释天在佛教里,是守护佛法的十二天之一,不过其实他也被视为天帝。所以……”



“不懂,天帝是啥啊?”



“简单地说,就是中国的神明。天帝住在北斗紫薇宫中,可说是所有的神明当中地位最高的一个吧。”



“哎,我管他住在哪里。这跟天帝什么的有什么关系啊?那不是邻国的神马?”



“中国最伟大的神,就等于是宇宙最伟大的神啊。所以帝释天也算是……宇宙的创造神。”



木场“啊”了一声,中华思想木场也知道,记得有谁说过,中国这个名称,意思就是世界中心的国家,不过再进一步的事,木场就不清楚了。



可是……等一下,喂,那帝释天就是全宇宙最伟大的神吗?你说那个柴又的帝释天?



木场实在不觉得那是全宇宙最伟大的神。



“不是这样的。”京极堂说道,露出苦笑。“在佛教里,嗯……,帝释天一旦加入神佛的序列,地位立刻就大幅降低了。”



“为什么?”



“比问讯还严格哪。”京极堂叹道。“嗯……例如说,不管天帝再怎么伟大,对基督教徒来说,也没有半点神力吧?因为基督教里只有一个神,没有序列可言,因此其他的神明都是假的、骗人的,再不然就是恶魔。另一方面,佛教不管任何事物都会接纳进去,所以其他宗教里的高位神明,全都成了神佛的属下,不过,这当然没有经过对方同意,天帝也不能例外。这么一来,佛陀就变成比最伟大的神还更伟大,自然是伟大得不得了了。”



“哦,大概懂了,就像在战争里,是要残灭敌国,还是纳为属国对吧?只要降服在军门之下,就算是敌方大将,也会变成一介家臣哪。”



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啊,随便啦。先不管这个,你说那个天帝怎么样了?庚申里祭祀的可是猴子跟青、青、青……”



“青面金刚。”



“就是啊。”



“这个嘛……唔,可能有点难懂吧。庚申这个玩意儿没有切确的实体。刚才我也说过了,庚申没有本尊,也没有教义,只有习俗长久流传下来,在某个时期爆发性地流行开来,又马上退烧了,所以它有非常难以说明之处。像柳田国男,到最后也等于是放弃说明了。”



“放弃了吗?那个叫什么国男的。”



“不,他只是提出主张,但无法构筑出理论。柳田翁将庚申与二十三夜的石塔信仰(注:石塔信仰是在阴历二十三日当天晚上等待月亮,祈祷心想事成的的习俗。二十三夜讲的参加者所建立的塔,就成为二十三塔。)连结在一起谈论,把它定义为以村子为中心的习俗,并假设信仰的对象是作物神。这不能说是错的,却搞错了方向。”



“到底是怎样?”



“只能说是‘也可以这么说’的程度。另一方面,折口信夫道祖神导出了游行神的形姿……”



“我不晓得那是谁,他说的不对吗?”



“我没说不对。”京极堂伤脑筋似地回答。“这是庚申这个东西,以传统的民俗学方法论,怎么样都无法完全解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同样是更是庚申,各地方的做法却完全不同。”



“做法不同?不是只是不睡觉吗?”



“对,若是以这种笼统的标准来看,各地是一样的。但是仔细观察小地方,就知道细节完全不同。像是讲的进行方式、禁忌、咒文、咒具、供品等等,全都不一样,祭祀的东西本身虽然有个共同倾向,却不统一,很不明确。而且也有许多像是三宝荒神、岐神等等类似的信仰,事实上它们不但相似,还被混淆在一起,或者是被视为相同。采集这些细节部分,累积之后分类整理,建立系统,导出推论,这就是民俗学。”



“所以呢?”



“这就像是拿着破了洞的勺子在汲水,不管再怎么汲,都没完没了,所以也无从分类起。”



“无从分类啊……”



木场说道,京极堂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听的很认真呢。”



“我总是很认真啊。”



“是啊……”旧书商说道,啜饮了一口茶。“也不是不行,只是资料整理的速度追赶不上而已。不过大部分的民俗学者都是浪漫主义者,往往会以一厢情愿的认定去填补缺损的部分。卓越的思想有时候的确需要超越逻辑的跳跃,但是一厢情愿的认定和灵光一闪是似是而非的,不过想到的人自己无法区别,不管什么样的情况,意想不到的结论是可以相信,但符合预期的结论都是很可疑的。”



“你说的认定,就想犯罪搜查中的预测吗?”



若是不代换成自己的语言来咀嚼,木场就完全无法理解,京极堂说:“我觉得大爷说的预测,和一般人说的预测有点不同。”他把茶杯放回茶托。



“希望会变成这样,或是应该会变成这样——这是一厢情愿。大爷说的预测,顶多是‘或许会变成这样’吧?这是灵光一闪。”



“原来如此啊。”



“柳田翁的《二十三夜塔》是一篇优秀的论文……,但是柳田翁把待庚申当成我国固有的习俗了。关于这一点,折口老师也相去不远。感觉他们不太愿意把它当成大陆传来的风俗,太过于一厢情愿,视野就会模糊。事实上,尽管待庚申在江户或截内等都市地区大为流行,而且许多文献都看得到这样的记录,柳田翁和折口信夫却满不在乎的把他当成村落社会固有的民俗神。一旦弄错出发点,累积资料的行为就没有用了。”



“也就是初期搜查失败了吗?”



“是的。”



“意思是待庚申不是国产的吗?”



“……是啊,它不是国产的。”



“所以才会讲到天帝啊。唔,复杂的事我听了也不懂哪。那么那个……虫吗?叫悉悉虫的……”



记得春子说肚子里的虫叫悉悉虫。



京极堂“哦”了一声,接着说:“既然你知道,那就容易说明了。”



“容易说明?”



“是啊。可以说,那就是庚申的源头。悉悉虫应该对应什么样的汉字,我也不晓得,不过它还有其他别名,叫悉亚虫、休其拉或休喀拉。(注:以上皆为音译,原文各为:シャ虫(shiyamushi),ショキラ(syokira),ショウケラ(syokera)。)”



“那是日本话吗?”



听起来像舶来点心。



“休喀拉有时候会配上流精灵(注:日本于孟兰盆期间的十五日或十六日,将供品或灯笼放入河川或海中送走精灵的习俗活动。)的精字,还有虫蝼蛄(注:虫蝼蛄(虫蝼)虫在日文中是虫的低贱说法,多用在骂人。)的蝼蛄两字,表记为‘精蝼蛄’,此外,休其拉有时候会在青鬼后头加上一个‘们’写作‘青鬼们’(注:原文为‘青鬼ら’,发音为syokira,意为‘许多青鬼’。),可是大部分都是用平假名来写,这些字,多半只是借用汉字来表音而已。”



“表音……?有记载在什么文献上吗?”



“有啊。像是全国各地有庚申塚的寺院,或是庚申堂中流传的‘庚申缘起’。此外也被当成咒文,口耳相传。”



“咒文?为啥啊?有什么经文吗?”



“只是保平安的咒语而已,在庚申的夜里不守规矩的时候念的。”



“不守规矩?”



“没错。也就是不熬夜,早早入睡时念的咒语,藤原清辅所写的《袋草子》里,记载没有待庚申而入睡时,要念诵:‘悉亚虫,去我床,离我床,难卧未寝,未寝但卧。’”



“什么?”



听不清楚他在念些什么,几乎像绕口令了。京极堂以清晰的咬字再念诵了一次咒语,但木场还是听不懂意思。



“嗳,看字比较好懂吧。不过在《嬉游笑》里,喜多村信节说《袋草子》中提到的悉亚虫应该是悉悉虫,并补充说它也叫做休喀拉。不过就算参阅其他文献,也难以判断正误。”



“随便啦,那是哪种虫?”



“这种虫。”



京极堂无声无息地站起来,拿来堆在客厅壁的一本线装书,翻阅后出示给木场看。



上面画着图。



砖瓦屋顶,是仓库还是商家?



总之,是屋瓦上,屋顶上。



建筑物的另一头画着一颗松树。



屋顶上有个像天窗的开口。



那里趴伏着一个异形之物。



全身漆黑,白色的线条沿着肌肉分布,看起来有点像剥了皮的人体。



肩头上有着鳞片般的纹样。



白发倒竖,嘴巴裂至耳边,口中露出锐利的牙齿。不仅如此,连眼珠子都凸了出来。那双眼睛就像鱼类,无比浑圆。前脚有三只脚趾,生着像鹰爪般的狗爪。



怪物攀在天窗上,目不转睛地窥视着里头。与其说是窥视,感觉更像在监视。



——监视啊。



这……在看什么吗?



木场把手放在后头上。



“这才不是什么虫哩,是鬼(注:日文中的鬼指的多是佛教中地狱的狱卒形象,而非中国一般认为的幽灵。)嘛。”



“是鬼,可是……这是虫。”



“哪里是虫了?这不是你最拿手的妖怪吗?”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昆虫,也不像寄生虫。



“是啊,的确,这不是虫,不过这也是这次的重点所在。这本书的作者鸟山石燕,为何要把它画成这样的形姿?就是我这次要长篇大论的无聊事。”



京极堂说完,沉默了一会儿。



冷风吹过,竹林沙沙摆动。



——他看穿了什么?



木场确信,朋友可能从自己提供的一点线索想到了什么。但是在目前这个阶段,就算追问也没有用。



木场从内侧口袋里挖出压扁的烟盒,里面是空的。捏扁。旁边恰好递来一根纸卷烟。



“大爷知道阎魔大王(注:为梵语Yama的音译,即阎罗。)吧?”



“知道啊。”木场一边叼烟一边回答。



“那么你知道阎魔王的工作是什么吗?”



京极堂划着火柴,点燃自己的烟,接着默默地将小小的红火凑近木场的脸。



深吸一口气,一阵滋滋声响。木场吸入呛人的烟,朝上喷吐出去。



“我当然知道,是制裁死人的罪孽吧?生前做坏事的人会下地狱,好人就分到极乐世界去。这种事随便抓个脸上还挂着鼻涕的小鬼头都知道。”



“是啊。这个虫就是阎魔王的同伙。”



“虫是阎魔王的同伙?”



“是的。依据善行恶行裁处死人的,并不只有阎魔王一个。阎魔王原本是印度的冥王,例如说,阴阳道里司掌生死的泰山府君。《和汉三才会》里,彼岸这一项中除了阎魔以外,还有帝释、大将军、行役、司命、司禄等司管生死的八尊神明。后来阎魔和泰山府君被佛教吸收,成为十王,降下冥界,才会成了在死后审判的神明,除此以外的裁判官不是另一个世界的神,所以在人还在世时就下判决。或者说……”



京极堂说到这里,将烟灰缸拉了过来。“……会端看人的行为来决定寿命。”



“坏人又不会比较短命,那样的话,根本不需要警察啦。如果只有好人可以长生,世上岂不是美满无比?以这样来说,这世上胡作非为的坏蛋也太多了,就连死刑犯也是,要是没有行刑,也可以活上很久呢。”



“或许是冤狱也说不定啊。”



“呿!你的口气怎么那么像谁啊?可是……唔,或许吧。要是真的有罪,或许早就行刑了吧。”



“问题不在那里。由人来审判人,是有极限的。目前死刑是合法的行为,所以在社会一般观念上不会被视为问题,但是杀人就是杀人吧?用不了多久,一定会有人要求废除死刑的。”



“会吗?”



“会的。因为不适合社会,就加以排除,这种想法太草率了,更何况是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也有人持这样的看法吧。所以才会认为由人类以外的事物对那些行为做出惩罚,这样的看法健全多了。”



“但就是因为不会有那种东西来惩罚,才需要警察。哪能等到上天来处罚啊?”



“社会正义不也靠不住吗?嗳……这先姑且不论,不管是掌权者还是民众,都渴望一个能够对坏事做出正当而且超然审判的超越者,这就是司掌生死的司命神、司禄神。”



“这我可以了解啦。”



做坏事时,就算没有人在看,也会感到内疚,这是因为木场的内心某处也认定有这样一个超越者存在吧。即使他自己没意识到。



“那么这个鬼……不,虫也是吗?”



“对,这个虫也是管理寿命的神的属下。在中国,将寄生于人体的虫称为三尸九虫。九虫是蛔虫、蛲虫等等,一般我们所知道的寄生虫。不过三尸就有点不同了。因为是三,所以有上尸、中尸、下尸三双,各自栖息在头、腹、足三处。这就是大爷所说的悉悉虫,这里画的休喀拉。”



肚子是懂,但木场无法想象头和脚会长虫。



“这……呃,应该是传说吧,那实际上有对应的虫吗?”



头上长虫,总叫人内心发毛。京极堂苦笑。



“应该是来自于蛆虫等食腐肉的虫吧。蛆虫不管是头还是脚,一律都会长嘛。”



“哦,原来如此,死后长虫啊……”



“话虽如此……不过也不尽然。蛆虫是从卵里孵出来的,不过过去的人不这么想,他们觉得蛆是自然冒出来的。”



“说的也是……蛆虫感觉就是突然冒出来的。”



“换句话说,古人认为那些虫原本就住在身体里面。附带一提,上尸名叫‘彭倨’使人面、患眼病及牙周病。中尸名叫‘彭质’,侵蚀内脏,使人急躁健忘,带来噩梦、不安,诱人做恶事。下尸名‘彭矫’,会扰乱感情,令人好色。”



“根本不是什么好虫嘛……”



要是体内真有这些虫,谁受得了?



可是仔细想想,就算没有这些虫,人一样会年老、患病、痛苦、烦恼、做坏事。不管有没有都一样。



“……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木场重复道。



如果只是虫子离开,就能够摆脱这些,那不知道该有多好。



京极堂接下去说:“嗯……这些虫光是存在就令人大伤脑筋哪。中国的古书《抱朴子?内篇卷六微旨》中有这样的叙述。作者葛洪首先引用《易内戒》、《赤松子经》、《河记命符》,说:‘天地有司过之神,随人所犯轻重,以夺其算’,接着又说,体内的三尸没有形体,属鬼神之类。在中国,鬼指的是灵魂,这种情况,意思是说三尸就像幽灵一样。然后,这些虫希望宿主早死……”



“为什么?”



“听说宿主一死,三尸就会化成幽灵穿过来,吃掉葬礼上的供品。”



“就算是长在肚子里的虫,这也太贪吃了吧?”



“就是啊……不过三尸这种虫,就算食欲再怎么旺盛,似乎也不会狠毒到吃掉宿主。”



“那会怎么做?释放毒液让宿主渐渐衰弱吗?”



“不是的,三尸会在庚申之日偷偷升上天宫,向司命神打小报告。说我们的宿主做了怎么样的坏事,做了多么残忍的事。”



“哦。”



春子说,睡着的话虫就会溜走,虫一溜走,寿命就会减少。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木场拍了一下膝盖。



“书上说:‘大罪夺纪,小罪夺算。’所谓纪是三百天,算是三天。罪状分得很细,据说有上百条。”



说到这里,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不怀好意地一笑,问道:“话说回来,大爷,你想长生吗?”



木场……皱起了鼻子。



“哈!嗳,是不会想死啦。既然都活着回来了,当然要活够本才行。你咧?”



“我也暂时不想死,我想看的书还多得是。以这点来说,我对寿命非常执着哪。刚才大爷说,要是以行为的善恶来决定寿命,那么世界上全都是好人了,不过想要长生不死的心情,坏人也是一样的。比起好人和穷人,毋宁说坏人和富人对这个世界更恋恋不舍,愈坏的家伙愈想长命。说起来,欲望和邪念是哥俩好,如果说物欲、色欲、贪财欲算是欲望,那么想活下来也是一种欲望。贪婪的人应该也比别人更渴望长寿。所以呢……”



“长生不老?”



“对,不想衰老、不想死掉——不必举徐福这个例子,许多当权者都真心如此渴望。无论在哪个时代,富贵利达之人最后希望的都是长生不老。对于长生不老的憧憬,特别鲜明地反映在中国的民间信仰——道教——这里说的是广义的道教——上面。”



“道教?道路的道,宗教的教的那个道教吗?”



“是的,道教里有着形形色色的秘法。人借着炼制秘药,努力修行,想要成为神仙,想要获得长生不老的肉体。从闺房指南到饮食疗法,做尽各式各样的努力,就是想要长寿。以此为目的的人,不可能放过三尸。”



“是啊。就像你说的,想要比别人多活一分一秒,这种想法太狂妄了。这种妄念要是被那个什么东西给知道,延长的寿命也会给缩短了。”



“完全没错,于是道教想得出各种对付三尸的秘法,像是《老君三尸经篆》和《紫微宫降太上去三尸法》等道教经典中,便详细地记载了驱除三尸的方法。可是,看样子三尸九虫是不会消减的,服药和断榖似乎怎么样都没有效果。”



“吃驱虫药拉不出来吗?”木场打诨说,京极堂大笑起来。



“嗳,拉不出来啦,不过驱虫药原本也是用来对付三尸的。总之,最后想出来对付三尸的终极方法,就是不睡觉这个办法。只要醒着监视,三尸就没办法穿透身体离开了。”



“所以才要整晚不睡觉吗?那不睡觉的理由……”



似乎不是为了饮酒作乐。



“是的,熬夜最早的理由,是人们为了要监视虫。彻夜监视虫,是仪式原本的目的。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抱朴子》以及其他的经典中,都明记了庚申这两个字。显而易见,三尸会在庚申之夜离开身体,是来自于中国的传说。换言之,这无疑就是日本待庚申的源头。”



“所以你才说是外来的。”



“是啊,纳入三尸说,才能够说明为什么会特别指定庚申这一天。这在中国叫做守庚申,据说庚申这一天,是天帝开门,听闻诸鬼神陈述众生罪状之日,传说因为庚申都是金之日,所以天帝会在这天下裁决。把这个传说与三尸说组合在一起,才能够看出庚申夜晚不能入睡、必须熬夜这个仪式的本质。至少佛教与神道教中没有这样的思想。这不能脱离阴阳五行来讨论。至少作物神和游行神,没有理由特地选在庚申这一天来祭祀。庚申的习俗应该视为源自于三尸才对。”



“原来如此……”木场仿佛叹气似地说。对木场来说,这些事全都无所谓,不过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这种事才是最重要的吧。



“那……帝释天吗?那些虫去打小报告的对象,就是那个叫天帝的神是吧?”



“比起司命神,直接告诉天神比较有用啊。”



“要是不采用舶来说,也无法说明为什么会冒出帝释天。”



“这也是理由之一。帝释天的使者是猴子,就是猴子与庚申的申连接在一起——我认为这种解释是本末倒置。应该想想为什么帝释天的使者非是猿猴不可才对。什么因为很像所以一样,或是要素相同所以融合在一起,这种笼统的看法不好。如果被视为相同,就应该有被视为相同的根据才对。柳田翁和折口老师对于庚申这个问题,都在入口处就折回去了。不管是作物神还是游行神,确实都是构成日本型庚申信仰不可或缺的要素,但是并不代表那就是庚申信仰本身。因为作物神和游行神都是日本古来的习俗——这样断定的话,我不得不说这是相当恣意的解释。”



“本末倒置啊……”



就像抓到犯人以后,才来思考动机吗?



不,或许比较接近以别的嫌疑逮捕犯人——抓到的虽然是真凶,但逮捕的理由却是与主案毫无关系的琐碎罪状。在能够证明杀人罪行之前,就算再怎么可以,嫌疑犯也不是杀人犯。最后只能证明不法侵入罪的话,顶多也只能罚罚款而已。



要是就这样释放,即使逮到的是真凶,也不能制裁他的杀人罪了。



照木场的说法来说,那个叫什么的学者就像难得逮到了杀人犯,却让他以轻罪释放了。的确,要是真的犯了罪,就算是小罪,也应该加以惩罚,可是要是因为这样,而犯过杀人重罪,那也太愚蠢了,木场将内心率直的想法直接说出来,于是京极堂摸索了下巴一会儿后,说:“大爷的思考回路真是与众不同。”



木场心想:那是你才对吧?



“可是,这个三尸说,确实并非以原本的形式渗透到民间,进行待庚申的人,是否明白自己在进行道教仪式形式的活动,也不得而知。民俗学者在山村搜集到的民俗语言中,没有三尸这种字眼,所以学者无法信服。因为民俗学的几本是田野调查,必须前往当地,亲眼看见,亲耳打听,搜集资料。”



“去现场观察聆听啊……”



简直就像在说木场。



“没错……当地实际搜集到的,是常见的佛陀或神祗的名字,而那些是后来才覆盖到原本的民间信仰上的——到这部分还能看透,而这也是事实。佛教说穿了是外来宗教,神道的体系确立,也是近年的事。可是……”



“可是怎样?”



“寻找隐藏在面纱底下的真实时,学者幻视到了日本古来的信仰——祖灵信仰或翼人信仰。以形态来看,虽然十分完美,但现实并没有那么单纯。现实很少会那样完美整齐地聚拢在一起。”



“是吗?应该吧。不过让我站在刑警的立场说句话,要是没有证据,就算逮捕了,也没办法进一步送检哪。”



“证据是有的。虽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三尸说在古代传到了日本,不过有一部类似经典的记录叫《庚申经》,显然是以刚才提到的道教经典为蓝本所撰写;而且各地流传的《庚申缘起》中,也能够看到例如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云云的咒文,甚至是三尸九虫为害的记述。”



“有这么多证据,学者们还是不肯点头同意吗?”



“不肯。刚才我也说过,民俗学者的基本是田野调查。偏重文献主义的历史学者固然很令人伤脑筋,不过太偏重实地见闻也教人头痛。”



“就算文献中有记录,也不肯相信吗?”



“那要端看相信记录还是记忆。”



“记录或记忆?写的和记得不一样吗?”



确实,物证所显示的事实与目击证词彼此矛盾的情况所在多有。不过证词有可能是误会或看错,但物证却是铁证如山。



木场这么说,中禅寺便回答:“这种情况,物证反而是记忆。民俗活动和惯例被记忆、流传下来,这是绝对不会动摇的物证。以这个意义来说,记录没办法成为确实的物证。”



“没办法?意思是不能相信吗?”



“不是不相信,或许该说无效比较妥当吧。首先,这些文献不但集中于都市地区,而且制作的年代也距离当时相当久远,不可能是农村地区自古流传的习俗。而且记录这种东西,无论形式如何,都一定会反应记录者的主观。再说过去和现在不同,主笔者是特定社会阶层的人士。能够写下这个记录的,应该都是文化水准极高、拥有宗教素养的知识分子,所以即使他们知道外来的三尸说也不奇怪。那么对于不明白意义的民间习俗,也可以轻易地加以解释。”



“也就是说……事后找来原本根本没关系的事物,牵强附会上去吗?”



“应该说,这类证据也有可能只是牵强附会出来的。既然有这样的可能性,就不能当成证据采用——就是这么回事。当然,这只限于民俗学。”



“原来如此啊。写记录的人很聪明,消息灵通是吗?换言之,可以再事后相像编造出动机或理由。证据有可能是捏造的,那法庭当然不会采用。”



“是啊,不过这也是个陷阱。”



“陷阱?什么意思?”



“意思是……大逆转不止一次。”



“大逆转?”



“没错。假设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习俗,表面上看它采用的是佛教的仪式,事实上却不是——这是民俗学者所调查出来的。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接下来就是问题了。这里出现了一个谜团,在寻找答案过程中,找到了一个疑似是道教的证据,而且具有整合性。绝对就是道教没错——这是第一个解答。但是学者怀疑道教与当地的氛围格格不入,发现了证据或许是捏造的可能性,结果颠覆了第一个解答,得到原来这是日本自古以来的习俗这个答案。这就是大逆转——第二个解答。但是呢……”



“……我懂了。”



把它想成有一个暗自,为了隐藏真相,故意捏造出导出真相的证据。这种情况中,证据是捏造的事实曝光以后,证据就是去了效力,同时真相本身也被湮灭了。



“简直就像侦探小说嘛。”



牧场这么说,京极堂便无动于衷地说:“愈是虚构,就愈是现实。事实上,《庚申缘起》等文献应该是后世所制作的。而且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书写的意图十分明显,也难说是照实写下习俗的记录。话虽如此,但也成不了否定三尸说的根据。”



“可是没办法证明的话……”



“可以证明,因为全国各地都大大咧咧地流传着非知识分子语言所述说的三尸虫。”



“等一下,你不是说民间没有流传类似的三尸的名称吗?我记得你刚才这么说,还说因为这样,学者蔡不相信……”



“民俗学者尽管搜集到了,但是因为已经失去原义,所以无法理解。而且流传的民俗社会本身就不知道它的意义,这也难怪。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称呼,就这样使用……”



“那到底是什么?”



“就是这个啊。”京极堂指着摆在檐廊上的书本。



“哦,悉悉虫啊。这么说来,你一开始就这么说了嘛……”



说起来,这就是这番话的出发点。话题虽然没有偏离,木场却几乎忘记了。的确,因为说到悉悉虫,才会有三尸虫登场,最后还冒出道教来。



“……悉悉虫……就是三尸虫吧?”



可是木场没办法整理清楚。



“对。民间流传的庚申传里,记载了许多我刚才念诵的庚申咒文。此外,即使没有被记录下来,各地也都有咒文流传。这些咒文大同小异,虽然并不完全一样,但大部分都是以‘悉悉虫啊’、‘精蝼蛄啊’等等,对莫名其妙的东西呼唤开始。所以也可以把它视为复杂繁多的庚申信仰中唯一的共同点。可是如果待庚申是祭祀作物神的习俗,那么为何要因为早睡,就念这种对虫来说什么我要睡了还是没睡的莫名其妙咒文呢?而且只限于那天念诵,更是令人不解了。不管祭祀的是青面金刚还是不动明王,不熬夜的时候,念的咒文都很相似。别的部分姑且不论,但是只有这个地方,以作物神来解释,完全解释不通。而唯有这个解释不通的地方,额可以挑出来当成共同点。要是不采用三尸说,就完全无法说明这一点了。”



“那个像绕口令的咒语,是源自中国的痕迹吗?”



“我是这么认为。悉悉虫是什么?精蝼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切确的答案。连念诵的人自己都不晓得了。不过有些庚申传,在‘休其拉啊’云云的咒文之后,紧接着明确地记载:‘休其拉,虫也,一说为三尸。’”



“那不就是三尸了吗?”



“即使如此,若说文献不可信,也成不了证据了。不过把这个和一开始提到的《嬉游笑览》的附注放在一起来看,可以知道至少在江户时代的都市地区,是将悉悉虫,精蝼蛄、三尸视为同一种东西的。中国的文献里,三尸的名称和形体也不一定。不管怎么样,现在虽然称呼已经带有地方色彩,原型受损,连原义都已经消失,但是在与遥远的过去,三尸说曾经脍炙人口,这一点是错不了的。”



“原来如此。”



“悉悉虫、精蝼蛄,这种称呼已经面目全非了。道教色彩也消失,连一丁点儿都感觉不到。即使如此,这还是三尸。三尸变更为日本式的名称,化为意义不明的咒语,留存了下来。”



“虫啊……”



木场望向书本。



怎么看都不像虫。



“真复杂哪。我这是门外汉的看法,虽然我不知道什么道教不道教的,不过……呃,三尸虫直接向天帝报告这种复杂的事,会传到深山僻野的村子里吗?这对老头子老太婆来说,不会太难了点吗?城市里那些和尚啊老师之类的知识阶级知道,这还可以理解。那些学者无法信服的心情,我可以了解。”



“我刚才也说过了,我国也不能免俗,先想到要长生不老的,就是富裕的权力者。所以三尸说最先传入、流行的不是农村,而是京城,而且是宫中吧。”



“这样的话我懂。”



“一开始是贵族们的游戏——这我也说过了。鬼族极度崇尚外来的只是,他们透过知识分子,积极地加以吸收。道教的健康法肯定大受欢迎。”



“然后逐渐地渗透到百姓,固定下来——不,不对。在百姓间传播开来,与自古就有的类似习俗融合在一起了吗?”



“也有……这种看法。”



“其他还有什么看法?”



“上流社会大为风行,庶民就会不假思索地上行下效,我觉得这种看法太草率了。那样的风潮是不会落地生根的。就像大爷刚才说的,复杂的解释无法融入村落社会。就算宫中流行,也不可能轻易地在农村传播开来——除非有什么人特意去推广。而且日本过去就有柳田翁说的,传统的不眠的风俗存在……”



“那不就混在一起了吗?不是很像吗?”



“也有学者这么认为。不过我觉得因为很像,所以混同在一起这种说法缺乏论据。”



“是吗?”



“是啊。”京极堂略略加重了语气说。“人才没有那么笨。一般人不会因为荒神(kojin)和庚申(koshin)发音相近,就把它们搞错吧?如果说因为称呼相近,就会不知不觉中混淆,那太奇怪了。这就像把竹竿搞错为猪肝一样,太滑稽了。能当成笑话一笑置之还好,要是人家叫你报警,你却抱紧人家,那可不是一句玩笑就能了事的。况且人绝对不会把自己信仰的事物搞错。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



到底什么才是对的?



“这个嘛,就举荒神信仰来当例子好了。三宝荒神这个神明,是修验道与日莲宗、天台宗主要祭祀的神明,本地佛为大圣欢喜天火文殊菩萨、不动明王,并不一定。作为民俗神,它有时候是作物神,有时候是火伏神火生产之神,也不统一。可是与这些无关,荒神作为信仰对象时,大多被视为灶神。为什么会变成灶神?这个考察就暂且搁一边吧。接着我们来看看庚申信仰,待庚申所祭祀的本尊为灶神的例子很多。灶神就等于荒神,因为荒神与庚申的发音相似,所以融合在一起——这样的论述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想想灶神信仰早于庚申信仰,这也容易变成支持庚申国产说、斥退三尸说的理由。不过事实上,这完全相反。”



“相反?”



“没错。灶神会变成待庚申本尊的理由完全不同,而且这个理由不仅无法排除三尸说,反而可以证明三尸说。”



“证明?”



“刚才我提到的《抱朴子》中,会向命神打小报告的,并不只有三尸而已。书上说,灶神也一样会升天,报告各人的罪业。”



“灶神会升天吗?”



“据说灶神是在晦日(注:即阴历每个月最后一天。)升天。换句话说,灶神这种神明,原本就是‘告密者’之一,具有和三尸相同的性质。现在民间还留有在除夕夜熬夜的习惯,这个习惯在过去应该也有监视灶神,不让灶神去告密的含义在。这么一看,灶神与庚申相关的理由,游客嫩嫩个单纯地只是日期上的统合。”



“同样的事不用分成好几次做,干脆一次解决是吗?”



“每个晦日、每个庚申都要熬夜的话,次数太多了。而且除夕夜时,迎接正月神(注:即岁德神、年神,为新年时祭祀的神明。)的意义更强烈。这类统合情形不止如此。在中国,除了守庚申以外,似乎还有守甲寅,但在我国都同意在一起了。祭祀大黑天的待甲子也被视为相同。”



“那么荒神会混进来,不是因为名字相近,而是因为灶神会做何三尸一样的事,荒神又被当成灶神,所以才混在一起吗?这也是本末倒置吗?”



“没错,是本末倒置——彻底的本末呆滞。”京极堂说。“大爷刚才说的,以某种意义来说是正确的,不过这么一来,接下来就会碰到刚才搁置一旁的问题——荒神为何会被视为灶神?在这里,必须再本末颠倒一次才行。”



“什么意思?”



“我认为,荒神原本就具备可以成为庚申尊的性质,所以才会与同样是庚申尊的灶神混同在一起。”



“什么?”



“我刚才也说过,似乎没有哪一个单独的神明叫做荒神。我认为应该把荒神当成一个总称来看。所谓荒神,顾名思义,是狂暴的神明。但是荒神的性质不一,分歧太大。实在不可能有一个叫做荒神的便利神明,具备多种属性,可以视情况给予各种庇佑。所以我认为达到一定标准的各种神明,可能都被统称为荒神。像是山的荒神、田地的荒神、道路的荒神、家的荒神,当然,也有灶的荒神……”



“那跟灶神不一样吗?”



“不一样。会向天帝报告的灶神,显然是来自道教——源头在中国。但是灶的荒神源流不同。有些地方会将荒神与灶神并祀在一起,所以两者是不同的。”



“那个灶的荒神也和庚申有关吗?理由不一样吗?”



“是啊。就象我刚才说的,荒神信仰的背景是修验道与日莲宗,另一方面,驱除荒神是盲僧——天台宗的琵琶法师(注:以弹琵琶说故事为业的盲眼僧人,自平安时期开始出现。)的职务。”



“驱除神明?”



“镇压狂暴之神的荒魂,这是民间宗教家的工作。这么一看,感觉上教团只是顺势在利用民间信仰而已。说起来,佛教里并没有荒神这种神明。那么荒神是哪种神?有人说是混乱神,有人说是大日尊,众说纷纭,不过有一个说法是奥津彦、奥津姬以及阴阳道的岁神三神合并的称呼,也有人说是护持佛法僧的三宝的三面六臂神。”



“很多手的神吗?”



“很多。多手的神佛非常多,但说到狂暴的神,怎么样都会联想到天部咋尊——来自印度的神。但是就算寻遍各种资料文献,也找不到决定性的证据。不过,天台宗所进行的‘回峰行’这种修行当中,唱诵的真言里有天部咋尊的名字。说到这里,稍微转个话题,大爷知道‘角大师’这个名号吗?”



“角大师?我只知道圣德太子哪。”



“这样啊。角大师是据说会在阴历十一月二十三日的夜晚前来的神明,外表十分骇人。在京都一带,也称之为元三大师。”



“元三?没听过哪。”



“那是比睿山延曆寺中与的功臣良源——慈惠大师的别名。因为他在元月三日圆寂,所以称为元三。”



“无聊,干嘛这么简称啊?”



京极堂笑了。



“那个和尚就是角大师吗?”



“没错。良源也以神赐的始祖文明,在应和年间(注:平安中期的年号,961~964。)的宗教论争中,和南都法相宗争论,将对方一一驳倒,也是个有名的理论家;而这个高僧良源某一天被厄神袭击了。但是高僧不愧是高僧,他将自己的形象变化为夜叉,赶走了厄神。隔天良源召集弟子,在镜子前禅定,命令弟子们画下倒映在镜中的自己。据说镜子上倒映出一个头上生角、浑身漆黑的怪物。良源看了画好的像,说‘置有吾像之处,邪魅灾难必破’。良源死后,他长角的降魔之姿就被印刷在护符上了……”



“等我一下……”京极堂说道。



他站了起来,打开书架中间的抽屉,翻找着里面的纸张,最后抽出一张符咒。



“哦,就是这个。”



那似乎是一张印有黑色图样的和纸。



“这是角大师的护符。全国的天台系寺院里,现在依然会分发这个。在东日本则是以鬼守的名义,大大地贴在门口。大爷没看过吗?”



“喂,你家里总是备有全国社寺的符咒吗?你家怎么搞的啊?你到底是什么人?嗯?这啥啊?哦,我看过。”



那是一个浑身漆黑、消瘦的裸体男子的版画,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坐着,头上长了两根像山羊般的角。



“可是,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保佑的符咒,感觉很像西洋的恶魔。真不吉利。”



“不像吗?”



“像什么?”



“像这个啊……”京极堂指向檐廊上摊开的书。



精蝼蛄正从天井偷窥。



“这……你说精蝼蛄吗?哦,说像的话,的确是像,只差有没有角而已。喂,可是你不是说这是三尸虫吗?怎么会跟这个长角的和尚扯在一块?”



“可是很像吧?我想我一开始就提过了,为何精蝼蛄会被画成这种外形呢?这就是我这次要谈的主旨。”



“原来如此,你说这个吗?”



“可是,嗯……只说像的话,完全算不上说明。不过关于这个角大师的形姿,有一个说法,认为这也是比睿山的山神形姿。”



“山神?”



“那么,比睿山的山神是什么呢?比睿山的守护神社,就是神佛习合(注:也称为神佛混淆,是将日本神道信仰与佛教信仰折中融合的现象,显示出佛教与神道教的同化。从这里发展出本地垂迹思想,认为神道教的神明即是佛与菩萨改变形姿,在日二八年的显现,即‘权现’。)的天台神道——山王一宝神道的日吉大社。换言之,比睿山的山神就是日吉大社的祭神——山王权现……”



“日吉大社,我记得……”



“没错,这我也在一开始提过,日吉大社正是全国庚申讲的大本营。”



“噢,你好像是这么说的。”



“那么,这座日吉大社所祭祀的山王权限是什么神呢?日吉大社的前身小比睿社的祭神,是大山咋神,这已经是定论了。这个大山咋神,根据《古事记》记载,是大年神之子。同样被并记为大年神之子的,有兄神奥津日子神与姐神奥津比卖命。根据一说,奥津彦与奥津姬,加上父神大年神,三神合并就是——荒神。”



“嗯?那样的话,日吉神社的祭神的哥哥、姐姐,加上爸爸——就变成荒神吗?”



“是啊,很难认为没有关系对吧?而且不只如此,大山咋神的姐神奥津比卖命,《古事记》曰:‘亦名大户比卖神,此诸人祭拜之灶神也……’”



“是灶神啊?”



“是的,就是灶神。那么,现在回到刚才说到一半的天台的回峰行。”



“啥?噢,你好像有说吧。”



“是的,所谓回峰行,是一边在山中的各处灵所祈祷,一边绕遍比睿山,并持续千日,是一种苦行。在睿山奥之院——慈惠大师的灵庙前,是结九头龙印,并唱诵真言:‘佛法僧大荒神魔诃迦罗耶莎诃’。”



“念经啊?里面有荒神这两个字。”



“没错,里面提到的魔诃迦罗,就是大黑天的真言。”



“大黑大人吗?你说那个背袋子、七福神里面的……”



“对,荒神后面接的是大黑天的名字。或者说,这段咒文指出大荒神就是大黑天。而这些真言,是对变化成比睿山山神的慈惠大师所念诵。”



“完全不懂。”



“大黑天这个神明,在我国与大国主命习合在一起,因此容貌和性格完全改变了,不过它原本是印度的战神,名叫莫诃哥罗。饮人血、吃人肉,是夜叉的总大将,死神。更进一步补充的话,《大日经》和《仁王经》里描述的大黑天,与阎魔同体,是冥界之神。”



“阎魔啊……”



“是三尸的同类,司掌寿命的神明之一。此外,大黑天传到中国以后,又被附加了某个性质。义净化所撰写的《南海寄归内法传》,记述中说大黑的黑,是因为被祭祀在厨房,经常被油垢所染,才会变得漆黑。而事实上,中国寺院的厨房里,大多祭祀着大黑天。我们也是一样。在佛教里,大黑天被视为厨房的守护神。大黑大人作为粮食的守护神,被挤死在厨房里,并列在灶神旁边……”



“荒神就是这大黑大人吗?”



“不是的。日本民间信仰中的大黑大大,完全是福神。形姿和性格也都变得福相和蔼。披着大黑头巾、背个袋子,拿着万宝锤,站在米袋上,这才是我国的大黑大人。这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完全是个福神,已经不是狂暴的深了。正因为如此,它以原本的狂暴之姿登场时,一股人不会以为它是大黑大人,而会以为不同的名字称呼。其他也有类似的例子,这些具有愤怒相的骇人听闻,全都被统称为荒神了。”



“原来如此,荒神和灶神都因为不同的理由,与庚申有关系。不是因为有点相像,所以混淆在一起,也不是因为名字相似,所以被当成一样……不是这么随便的啊……”



——本末倒置。



“……它们反倒是透过庚申而混淆在一起,是吗?”



“或许是。大黑天以日本神明的名字来称呼,就是大国主——大己贵命,这个大己贵命的和魂——大物主,在大比睿社——现在的日吉大社的大宫,与刚才提到的大山咋合祭在一起。不知为何,以开山祖师最澄为首,天台宗与大黑天十分有缘。延历寺里祭祀着三面大黑天。这是《睿狱要记》中一段有名的故事:最澄进入比睿山时,大黑天现身在他眼前,说‘我为此山守护’。最澄闻言,回答说他有三千众徒,但大黑天一日只能供养千人,这该如何是好?于是大黑天立刻变化为三面六臂之姿,说他可护养三千——这就是三面大黑天的缘起,不过这段逸事中,该注意的是它提到比睿山的守护神是大黑天。那么,这表示这张符咒上锁画的角大师也是大黑天了。”



“这的确是黑的没错,可是大黑天大人没有角啊。”



“在中国,大黑天像骑在牛上。俳谐中有这样的说法:‘守元三之心,今年仍为丑角大师’——元三大师头上的鬼角就是牛角(注:丑对应牛,故丑角即为牛角。)。我认为这样漆黑而令人忌惮的形姿,就是原本的死神大黑天的形姿。就像大爷说的,这个模样并不吉利。这是夜叉的本性,连茶吉尼天(注:佛教鬼神之一,或称茶吉尼,能在六十天前预知人的死亡,而食其心脏。)都能够收伏的恶魔之姿。”



以比鬼更恐怖的鬼来驱鬼……



就是这么回事吧,就像刑警的长相比犯罪者更恐怖一样。



“这个元三大师——良源,生前十分热衷于王权现信仰,到了连死后都要借用这个形姿的地步。山王的使者是猿猴,不过自古似乎就有崇拜猿猴的迹象。我想,将庚申的三猴——不见、不语、不闻——说成是最澄发明的人,可能也是良源这个理论家、诡辩家。”



“那也是良源干的吗?”



“据说三猴海外也有,那么不可能是最澄发明的。是良源针对天台止观的三谛——不见不闻不言来构造理论,当成是开山祖师最澄所作的吧。所以庚申尊会画上三猴的图,并不是因为申与猿同音,而是别有意图。说因为是猿猴所以是山王、因为是猿猴所以是帝释天……”



“是本末倒置吗?”



“没错。”



全都是本末倒置。以为是结果的东西其实是原因,以为是原因的东西其实是结果。



“可是,你说的我大概懂了……”木场望向图书。“……那么这个精蝼蛄是元三大师,是比睿山的山神,是大黑天,然后也是三尸虫吗?这东西……”



不管怎么看都是个诡异的鬼。



“……随便啦。大黑天是阎魔,阎魔与三尸是同类——这我大概懂了。然后还有天台宗吗?天台宗和庚申信仰关系匪浅,这我也懂了,不过……”



“嗳,问题就在这里。”京极堂说道。木场听得很认真,所以顺从地点点头,不过仔细想想,也觉得这好像算不上什么问题。



“天台宗说明延历寺所祭祀的三面大黑天,左右两张脸分别是弁财天与毘沙门田。延历寺守护着京都的鬼门,想要将同样负责守护须尔山北方的毘沙门天找来,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这不管怎么想都只是穿毉附会。大黑天的形姿原本就是三面躲臂,这只不过是回归了原本的荒神之姿罢了。”



“对对对,我记得手也很多吧。”



“很多。四臂、六臂、八臂,形形色色。一般大黑天被描绘的外形就像刚才说的,戴着鸟帽,穿着直垂(注:廉仓时代武士的官服,配合鸟帽及长裤裙穿着,方领,有胸扣。),外形很和风,但曼茶罗(注:古代印度指国家的领土和祭祀的祭坛,但现在一般是指佛家图样。)上所画的大黑天,则是以接近原本的形姿来呈现。那种情况,是三面六臂,头发倒竖,正面的脸是愤怒相,有三眼,摊开象的生皮,举着剑,提着山羊角和裸女的头发。”



“那是什么鬼样子啊?比角大师和精蝼蛄还糟。”



比鬼更恐怖。



——等一下。



那个模样似曾相识。



“喂,那个样子,呃……”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京极堂看出来了。



“你想起了青面金刚——庚申讲的本尊中最有名的神明,对吧?真的非常相似,不过脸的数目不同。”



“对啊,你讲了一堆,可是完全没提到那个叫什么青面金刚的神。”



虽然不知道名字,但木场也知道那个有许多手的神像,那么那一定是个有名的神。既然如此……



“那个叫青面金刚什么的神,又是什么立场?”木场问道。



京极堂回答得十分简单:“遗憾的是,并没有什么叫青面金刚的神佛。”



“没有?”



“没有。青面金刚被视为‘青色大金刚夜叉辟鬼魔法’修法的本尊,但顶多就只有这样,其他像是被当成帝释天的部下、毘沙门天的属下……再来就只剩下它是庚申的本尊这样的记述而已。”



“这才岂不是本末倒置吧,调查庚申的本尊是什么,答案竟然是庚申的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