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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海之都(1 / 2)



1)望光之丘



首先是风吹来,再来是白光照入。不知道是谁掀起了牛车帘子的下摆。



“小的惶恐,在此禀告太子殿下——我们即将抵达‘望光之丘’。”



引导者的声音有些颤抖。由于目光低垂避免直视这边,声音又不清不楚的,格外不好理解。



外面,传来布在空中挥打的“啪”的一声。侍从们正在地面铺设踏脚布。



恰克慕在牛车那受限的空间中,微微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身体之后,慢慢把脚踏到外面去。如果是普通人,因为脚麻而跌跤的话一笑置之也就算了,不过要是新悠果王国的太子跌跤,人们可是会当成是不祥征兆而吓得要命。



伸直身子站起来的瞬间,恰克慕不由得差点叫出声。



一边反射着强烈的阳光,深蓝色一直延伸到遥远的视野尽头……蔚蓝的大海在眼前展开。还有——



“那就是‘望光之都’吗?”



恰克慕从心底发出带着感叹的低语。



尽管一般都说桑科尔王国的京城是“宛如珊瑚的京城”或是“浮在海上的宝石”,不过实际亲眼一看,这惊人的美丽,应该是用千言万语都无法呈现的吧。



从这座山丘俯瞰,就可以深深了解到为什么人们会说这座京城“宛如珊瑚”了。“望光之都”面积广阔得有如将大河螺可川的河口包夹起来一般。



王宫仿佛是在俯瞰街道,建在突出到海面的海角上头,不过那海角从上方看的话,就像珊瑚一样有着错综复杂的枝节,在海面上生长蔓延。



而且,形成那座海角的,到底是什么种类的土壤呢?那是一种微带着桃色的白土。在其上鳞次栉比的房屋,颜色也是宛如贝类般的白色。



眼睛睁得特别大,桑可尔王的王宫,是个拥有模仿海螺建造的四座尖塔的巨大建筑,由于墙壁与屋顶都铺满了著名的“桑可尔贝陶片”,所以反射出温柔的光线,看起来就像是王宫本身在散发光辉似的。



深蓝色的大海配上闪着白光的王宫与房屋,淡桃色的海角……果然是浮在海上的珊瑚之都。



感觉到背后有人站起。



“这景色真美呢,修格。”



背后的人影对着没有回头便低语道的恰克慕点点头。



“真的很美。”



眯起双眼,修格仰望天空。



“这里也是对‘观空者’来说,位置最高的山丘呀。海风吹来真舒服。”



恰克慕回过头去,对着自己的顾问同时也是教导学问的老师,年轻的观星博士修格露出微笑。



“我记得你是渔夫的儿子。看到大海,不会让你想起故乡吗?”



修格也微笑以对。仿佛雕刻般的端正五官,一微笑起来,立刻变得温柔起来。



“是呀。只是……大海的颜色并不一样。请您看看那里。上面有京城的海角,山脚下那一口气弯曲的弓形部分一带,往东西向延伸出去很长距离的沙滩是白色的。还有,沙滩附近的海面,那又浅又清澈透明的绿色。我故乡的海滩呀,沙子颜色更接近灰色,海水的颜色也充满不幸。”



恰克慕眺望着修格指出来的广大海岸线。的确,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清澈透明的美丽绿色大海。



眯起双眼,一面享受照在脸上的强烈阳光,恰克慕一面低声说道:



“而且,这阳光如此强烈——跟我国的海洋与天空的蓝色都大不相同。没想到只是到邻国拜访,就有这么多的不同处。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广阔呀。”



“您说得对。”



“要说广阔,这桑可尔王国也是个幅员颇为辽阔的国家呢。距离越过这国家与我国国境的顶峰之后,到今天……应该是第十二天了吧。虽然以前我对桑可尔的印象,是个海运发达与海产丰富的国家,不过看来农地也很肥沃呢。”



修格的笑容越发具有深意。身为教学老师在恰克慕身边侍奉已经有三年了。每当感受到这位十四岁太子的敏锐时,修格就会欣喜至极。



(我一定要让太子成为皇帝。我一定……要保护恰克慕,不让他远离成为皇帝的道路。)



去年,皇帝的三妃生下了一个俊美如玉的的皇子。



恰克慕太子至今为止,都是以皇帝独子的身份,保有这个太子的地位。然而,现在诞生出一位新皇子,恰克慕太子就变成了“不见了也有代替人选”的存在了。



皇帝是一位有部分性格不会受亲情影响的冷酷之人。一旦恰克慕出现判断为“这个孩子不是当皇帝的料”的行为,皇帝也有可能会决定废嫡。



太子会遭到废嫡,原因不是表面上的病死就是意外死亡——也是遭人暗杀的意思。深知王室黑暗面的修格,还有恰克慕,早就对这一点了然于心。



以前,恰克慕曾经有过精灵之卵寄宿在身上的奇妙体验。当时得知恰克慕孕育着异世界的精灵,皇帝为了保护“神圣王室”的威信,立刻决定要暗杀自己的亲生儿子恰克慕。



仅仅十一岁的恰克慕,之所以能在皇帝派出的暗杀者们的袭击,还有追着寄宿在恰克慕身上的精灵卵的异界怪物底下死里逃生,是因为得到了一位叫做帕尔莎的女保镖的帮助。帕尔莎与她的青梅竹马药草师谭达,还有谭达的师傅咒术师特罗凯,救了恰克慕一命。



那个时候,在接受了皇帝的命令,再想要暗杀恰克慕的一方底下工作的修格,因为奇妙的原委,最后转变成保护恰克慕的一方。



不论如何,尽管皇帝是父亲,但如果没有发生长子撒克慕突然病逝的悲剧,恰克慕应该自始至终都难逃遭到暗杀的命运吧。



痛失长子之后,皇帝终于首都决定要放继承太子位置的恰克慕一条生路。



(皇帝……并不是无情。那是他在生活与距离所谓的亲子之情非常遥远的立场之上,一种心境的变迁。)



修格曾经上奏,说“身为神明后代的皇帝,必须将恰克慕视为包裹在丝绵中的纯洁灵魂,保护其免于平民的污渍影响”。将来要成为皇帝的人,打从诞生就在深宫受到完善保护,在几乎没有与人接触的情况下,悄悄地被培育成长。那种情况下培育出来的心灵,与平民的心灵之间天差地远,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然而,恰克慕太子因为命运的恶作剧,从王宫的深处落入了下界——人群的乱七八糟的生活之中。与相遇在那段时间内的人们之间的深刻感情所形成的牵绊,无疑彻底改变了恰克慕。聪明善良,但是内在隐藏着如火焰般的激昂性格的太子恰克慕,与仿佛是深山泉水的皇帝,当然不可能会合得来。



这次到桑可尔的旅行,也可窥见皇帝对恰克慕太子的感情有多淡。派给恰克慕的咨商对象,就只有修格一个人。其他就是些护卫的卫士跟伺候的侍从而已。



虽然这趟旅行确实不像是交涉那么严肃,只是来参观祝贺的典礼,但是连派个曾跟桑可尔有过丰富外交经验的文官随行都不肯,就把太子送到异国去。皇帝的这种冷酷态度,让修格有种背脊发凉的感觉。



天黑之前,应该能够抵达桑可尔王国的京城吧——这个时候,考验就开始了。



桑可尔王国,是个位在恰克慕的国家“新悠国王国”西南方,范围包括辽阔海洋的王国。就像刚刚恰克慕说过的一样,是个因为贸易与海产而特别繁荣的国家。



两国从未交战过。新悠果王国是由厌恶战火而从南方大陆逃到新天地的皇帝所建立的,是一个厌恶战争的国家。而桑可尔王国则是位在不晓得何时会受到南方大陆诸帝国出兵攻打的海边。站在桑可尔王国的立场而言,与其跟别国交战削弱国力,还不如结交一个守住后方的同盟国来得有利多了。新悠果王国和桑可尔王国便一面进行贸易活动,一面建立稳定的关系。



这样的桑可尔王国在新年到来的同时,送来了“新王登基大典”的邀请函。桑可尔的惯例是第一王子的次男一诞生,国王就要把王位让给第一王子。自从去年年底收到桑可尔王子有了第二个儿子的通知开始,就能预测到新年将会举行王权授予新王的仪式。



恰克慕的父亲登上帝位举行“即位之仪”的时候,桑可尔王亲自携带镶嵌着珊瑚与珍珠的惊人宝箱前来致贺。这次,既然新王要即位,以新悠果王国的立场,必须要回同等等级的礼数才行。



在新悠果王国,人们视皇帝为国家的灵魂,皇帝不可能离开国家。于是,就让身为太子的恰克慕前往参加“新王登基大典”。



这件事情拍板定案的时候,恰克慕曾经偷偷高兴得跳起来。因为他可以离开几乎使人透不过气的王宫,到异国去旅行,尽管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虽然必须进行繁杂的仪式,但是能有这样喘口气的机会,他当然十分欢迎。



“要是每隔半年左右,就有国家要新王登基的话就好了。”恰克慕开玩笑地这么说,立刻遭到修格的责备。



“殿下,我想您应该知道,桑可尔王室靠着海运开疆辟土的背景。据说他们的本质就是商人,非常自私自利。桑可尔王之所以亲自参加皇帝陛下的‘登基大典’,也是为了要衡量陛下的为人。评估我国是值得当同盟好好宝贝的国家呢,还是一口气攻打纳为己有比较有利。



虽说桑可尔王室的本质是商人,不过另一方面,他们征服并且统治了占据周围大小岛屿的海盗,建立起广大的王国,身上也流着武人勇猛的血液。殿下,请您不要忘记,您是背负着自己国家的荣誉来此参加典礼的。”



恰克慕不屑地“哼”了一声。



“也就是说,你要我别当他们是白痴啰。”



修格轻轻瞪了故意用粗鄙话语说话的太子一眼。



“您说的对。”



“原来如此……这样好难呀。要是能借用你的说话方式,我们新悠果王室,就会是个背景神圣的王室了。不能散发血腥味,必须要洁白无瑕又成熟稳重才行。这样一来,恐吓对手这种事情,就是让人感受到美丽的刀鞘之中,还是有着锋利刀刃存在吧。”



修格对着笑眯眯的恰克慕,皱起了眉头。



距离这一段对话已进过了一个月以上。启程的准备花了半个月,好不容易出发了,一路旅行也花了二十二天之久。这趟旅程,再过不久就要结束了。



“修格,你看你看!有好多帆船正在会合!”



蔚蓝色的海面上拖曳出航行路线的白色尾巴,几十艘巨大的帆船以“望光之都”为目标,正在集结当中。多彩多姿的风帆迎着风,看起来就像是剪碎的色纸散落海上。



“里面几乎是桑可尔王国各岛的船只吧,不过应该也有来自同盟国的船只。”



海涛声不绝于耳。海鸟发出尖锐的叫声,交错翱翔天际。



带着咸味的海风突然拂过恰克慕的脸颊。一瞬间,仿佛尖锐的东西刺上来,恰克慕着实感受到自己身处异国。



延伸直到视野尽头的大海。桑可尔语称为“亚鲁塔希”海的这片蔚蓝海洋的远方,是辽阔的南方大陆。是块远比恰克慕诞生的北方大陆,更要广大无边的大陆。听说在那里,国力武力都很强大的诸国,正在持续进行血流成河的战争。



早在两百五十年之前,恰克慕的祖先圣祖托尔特尔陛下,舍弃了战火不歇的南方故国悠果王国,带领悠果人,渡过了这片亚鲁塔希海。



一想到现在自己正看着同样一片海洋,就有种奇妙的感觉。



“……殿下,我们动身吧。”



听到修格的声音之后,恰克慕点点头,缓缓转过身背对那片蓝到简直教人眼睛发疼的大海。



2)祝贺的武术表演



“喂,这是比较旧的拳带啦,上面有血迹。这种东西怎么能用在‘祝贺的武术表演’上!”



把皮制拳带丢向侍从,塔路桑王子怒斥着。拳带“啪”的一声打到年轻随从的肩膀后掉了下去,随后慌张地到武器室寻找新拳带,消失在塔鲁桑王子的面前。



另一个随从把缝入金线的美丽胸甲,被挂到个子高到让人想不到只有十四岁,强壮的塔鲁桑王子那晒得黝黑的胸膛上。一旁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女,环着胳膊抱胸看着这一幕。



“塔鲁桑,拜托你深呼吸放松一下好吗?你想用现在这样像是饿坏的鲨鱼一样的表情,去参加‘祝贺的武术表演’吗?”



听到这带着些微笑意的柔和声音这么说,塔鲁桑瞪了姐姐一眼。



“我跟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家来的呆子不一样。比起呆子,饿坏的鲨鱼强得多了。”



萨尔娜苦笑。



“没办法呀。兄长并不是因为瞧不起你,才那样说你的。”



“那么,他是出于什么居心才那样说的?”



昨天傍晚,在宫殿迎接新悠果王国的恰克慕太子,奉为国宝领到别馆去之后,兄长卡尔南王子说过的那些话,深深伤害了塔鲁桑。



卡尔南回头看着塔鲁桑,感叹般地说道:



“完美的举止,机敏的应对。一个跟你一样是十四岁的孩子,能有那样的表现,真是不得了。



最重要的是,那种典雅高尚真厉害。给人的印象就像是深藏在贝壳深处的最上等珍珠一般。在我们这种以前当过海盗的王室里,不太可能有人会有那样的高雅气质。以你来说的话,与其说是像珍珠,不如说是像粗鲁的鱼叉——个性坦率很有男子气概是很好啦,不过身为王室成员,也有必要具备像那位太子一样,隐藏自己在美丽贝克里面的高招才行。我的登基大典举办期间,我由衷希望你别让他国来宾,认为你是个没品的王子。”



想起兄长的话,塔鲁桑不屑地哼了一声。



“很抱歉我这么没品啦。反正我是在卡鲁秀岛长大的,跟在宫殿长大的兄长就是不一样。



兄长也去那座岛,我们桑可尔王室的故乡生活看看就好了。这样的话,就会知道我们爬到今天这位置的骨气,是从哪里来的了。



我们不是靠高雅气质才获得人民尊敬的。而是因为拥有比散布在这片亚鲁塔希海上的大小岛屿的每一个亚鲁塔希·休黎‘海之兄弟’还要强悍,让人民生活富足,有能力保护人民不受他国侵略的强大力量才受人崇拜——我比较想让别人以为我是划过天际的粗鲁鱼叉,而不是有气质的高雅珍珠。”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后,塔鲁桑望着姐姐。



“难道,我错了吗?姐姐。”



萨尔娜走近弟弟,啪啪地轻拍弟弟那握得紧紧的拳头。



“我喜欢粗鲁的鱼叉,你没必要变成珍珠。规定要成为国王的长男,在宫殿成长,要成为统领军队的将军的次男,则是在卡鲁秀岛当一个强壮的海上男儿,接受艰苦的训练。这样的桑可尔王室的理想,你现在正充分体现。不过……兄长他说的那些话,我也懂是什么意思。”



萨尔娜仿佛是在寻找字句,顿了一下。



“……兄长想说的是,你呀,性格太过外放了。



王室成员除了‘力量’之外,还必须具备某种东西。就像是雾气一样笼罩着王室成员,正在隔离平民与我们。



谒见那位恰克慕太子的时候,我跟兄长都感受到了相同的事情。虽然在新悠果王国有这么个传说,据说如果平民看到王室成员的眼睛就会遭到天打雷劈,可是那位太子的双眼深处,的确有某种超越权力的东西。就像是股雾气,有某种东西笼罩着那位太子,深不见底。那是一种……超乎常理的坚强。对吧?”



塔鲁桑紧皱眉头,凝视着姐姐。



“因为不会隐藏自己的男人能信得过,所以人们才会喜欢你,会依靠你。不过呢,这样一来人们也就对你没有敬畏之情了。”



塔鲁桑抖了抖肩膀。



“姐姐说的这些,我怎么也搞不懂。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像是身处大雾之中。而且,我呀,并不想要自己在不懂那回事的情况下受人敬畏。我希望保持自己的原貌得到人们的敬畏。”



萨尔娜露出微笑。她最喜欢这个坦率的弟弟,尽管弟弟性格刚烈,而且不成熟。但总有一天,他会自然而然领悟到刚刚那番话的意义吧。



侍从跑了回来,将新的拳带呈给塔鲁桑。萨尔娜制止了塔鲁桑打算绑拳带的手。萨尔娜仿佛挥鞭一般,在空中甩了甩拳带,然后才仔细地把带子缠在弟弟的拳头上。



“希望你的拳头,能让看到的人心生敬畏。”



看着这么说完之后笑眯眯的姐姐,塔鲁桑觉得猛烈燃烧到方才为止的怒火,似乎开始逐渐变弱了。



聪慧的姐姐萨尔娜。金黄色的肌肤,配上大而分明的褐色眼睛。尽管五官有点太过严厉的感觉,但靠着丰富多变的开朗表情,这种严肃也得到了缓和。想娶这个姐姐的人很多,可是要娶桑可尔王室的女人为妻,必须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



如果王室的男人是拉着王国前进的强力手臂,那么王室的女人就是找出正确道路的聪明头脑。人们都说原本处于散落亚鲁塔希大小岛屿的女人,是把男人捕捉回来的渔获贩售出去的生意人,聪慧的妻子是难以取代的珍宝。



桑可尔王国,是一个拥有多达数百个大小岛屿的海之王国。



以前,这片海域没有大王国,只有为了保护自己的岛屿免于从其他岛屿前来侵略的海盗的威胁,与邻近的岛屿组成同盟而已。男人一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纪,就会组成战士团保护岛屿,渔获少的时候就变身成海盗,攻入其他的海域。



传统有这么个习惯:要是工人靠不住,他们就会去别的岛屿或是大陆诸国——他们轻蔑地称之为拉休塔希“陆地”——捕捉奴隶带回来。即使桑可尔王国建立之后,立法禁止捕捉奴隶,但是,现在依然有暗中到他国捕捉奴隶的生意在进行着。



随着海盗这样互相攻打,强大的战士团逐渐控制了多数岛屿,形成了小型的王国。然而,虽说是国家,也不是像新悠果王国那样,将皇帝视为神明的后代崇拜,统合在此一基础上的国家,而是秉持着“如果能待在强悍的男人们底下,那么危急时刻就能得到保护,还有能扩展贸易通路这个好处”这样的想法,让人心甘情愿成为统治者的手下。



桑可尔王室的祖先,也是在如此的战士团——站在其他岛屿的角度来看就是海盗——之中,靠着强悍的男人与聪慧的女人出类拔萃,迅速崭露头角,击溃其他的战士团,或是加以拉拢,然后建立了支配广大海域的王国。



可是,在王国成立已经过了大概一百二十年的此刻,讨海人的性情几乎没什么改变。海域不同,语言也不同,也有人根本只会说个几句共通语言桑可尔语而已。



遭到桑可尔王国吞并的十二个小国的国王们,现在虽然只不过是桑可尔王国的地方领主,但还是拥有跟以前一样的“看岛人”的称呼,底下的战士团依旧保有着身为亚鲁塔希·休黎“海之兄弟”的牵绊。而且,那十二名“看岛人”,现在还得到许可,能向自己势力范围内的人民征税,雇用底下的士兵。



不过相对的,桑可尔王室会向他们这些看岛人课税,并且从各岛征兵,建立起强力王国军的基础。他们的子孙在京城土生土长,世世代代都担任王国军的士兵,再从那些元老士兵中,选出统帅王国军的将军。总括这些将军的人,则是国王的弟弟担任的大将军。那些看岛人也必须听命于大将军。



随着桑可尔王国日益壮大,看岛人也无须再担心他国侵略或是海盗袭击,可以放心做生意,跟其他国家的贸易通路也顺利扩大。机灵多谋的看岛人,变成了富裕的海洋商人,借着他们缴来符合利益的税租给王室,桑可尔王室也再度累积财富,变得有钱起来。



即使如此,也还是有讨厌桑可尔王室的统治的人。有的人离开故乡之岛,移居到王国之外的岛屿去。也有生在船上,在岛屿之间旅行,将来有一天会死在船上的拉夏洛“随海浪迹之民”。他们没有缴税,就算有三个儿子,也不会把其中一个送到王室当兵,另一个送到看岛人那里当兵。



桑可尔王室虽没把这些人当臣民保护,但也没有加以处罚。身处王室底下而获得的利益,还有与王室成员的人际关系的牵绊等等,逐渐将桑可尔这一个王国整合为一体。



然后,还有连接看岛人与王室的更重要的牵绊,诞生于王室女性的婚姻上。



看岛人虽然永远都受到桑可尔王室的监视,可是,他们一路走来没有反抗意图的原因,就是靠着他们的妻子,能够获得当个小小看岛人死都不可能得到的庞大利益或是名誉等等。



看岛人反而害怕得罪妻子。因为决定王国地方领主看岛人的权限,掌握在流着王室血液的妻子手中。



倘若,妻子判断丈夫不适合担任看岛人,只要在人称“女人集会”的桑可尔王室女性会议中提出且获得赞成,就可以跟丈夫离婚,选一个能力更优秀的男人再婚,让新丈夫成为看岛人。



要替换看岛人的时候,“女人集会”也会在王宫召开。会从身上留着桑可尔王室血液的众多女性之中,挑选出对王室忠心耿耿的聪慧女性,再把挑选新看岛人当丈夫的重责大任托付给她。



流着王室血液的女性,可说是王国的核心。所以,她们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彻底接受良好教育。国王的女儿当然如此,即使是看到人的女儿或表姐妹也一样,都是一到四岁就送去王宫。一年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故乡的岛屿和父母亲一起生活的。一旦过了十二岁,她们就会巡回桑可尔王国之内的大小岛屿,慢慢学习每座岛屿各自的由来发展。



她们是其他国家那些成长于深闺,既无知识也无经验的贵族女性所不能相提并论的。



现在的桑可尔国王有两个王子与三位公主。长男卡尔南、长女卡莉娜与次女洛克萨娜已经结婚,还没结婚的公主就只有萨尔娜一个人。



塔鲁桑一边将漂亮腰带解开,一边说道:



“姐姐,我对兄长所言生气的原因,该怎么说才好呢,是因为那个恰克慕太子,正好是我不想当的那种王子。



我们从小时候开始,不久被教育说要靠自己的双脚站立吗?不能把王国视为保护自己的盾牌,要把自己当成是保护王国的盾牌才对。我为了获得成为亡国之盾的能力,一路走来都努力锻炼自己。要是我能处在王国的羽翼之下舒服度日,应该真的可以变成洁白的美丽珍珠吧。但是,这种人在危急的时候,有办法成为国家的盾牌吗?



据说那位太子,好像身份地位低下的人一定不能看到他的眼睛之类的,除了跟我们打招呼之外,一直都用块薄布遮住自己的脸。那家伙,难道也总是透过布去看自己的人民吗!”



一想到恰克慕太子那白净的脸,一把心头火又烧了起来。



“我根本就搞不懂那种会让牛拉车的人脑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呀,姐姐。那是牛耶!用四匹马一组的车辆,可以早很多到达呀。



跟教养出那种太子的国家当同盟,真的对我国有什么好处吗?”



就在挑明这么说的时候,周围突然闹哄哄了起来。因为要参加武术表演的士兵们完成准备,为了迎接塔鲁桑,已经进入休息室了。



塔鲁桑一进到休息室,士兵们立刻微笑对他行礼。每个男人都全身晒得皮肤黝黑,身强体壮。他们是选自王国军士兵的拳击高手。



虽然隶属的队伍各不相同,但同为修炼拳击的伙伴,他们跟塔鲁桑都很熟。塔鲁桑是这里头年纪最轻的,不过体格与拳击本领和年长的士兵相较,可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塔鲁桑直属的卫兵当然不用说,属于其他队伍的士兵们,也都对塔鲁桑抱持敬意与共同意识。



其中一位最年长的士兵,看了看做好武术表演正是装扮的塔鲁桑后,感慨地说:



“殿下,您这身打扮真是好看。殿下,您真的……跟由南大人十分相像。”



沉默在士兵之间扩散开来。国王之弟,以大将军的身份威名满天下,集桑可尔王国士兵的尊敬和信赖于一身的由南,因急病去世还不到两年。塔鲁桑的卫兵都知道,没有儿子的由南,把塔鲁桑当亲生儿子疼爱照顾,所以很多人都将由南生前的身影重叠到塔鲁桑身上。



塔鲁桑尽管听了开心,但又不好意思,两道浓眉紧皱起来。



“……谢谢夸奖。希望不只是外表相像,我也能表演出跟叔父一样的完美拳击就好了。”



“殿下的武术,一定会吓破各国嘉宾的胆子的!殿下有多行,我们自己人最清楚了。”



塔鲁桑直属的年轻卫兵这么说,并露出微笑。



“每次练习的时候,殿下的拳头打出来的淤血,可是严重到这种破胸甲都藏不住呢。”



仔细一看,确实在没有胸甲的腹部一带,有几处已经发黑的淤血,塔鲁桑不由得哈哈大笑。



“下手这么重,不好意思啦。下次我会只瞄准有胸甲的地方出拳。”



说完,塔鲁桑拍了拍年轻卫兵的肩膀。



“好了,我们走吧。去让异国的那些家伙,瞧瞧我们桑可尔的力量!”



士兵们大声应和。塔鲁桑一迈出脚步,他们就全体跟随其后。一边走着,塔鲁桑紧紧缠上拳带的两个拳头还一边互打。



——那位太子,应该没揍过人,也没被人揍过吧。



这拳头要是赏到那张白净的脸庞上,不知道他会有什么表情?即使满脸鼻血,他还是可以保有优雅的态度吗?塔鲁桑的嘴唇,浮现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坐在设置于王宫中庭的贵宾席,恰克慕感觉到汗水沿着背部滑落。明明时值冬季,这个国家却如此炎热。透过罩在头上的薄布望着眼前延伸正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恰克慕觉得有点头昏眼花。



——跟我国的王宫,真是天差地远呀。



想起有如重重沉淀着深山般宁静的故乡王宫,恰克慕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桑可尔王宫,实际上是开放式的。大大的门加上大大的窗户,形成了不论身处何方都能感受到吹拂的风的构造。白色墙壁替蔚蓝的海天清楚镶边,凝视太久的话似乎会双眼发疼。而且,还有这股花香味!缠绕在面对中庭的宫殿门柱上,仿佛在燃烧的成片红花,将整座宫殿包覆在浓厚甜美的香味中。



现在恰克慕所在的广大中庭的中央有个水池。不对,那该怎么称呼才对?说是水池,又显得太大了。映照着天空,散发着美丽蓝色光芒的水面上,有多达十二艘的平底船。



“抱歉打扰到您了,恰克慕太子殿下。”



一个爽朗的女声,让恰克慕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因为右边的位子空着,本来以为是谁要来就座了,却只有个高瘦女人,,在三名侍女的服侍下,站在那个位子的后方。



她举止优雅,单膝弯曲行了个桑可尔式的礼。晒得黝黑光滑的肌肤上的大眼睛,散发着生气勃勃的光芒。褐色长发戴着模仿蔓藤与花朵做成的头带,宽松的薄布衣,系着一条镶嵌了小珍珠的腰带。肩膀则是显露在外面。



“我是萨尔娜。由衷感谢您从遥远的新悠果王国来参加家兄的登基大典。接下来在仪式的过程中,将由不才敝人陪在您的身边。”



恰克慕立刻起身,将薄布自脸上掀起。



“桑可而王室的萨尔娜公主,感谢您如此客气过来招呼。承蒙公主您亲自接待,我真的是过意不去。请您就座吧。”



萨尔娜笑眯眯地,在位子上坐下。一阵花香轻轻掠过恰克慕的脸颊。因为几乎没有跟同年龄层的女性在这么近的距离交谈过,恰克慕的内心感到万分紧张,但他没有表现在脸上。



新王登基大典,有许多来自各国的宾客到访。仿佛围绕中庭池子而摆设的座位,也坐了各国的王室贵族,他们的身边则坐着一眼就看得出是看岛人的妻子们。恰克慕心想,桑可尔王室这种安排同年龄曾女性负责接待的周密思虑,实在是教人敬佩。



“不过,您的悠果语说得真好呢,我吓了一大跳。”



“谢谢您的夸奖。这是王室成员从小时候开始就要学的‘友国’语言。”



恰克慕脸上浮现浅浅笑容。然后,以流利的桑可尔语说道:



“这样呀。我也是从小开始就学习桑可尔语,向往美丽的南方国家。”



萨尔娜的眉毛迅速地扬了扬。



“哦,我都不知道呢。我还以为悠果王室成员不会讲除了悠果语以外的语言。”



“皇帝陛下是只说悠果语没错。因为,皇帝陛下是国家的灵魂。但是,还是太子的时候,学习各国语言是惯例。语言,是灵魂的声音。要了解他国,就必须通晓该国语言。桑可尔语,是种美丽如歌的语言呢。”



萨尔娜的嘴角漾开了笑容。



“是呀。是种像歌一样夸张,大声说出口的语言呀。因为这是一种仿佛能渡过海洋,洪亮回荡的语言。”



萨尔娜迅速用手指着眼前延伸整片的水面。



“我们称此为‘路诺·亚鲁塔希’,意思是‘受围绕的海’。即使是在王宫里面,也不能不保有海洋。对桑可尔人来说,海洋就是如同母亲的存在。”



这么说完之后,萨尔娜想起了某件事,忍不住笑出来。



“我的弟弟塔鲁桑,小时候还跳到这里面去,抓鱼儿来玩呢。”



萨尔娜说着调皮弟弟事情时的表情,让恰克慕的心头暖暖的。原来也有能够这样说着自己弟弟的王族,他不由得羡慕起来。因为在他成长的世界中,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只不过是随时都有可能威胁自己性命的存在罢了。



“也许你会想,王子怎么会玩那种游戏,可是我们桑可尔王室呀,本来就是非常血气方刚的民族。接下来您即将看到的‘祝贺的武术表演’,也是将桑可尔王室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战斗取得群岛的历史仪式化之后,表现那种功勋的演出。”



这个时候,奇妙的笛声盖过他们交谈的声音而响了起来,虽然音阶稍微不准。



“请您看那边的‘海之门’。桑可尔的勇士们要进场了。”



皮肤晒成金黄色,身体强壮的男人们排成两列进入中庭。所有人除了拳头上缠着皮革带子,腰系装饰华丽的腰带,以及披着胸甲之外,身上什么东西都没穿。



看到站在队伍最前方,自豪地抬头挺胸的少年后,恰克慕感到些许讶异。他记得,那少年确实是昨天傍晚,随同即将登基的卡尔南王子一起向他打招呼的王子。



“那位站在最前面的人,是不是塔鲁桑王子?”



“是的。塔鲁桑是我国屈指可数的拳击高手。”



恰克慕的内心,再度涌现一种羡慕的感觉。尽管贵为王子,还是能够进行武术表演祝贺兄长的登基。恰克慕打从心底羡慕这样的自由。



笛子的音色变得格外高亢。



“桑可尔王塔弗姆尔,和卡尔南王子要入场了。”



萨尔娜低声说完,随即站了起来。恰克慕也跟着起身。



高大的桑可尔王,以及新王登基的主角卡尔南王子,牵着年幼长男的手,领着怀里抱着刚诞生没多久的次男的王妃,现身在王宫北侧的“空之门”。



宾客们一同鼓掌,欢迎桑可尔王一家人。



“各位‘友国’的至高者,欢迎来参加敝国的王权转移仪式。接下来在典礼进行的时候,请各位一同与敝国分享这份喜悦。”



桑可尔王的声音洪亮得教人吃惊,朗朗在中庭里扩散开来。掌声也变得更大了。



“现在马上让我们来观赏第一个祝贺仪式‘祝贺的武术表演’吧。担任演出的,是敝国最强的拳击高手们。虽然是有点粗鲁的祝贺仪式,不过这是赞扬在桑可尔境内一路克服波涛汹涌的大海走来的英勇雄壮。请各位慢慢欣赏。”



十二名男子向来宾行礼后,两个队伍各自分散到“受围绕的海”的两侧,面对面站着。



塔鲁桑王子站在恰克慕面前,深深一鞠躬。恰克慕也恭敬回礼。浓眉大眼的塔鲁桑,迅速转身背对恰克慕,再次面向“受围绕的海”。



笛音消失了,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响彻四方的鼓声。



随即,男人们的身体跃向空中——男人们的身体,在空中描绘出弧线,跳上停在“受围绕的海”上的船。平底船着实往下沉了好一些后,才浮起来。男人们靠着绝妙的平衡感,脚步毫无移动,稳固站在摇晃的船上。



“咚——”的鼓声响起。然后,男人们的身体再度跃过空中,与对面的男人们在空中身体交错,缠着皮革带子的拳头击打身体的声音在空中传来。



配合着“咚、咚、咚——”逐渐加快的鼓声,男人们朝着敌人的船跳过去,错身而过的时候,用拳头打击敌人,同时防守敌人的拳头,再降落到船上。



那让人想象不到是人类既能的轻巧身体与平衡感,深深吸引住观众的目光。



恰克慕也看这场武术表演看到目不转睛。



——看到正在战斗的人所展现出来的行动……



耳朵深处,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注意力不可以只关注在一个点上,要看整体。就像河里面有石头所以水流会转弯一样,人的动作,也会因为面对的方向而自然显现。只要注意看整体,就可以在对方攻击逼近之前看破。



(……帕尔莎。)



恰克慕拼命压抑着,不让涌上胸口的怀念之情表现在脸上。因为曾经保护过他的女保镖的面貌,在心中浮现了。



帕尔莎曾经教过恰克慕,在亢帕尔王国流传的,一种叫做“齐基”的赤手武术。那种适合用于实战的攻防一体武术,虽然都是些妨碍对方的小招式,但这三年之间,恰克慕只要一个人独处,就会偷偷反复练习那一整套招式。对恰克慕来说,与其说那么做是武术练习,不如说是重温与帕尔莎等人共度时光的回忆的手段。



随着时光流逝,不知不觉中,那一套防身武术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甚至达到无须思考身体就能行动的程度。虽然心想总有一天要让帕尔莎看看自己进步很多,不过,这应该是无法实现的梦想吧。



即使疲劳逐渐浮现,男人们的身体剧烈摇晃的次数增加了,可是塔鲁桑王子的动作依然从容不迫。



水花溅得老高。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被打落到水中消失不见,一会儿后才浮出来,难为情地摇头甩水。其中也有人流鼻血了。观众忍不住发出叹息。



一旦平衡感不再,接着就如雪崩一般,男人们的动作开始乱了起来。每当男人们身体交错的时候,就会有一、两个人掉进水里,剩下的只有包括塔鲁桑王子在内的三个人而已。



“咚咚咚——”,鼓声接连响起,那三位勇士,头也不回地在船舷一蹬,就从空中朝着后方降落。看到跃过空中回到这边岸上的塔鲁桑王子背部的瞬间,恰克慕的身体因为吃惊而动了一下。







全身热得仿佛在燃烧。大鼓的声音敲打一声、又一声……错身而过,毫不留情地攻击过来的男人们的拳头,一拳又一拳……塔鲁桑情绪亢奋激昂。力量从全身四处涌现出来。塔鲁桑在内心呐喊。



(兄长,您看看我!请你替我这优点不是受壳保护的珍珠,而是划破空中的鱼叉的弟弟感到高兴吧!)



进关肩膀传来遭到男人拳头击中而流窜全身的撞击感,可是塔鲁桑毫无畏惧,朝着那个男人的头部侧面而重重出拳。看见男人飞得远远的然后掉进水里,喜悦的心情从全身涌出。



(珍珠那种东西,要是没有外面的壳,到底会有多脆弱,兄长您就亲眼看个清楚吧。)



表演结束的鼓声响起的瞬间,塔鲁桑双脚一蹬船舷,身体飞过空中。然后,他在整场武术表演进行的过程中一直偷偷观察的恰克慕太子的前面着地,却因为着地失败脚步不稳,身体朝着背后倾倒,手脚胡乱挣扎,一个反拳就朝着恰克慕太子挥下。



就在塔鲁桑以为拳头要打中柔软的脸颊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有个坚硬的物体把自己的拳头挥开。紧接着,某个人用强大的力量紧紧抱住他那仰着向后倒的身体。



塔鲁桑跟抱住他的人四目交会——塔鲁桑与恰克慕,彼此的眼里都浮现惊讶,一时之间,两个人就像是结冰一般凝视着对方。



“塔鲁桑!你真是太没礼貌了!”



萨尔娜起身,气喘吁吁地说。整个中庭鸦雀无声,关注着这场没料想到的意外。桑可尔王与卡尔南王子慌张地站起来。



“太可怕了!恰克慕太子殿下,您有受伤吗?”



人在恰克慕的后方,因为座位背后这个位置行动不便的缘故,导致本来应该要保护太子却来不及出手的那些护卫的近卫兵,因为替自己的疏失感到愧疚而脸色发白。



恰克慕本人倒是不知道这短短片刻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愣在原地。



他回神过来,发现由于熟稔的武术的帮助,让他立刻挥开了塔鲁桑纳朝着他飞过来的拳头,且接住了塔鲁桑倒下的身体,跟塔鲁桑对上了眼。现在他才感受到,塔鲁桑那强壮的巨大身躯有多么沉重。



尽管塔鲁桑的眼中浮现出吃惊的眼神,但马上转变成耻辱与愤怒的色泽。塔鲁桑连双耳都涨得通红。接着突然察觉到,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严重。



对方是同盟国的太子。虽然以“无法避免的意外”为借口应该就能躲掉责任。但即使是意外,在祝贺活动的第一天,主办国的王子就造成受邀前来参加的他国太子重伤,这可说是非常严重的疏失。突然看清自己那放任愤怒而不把结果当一回事的态度有多幼稚,塔鲁桑不禁全身发抖,就在恰克慕太子的面前跪了下去。



塔鲁桑回身过来,发现兄长与父亲正从上朝下看着自己。看到他们脸上浮现出来的表情,让塔鲁桑的胃紧紧收缩。就在此时,头上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武术表演真的好厉害。虽然最后跌倒了,不过这也是很正常的。”



恰克慕太子,专注凝视着塔鲁桑的眼睛。



“请各位放心,我毫发无伤。因为塔鲁桑王子就算自己失去身体平衡那么严重的时候,还挂念到我的安危。”



恰克慕以冷静的声音说道。实在想不到,这跟在一时半刻之前还吃惊地睁大双眼的少年是同一个人。他对着担心地看着他的桑可尔王微笑。



“我真的观赏了一场非常好的武术表演。最后,连我都能够参与,真是莫大的荣幸。敝国新悠果王国,在危急的时刻,也会像这样好好保护塔鲁桑王子的后方的。”



恰克慕面带微笑的话语,让观众的紧张情绪得到缓和,笑声与掌声四起。



桑可尔王与卡尔南王子松了一口气,打从心底感谢巧妙处理这个意外的恰克慕,接着回到座位上去。但是,只有塔鲁桑因为耻辱而全身发抖。恰克慕的高超机灵反应,实在是狠狠地把塔鲁桑当成了小丑。塔鲁桑死命地压抑着气得七窍生烟的感觉。



这仿佛是落下一块布幕般,能够轻易就隐藏住自己的情绪,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塔鲁桑虽然很恨这个身为太子的少年,不过他也很清楚这不过是把别人的好意当成恶意。于是,塔鲁桑决定要压抑住内心中那有如痛苦挣扎的发狂野兽般的愤怒。他不想认定自己是个悲惨到会任凭曲解别人好意的念头控制的男人。



乐师再度开始表演,参加武术表演的男人们重新整队。



“非常抱歉。”



对着就像是硬挤出声音道歉,深深一鞠躬后打算回到队伍中的塔鲁桑,恰克慕不由得小声地说道:



“我……”



恰克慕看着回过头来的塔鲁桑的双眼。



“不希望这种无聊的小事,成为我们之间的疙瘩。”



塔鲁桑皱起眉头,凝视肤色白净的太子那双黑色的眼睛。



察觉到太子的眼中浮现出一种自我厌恶的神色,塔鲁桑吓了一大跳。觉得自己说大话,很没用又很丢脸的这种情绪,也在恰克慕些微紧闭的嘴角显现出来——恰克慕那超然俯瞰一切的表情消失了,塔鲁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属于同年纪少年的表情。



一时之间沉默望着恰克慕的塔鲁桑,不久后简短回应道:



“我也是。”



接着,对恰克慕行礼之后要离开前,又忽然再次回头。



“恰克慕太子殿下,请问您学的是哪种武术?”



恰克慕的双眼亮了起来。那一瞬间,恰克慕给人的印象为之一变。



“让我告诉您这个故事吧。如果,您在仪式进行的时候能空出时间的话。”



塔鲁桑果断地一鞠躬后,便回到男人的队伍里去了。



3)吹向“花之亭”的风



夕阳的光辉,将“花之亭”染成了金色。位在王宫的西方边缘,突出于海角最前端的这座亭子,是桑可尔人称“关键的女人们”的女性们休息的地方。



所谓的“关键女人”,就是在拥有王族血统的女性之中,位居特别高的女性,公主或王妃当然不用多说,看岛人的妻子也一样,都具备身处这个领域的资格。



这座亭子,只是以六根大柱支撑着半球形的屋顶,没有墙壁,南方与西方是峭立的山崖,地下室一整片延伸出去,波涛汹涌拍打着岸边的大海。东方与北方则是与花朵盛开的王宫相邻的庭院,完全没有人可以躲藏的阴影处。也就是说,这里不只是单纯的休息处,同时也是无人能够偷偷靠近的密谈场所。



亭子的地面铺满白色的磨石子,中央有座六角形的池子,从花园流过来的清水累积在池子里,再从那里沿着窄细的沟渠发出潺潺水声,经由海角的前端流入海中。



傍晚的海风吹来的海水味,与花园绽放的兰葛娜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再加上以各随己意的姿势正在放松身心的女人们的香水味。



现在,这座亭子里,除了卡尔南王子的妻子外,“关键的女人们”全都到齐了。卡尔南王子的妻子紫娜,由于刚生完第二王子而身体不适,目前依然是除了正式活动外一概不出席的状态。



国王的次女洛克萨娜,喝了一口闻起来有花香味的酒,出神地低声说道:



“啊,真好喝。洛喀理纳果然要加冰块才对味。要不是在京城,哪喝得到这种奢侈美酒。在我们诺拉木岛呀,虽然是要什么有什么,不过就是没冰块。”



从制冰的北国运送到遥远的桑可尔,然后存放在海角洞窟制成的冰室中保管的冰块,是王宫内少数人才能尝得到的奢侈品。



每个都是身材苗条、长手长脚的女人,今天的话题是对自己担任接待人员所负责的各国宾客品头论足一番。



“萨尔娜,你运气真好。恰克慕太子虽然长得白白净净,不过还挺有男子气概的嘛。”



对着洛克萨娜闭起单眼,萨尔娜苦笑道。



“是呀,确实如此。他呀……美到让人吃惊得睁大眼睛呢。”



女人们笑成一团。



“真生动的形容。桑可尔的男人强壮是强壮啦,不过找不到那种眼神带着神秘感的男人。”



“我比较喜欢太子旁边那个年轻人。个子高高的,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



“哦,那是太子商量事情的人。据说他是新悠果王国的‘星之宫’的英才。‘星之宫’的每个人听说都拥有可以成为幕后引导那个国家的圣导师的能力,好好接待他没有坏处的。”



堂姐妹与姑姑们这样交谈的时候,发觉到国王长女卡莉娜独自陷入沉思,萨尔娜悄悄起身,到长姐的身边坐下。



“姐姐,您在担心什么呢?”



卡莉娜嘴唇浮现轻轻的笑。然后,双眼忽然变成了下定某种决心的神色。她抬起头,对女人们说道:



“大家听我说,我有件很挂念的事。”



女人们停下各自的对话看着卡莉娜。卡莉娜虽然只有二十四岁,但由于个性沉着冷静,所以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这群女人的领导者般的存在。



“请问大家,有没有人觉得我丈夫的举止跟平常不太一样?”



看到好几个人苦笑的表情,卡莉娜摇摇头。



“错不了的。他可能有外遇了。”



洛克萨娜一边把玩酒器,一边困惑地侧着头。



“说具体一点,是怎样的感觉呀?”



“例如,说是为了比赛正在训练,所以放信鸽出去的次数增加了,还再三跟从南方大陆来扩展新的商业的客人进行密商。”



大部分女人们的表情迅速转暗。看到这样,卡莉娜尖声说道:



“你们有头绪吗?”



一个姑姑耸了耸肩。



“这事有那么要紧吗?有新商人从南方过来,这很平常呀。男人们喜欢秘密使用信鸽也很常见呀。以我自己的情况来说,差不多从去年开始,就像你说的那样,也觉得我丈夫放信鸽出去的次数变多了,其实,我已经试着跟他确认过了。虽然我想大家都是这样啦,不过因为我先给了看鸽人一大笔钱,要他将信鸽送出去的信件都先让我过目,所以正在进行怎样的信件来往,我都瞭若指掌。结果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



“……姑姑,我认为放信鸽出去的次数变多,只是一种障眼法。是要让人把注意力转到那边去,提高警觉然后进行确认,最后再让人放心下来的手段。”



在女人们的吵杂声中,卡莉娜继续说着:



“我也是因为去年开始,丈夫放信鸽的次数实在太多,所以提高了警觉。可是,他说的是在做比赛的训练,放出去的鸽子并没有携带信件,带回来的信件也没有可疑的地方。就在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有一个装卸货物的工人,拿了这种东西给我。”



卡莉娜拿出来的,是个小小的黑色焦油块。一边从已经切成两半的焦油块中拔出张白纸,卡莉那一边说道:



“那个工人是个聪明男人。来自南方达路休帝国的船只抵达的晚上,他发现有个船员从宴席溜出去,于是就跟踪对方。他看到船员走到锚缆那边,心想可能是要去确认锚有没有下好,结果就在那时候,船员居然一溜烟潜入海中。等了一下子之后,那个船员虽然回到岸上,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宿舍去了,不过工人实在觉得奇怪,就等到黎明后,自己也潜入那个船员潜入的那一带地方去调查。然后,就看到了这个东西牢牢塞在船锚的锁链里面。



真的是非常巧妙的高招呀。要是,前一晚船员没有察觉到那个船员的可疑行动,就会以为这只是一般的脏东西而没多加注意了。”



最年长的女人——王妃的母亲特拉娜,从背靠着的柱子站直身子,对卡莉娜招手。由于年纪大了,几乎都没有过问政事,但身为祖母与王妃——意即因为卡莉娜等人的母亲早逝,所以特拉娜的意见,至今依然受到王室女人们的倚重。卡莉娜站起来,在特拉娜的膝盖边坐下。聚集在周围的女人们纷纷拉长脖子看卡莉娜手中紧握着的白纸。



那张白纸上面只是挖了几个小洞,什么都没写。



“这是必须先解读暗号才看得懂的钥匙信件。”



卡莉娜低声说道。



“祖母,您说得没错,正是如此。我想送给我丈夫的飞鸽传书里,一定隐藏了要配合这个一起看的暗号文。”



特拉娜从纸张抬起头,看着卡莉娜。



“你没有去求证吗?”



“是的。因为我没有时间。这东西是在要出发到这里来的那天早晨找到的。”



特拉娜皱起眉头,轻轻摇头。



“……也许,差不多也到了男人要热血沸腾的时候了。桑可尔的男人,都是些要先用锁链锁住的,有点危险的男人。”



“怎么样?要告诉我们的丈夫说我们已经察觉到了,防范他们乱来吗?”



洛克萨娜一面看着姐姐与祖母,一面低声地说,但特拉娜摇头。



卡莉娜领会到特拉钠的意思。



“我们反而要装成没有发觉的样子监视他们。谁是主谋,谁跟谁联手,为了将来好,必须将这阴谋的源头查个水落石出。”



女人们的脸上浮现出了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无所畏惧的表情。他们可是喜欢狂风暴雨胜过风平浪静的桑可尔女人。看着这种的表情,特拉娜担心地说:



“以前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好几个看岛人联手,企图推翻王室的事情。可是,叛乱总是在成气候之前,他们自己就先闹内讧失败了。因为要争老大的位置。亚鲁塔系上多达数百座的岛屿,要整合为一股势力,可没那么容易。不过……我很在意南方大陆的商人也牵扯其中这一点。”



卡莉娜表情紧绷。



“没错。要说可疑的奇怪商人,是有好几个。例如说搭了藏有这张纸的船的悠果商人。那个男人与我丈夫开始做生意之后,飞鸽传书的次数就增加了。”



“悠果商人?不是达路休人吗?”



洛克萨娜一问,卡莉娜立刻点头。



“是呀。虽然搭的是达路休的商船,不过那样的长相确实是悠果人没错。达路休帝国征服悠果王国之后,也有的悠果人就变成了达路休帝国的臣民继续做生意。因为我对这历史有点兴趣,所以还有印象。”



“……这么一说,我丈夫也常跟悠果人做生意。”



撒感群岛的看岛人妻子这么说,洛克萨娜歪着头。



“是呀。但是要说到搭达路休商船过来的悠果人,也不是只有一个。我们说的不见得是同一个人。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我想想看喔,好像是叫多库姆吧。”



“姐姐您觉得可疑的男人,也是这个名字吗?”



“不是。我记得他是叫拉斯古的样子。不过名字这种东西,要取几个就有几个呀。那个悠果人,说不定也跟这事情有瓜葛——可是,如果有个暗地里操纵我们的丈夫,正在进行什么大计划的人在幕后,那就非找出来不可。”



女人们纷纷点头。虽然各自都是性格强悍的女人,但在跟王国未来有关的事情上,她们从小就受到教育要同心协力一同前进。



特拉娜低声地说道:



“卡莉娜。我老了,脑袋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灵光了。大家就要靠你了。请你担任大家的首领,好好听取大家的意见,好好行动。



在新王要即位的这个时候,看岛人出现了不知道目的是什么的可疑举动。再加上,你的丈夫带着‘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已经快要到这里了……‘纳由古尔·来塔之眼’!我曾经看过一次,实在是让人很不舒服的东西。



我真的觉得,有暴风雨正在逼近我们。请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太阳仿佛要被大海吸入一般,眼看着沉了下去。女人们望着天色渐暗的大海,暂时陷入了沉思。



4)交易



王室的女人们在王宫的亭子看夕阳的时候,拉夏洛“随海浪迹之民”的女儿思黎纳,也正在航行于大海的小小屋船上,独自一个人望着同一个夕阳。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打从突然遇袭,跟父亲他们分开的那一天开始,自己的命运居然有了如此巨大的转变,她到现在都还难以置信。虚幻的感觉就像是正在漫长的梦境里徘徊一半。



那可怕的日子的当晚,思黎纳在无人岛沙滩上的向喀拉丛里过了一晚。



因为游了非常久的一段时间,所以她累得不得了,一倒进向喀拉丛中就睡着了,但一整晚都为恶梦所苦。胸口满是悲伤,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茫然望着透过向喀拉绿色的叶子照下来的白色光芒。然后,想起父亲、拉夕与拉洽,忍不住哭了起来。



虽然父亲说“快逃”,可是没有船的思黎纳,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逃脱呢。不仅如此,这座无人岛没有淡水。只能想办法到最近的拉斯岛去,可是昨天那艘恐怖的船,就是从拉斯岛那边过来的。说起来,为什么桑可尔的士兵会在商船上,而且还攻击拉夏洛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思黎纳完全摸不着头绪。



要怎么做,才能救父亲他们?不管怎么想,就只能想到去拉斯岛这个方法而已。要是因此被抓被杀,也是莫可奈何。就孤注一掷去拉斯岛看看吧。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从海上传来了好几艘小船摇橹前进的声音。



吓了一跳,思黎纳从向喀拉丛探头出去,看着海的方向。载了士兵的五艘小船正沿着海面靠近。在船尾摇橹的人,从动作看来,感觉很像是拉夏洛。



看起来士兵们的手上拿着弓箭。他们互相说话,看着沙滩。



思黎纳悄悄把身体钻进向喀拉丛更深处。那些人是来找她的吗?有可能是这样。或者,不只是来找思黎纳,而是要来找所有活下来游到岛上的人。



要是他们上岸搜索,一切就完了。昨天,思黎纳走上来的足迹可能还留在沙滩上。只要涨潮的话他们就不会上岸搜索,思黎纳或许就能得救。全身僵硬的思黎纳,竖起耳朵专心听着小船的声音。然后,她注意到了某件事情。



工、叩叩、叩叩叩、工工。



船橹敲打船舷的声音,听起来确实是拉夏洛的“橹语”。所谓的“橹语”,是为了有什么状况的时候,只有拉夏洛才懂的暗号。从小她就学会了。思黎纳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耳朵,死命要听懂“撸语”。



——有人活着吗?有人活着的话,就在月亮出来的时候到沙滩上。



——有人活着吗?有人活着的话,就在月亮出来的时候到沙滩上。



一边重复了这句话好几次,小船一边逐渐远去。



应该是同伴的拉夏洛伸出援手了吧,希望是如此。思黎纳双手紧握。



感觉起来,到月亮出来的时间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思黎纳在无人岛中到处走动打发时间。吃了树木的果实,从缠绕在树木的藤蔓里,吸出了一点点水润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