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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2 / 2)


京极堂粗暴地说道,将笔记本啪地扔到桌上。



「没办法,这又不是会议纪录和资料,是日记。也不是为了让什么人看的东西。」



「但可能会写这些吗?即使假想的对象是自己或什么的,世上不会有那种不以读得懂为前提而写的文章吧!这本日记最清楚的只有天气吧。如果这些记述能够令人明了地想起当时状况,那不写日记什么的就能明了地想起来陋!真是拉拉杂杂不明确的文章!」



「别这么生气。日记这玩意儿就这么回事。像你这种性格的人可能无法理解,不过,藤牧氏的日记还算是好的呢。我呀,如果开始写,大概一个月都没办法持续。二十多年来都不间断地写日记的精神力量,我认为值得称赞,而不是贬损吧。」



「你说什么风凉话呀。这可是极少数、唯一的线索呢。你说大约有二十多年不间断地写什么的,但是昭和元年,他才四岁或五岁,还不是会写日记的年龄吧。对了。很奇怪,非常奇怪。」



京极堂搔了搔头以后,从那一捆日记中,抽出昭和元年。就在这时,堆积着的日记滑落似地倒塌,日记全散落在桌上了。京极堂毫不介意地打开散落的日记,只读了两三行就立刻阖上,说道:



「啊,你为什么要带这些来,这叫做轻举妄动!我无法读这些东西,这不是藤牧母亲的东西吗?」



是这样的吗?冷静地思考后确定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提到以前的日记很重要的正是京极堂呀。当我近似辩解地如此说道时,朋友眉毛上扬、丢出话来:



「我说的是昭和十五、六年的东西。我想读的是他的告白,不是他母亲的手记。这些东西反正藤牧本人藏在内心就好了,并不是咱们非读不可的东西。」



京极堂从堆积着的日记当中,很快地桃选出几本看起来像藤牧母亲所写的东西。



「说起来,这日记很清楚地记录着幼年时藤牧氏的成长。昭和八年的年尾……他十一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临死以前也写了日记,是在临终前交给了藤牧。他继承了母亲的意志,从那以后十八年以来,他当作自己的日记持续地写了下来。」



这时,像是插在日记里的纸片飘了下来,是旧照片。照片上是穿和服的女性。和服……是久远寺凉子吗?



「那,那是久远寺……」



「嗯,这是他的母亲大人,怎么?难道像久远寺千金吗?」



京极堂打断了我的话说道。看成是凉子的确误认了。照片上的人是个陌生的妇女,膝盖上坐着的孩子像是年幼时的藤牧氏。是一个优雅的女性,楚楚可怜的模样,虽不是格外地像凉子,但觉得说像还真像哩。我坦白地说出内心的感觉。



「连话也说不清楚。像哪一个,姐姐?妹妹?」



「姐姐和妹妹长得很像,像谁还不都一样。」



我说道,搪塞了过去。



不,不一样。如果是印在黑白的印画纸上,那就不是梗子、应该是凉子。



「也许谈不上恋母情结,不过我所知道的藤牧氏相当地倾慕这个母亲。因为他说过年幼就没有父亲,所以更加如此吧……他说不定企图从久远寺梗子的身上,追寻母亲的风貌。」



铃--,风铃响起。



以风铃为暗号似的,蝉声同时开始叫了起来。



我们短暂地沉默了。



「可是,关口君,那个产女(ubume)的事……」



他有意歇息了的关系吧,京极堂整理了散乱的日记以后,在香烟上点燃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后改变话题。



「石燕将产女写成『姑获鸟』,毕竟是根据《和汉三才图会》,原来,《三才图会》虽写姑获鸟但它念成『ubumetori』,是鸟的一种。所以我想起来了,那是在常陆(译注:今次城县)一带流行的民间传说。传说晚上晾着初生婴儿的衣服后,就会飞过来,是一种会把有毒的奶沾上衣服的怪鸟。这种鸟的名字叫『ubumetori』动。如果是这个传说,那就跟中国的姑获鸟比较接近。那就成了『穿着羽毛的鸟』,而且听说会在掳走的初生女婴的衣服上沾上自己的血作为标志。很相似。但是一般谈到产女是鸟的时候,其根据大多是以啼声为主。水鸟的哭声的确像婴儿,《诸国百物语》等书里的怪物,也是发出哟哪哟哪那种令人恐惧的婴儿声。谣传这就是产女,但是,报纸报导当英雄好汉出马去捕捉了后,才发现啥都不是,原来真面目是『青鹭』。不过,如果从啼声来联想,那应该不是母亲而是婴儿的声音。但是,画里的多半描绘的是母亲,总觉得很奇怪,所以我才想起这些事情来。」



京极堂拿起放在榻榻米上看起来很旧的线装古书。



「西鹤(译注:井原西鹤,一六四二--一六九三年,江户前期的作家,著名作品有《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好色五人女》等)所写的《好色一代女》卷之六,在这本书最后的段落,主角被姑获鸟所困扰,但那姑获鸟是婴儿。是堕胎了的婴儿们排列着发泄怨恨呢。」



--青蛙脸的婴儿。



「听好。……穿着莲叶似的孩童的面貌,腰部以下都沾满了血,有九十五、六个并肩排列,声音不间断地哭着,欧巴雷唷欧巴雷唷,这应该就是传闻中的产女……」



真令人毛骨悚然,背上微寒。京极堂极乐见我的反应似的,继续说道:



「罩着的莲花的叶子是胎盘。水子(译注:指刚出生的婴儿)作祟的概念虽并非从久远以前就有,但可说是原型。而且,还是出现了将近一百人呢。因此啼声和母鸟没有什么不同,叫着『欧巴雷』。这和被称作『欧巴良』的妖怪一样。这是俗话说的『背妖怪』。在外形上,和叫做『川赤子』和『好哭』的妖怪也很近呢。在长崎一带,产女指的是海怪,而且在越后(译注:今新泻县)性质虽相同,但形状是蜘蛛。这么一来,『产女』这种怪东西的轮廓就变得非常暖昧了。」



「你大前天不是说产女不是幽灵,而是一种『因生产而死的孕妇的遗憾』的概念吗?」



「是呀。不过,你想想看,死掉的人本身不会有『遗憾』的,感到遗憾的是被留下来活着的人才会有。」



「因为心怀留恋而死,所以才觉得遗憾吧。」



「不对唷。死人不会思考吧。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的人才会想到『真遗憾』。大致上,所谓怪异,普遍是生者所确认的。也就是说呀,决定怪异的主要因素,是活着的人。换句话说,是『看到怪异者』所做的决定。」



「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呢,男人所看到的产女是『女人』,女人所看到的产女是『婴儿』,只有声音的产女是『鸟』。然后,这些全都被认为是『相同的东西』。换句话说,与其说产女是『因生产而死的女子的遗憾』,不如以更宽广的范围来捉摸,才能理解。」



京极堂显出像是难以忍受似的泄了气似的表情,我开始错觉关于这个和事件应该毫无直接关系的民俗学考察,简直就像久远寺家发生事件的延长似的。身上感觉发冷。



「产女究竟是什么?」



「这是从人的母性和生物的母性的分歧中产生的、科研的,事到如今的矛盾感吧……一种生理性的厌憎感吧。」



京极堂望着走廊。蝉鸣突然停住了。



「你知道猴子的事吗?年长带着孩子的母猴,被浊流吞没了。那只猴子带着几乎不会游泳的幼猴和已经会游泳的小猴子。如果你是母亲,会救哪一只?」



「当然两只都救。」



「只能救一喽。」



「那就救小的那一只。大的会游泳了吧?」



「可是,母猴毫不犹豫地救了大的那一只。为什么?母猿已没有生殖的能力了,小小猴等到有生殖能力,还需要时间。在传宗接代方面,最合适的就是那只大的猴子。生物的母性就是这么回事。即使冒着危险救了小猴子,但并不知道包括自己能否活下来。但是,如果是大猴子,或然率就分外地高。个体的情爱,无法战胜遗传因子的命令。不,猿猴本来就不具备人所说的情爱了。身为生物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人不一样。传宗接代已不是独一无二的目的了。这到底称为文化?知性?人性?随便取什么名都可以,总之,万物之灵的骄傲已经建构在『另一个价值』上了。如果朝着相同的方向,那还好,但如果完全朝相反方向时,我们就会感到困惑。然后,为了弥补那个分歧也会发生怪异的事。」



「生物是为了生孩子而生存。于是,那孩子也为了生孩子而出生。但如此一来,就成为传宗接代本身才有意义,生存本身并没有意义了。生物究竟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就是■这么回事■!不,■老早■已是■这么回事■了!」



铃铃--,风铃泅泳在风中。



京极堂沉默地站起来后,从厨房倒来冰麦茶,然后要我喝。



「关口君,产女的话题未必没有用喽。」



他说道:



「被堕了胎的女子呢。关口君,不明了的暖昧模糊地藏在字里行间的,正是产女。」



「你想说什么呀?」



「所以呀。如果说藤牧和久远寺的千金之间,有了孩子,会怎样?虽然不出推理的范围,但并非不可能。」



「你是说梗子小姐怀孕了?」



「除夕夜的日记,写道『隐约觉得害怕的事成了事实』,如果指的是信里告知了怀孕一事怎样?深夜的幽会重复了二十多次,是非常可能发生的。」



「噢,所以他在一个月间烦恼到极致后,二月,出面求婚去了?」



「据院长说,他表示『有必须结婚的理由』,不是吗?这是没话说的理由吧。而且,日记的后半部写了……」



「可能死掉的孩子……对了,他结婚以后,不是想问出自己的孩子下落怎么了吗?不过,梗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了。所以才有记忆障碍的可疑吧。藤牧大概也很固执地问情书的事吧。当你提到情书时,她怎么说?」



--只有那个人知道的事,为什么会问和那个人一样的问题!



「嗯……原来如此,很合理。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不记得?……嗯,即使她失去了记忆……家人也不应该不知道吧。」



「不知道是堕胎,还是流产?假设家人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呢?藤牧的入赘是重整快倾颓的家运的绝好机会,在这种时候,我想对于女儿的过去会隐瞒吧。」



很合理。这个臆测是对的吧?比起到现在所听到的久远寺家的人们的任何证言,都更具有现实感。



「可是……」



京极堂混着叹息自言自语地说道:



「即使真是这样,还是觉得奇怪。虽然因为年轻而让小姐怀孕了,藤牧虽产生了罪恶感,但结果反正正式结婚了,那不就好了!他到最后仍无法割舍赎罪的念头。这很不对劲。说是带了很多钱来,但那以后的言谈举止……总觉得很怪。」



那时,玄关传来声音,好像是客人。京极堂念念有词地边说着,站了起来,边走出房间到了玄关。



客人是木场修太郎。



「什么啊,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呀?这个时间了,竟然店还不开门!俺还以为在里面自杀了呢。噢,在这里,关口队长,木场中士现在报到!」



木场和我在战争时,在南方的战线上是生死与共的关系。现在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是当我在每个学生都上战场的时代,领到的是少尉以上的阶级,率领着一个小队。另一方面,由于木场是经过磨练的职业军人,虽然有经历,但阶级在我之下。换句话说,木场是我的部下。在这种情况下,大体上实战经验很浅的上司会遭到欺负。但不知为什么,木场带领了我并支持了我。结果,在我的小队只留下木场和我,其他人都死了的悲惨结局之下,我们两人奇迹地存活并得以相偕踏上祖国的土地。



木场是在小石川开石头店的小开,和榎木津也是老朋友。他是个具有大树般厚实胸膛和粗大手腕的大个头男子。脸型也很严肃,异样突出的腮帮子、剪得短短有如铁丝般的刚硬头发、尖尖的鼻子,接近正方形的脸上,小眼睛和嘴巴点缀式地装点着,是异人之相。不过从那风采,很难想象他是个声音高亢的人。乍看第一印象很不好应付,可是实际上是个说话极机智的不可思议的男子。



「老爷您才是在这个时间登门造访,有啥事呀?警察不是比古书商和不卖钱的作家来得忙吗?」



京极堂拿出座垫给木场以后,一面动着那令人讨厌的嘴,到厨房拿出新的麦茶来。



我们称木场「老爷」,那倒不是因为木场是刑警,而是因为他整个人的感觉实在很像「老爷」。



「混帐!别把警官和蠢作家相提并论!嘿,今天早上,榎木津那笨蛋打了电话来,反正他就是那副德性,也搞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只一直说再这样下去,关会很惨,你去帮帮他吧!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好像是和久远寺医院有关。我一听,那可不能撒手不管,立刻到关的家去,关的老婆说人在这里,所以很亲切地飞快跑来了。知道了吧!」



木场一口气喋喋不休地说道,一口气把麦茶喝光了。



「听说因为和久远寺有关,所以不能撒手不管,又是怎么回事?」



京极堂问道。木场哼地鼻子发出声音,把卷在手中拿的像杂志似的东西,扔到桌上,说道:



「这个啦。一年半以前,俺负责侦办久远寺医院的婴儿失踪事件。这是刚才在中野车站前买的。」



杂志是取名《猎奇实话》的低级的不入流杂志。在色情的裸体画上面,印刷着颜色很鲜艳的活字。



■「食婴儿之鬼子母神,色情狂之女腹中所宿为鬼?或蛇?」■



被将了一军。我感到血冲上了脸。谣言竟然散布至此。在这个尖酸刻薄闲杂乱象的业界,到现在为止,这件事竟没有见报才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如斯的我本身,在两三天以前,其实也算是其中的一个。但是、但是,究竟是怎么回事?



京极堂愁眉苦脸地拿起那本杂志打开来,说道:



「老爷,那件婴儿失踪事件,到底是什么案子?」



「杂志上也写了呢。从大前年的夏天到年底,接连不断地发生了三件控诉案。应该是生出来的婴儿竟不见了呢!这不是很奇怪吗?发生在同一家医院唷。俺很快地接办了这个案子。不过呀,那个秃老头儿可真是个骗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胡扯说是误会,说每一个都是死产,骨头已经交出去了。然后,还出现个摆架子的老太婆,竟说虽然非常了解痛失孩子的悲哀,但如果因此借口找碴儿,那可给他们添麻烦了。如果只有一个人控诉,是有找麻烦的可能,不过,有三个人哩。有那么巧合的事吗?俺可要彻底地咬住不放哩。我本想取得搜查令后去搜索家宅呢。」



「那为什么没这么做?」



「那个唷,三件控诉案竟然都同时撤销了。这就更可疑了。不过,没有人控诉就不能搜查了。俺后悔得要命!」



--在那家发生失踪案件的医院里,还传出其他谣言。



--出生的婴儿不见了的事件,好像发生了几次。



啊,中村总编辑提到的谣言的根据,就是这个了。我觉得快受不了,覆盖着久远寺医院的阴影,出乎想象地很大、很深似的。



京极堂沉默了一会儿。他看了《猎奇实话》的报导,终于抬起脸来,将打开的杂志递给我。



「真恶劣。老爷,你一直都在看这玩意儿呀?」



「看什么是我的自由。只要能当作搜查参考用,佛经、胡乱涂写什么的我都看!而且,这还算是比较像样的呢。很明显地在写有关久远寺家事情的下流刊物,还出版了有好几本呢,但实在读不下去,所以才没有买。」



还有几本!出版了好几本吗?沸腾的情感是生气,还是其他什么?我无法判断。这种感觉很像在人前被羞辱了似的。



杂志的内容的确都是诽谤中伤。杂司谷的K医院(没必要连大写都写进去!)的女儿,一见到男人就紧紧抓住淫乱,其奇行怪径真非笔墨所能形容(一面如此写道,接着是冗长的有关性的描写),结果,夺取他人孩子,榨取生血、脂肪将之制成春药,其行非人道之至,杀死的婴儿不计其数,受其诅咒因而怀怪物胎儿,现在虽怀孕二十个月尚未生产,简直极尽怪异之能事,活像现代复活了的鬼子母神。



过份。太过份了。杂志还写道:



有此一说,对妻子之严重乱行已束手无策的丈夫,为阻止此种行为而使出一种名为『研欧欧那(音译,anoono)咒术』的中国魔法,但失败,反而将之全部喝进腹内。



「什么是研欧欧那咒术?」



我提出疑问。京极堂显得讶异,说道:



「中国周代有一个叫偃王的皇帝……确实听说是一个从蛋孵出来的人。身为贤名的君主施行了仁政,也留下他有怪异嗜好的传说。但是,那种施行了自己进到女人的腹中似的荒谬绝伦的魔法,究竟什么地方弄错了,我可很难相信!也许只有我不知道……尽管如此,用『现代复活了的鬼子母神』的表达方式也好,那种古怪的魔法也好,真是惊人的没有常识呢。」



京极堂苦笑了。如果连这个男人都不知道的话,那个恐怖的咒术八成是捏造的。那时,木场的表情很神妙,而且以令人难受的声音说道:



「哪,京极,俺以为鬼子母神是赐孩子的神呢,不对吗?是属于鬼恶魔之类的吗?否则为什么大家都去参拜呢?」



京极堂搔了两三次鼻头。这方面的话题正是他最擅长的,说道:



「老爷,鬼子母神本来叫『诃梨帝母』,是一个印度鬼神的妻子。别名叫『青色鬼』或『大药叉女』。直截了当地说,也叫『恶女』。令人吃惊的,她有五百个孩子。虽然这样,她还是每天偷别人的孩子吃掉,偷了就吃。被吃的那一方可难受呢。因此,佛祖出面了,把五百个孩子里,一个叫毕哩孕迦的藏起来。诃梨帝母悲叹着。从五百人变成四百九十九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但身为母亲只要一个不见了,总会担心,情绪狂乱地悲哀着。佛祖很庄严地现身了,告诫她:五百人里,只不过少了一人就那么悲伤,那你想想何况是只有一个孩子,还被你吃掉的人的心情……吃了一惊的诃梨帝母深深地垂下头去悔改,愿意重新饭依佛教,成为保护佛法的护法神。后来被当作佛祖的家族,让人供养,嗯,就是这么回事。」



「佛祖的裁决可真轻呢。如果是俺,那可不原谏,我会处极刑!」



「呀,这就是佛教的方法。老爷,像耶酥教那种不知通融、具有坚固结构的宗教,主要是游牧……侵略民族的宗教,为了求生存,某部分就必须好战。所以,彻底地弹压侵略地当地的信仰,攻击到体无完肤的程度。因此,将土地神变成恶魔、集会采主日式、祭祀则将之变形为黑弥撒。结果,在后世只留下了『反基督』(Antichrist)的形式。例如,以『主日的黑山羊』著名的叫包法梅德的恶魔,似乎曾藐视伊斯兰教。但是,佛教的结构非常有弹性。换句话说,也比较随便。但与其说佛教吸收了土著的宗教,不如说是融合了。在印度,也有婆罗门教和印度教等等,婆罗门教的众神们是『天』,印度教尊崇的神则以『明王』加以吸收。诃梨帝母也是其中的一个唷。刚才的话题出处就是根据佛典《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被数落了一次后,又结实地奉承了这个神之处,可高明呢。原来,神具有善恶两面是很普通的,由于普遍地有双重性,因此,纠正了恶的部分、褒奖好的方面就变得很容易。」



「总觉得光是听到就够头痛了。恐怖的入谷的鬼子母神。」



木场引用了蜀山人的双关语。但是,他本人连蜀山人的蜀字都不认得。



[呵,怎么说佛祖都是在教导人母爱,所以,才成了善神嘛!]



「不,那是不对的。诃梨帝母原本就是善神,即使作为授子、育子之守护神的也广受信仰。现在还有『天母』啦『母子爱』啦什么的别称,读了《南海寄归内法传》什么的,也是这么写着。换句话说,她的性格在与佛教相遇前、后也都首尾一贯,没有改变。」



京极堂一一地提到出处,甭提木场了,连我也没听说过那样的书。



「嘿,是好或不好,究竟是哪一种呀?」



木场愈来愈混乱似的,煞有介事地,泄了气。但是,京极堂宛如柳树迎风的模样,步调不乱轻描淡写地说道:



「两种都是吧。而且,从佛教的本源来看,大体上,拥有情爱会妨碍悟性。佛祖并没有告诫这样的事。」



「那是怎么回事?」



木场和我异口同声地出声。



「说起来,佛教就是在讲应该舍弃『爱』这个观念,因为『爱』可换说成是『执着』。舍弃所有的执着是前住如来的道路唯一的解脱。所以,把诃梨帝母的教训,解释为要人舍弃对孩子的执着也说不定。舍弃一切、皈依佛道的话,所有的罪业可以灭却,而且能够开悟……换句话说,就是亲莺(译注:一一七三--一二六二年,日本镰仓初期的僧,净土真宗的始祖)所说的境界,『善人亦可成佛,何况是恶人』!」



我把手中的杂志放在榻榻米上,不由得插了嘴:



「这么说来佛教是否定人性的喽。如果如你所说,刚才那个猴子的话题,不就接近开悟之道了吗?」



「对了!」



京极堂很干脆地答道:



「野兽由于不彷徨,所以也许更接近开悟的路。但野兽无法成佛。野兽不能舍弃之为野兽这个事实。不舍弃对生的执着就无法开悟。换句话说,原来,佛教之真意并非否定人性,而是超越人性,这么说比较正确。」



「那么,佛教就像是对着咱们说去死吧!」



我感到非常空虚。当然,之所以会这样,并非仅是母子鬼神的关系。



「并非是那么刹那性的事。嗯,每人接受的方法不一样。为了像你这样的俗人,佛教终于完成了从小乘到大乘的变貌。在日本的鬼子母神信仰,与其说是佛教,不如说是以原本的婆罗门教的含意广布于世,来得恰当。结果,鬼子母神……诃梨帝母完全不愿舍弃执着,到现在还爱着孩子。所以才会吸引了许多信仰者。对了,日莲圣人(译注:一二二二--一二八二年,镰仓时代的僧,日莲宗始祖)也好像信仰着鬼子母神,那里……法明寺是日莲宗吧?」



「就是那里!」



木场苏醒了似的,大声说道:



「就是那座法明寺啦。俺不是为了听印度的鬼子母神来的,我是来打听那个在杂司谷的法明寺的。喂,你们到底卷进了啥事啦?」



木场半强迫的把话题拉回本题。木场是刑警。我对于谈事件的全貌带着几方抵抗。但是,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已无法后退。我把这两三天发生的事情脉络,有一搭没一搭口齿不清地说着。然而,木场倒很不相称地是个擅长聆听的人,因此,我比说给榎木津或京极堂听时,还要能够更得要领地将事件与搜查的全貌和盘托出。



「哼!」



木场在我说完后的同时,发出鼻音,说道:



「我就觉得那家医院很可疑,盖子打开一看,果然看起来像鬼魅魍魉的医院。」



「你说得太过份了。的确并非没有犯罪的嫌疑,可是……」



「嘿,关口,你没有辩解的必要唷!怀疑是无罪的。不过,在真正的凶手没抓到以前,每一个人都是嫌疑犯。不过,不管是榎木津还是你,外行人的想法毕竟摸不着边际。」



木场抽出插在裤子后面口袋的扇子,啪啪地开始扇了起来。



「这么说的话,犯罪搜查专家木场警官,你从刚才假冒的侦探嘴里,找到什么线索没有?」



京极堂用一种听不出是煽动,还是轻视的语气,带着捣乱的语气说道。



「真讨庆--」



木场交换了一下盘坐着的脚,看着我的脸说道:



「所谓犯罪,不是可能、不可能之类的问题。首先,要有动机,然后,可能、不可能才以随后的形式跟上来。你们这些家伙的脑袋里,欠缺动机这两个字。」



「原来如此。听好,关口君,确实听好老爷这番难得的话。」



京极堂开玩笑地说道。不过,木场的话刺激了我内心像罪恶感似的东西。



进入久远寺医院时,我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态面对的?我不是应该比任何人都冷静客观吗?虽然扬言要自己解决,但受委托的是榎木津,我不是应该站在守护着第三者的立场吗?但是,我受到榎木津不符合常识的含意不明的言行所影响,我只是不断地完全露出主观左右地动摇。结果,我并非针对事件而只是在探索关于我自己的问题罢了。我对委托人--久远寺凉子到底做了什么事呢?



--请帮助我……。



岂止是帮了忙?丑闻简直广被藐视并为人所知了!这本下流杂志的出现,代表了我的无能。



「不需要那么愁眉苦脸。因为你是外行,你就听专家的话吧!」



木场说道后,更调整了坐姿,表示要将话题带进正题了。



「首先,先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老公从家里失踪了,因为他确实不在,所以这一点没有问题。家里人称为『失踪』,仅有这个事实而已。其余的全都根据证言了。除了榎木津,你和京极堂的妹妹,都某种程度全面地信任了那些证言,把它们当作『前提』而加以探索。第一,这就有问题了。失踪是因为家人这么说,但是毫无证据。所以,要试着思考动机。密室等等的话题就从这里展开,丈夫有没有失踪的动机?这很奇怪,由于足以下判断的资讯不足,所以很难说,到目前为止,没有找到动机。如果并非出自本人的意志失踪,那就只能思考是被谁杀害,或者绑架监禁了起来。如果这样假设,就要有『凶手』。相当于凶手的人物,目前只有家人。由于并未浮现家人以外的人物,所以先怀疑家人。这很奇怪,第一,妻子,和那个年轻医生有私通的可能。这就有充分的动机了。其次是佣人,很难想象这家伙危害招赘女婿的直接动机。但是,这个老先生俺也见过,非常地忠诚。他的主人……并不是那个秃头的老爷,而是非常令人讨厌的老太婆。这个老太婆说的话,他都言听计从。然后,再来想这个老太婆和像老狸猫的秃头老爷夫妇。但这也是十二分的奇怪。」



「为什么?」



「第一,钱的问题。女婿带来的钱,用途很奇怪。再来,怎么都想不通的是,他们的言行举止表现出做丈夫的怨恨一家人。这不就像是承认了自己加害似的吗?接下来,最可疑的是婴儿失踪事件。我不认为没有关连。」



「如果这样,妻子……次女催患怪病,和事件没关系喽!」



京极堂追究地问道。



[是吧。俺虽然没有医学知识,但生病就是生病,因为混为一谈了所以更扑朔迷离。不如说这是意料之外的事。那一家人呀想着,可能是因为被自己加害的丈夫怀恨的结果所带来了灾难吧?正处在战战兢兢的状态中哩。我这么认为。」



「凉子小姐……长女,怎么样呢?我不觉得她可疑。我想从她亲自要求调查事件看来,也可以去除她的嫌疑。」



--请帮助……。



那句话不是在说谎。



「不,很奇怪。」



木场把我的意见一脚踢开。



「第一,失踪以后经过一年半,才去找无能的侦探商量,这个就很奇怪了。如果只是失踪,到警察局报案不就得了?我们只好想是否有拒绝警察介入的理由。侦探什么的反正是做生意,说是失踪事件,会想,喔,找人呀!会带着主观。在这种时候,首先会以预先判断来面对事件。一旦展开搜索,这会儿所谓密室的非现实性的准备等在那儿。侦探一旦以预先判断为前提,总不免会思考如何从密室『逃脱』吧。这一点是侦探最得意的。」



「如何得意法?」



「大概,只要有密室,就会事先准备逃脱的方法哩。」



木场断定。



「呀,等等,老爷,我可详细调查了唷!」



不只是我。相当冷静的中禅寺敦子很仔细地调查了。我说了以后,木场仿佛有所忠告。



「据俺所听到的,京极的妹妹很仔细地做了调查,不过,她的调查只从外面吧?这样是不行的。」



他说道:



「那个第二间密室很怪哩。大概有很容易识破的圈套。因为你是外行,所以看漏了吧。总之,普通侦探的话,应该识破从密室逃出的方法。这么一来会怎样?在那个时段,根本就没有人看到招赘女婿的身影,其实『他已从那个房间出来了』吧。」



「原来如此。藤牧即使真的被杀了,但是利用侦探的弱点,布局成他『活着、并以自己的意志失踪了』,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京极堂非常佩服似地说道。



如此一来,凉子难道是同谋吗?不,没这回事,她没有撒谎。



京极堂接着道出恐怖的事:



「换句话说,老爷想说的是■家族■犯罪吧。的确,如果家族全员都附和的话,就没有谜题了。」



「对啊。可是呀那些■家伙■弄错了人选。还特别选了傻瓜榎木津,真是倒霉。一如那家伙一贯的作风,案情的结果变得莫名其妙。没有任何根据竟说出丈夫已死了的话,所以那些家伙们非常慌张。榎木津半途走掉了,留下人比较好的关口侦探,他们才松了口气吧。不过,事情没那么如意。」



「请等一等,老爷。由于我是外行所以看漏了也说不定。但是将死了的藤牧氏假装成还活着,有什么意义?动机、动机是什么?」



「我认为,动机既不是恋爱的瓜葛,也不是利益计较的精打算盘。我想,是要把『杀婴儿』的罪嫁祸给招赘女婿的主意吧。家族全员都是。」



木场加油添醋地说出吓人的事。



「听好,首先,是老婆和年轻医生搭上了。招赘的丈夫成为绊脚石。这看起来就像是会发生的事。因为感情纠葛,所以把丈夫杀掉了。到这里为止还好。可是从这里开始以后,就奇妙了。有必要抬出密室什么的大戏吗?如果真有的话,演员不够呢,只有两个人是不够的。如果佣人也是同伙的话,那么就可能有戏唱了。佣人不可能是年轻人和小姑娘喽,能够操纵佣人的是狸猫老爷和他的老伴老太婆。那个家伙如果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那也就算了,哼,不是有那桩婴儿事件吗?听你们说,那个丈夫做招赘女婿,是前年六月,失踪是在去年的一月,这和婴儿失踪事件的时期完全符合。失踪事件最初是前年的七月,其次是九月,最后是十一月。」



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



我遗漏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我想,大概那个做丈夫的,不晓得怎么的知道了那桩杀婴儿事件,所以被干掉了。但由于女儿被怪病附身,所以怪谣言传开了。心想,照这样下去可不行,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可怜的招赘女婿掩盖起来,完全收拾掉,就这么回事!」



「这是预先判断!」



我已经无法再忍耐了。



「先入为主的是老爷吧。大体上说来,并不知道杀死婴儿究竟是真是假吧?事实上,新生儿失踪什么的,不限定是杀死吧。如果没杀的话,那么就没有必要为了保守秘密而收拾藤牧什么了吧!」



「对,是预先判断。不过,关口,只要不上对方的圈套,预先判断是有效的,证据以后再找也没关系。如果没有找到证据,是弄错了的话,撤回不就好了。总之,没有线索是无法搜查的。」



「真令人意外的特攻警察!」



由于京极堂从旁搅和,木场用锐利的目光瞪了他一眼。木场的瞪视非常有气魄。我呢,缩成一团。但京极堂以毫不在乎的表情,继续说道:



「不过,的确也可能如老爷所说的那样唷。关口君,我以前也说过,不可能有完全客体这回事。说不定在面对主体的自觉下时,才能够获得正确的结果。只不过……有关那桩婴儿失踪事件什么的,如果真有的话……」



尽管木场以很难理解的说法支持一己之见。虽察觉到案子很难理解但仍尽力地调整情绪。



「俺认为有这么回事!有三个根据。首先,前来控诉的三对夫妻,他们完全互不相识。一对住板桥区受伤军人的泥水匠夫妇,另外一对是住上十条的贸易公司员工和他老婆,最后一对是池袋的酒吧招待。我很仔细地调查了内情,这三对夫妇在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的迹象。这么一来,控诉完全是自发性的,很难想是故意找麻烦之类的,而且也很难想是偶发事件。第二个理由,是护士的行踪。事件发生的时期,在医院上班的护士中,那几个能证明婴儿出生的护士全部辞职了,而且从那以后就行踪不明。好像是回故乡了,仿佛等着搜查开始似的消失了。很可疑。然后,最后一个理由……这个,京极,比起俺来是你比较擅长的领域……」



木场说道,看着京极堂。



「哪,京极,真有附身的遗传什么的吗?」



--莫非是附身的遗传?



京极堂的话在我脑中苏醒了。



果如所料,京极堂的表情显得不高兴。



「有那样的……谣言吗……?」



「有,而且是很令人厌恶的。」



木场很夸张地上下摇头,直率地回答:



「俺说起来是讨厌这种话题的了。呀,并不是不相信,但也不是相信。因为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很讨厌。我老妈曾经热中过以前的法术,非常在乎方向啦择日啦,即使知道不准确也还是在乎。真让人伤脑筋。而且,鬼怪啦神啦可用法律制裁,不是口自们出面的时候。」



「你的资讯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



「啊,委托香川所管辖的地区调查的结果。久远寺来到东京,是明治初期的时候,所以几乎不期待收获。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询问了。然后呢,调查结果是提到久远寺,原是城下(译注:以封建制领土的主要据城为中心发展的市镇)的御医,虽然一副名门的架子,但他出身的村子是所谓的被排挤的村子(译注:江户时代以后,如果村民有违反规定等的行为,全村即协议拒绝和那个人家住来和交易等,是一种私底下的裁判),交住的人也很少,绝不缔结婚姻,也没有亲戚,其理由是因为有『附身』的遗传。」



「什么附身?」



「我不清楚,说是欧休伯(音译,oshobo)附身的遗传。」



「欧休伯?」



「在赞岐(译注:旧国名,现在的香川县)一带的孩子妖怪。平时被看作是附在家里的家灵似的,像远野(译注:岩手县东南部)的『座敷童子』(译注:被相信是住东北地方住家的家神,像孩子似的红脸、头发下垂)。可是,我并不知道变成了遗传……」



「所谓附身遗传,究竟是什么?这一带是说御先附身(译注:御先狐,俗语说被饲养驯顺了后就会奉饲主的命令,会做出各种变化的不可思议的妖狐狸)和狐狸附身,是一样的吗?」



「……有一点不一样。附身遗传不是附身,是使之附身。也就是说,『使之附身的遗传』的意思。『御先持』(译注:妖狐饲主)啦、『使用饭纲』(译注:使用管狐施行法术或其人。管狐是想象中的小狐狸,具有神力,使用此种法术的一种祈祷师,将之放进竹管中搬运)啦这种施法术的人,只要想到他们是继承遗传的人就行了。这种遗传的人会使他人遭到附身的不幸,在共同群体里,当然会令人忌讳讨厌。如果结婚这等于是继承血统,所以是严厉的禁忌。」



「实际上没有这种不合情理的事!总之,这是封建时代遗留下来的吧?根本是迷信!现在是昭和二十七年呢。老爷、京极堂,你们两个都怎么啦?」



「关口君,非常遗憾,你认识得不够清楚唷。附身遗传的习俗,现在还根深抵固地存在。这件事不能漠视。」



京极堂突然抗拒似地说道。



「所谓附身遗传,是在民俗社会的一个解决方式。为解决共同体内发生的不可理解和不合情理的事,当作解决手段而设定的民俗解决方式。如同鬼的出身,■一定要是■异常诞生似的,村内发生了不幸事件时,■一定要是■附身遗传所造成的才行!」



「但是,附身本身只是单纯的神经症和精神病的病例吧。一面发生亢奋,产生心性的分离,这完全都是个人因素,不可能是让人附身的。」



「只从病理学方面来论及附身物是危险的唷。的确症状本身是你的领域……心理学啦病理学啦,是有能够解决的时候。但那只是其中一面而已。另一方面,也有从民俗学方面来看的。在这种时候,听说大部分的稻荷神(译注:主司食物稻作的神)等的民间信仰,都是受来自大陆蛊道和阴阳道的影响而发生的。但这只能说明其历史性的背景,实际上却无法说明发疯了似的附身症状。」



「是的。如果将这种胡说八道的民俗学式的装饰去除,留下的只是单纯的生病而已,『神经症』啦『精神病』什么的。」



「那是附身的另一面,并非本质唷。病理学能够解决的,只有附身内『凭依』的部分。至于『家庭的盛衰』和『太过富裕』的部分,则处于完全被漠视的情况。如此,就看不见含括了全部的『附身物的全体像』了。我呢,则认为,共同体中因经济的新价值被导入这个要因而产生的民俗解决方式,就是附身物。到目前为止,『富』等于收获的关系,而共同体不论好坏,正如同其名是『命运共同体』。但是,货币流通成为一般性的时候,共同体内部的『富的分配』就变得不平均了。换句话说,在同样的身分当中,会发生贫富的差距。然后,为了消除差距,解决方式是必要的。因此,人们就完全地接受了很久以前连绵传下来的『神附身』的方式,而创造出附身物。说起来,神附身就是为了将疑似非存在世上的『假想现实』,替换为存在世上之物的某种组织。很难接受的现实……是为了理解非日常的一种外在形式。亦即在日本附身物的发生是必然的,因为发生的风土环境已整备好了。换句话说,精神病理学的那一方面,是这个环境……说文化社会性的环境也可以,总之,被民俗学的那一方面所完全理解了。只要欠缺这两个方面的哪一个,就无法理解日本的附身物了。」



「我懂得你说的话。但是照你说的,有附身遗传的人会使别人附上什么吧?并不是自己附了什么吧?」



京极堂单边的眉毛扬起,做出惯有的表情,说道:



「不,不知是什么因素,有遗传的家系,经常会出现心性分离等的神经症和精神病患者。在统计上好像是这样。当然也有并非如此的情况,大概民俗性的风土改善了的话,就不会这样了。但现在出现了这种不幸的结果,所以才无法单纯地和个体的生病分割。这和文化与风土的条件有密切的关系。」



京极堂和木场都很沉着。只有我一个人在着急:



「是、是呀,久远寺家每一代都是女的。也就是说好几代以前就开始招女婿。那个附身遗传什么的,很早以前就没有了吧。」



「关口君,觉得你真奇怪。嘿,好吧。不过,所谓附身遗传呀,听说主要是由女性继承,所以婚姻被当作禁忌呢。」



「可是……」



不对。这种事根本无所谓。



「那……也许是这样,京极堂,那和这一次事件没关系吧。我从刚才就这么说!」



我紧咬着不松口。回答的是木场:



「有关系唷。关口,太难的话题我不懂。根据管辖区的报告,地方上的故老透露,久远寺家的人送来附在他人身上的不是狐狸、也不是狸猫,是什么『水子之灵』(译注:保护流产婴儿的神灵)的。」



我说不出话来了。京极堂的低声划破了沉默:



「喔,这就是『欧休伯附身的遗传』?我知道了。就像指使犬神的饲养犬神,指使竹管的饲养竹管狐狸者似的,欧休伯的家系必须饲养欧休伯一样,也就是说有必要养育『死去的孩子』……」



「是的。所以故老们说,从前,那些家伙们就持续杀婴儿,更何况现在!嗯,这种说法当然不能成为证据。但尽管如此,暗号也未免太合了吧?俺觉得真恐怖。如果现代真有这么个种族,那可不能放手不管吧!再说,这里又不是赞岐的乡下,是天下的帝国东京呢!」



「即使是东京,也有附身物存在唷。我们不是说今天没什么好运气、附了运气什么的吗?这就是附了什么的意思。换句话说,是『狐狸附身会带来财富』的省略语。赌博赚了钱的家伙,暂时成了附身遗传者,使役着附身物而独占财富。换句话说,这种风土不仅是乡下才有。」



「这种、用这种理由,你们就称那一家人是杀人犯吗?我不能理解!」



我再度激动了起来。



这和昨天对着加木津生气的情感是同质性的。昨天,我也对着加木津那不符合常识的态度生气。但今天不一样。不过,究竟我为了什么在生气?难道是因为对久远寺的家人……尤其是关于凉子有不利的发展而在生气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



「这家伙在发什么脾气?」



木场发出异于平时高亢的声音说道。京极堂仍如住常般若无其事地说道:



「很难分辨究竟出于私愤,还是公愤?」



「当然是义愤!那根本是无来由的歧视。国家权力以那种玩意儿为根据,将一般市民当作嫌疑犯来处理什么的,是太落伍的做法了。这不是既无视基本的人权,又搭不上民主主义的风潮,很粗率的话题吗?」



不对,令我激动的并不是那个理由。但是,从我嘴里却脱口而出和我的心情相反的常识论。



「的确,如你所说,这是与人种歧视和地域歧视同等极为根深恶劣的因习!是不应存在,而且是不能不努力除掉的因习。但这和认识现实情况又不相同。不认识,就无法改善。而且,不能闭眼无视于扭曲历史性的、文化性的事实。即使重新认识,将狐狸附身替换为昏睡状态,附身当作是神经症状,但留下了偏见,也仍不算是解决了问题吧。只需正确地直视现状,就知道现在那种充满偏见的古旧的因袭,仍然结实地存在。于是,在这种风土上才会发生这种事件。」



京极堂以没有抑杨顿挫的声调说道。



是的,我了解这种事。



木场收起扇子,抱着胳臂,叹着气,然后对着我说道:



「总觉得你们的谈话很奇怪,真是听不懂。关口,你认为这事件有什么解决方法吗?久远寺家族的确受到无缘无故的压迫和偏见,换句话说,是一个悲剧的家族。怎么说都因为祖先传下来,到现在为止,仍被世间一般的人用有色的眼光看待。但是,依俺看,因为如此才两桩事不能混为一谈。再怎么令人同情的家庭,久远寺家族每个人都很善良,但没有证据足以说明与事件毫无关联。正如你们所说,他们那群家伙都没有撒谎,而且入赘女婿进去的房间,是个没有出口的密室。但以这个条件能够解决实际上的问题吗?使一个人完全地消失这等事,是绝不可能的。」



「如果使用药物的话,并非不可能。」



「别搅和,京极!总之,关口,如果坚持你的主张,那么,那个入赘女婿只能是如烟般的消失,还是穿上天狗(译注:一种想象的妖怪,人形状,有翅膀,脸色赤红、鼻子高尖)的隐身蓑衣,消失无踪了?」



「这可好!天狗的隐身蓑衣,真是高见呢。藤牧变成威尔斯(译注:HerbertGeorgeWells,一八六六--一九四六,英国作家、评论家,为教育大众写了《时间机器》、《世界史概观》等作品,并想象原子弹爆炸,被称为SF之祖)笔下的隐形人,那可合道理的呢。他现在■仍在医院■里。然后在医院里打转徘徊,既喂老鼠吃饵,又把那捆日记里不宜公诸于世的部分抽出来。嗯,真是好方法。」



京极堂很愉快似地笑着说。可是,木场非常的认真,那双小眼睛无言地威吓着我。



「总而言之……呀,我的摸索的确进了死胡同。不过,老爷即使做了推理仍欠缺决定性的证据。如果要做出结论,资讯还不够……这是我想说的。」



「非常低调呢。关口君,即使偏向你来看你这种态度,还是有点儿奇怪。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京极堂问道。



不知道。有这回事吗?



特别的事情什么的……



--同学,一块儿来玩嘛!



那个时候,我……



我……



「好!」



木场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我的思考中断了。



「既然你事情想得这么多,怎么样?从现在开始一起搜查吧。俺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这真是意外的发展。



「告诉都已撤回了,还能以警察的身分调查吗?」



面对京极堂的问题,木场注意倾听了后答道,



「俺是刑事警察,不是侦探。即使没有委托人,但只要是事件就可以调查。预防犯罪于未然是公仆的责任。婴儿失踪事件虽然还无法弄清楚,不过,这一次是整个家庭都承认的失踪事件。知道侦探受委托的事实后,我就可以出马了。」



木场厚脸皮地笑了。



委托人--凉子,可以想象她对于警察的介入并不高兴。但事情演变至此,即使放着不管,木场也会插足进来。既然这样,我和他一块儿办,事情应该会稍微好一些。只要比木场早一步解决事件就行了。我不想使她因充满先入为主的调查而尝到不愉快的经验。



木场提议先听取久远寺家原本的佣人时藏、富子夫妇,对事情的解说。不用说,我正准备今天去拜访他们,所以答应了。



木场早已掌握了时藏夫妇的住处。这一对夫妻的孩子,在战争时死去,目前好像寄居在板桥经营干货店的远亲家里。我们留下正慢慢地开始读日记的主人,离开了京极堂。



这是第一次前住板桥。



板桥是旧中仙道的驿站镇(译注:以前曾是驿站),街道两旁有宛如繁华街的建筑物。一脚踩进岔路,那里是被土围墙和木板墙隔开的迷宫。战后,以复兴为名,所做的分区规划,将整条街直线地切成小块时,这条街仍然活泼地保持着曲线。这是沿着地形的形状自然产生完成的吧。走在这里的同时,给我一种在母体胎内绕着走似的安心感,以及看不见未来的不安的感觉。



「俺的家因为在小石川,这一带很熟哩。」



木场说道,眯起眼睛。然后笑着说,板桥地名的由来,是因为在石神井川上架起木板桥而取名,地名什么的其实很随便的。



那家店叫梅屋商店,大大地写着「干货」,挂着黑熏的招牌,是战祸烧毁后留下来的吧。



店面前,并排着各式各样腌制后晒干的鱼贝和干菜等,微黄的价格牌下垂着。建筑物、招牌和商品都是同样的色调,阴阴暗暗的。店头充满着干货独特的令人窒息的奥气。我沉默着,而木场好像很不喜欢,他在看来像在物色商品似的四处环顾后,说道:



「想喝一杯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请进。」



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们,守着店的妇人义务性地发出酬酢的声音。妇人年约四十岁,是个子娇小丰满的女性。她也穿着灰暗颜色的毛衣、肮脏的围裙。这位女性大概就是时藏夫妇的远亲吧。



木场以熟练的动作走近妇人,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后,从口袋掏出记事本,是证明警官的记事本。



妇人张着不能再撑大的小眼睛,很慌张地跑进家里,然后再回来引领我们进到屋里。



面对着店面的所谓饭厅,是简单地只放了矮脚食桌和食器柜的地方,三个露出衬里的座垫摆在榻榻米上。



连坐下的时间都没有,纸门就拉开了。妇人的脸露了出来,从她身后,泽田时藏将她推开似地走向前来,现身了。



时藏有如鹤似的枯瘦,有着全白的蓬发和很深的眼窝。



「警官有啥事儿?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回去!」



嘶哑却很有精神的声音,时藏老人安静地恐吓着。



从黑眼珠打的眼瞳中,能够感到经过岁月所培养出来的坚强的意志力。反过来说,这种眼瞳,有一种在事关和老人正常沟通这件事上,会令人先抱着一种断念想法的相当大的魄力。



「老先生,你的招呼可真激烈呀。不过,你和那个有情份的头家不是已经毫无关系了吗?你对待我们和蔼一些,也不会遭受处罚的呀。」



「对散播我大恩人谣言的人,没有可以说的,回去!」



「喂喂,别把俺和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混为一谈了。虽然看起来如此,我可是领国家薪水的公务员呢!」



时藏的表情更阴森了。眼瞳中的黑暗颜色愈来愈浓。



「国家到底为我们做了什么事儿?如果说国家为我做了什事事,那就只有杀死我儿子这件事了!」



「……时藏先生。」



木场用眼睛传来暗号,我悄悄地开了口:



「今天来问你的不是那件婴儿的事件。实际上,我们在找寻行踪不明的久远寺的年轻头家。你能不能跟我们稍微谈谈?」



「如果是这件事……如果是这件事,我无可奉告,什么都不知道!」



有瞬间的踌躇,但结果,老人更加地把心关闭了起来。



「没这回事吧!这是对你有大恩的久远寺家的一件大事呢!你多协助我们一些也无妨吧。」



「老爷……夫人,要你们找的吗?」



老人很明显地开始狼狈了。刺激他的忠义心,毕竟有效果。



「说起来是大小姐……凉子小姐委托的。我不是警察,是受凉子小姐的委托。当然,如果能很稳当地了结的话,我会考虑避开警察介入。无论如何请告诉……」



「是凉子小姐!」



老人提高声音阻断了我的话。看得出黑色的眼瞳瞬间有着情感的动摇。与其说他的感觉是吃惊,不如说惊恐。



「那么,就更没有说的必要了!好了吧,回去,别再来了,回去!」



老人站起来直盯着我的脸,住后倒退,反手打开纸门一面发出呻吟声,消失在下一个房间。打开了的纸门的阴影处,刚才那名妇人端着放着茶杯和茶壶的盆子,发呆地站着。



我和木场都无话可说。打破不和悦场合的沉默的是妇人:



「对、对不起,老先生非常怪癖,真的很抱歉。请原谅他,请不要抓他。」



妇人--梅本常子,将头垂得不能再低地恳求着。木场说道并不是来抓他的放心吧,用这话绊住她。但为了让她坐下花了不少时问。



据常子说,泽田时藏、富子夫妇是去年春天三月初来的,是失踪事件发生的二个月以后。常子死去的伴侣,是富子母亲的表兄弟。事实上,由于和他们交住并不深,所以常子也感到非常地困惑。



「嗯,反正我是一个人,我也觉得他们很可怜。可是,呵,别说老太太了,老先生根本从来没见过呢,我就想,该怎么办?」



「后来怎么决定收留他们的?」



「那个呀,老先生我倒不清楚,但老太太一副很害怕的模样,说是再也不能待在大房子里了……我就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于是呢……」



「于是怎么啦?」



「哈,说目前生活费,是从大房子里带出来的一大笔钱……」



「一大笔钱?大概多少?」



「呵……」



常子介意着后面房间的动静,一直不肯开口。过了一会儿,用很奇妙的表情伸出脖子,用右手示意过来,将我们引了过去。



「那个呀,有一百万圆哪!一百万,是我们这种穷人求也求不到的宝物呢。」



她说道,然后把手掩住嘴巴,显得很慌张。



「啊啦,这算不算犯罪?我收下了呢。如果归还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原谅?啊啦,怎么办!」



「呀,镇定些。我们不会对老板娘怎样的。可是,那么一大笔钱,后来怎么样了?」



木场以哄孩子的表情劝她,知道这个妇人有着对权力无条件屈服的强迫性神经症的性质。



「修理这个店只花了一点儿,剩下的全让老先生保管。」



「我认为那是用来堵嘴的钱!」



「老爷,那笔钱财的来源八成是藤牧氏带过去的钱。」



虽非本意,但必须承认,世间不可能有那种给辞职的佣人那么一笔巨款的主人。



「喔,用来做堵嘴的钱?所以钱才会还没用就花光了!那就不止是用来修理医院了,其他应该还有拿钱的家伙!」



我的确不认为现在久远寺医院的建筑物,是花了五百万圆修理的。



但如果像木场所说,给时藏夫妇的大笔钱是堵嘴钱,那就表示久远寺那一方,有必须堵住他们嘴的理由。



「不过,老板娘,老太太怎么了?」



「啊,老婆婆说要去附近一下,刚刚才出去。老先生虽然那个样子,但老太太倒是个好人呢……」



我们以等待泽田富子为理由,想再多听一些这个胆小妇人谈话。当然,在下一个房间或后面,有那个不高兴我们造访的时藏老人,我们虽处在不知何时他会怒气冲冲地跑出来的战战兢兢的状态,但由于我们是警察,常子表示了接近完全服从的同意。



据常子说,泽田时藏从父亲那一代开始,就到久远寺家服务。时藏猛一看,虽是高龄,但实际上好像才接近六十岁。尽管如此,如果从父亲那一代就开始,少说也是大正或明治……说不定久远寺仍在赞岐时,就已在服务了。我提了这件事以后,常子就说道,嗯这个呀,简直就像三姑六婆闲聊似的一副很熟稳的口吻,开始说:



「我家老爷的父亲的母亲,不知为什么觉得人生无常,于是,成为遍路(译注:巡拜日本真言宗始祖空海所修行的四国八十八个灵场的人),巡拜了四国的八十八个灵场。但是,在途中倒了下来。救了她的是久远寺的祖先,好像那时那个人是个怀孕的女子,以就是说老爷的父亲已经在肚子里啰。但安全地接生了后养育,然后,就一直关照到现在,老太婆是这么说的。」



「原来如此。那真是不折不扣的大恩人呢!」



木场说道:



「话说回来,刚才一提到大小姐老先生就变了脸色似的,你有没有听说些什么?」



「大宅子的事几乎没听说过呢……对了,很久以前,老太太来这里曾说过什么的。」



「老太太常来吗?」



「不,可能因为寂寞吧,隔个两三年就会信步走过来。那个呀,对了,因为是我家宿六还很健康的时候,所以是战争以前,或者是战争刚开始不久。我家那口子是在空袭的时候死掉的。」



「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说,说大宅子的姑娘怀着来历不明男人的孩子,为了要不要生,事情可闹大了。」



「是藤牧的孩子!」



正如京极堂所推测。如果久远寺梗子和藤野牧朗私通有了孩子,正是那个时期。



「所以,孩子生下来了吗,还是没生?」



「说是只好生了,也不知现在怎么了?听说才十五、六岁的姑娘,而且父母也很伤脑筋呢。她跟死了的宿六说的。不过,从那以后,战争就愈来愈激烈,宿六烧死了。老太太再来造访是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那时,为了生存必须很拼命,就把那档子事给忘了。所以在那以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说到这里,常子突然看着店面,然后突然不说话了。背对着店面坐着的我们,不由得回过头去。店的前面,站着一个小老太婆,是泽田富子。



「常子太太,你在说什么?被老先生听到了,可吃不完兜着走唷!」



老太婆单手拿着四方形布巾包裹,像是要尽量拉长矮小的身躯似的,像不动仁王般站得极为坚挺。



「唷,老太太,好久不见了!」



「刑警到现在还有什么贵事?我所知道的事在那时全都说了。常子太太,老先生怎么了?」



富子小声地说道,走上了饭厅。常子很快地叙述了事情的脉络后,老太婆避开我们的视线似地说道:



「哼,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还不快走,老先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要你们快走是为你们好。常子太太,你不需要理会他们。」



简直让人无法接近。



「老太太,等一等。先别说俺,但这个男人可是久远寺的大小姐委托来的唷。你们这样的话,小姐的面子可挂不住喽。」



老太婆因木场的话,心似乎些微地动摇了。老太婆望着我:



「小姐……是梗子小姐吗?」



「是凉子小姐。」



「凉子小姐?……想知道什么呢?」



对于如此干脆地被允许问话,我反而因不知该问什么而感到困惑了。首先,问了发生事件当天的事,她的回答和周围的人没有两样。接下来,问她把房间的门敲坏时,是否窥探了里面?



「没有看唷,绝对没有看唷。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太婆超出必要的很坚决地否定了。常子在旁插嘴:



「可是,老太太,你到我家时,念念有词地说好可怕、好可怕,那是指什么事呀?」



「别多管闲事!我忘了那回事了。说太多,等一会儿会被老先生骂。我可以走了吧!」



富子的眼瞳颜色变得和丈夫一样,也一样地想进到里面的房间。



「啊,请等一下,请再告诉我一件事就好。」



我想起有一件无论如何要问的事,那是一个不知到底和事件有无关系的问题。



「记不记得青蛙脸的婴儿……?」



富子的手就那样地放在纸门上,一股脑儿地坐了下来。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老太太,你知道什么吗?」



富子仿如绷得太紧的线断了似的,失去了力气。用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我们,但我看不出那是一张快哭出来的脸,还是恐怖的表情?这个表情,使老太婆的脸更增加了岁月。



老太婆保持着那个表情,以干哑的声音说道:



「是听老先生说的。久远寺家原来在赞岐的乡下做大夫家业,非常兴盛。所谓大夫,可不是吉原的大夫(译注:江户时代游廓里的妓女,一六一七年散布在东京市内)唷,是做祈祷的、像会施法术的法师那样。会施法术的家族,各自都有自家的神像,犬神啦圣天啦形形色色,久远寺流派好像是什么童子神的。」



是欧休伯附身。



「有一个时期,在村子尽头,有个旅人六部住了下来。这个六部带着秘传卷轴,以他的神通力也治愈过病,受到极大的好评。但久远寺的大夫觉得不满。然后好像让童子神飞出去诅咒杀了六部。但六部的神通力很强,诅咒全都回返了,为村子带来了灾厄!」



「诅咒回返?那是什么?」



「我听京极堂说过,是阴阳师(译注:在民间施行加持祈祷者)之类的人所施行的法术。被诅咒的人,将诅咒反归还给下咒者的法术。」



老太婆无言地点了点头。



「于是,束手无策的久远寺大夫想了一计,说是要向六部道歉把他骗到家里来,让他喝了毕其(音译)的毒杀死了他,毕其就是蟾蜍。」



「青蛙……?」



「久远寺除了施咒以外,好像也擅长做各种药或什么的。六部很痛苦地死了。然后诅咒久远寺家。既然下了青蛙的毒,那么就以青蛙的毒报复!扬言要作祟到最后一代呢。他的死骸好像一直都没腐烂。」



「简直就像传说。」



「是传说呀!只不过从老先生那儿听到时,觉得很恐怖呢。久远寺将六部的秘传夺走,托福,竟大大地发达!但六部的诅咒力量很大,久远寺家产下的男婴好像都是青蛙脸,所以久远寺一族全是女人。村人没人愿意娶久远寺的女儿。」



「这种,什么嘛……老太太,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传说?」



「嗯,是久远寺家被诸侯聘用以前,所以相当早以前吧。不过这件事是真的呢。我也见过,在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



「富子住嘴!太无聊了。」



不知何时,纸门拉开了,时藏老人站着。



「刑警先生,还有这个人,够了吧!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能说的就像现在这种老爷爷老太婆的传说了,充其量是童话而已。拜托请回去吧!」



时藏的话里带着完全拒绝再提问题的严厉。富子和常子也都不再说话了。



我和木场不得已只好离开梅屋商店。老夫妇退避到后面去了。关于这一点,常子不停地低头一直为失礼道歉,实在已经是无法再谈的状态了。



真是不愉快的印象。



木场停下脚来看着我,带着讽刺地说道:



「嘿,作家兼侦探阁下!对我这个特攻刑警来说,这可是非常有劲儿的唷!现在的时藏夫妇的态度是异常的。凭这些我所得到仅有的证言,甭谈解除对久远寺医院的怀疑了,简直更深了。所以,我倒想听听久远寺家拥护派,关口队长的意见。」



我没有回答。因为泽田富子所说的话紧紧地残留在脑子里似的。三十年前,那个老太婆说在三十年前看到过青蛙脸的婴儿。三十年前,是凉子和梗子出生以前,在那样的过住,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呢?榎木津所幻觉的是那么久远以前的记忆吗?



「哼,想得发呆了!关口,既然到这里来了,我有想顺道去的地方,你当然也一起来吧!」



「和事件有关的地方,我当然去。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第一个来控诉婴儿不见了的泥水匠的家,是从这里可以走得到的距离。」



木场说完,很迅速地开步走了。



道路仍然弯弯曲曲。前面的路完全看不清,我们不知怎么走出了坡路。



木场停住脚,为我说明:



「这里呀,在上宿的尽头,以前因揪树(发音为enoki)和梧桐(发音为tsuki)并排,于是取名和树相同的发音ennotsuki,也就是缘已尽了的意思。这个坡路取名为岩之坂,是不算俏皮的和押韵的称呼『厌恶缘尽的坡路』。啊,不过,倒是比前住京极堂途中那个叫『墓之町的晕眩坂』的称谓来得好。」



「墓之町的晕眩坂?那个坡路有这个名称?」



「什么?你不知道哇。嘿,那两旁都是坟墓吧,所以叫墓之田町。然后只要穿过坡道的正中间,不知为什么站着时,头会发晕,所以叫晕眩坂。」



那个油土围墙里是墓场呀。



「从前好像有个叫什么的寺庙,不知什么时候变成废寺。现在好像只有一个什么宗派的和尚在管理。那个坡路仿效从前京都一个叫什么戾坂的,装模作样似的名称,但现在没人这么叫。」



「京都?一条戾桥吗?」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提起京都倔川一条戾桥,指的就是渡边纲(译注:九三五--一〇二五年,平安中期的武士)将女鬼的手腕切断的那座有名的桥。还有,传说阴阳师按倍晴明在那座桥下养了十二支式鬼(译注:听从阴阳师的命令,能自在变化、会施行不可思议法术的精灵)。桥的附近的确有祭祀晴明的神社。



「原来如此……!京极堂当神主的神社,原来是附属于晴明神社的子神社。」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那时候借的灯笼,是属于神社的东西。



除魔的五芒星也称作晴明桔梗。星印是安倍晴明的家徽。木场以惊讶的表情眺望着吃惊的我。



「什么?你和那家伙认识这么久,竟然什么都不知道。那里的确是叫五藏晴明社什么的唷。啊,走吧。」



走下缘尽坂尽头,那附近就是所谓的贫民窟。伴随坂桥宿泊处的废止,听说无处可去居无定所的流浪汉,以及走游艺人、搬运工人等,开始在那一带住了下来。现在好像以工匠和卖货的人为首,捡垃圾的乞丐之流的也住了下来。



粗糙简单的长形工人屋和小客栈相连。黑色的阴沟木板和潮湿的空气,令人感到忧郁。可是和环境迥异的,这里的居民们很开朗。不断地听到孩子喧闹的声音和女人们爽朗地话家常的声音。



「俺呀,喜欢这里的人。虽然穷,不能去澡堂洗澡,但他们觉得那又怎样?我就喜欢这样!盘腿坐在穷人上面、还装得若无其事似的那种家伙,我打从心里讨厌。嘿,一直到最近以前,日本全国不都如此吗?」



木场说到,使劲地挺了挺胸。



是的,战后的日本,全国都是贫民窟。然后,各处都是毫无缘由的充满了明朗和生命力,就像这里!



复员以后,我却无法理解那种明朗。日本输了战争,大家为什么不更悲伤呢?曾坚信的东西难道错了吗?煽动国民而喊出勇于做火块啦玉碎啦、始终固执地坚持战争正当性的政府,简直就像反掌似的竟标榜民主主义。另一方面,现在,国民的贫穷却正相反地很鲜活地印在我的眼中。



如果告白的话,老实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反战论者。但由于我在反社会以前,是非社会性者,所以未被识破是反战论者。而且,虽非出于本意,也参加了战争。换句话说,是懦弱者。我为那样的自己而羞耻。但至少据我所知,看得出有很多日本人,从内心相信战争的正当性。当然,没有人真的喜欢死和战争吧。可是,出自内心认为,整个国家体制错了的,究竟有几人呢?



总之,以那种不可解的生命力为基础,国家完成了和谈。国民的生活也如破竹之势般的向上发展,于是和富裕相对换的,那种生命力却日渐薄弱了。



然而,这里还留着。如果这个生命力才是发展的原动力,这里也总有一天会和其他的街一样,变得很整洁吧。



大概会如此。



「这家伙的名字叫原泽五一,职业是泥水匠,今年三十五岁。老婆叫小春,大约三十岁。说起来,算是美女。原泽是相亲结婚,只半年就当兵去了,被送到缅甸去,经历了印巴尔(译注:Imphal,在印度的东方的都市,日军败退之地)作战。那里像是被打得很严重呢,他的脚受伤了,手指头也断了,好不容易回到家来。整个家都被毁了。连家都没有了。不过啊,老婆活着,是留着眼泪欢喜的再会哩。纯情的家伙非常激动,拖着有障碍的身体,拼命地工作。然后,总算能够过活了,孩子也有了。好像很高兴哩……可是那个孩子被……」



木场简直就像在说自己的事情似的,很有要领地说着。有关那个男人的半生,我由于想不出能配合的台词,所以无法附和沉默地听着。结果,在我来不及插嘴之前,我们抵达了目的地。



是一栋叫「羽生」的长形屋(译注:几家住在同一栋屋子里,一人一户毗邻而居),不知是从地名、还是人名取的名称。



「打扰了!」



木场大声地说道,打开了门。



男人反射式地回头,充血的眼睛显得惊恐。一捆纸从男人的手中掉了下来,散落在地,是纸钞。男人--原泽伍一,很慌张地将那些纸钞耙集了起来。



「怎么啦,真阔气呀,喂!」



房间里,可能是榻榻米腐烂或者发霉的关系吧,充溢着腐奥味。只有一张万年床和替代桌子的木箱,木箱上放着几本杂志,在最上面的杂志很眼熟,那是……



《猎奇实话》!



「原来如此……密告的原来是你呀!事到如今干嘛做出这种傻事!你不是撤销控诉了吗?」



木场边威吓着他,边踏进玄关前的泥土地上。原泽以仿如感受到危险的小动物似的架式,瞪着我们。



「什、什么,要逮捕就逮捕看看呀。不、不怕的唷!告诉人家我知道的事情,拿了钱有什么不对?」



脸上丛生着浓浓的胡子和略微稀疏的头发,看不出年龄。那眼神已超过胆怯,甚至已呈现凶暴了。



「混蛋!你还在恨久远寺吧?」



「啊,当然!好不容易天赐的孩子,被夺走了,难道能够喔,是这样的吗?就把这回事儿忘掉吗?」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撤销告诉?为什么现在要偷偷摸摸……喔,难道你掌握到什么了吗?」



「是又怎样!没、没有必要跟什么也帮不上忙的警察说吧!」



原泽胡乱地猛抓起木箱上的杂志,当然无法抓住,几乎全部掉到榻榻米上了。大约有四、五本吧。全都是不同种类粗劣的不入流杂志,这些杂志全记载着久远寺医院的丑闻。我再度感到脑袋发热。可是很不可思议的,竟没感到愤怒,只是心境非常复杂。



「冷静!原泽。俺呀,正存重新调查那个事件,开始重新搜查婴儿失踪事件唷!」



原泽不动了。



「什么……?现在你说什么?」



「俺现在又在调查久远寺了呢。这家伙……嘿,从另一种形式看,他是久远寺的被害者。」



木场如此介绍了我。没表示同意与否,径自垂下头来。原泽可能以为我也是孩子被夺走的其中一人,以怜悯的眼光望着我。



木场先让我进去后,反手关了门。原泽沉默地站着,不过,野兽的凶暴从那浑浊的眼睛逐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开始散发出来自全身、像沉痛的倦怠感似的东西。



我先问他知不知道孩子为什么被夺的原因。原泽虽然莽撞,但相当柔顺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老婆的身体并不硬朗,如你们所见的我们生活穷困,所以她更衰弱了。而且在这栋屋子里,无法好好地生产,所以我昼夜工作存了钱。我的父亲和兄弟都死在战争中,因此很想有个孩子。因为老婆很担心费用,所以现存够了能住院的钱,住进了那家医院……起初不知道是那样的医院……总之,钱先全额付清了才准入院。然后又为了能够搬家,我继续干活儿,没有选择活儿的余地,进到矿坑那样的地方一心一意地干着活儿!所以即使生产了也联络不到,俺什么都不知道地干着活儿!」



「生产的时候,你不在医院吗?」



「啊,俺想,进了医院就放心了,而且干得很辛苦才让她入院的。联络到俺的时候已经是生产以后了。听到通知,俺飞奔着到那里去!」



「对了。来控诉婴儿失踪的一群人,都是生产前人在别的地方,只有孕妇在医院!」



木场作了补充。



「到达医院后,觉得医院样子很怪,格外的生疏、很沉闷。医生出面说不管怎样好像就是死产。俺既吃惊又难过,直到最近听说都很顺利的呀。总之,我想必须安慰老婆,正要进病房,竟然说她复原得不好,不准会客!和老婆见了面说了话是三天以后的事。老婆那家伙恍恍惚惚似的,样子很奇怪,但知道了一星期后就能出院时,她说出更怪异的话来了。老婆说她确实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不是死产。过一会儿又说,想起来了,她听到有人说是男孩子哟!我觉得奇怪,就去问医生。」



「然后,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因为受到太大的刺激,所以产生了幻觉、幻听吧。老婆的模样的确不一样,变得有点儿奇怪。不过,我怎么都无法理解,所以就要求让我看尸体或什么的也好,我紧咬着不放说是要举行葬礼,结果对方答道那样的东西还需要打招呼呢!」



原泽以下巴示意场所……在房间一角,放着一个小的白色骨罐。我不小心想起京极堂的干果。



「里面放了几颗也不知道是骨头还是石头的东西。领了那玩意儿,被说那是你的孩子,我怎么都无法理解。他们擅自火葬什么的,放进了罐子里,虽然很感激,可是盖子一打开,那东西不就是垃圾吗?!」



原泽不由得哭了起来。



我也受不了了。



「后来你为什么撤销告诉呢?」



「是老婆的建议啦。她说算了吧,忘掉吧,重新开始!」



原泽颤抖着。



「不过……事实上,那家伙、那家伙把自己的孩子卖了钱!」



「什么?」



「俺到警察局去提出撤销控诉的第二天,那家伙不见了。重新开始,其实指的是她一个人重新开始的意思。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俺不在家时久远寺派来的人好像来了几次,到这种长屋来。说的话听得很清楚,那家伙收了钱、达成协议,把俺的孩子买了一百万圆!」



原泽扭曲着胡须脸,眼泪簌簌掉了下来。



「也是一百万圆呀……嘿,的确是让人心动的金额……」



「住嘴!再怎么穷困窘迫能换孩子吗?俺、俺的孩子唷!」



我不由得背过脸去。



如果久远寺医院作为和解的费用各付了一百万圆,等于付掉了三百万圆。堵住时藏夫妇嘴的费用也是一百万圆。如此的话,再多的钱也不够。藤牧带的钱一天就用罄了吧。



「喔,原来后来的其他人,也在同一时期撤销告诉的呀!那些家伙可撒了一大笔。其他人不用说,你还被老婆背叛,她拿着那笔钱逃掉了。」



木场悄悄地说道:



「哪,原泽忘了那个女人吧!孩子的仇俺替你报,所以别再做那种提供不入流杂志奇怪谣言的事了。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俺,虽然不能提供奖金,但一定揭发事实,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信赖我!」



原泽眺望着骨罐一会儿,用袖子擦试了眼泪后,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望着木场。



「老婆跑了,我又听说警察停止搜查了以后,暂时无法干活就那么躺着!我也曾想过死在缅甸反而好,真得倒不如死掉得好!」



原泽改变了措词,可能是表现对木场的恭顺之意吧。



「可是……过一阵子又觉得很生气,我想向那个医生报复!一想到这个就坐立不安。将存款放进资金里,每天到不同的地方打听,学刑事警察的行为。呀,这么做我也知道无济于事,只是求慰藉而已。不过,偶然的在池袋的酒店里遇到了那个护士。」



「护士?」



「老婆生产时在现场的叫澄江的女子。」



「澄江?户田澄江吗?」



「是的。曾一度回乡下……富山,然后又回来了。」



木场的表情僵硬了。她就是那个行踪不明的护士吧。



「俺很巧妙地接近了澄江呢。澄江老喝酒喝得摇摇晃晃的,是个掌握不住她真面目的女人!不过,见了几次后,交情愈来愈好,告诉了我很多事。根据澄江所说,俺的孩子真的……」



「生出来了吗?不是死产?」



针对木场的问题,原泽无力地点了点头。



「澄江好像替刚出生的婴儿洗了澡。可是,剩下来的第二天,孩子不见了。如果相信澄江的话,好像是久远寺的女儿夺走,然后……杀、杀死了……杀死了!」



这是致命的证言。我的脉搏跳动得更厉害了。《猎奇实话》的标题在我的脑里四处乱室。



--食婴儿的鬼子母神。



--夺取别人的孩子、榨取鲜血脂肪。



--抢夺别人的孩子。



原泽的脸变苍白了,凝视着虚空。



「在额头的正中央长着一个很大的黑痣,是个很有精神的男孩子……对,澄江说的……或者,刑事老爷,你相信俺的孩子是死产吗?」



「当场见到失踪婴儿诞生的四名护士,每个人都离开东京消失了。托你们撤销控诉的福,无法做追踪调查……」



「据澄江说,同事们都领了钱,被遣回故乡了。澄江也拿了二十万圆,而且连工作都是医院介绍的,但是乡下的生活过不来,所以又回来了。」



护士如果一个人给二十万圆准备金,四个人就需八十万圆,这么一来,藤牧的钱就几乎都用完了。



「不过,那个女人回到东京,是有其他理由的呢。」



原泽稍微低着头自嘲似的浮现笑容说道。



「什么事?」



「药唷,药!那家伙在吃药呢。老是像做梦似的飘飘然……」



「药?海洛因吗?」



「俺也这么想,但好像又不是。刑事老爷,在军队时代也有经验吧,吃了海洛因精神会很好,但那家伙的不一样。」



「中毒吗?不过,那种药从哪儿来呀?」



「哼,当然是久远寺啦!那家伙可能是敲诈吧,俺这么觉得,但不是钱,而是以药作目标。」



「是多啾乐!」



我不由得说出口,但很快就后悔了。说出来,对久远寺家人而言,是不利的发言。



「那不是开在庭院里,你说的朝颜吗?」



很糟糕的,木场竟然记得。



「啊……麻药里海洛因之类的也算是兴奋剂,神经会兴奋,也就是说亢奋。但是多啾乐什么的却反而会镇静的唷……。原泽先生,你太太产后的样子和那个叫户田的人的样子,是不是哪里很像?」



我为什么这么多管闲事。



「这么说的话……像呀!……那么,那家医院也给我老婆用了那种药?」



「多啾乐的生物碱,可用来做安眠药和镇痛药。视下药的量和方法会产生妄想状态……也就是说,既会使妄想和现实混淆,意识又会变得混浊,所以……」



「令人产生混乱,将生产本身模拟为妄想?」



木场说出结论。



我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惊恐。



木场仿佛下了决心似地问道:



「喂,原泽,你知道户田澄江住的地方吗?」



她的确是决定性的证人。



「死掉了!」



原泽低声说道。



「死了?」



「今年春天,我去找她,房间全变空了。根据房东说正想去拿她积欠的房租钱、进到房间后发现尸体已经冷了。虽然联络了乡下,但没有人愿意接受,没办法,房东才将她当作无主的好兄弟处理。我想,的确应该是埋在中野那一带的大墓场的。」



我和木场的眼睛互视。说起中野的墓场,那不正是『墓之町』吗?我们通过握着事件之钥的证人睡着的旁边来到这里,不,至于我,已经是好几次了。



「死因是什么?自杀吗?他杀吗?」



「我不知道。房东说吓了一条,叫来医生以后,宣布是横死!警察来了,当时好像断定是衰弱之死啦营养失调啦,似乎没有好好地吃东西。」



「自然死呀……」



是这样吗?



不,如果她真的以不知何种形式摄取多啾乐的生物碱的话……



如果下这个处方的人,在处理的分寸上深得要领的话……



多啾乐作为杀人的道具,也是相当有效的。但关于这一点,我保持沉默,我胆怯于思考以后的事。



「药吃得太多也是原因……那个……朝颜吗?好像有足以致死的量吧?超过限度的话可能会要了命吧?」



木场宛如看穿我的内在似地说道,我仍然没有回答。



木场抱起胳膊,凝视着原泽的脸。原泽的视线漂浮在虚空,迟缓了似的很慵懒地别过脸。



「喂,原泽,现在这些谈话,叫你在法庭作证做得到吧?」



原泽痉挛似地颤动,视线重新转向木场。



「你可以跟来历不明的出版公司谈,我不会禁止你说。为了你的孩子,怎么样?」



「那,什、什么意思?」



木场的细眼睛眯得更细了。一副吓唬人的样子,这是亢奋时他惯有的表情。



「如果你有这个意思,俺明天就去拿搜查令闯入久远寺。什么嘛!那些家伙们只要再深入追究,一定会暴露弱点!我一定会抓住尾巴,为你报仇!」



「可是,刑、刑事……这个嘛……」



「不用担心,户田澄江的死不会白死,由你来桃拨的话,一定拿得到搜查令,最近,取缔麻醉毒品也很严厉呢!」



原泽以混浊的眼睛比较着我和木场的脸后,开口了,声音颤抖。



「刑事先生……仇……仇到底是什么?会判那些家伙死刑吗?那个医生和那个神经病女儿,会判他们死刑吗?」



眼泪将混浊的眼睛弄得更阴暗了,脸格外地扭曲了。



说眼泪很美是非常理论性的形容法。哭泣着的人,大家都一样难看,看起来很矮小卑微。那副模样很凄惨、绝不美丽。现在,眼前的男子,为了消失的孩子难看地哭着,然后这个男子所想到的仇敌久远寺梗子,也在我的眼前,为了消失的丈夫哭泣着。



这个男子的眼泪,大概会因为木场的救助而被擦干吧。但是,久远寺梗子的眼泪,由谁来擦呢?



木场说道:



「也许无法判死刑,但会让他们补偿所做的事。钻在土中的熊鼠会被拖出来,受老天爷审判的!」



「那些地位高的人了解俺的心情吗?警察不会站在我们穷人这一边的。不管什么时候,神啊、佛啊也不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原泽那扭曲的脸,再度露出凶暴。



「俺呀,原泽,我这个人是相信那个战争是正当战争的。听到收音机里,天皇宣布战败的时候,我觉得很不能理解。但是,现在头脑冷静下来一想,我还是觉得那时候很奇怪。如果这样,那正义什么的不就成为什么怪物了吗?就如胜者为王的比喻,强者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正义。所以如你说,对弱者而言,神佛并不存在世间呢。不过,因为如此,由于神、佛、正义,可信赖的东西都不存在,所以才有法律呀!法律是唯一强化弱者的一个武器。别背对着法律,把它当作朋友!」



我对木场的理论不太能够理解。但是,有一股极大的,能使一个毫无依赖、贫穷、悲惨的天涯沦落人奋起的说服力。



结果,原泽从房间角落,拿出骨罐放在膝盖上俯视着,小声地说,那就拜托了。



我无言地走出长屋。



木场从某个角度看,是个精明的男人。明天大概会取得搜查令闯入久远寺医院吧。



这样好吗?



真的要如此解决吗?



「老爷……不,木场刑事。搜查久远寺能不能再等一天就好?」



为何要他等待?现在的我,没有任何方法。



木场吃惊地望着我。



「我很了解原泽先生的心情,但我也有必须解决的问题。我发誓,决不会做出湮灭证据,以及对被害者不利的事情。只不过,想再也能说服自己的情况下作调查。拜托,信任我,能不能给我一天的时间?」



「真是不知教训的男人!你也是……呵,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好信任你了……。但是你到底想怎么做?」



「……明天晚上联络你。如果真的没办法了,搜索住宅你要怎么做都行,我不会抱怨。我所调查的事和婴儿事件,说起来就不是同一个事件。」



事情是如此。



但我想得多肤浅呀。到明天晚上为止,我能做什么呢?



「明白了。既然是关口翼的请托,就接受这个条件吧!」



木场说道后,用他那粗鲁的手腕砰地拍打我的肩膀。我因此开始跑了起来。



已经刻不容缓了。



我毫不犹豫地向着久远寺医院跑去。并非有什么计策,只因为想尽快和凉子见面而已。



见了面以后,要做什么也没有想。



穿过鬼子母神,跑在树林中隐约记得的路。



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根本不知道路什么的。那个时候,也是一径地拼命跑。



我--



--我没有发疯!



如果拐过那个十字路的话……



那时,从小径上冲出一个男人。



「噢!啊拉,昨天的侦探先生!」



是内藤。



「怎么了?脸色都变了。」



内藤气喘吁吁地呼吸着。短距离,大概拼尽全力从医院的玄关到这个十字路为止,直线距离地跑吧。平常不注重身体保养的关系吧,还是原来就没有基础的体力,额头前滴下来的汗,宛如泼了水似的。如果是前者的话,那就应了言行不一致这句话了。



「变脸色的是你吧。内藤先生,医院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侦探先生,你在途中没有和人擦肩而过吗?」



根本没有察觉,没有那个资格。



「因为你们慢吞吞的关系,嘿,这个!托福,今天早上可混乱呢。」



内藤将似乎紧握住的圆形纸张摊开来。摊开时,石块掉在地面上。大概是用纸包着做成石头镖扔的。



■「煮婴儿而食的恶魔妇产科医院」■



是不入流杂志中的一页,和《猎奇实话》不同的内容,一定是原泽的长屋里的一本。



「像这样的,一次出版了好几本呢。托福,恶作剧相当的厉害。玻璃被打破,墙壁上涂写字,大声地叫喊着……」



「叫喊?」



「那呀,滚出去啦、还婴儿啦、不是人、以死向被害者道歉!虽说要人家道歉,但喊叫的又不是被害者本人。」



「院长呢?」



「昨天晚上,你们回去以后,唯一一个入院的患者,像是要生产了。由于是彻夜的难产,院长一整天睡得迷迷糊糊,一点儿作用都没有。由事务长和凉子小姐应战,大小姐的名誉受到了损害……」



「凉子小姐受伤了吗?」



「石镖打中她的胸部……啊,我想即使你去也不会见你,侦探先生!」



是我的责任。我这么认为。不,我什么都没做。可是我自己也在几天以前,在为了应该将久远寺的事件写在杂志上,而作了采访。



所以,是一样的。



玄关的落地玻璃窗被击碎得很厉害,仅留下窗棂。墙壁和围墙残留着不知什么的油漆的污痕,可能擦不掉吧。



这里已经不是医院了,是废墟。所谓建筑物,始终以一种微妙的平衡维持着生命。是新的或者漂亮,根本毫无关系。活着的建筑物即使损坏了,也能立刻修复。但是死了的建筑物已经无法修复了。



这座邸宅已经死了。



大概不会再将玻璃镶在门扉上了吧。玻璃的碎片变成无限细碎的碎片,建筑物的全部一径地风化成各种东西。



这里已经不是医院了。



「怎么啦?能帮忙收拾残局吗,或者是来嘲笑这个状况的?如果是这样,那就请回去,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事务长兼院长夫人,站在杂乱的瓦砾当中,明显地很疲劳。头发乱了,眼睛四周的皮肤失去光彩。鬓毛有几根绽了开来,更强化了疲劳感。



「太太,我是朋友。如果你有嫌弃朋友对象的时间,那就请告诉我真相,已经没时间了。总之,先让我见委托人……凉子小姐。」



「凉子躺着呢,不能见你。」



「没时间了。如果你继续这种无聊的虚张声势的话,久远寺医院一定等不到明天就崩毁了吧!如果你了解就请说吧,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我能做什么吗?我现在见到凉子,就能搞防止住在这个废墟中的家庭趋于崩毁吗?



我,到底--



「凉子在房间里,住房部分的最后一间。」



原本顽强的老妇人的线也很快地绷断了。判断不出微湿的眼角,是因为动了情感还是疲倦带来的泪眼?



我推开她似地进去了。走廊脏乱到即使不脱鞋也无所谓的程度。我先换上准备好给外来者穿的拖鞋,我觉得这个动作,怎么都和现在这个状况不相称,我有点儿脸红了。



「要去那个小姐的……凉子的房间吗?啊什么呀……和凉子……」



「别胡乱猜疑!」



我砰地拒绝了。



很像京极堂的台词,我这么认为。



我一点也不犹豫,但不得不思考为什么不犹豫。我毫不退疑地站在看似凉子的房间前,敲了门。



「我是关口,可以开门吗?」



不等回话,我的手伸到门把上,门被打开了。



凉子在床上撑起半身。



薄睡衣的左胸一带绑着像纱布的东西,透着治疗的痕迹。



很可怜。



「关口先生……」



不知是哭,还是睡觉的关系,眼睛周围有一点儿肿。但那始终透露着不幸的表情反而远离了她。



「失礼了,竟然闯到这里来。你一定会觉得我真是个没礼貌的男人吧。但是没时间了,我能进来吗?」



凉子点了头。然后,想从床上下来,我用手制止了。



很朴素的房间。



因为我不曾进入女性的房间,所以无从比较。等于是不风雅,是个非常欠缺装饰的房间。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石头……打到胸部。只是骨头挫伤,没有异常,我的心脏很弱……」



「很不幸,我的力量不够。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时候,那种杂志……」



枕头旁的床头柜上,放着两本不入流的杂志。



「扔进来的东西。」



「你看了吗……?」



「是的。」



凉子不想再多说。想到她的内心,我觉得无地自容。



「警察已开始行动了。不过,不是为了牧朗先生这一件。」



「婴儿的……失踪事件吗?」



「是的。警察先着眼曾在这里工作过叫户田澄江护士死于非命的案件,大概会从那里展开搜查吧。」



「什么……时候?」



「我要求明天延缓一天。明天一天如果无法追究出真相,审判官就会出面……这么一来,牧朗先生的事件和婴儿事件,所有虚实合而为一,会同时公开吧。但不是发表在这种乱七八糟的杂志,是报纸,即使你的家人无罪,这个家也会毁掉。」



「已经……毁了。」



凉子说道:



「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好了。这本书写的东西也许是真的,我也这么觉得。不,倒不如这样的话……我们家族如果是不怕天理、作恶多端的犯罪者这一点被处死刑,反而还比较轻松呢。」



凉子的额头冒出静脉。



眉间刻着苦闷的沟痕。



「你委托了我,我现在还在担任任务中。你死心的话,我可伤脑筋了。……承认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我希望你说出所知道的真相。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我认为因为这样,所以绕了一大圈多余的远路。你……你没有撒谎吧?」



这、这不是和榎木津一样吗?



凉子别过脸去,右手放在左胸前。



「关于婴儿的事件……当然,好像是发生了这种事。警察来过,我也知道,但是……我认为和这一次的事没有直接关联,所以没有说而已。我也不知道真相……不过……」



是伤口在痛,还是心在痛?凉子苦闷的表情更明显了。



「如果我说了严重的谎言……那就是发生事件当晚的事了。」



「什么?」



是我自己先问的,我着慌了。



「我,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那晚人在哪里。」



「不知道?」



「妹妹也一样没有记忆。」



我更吃惊了。



「我……不知从什么开始……经常会有完全失去记忆的时候。脑袋恍恍惚惚的……一回神已经过了一天。在那一段期间,自己做了什么、在哪里,自己都完全不知道。」



「那……在什么时候,会变成这样?」



凉子短暂地显得很难启齿,但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来。



「很难说出口……有月经的时候比较常发生。不过我原来就非常少,一年里才来几次……」



「啊……那一晚,也……那个?」



「从前一天下午开始,完全没有记忆。我是在这个房间,一察觉也已经睡在这里了。但日期换了,是深夜。只有时间是完整地过了一天,家人好像没人看到我……大概一直都在这个房间吧……。竟撒了谎,不过……女儿一天也没见到人……却并不担心的家族……毕竟是很奇怪的。」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一径地凝视着凉子脖子那一带,然后思考着。这没什么,不管这个人在哪里,对于密室的谜毫无影响力。



「我……有病吗?这种事毕竟是不普通的呢。所以……妹妹说她失去记忆,那是立即可以相信的,可是……」



「那种是不是特别的病唷。尽管有程度上的差别,但是记忆障碍什么的,任何人都可能发生。不管怎样,只要去除发生的原因后,就能治好。」



我每次碰到这个人,都要她做出痛苦的告白。



「是吗?我可不认为是普通的病。关口先生,你已经知道了吧?久远寺的不吉样的血的事情……」



「如果是附身的事……是迷信。不足以采信的一派戏言。因为那玩意儿把人生弄得乱七八糟,能忍受吗?我们活在昭和年代的民主主义和科学的时代,不是活在符咒还很有势力的未开化的时代。」



「不过……」



凉子以格外响亮的声音说道:



「请看这个。」



凉子从床头柜的抽屉,取出纸片样的东西。



「鬼子母神神社的银杏树上,这是用针般的东西钉在那里的,是内藤找到的。」



是用手纸割成人偶形状的东西。确实剪了几个小洞,就像神社贴着的符那样的很难看懂,黑黑地写在上面的不知是汉字,还是其他什么的字。只能看出中央「久远寺牧朗」五个字。



「是诅咒的符吗?」



「不知道。不过,只要是帖了那样的东西,不就成了民主主义和科学都没什么效力的世间了吗?」



凉子很孤单地说道。



我表示要鉴定,保管了这个东西。凉子继续说道:



「我的母亲、祖母、祖母的母亲的人生,都被毫无缘由的迷信弄乱了。关口先生,虽然说别信这个,但是不管信与不信,附身遗传的家系是这么受到迫害走过来的。从赞岐来到这个东京的时候,并不能说情况好转了呢,因为……」



凉子的视线朝向桌上的杂志。



「因为现在也一样,我已经没有迎战这个状况的力气了。」



「凉子小姐……」



「父亲……入赘女婿来了以后,由于他是很讨厌迷信的务实主义者。刚开始对久远寺的迫害历史相当愤怒,但不知不觉也疲倦了,将事实当作事实的也承认了。因此,父亲希望我成为女医生,他大概想,反正无法结什么好姻缘吧。可是,我对医学不感兴趣。因为病弱,所以无法好好地上学。我想那就当药剂师好了,我学了一些但还是没有用。」



那么……凉子有一些配药的知识吗?多啾乐的……



「我本来想学古典文学。」



我的思考因凉子意外的告白而中断。



「只有在读中世纪文学的时候,我才能够游离开现实。」



在镶有玻璃门的小书架上,确实摆着几本类似那样的书。但那并非外行人解闷消遣时读的东西。



《宇治拾遗物语》、《日本灵异记》、《今昔物语》这一类的我还懂,接下来是只有京极堂才懂的书名,至于我,时代和内容都不懂。



「不过,现在想起来,只能说是逃避现实。我觉得被怨灵和鬼猖狂跋扈世界所吸引的自己,是不吉利的附身遗传的血造成的。对于这样的我来说,唯一的救赎就是妹妹。妹妹非常地明朗,又有人缘,一直都很亮丽。卧在床上的我,很喜欢听妹妹谈学校的事,以及游玩地方的事情等等。她那总是很活泼的动作,也是我引以为荣的。比起我这个病弱的女儿,双亲更希望妹妹继承久远寺的未来吧!的确,我也认为妹妹也许可以切断不吉利的因缘,而且对我来说,也可以除掉被赋子我身上很重的十字架,所以我反而非常地欢迎。」



凉子说着,从隐藏在毛毯的半身只抽出了脚,姿势成为侧坐在床上。然后双手抵在额头上。



「但是,那个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惨状!每次看到衰弱而且憔悴丑了的妹妹,我就变得无法忍受。如果这是施在久远寺的诅咒,现在的妹妹应该是我原本该有的姿态吧。这是诅咒。我、妹妹和久远寺这个家真的是被诅咒了。如果不这么想的话,我……」



凉子说着哭了起来。



我刚才还在想哭泣的人不美,然而凉子哭泣的模样,看起来很美。



「关口先生。」



凉子说完,倒向前去。



我抱住了她。



凉子的脸倒在我的胸前,哭得更厉害。



我以前也曾如此地抱过女人。



那是妄想。



可是虽宛如遥远前世般的朦胧,实际上却是性欲的蛊惑性的妄想。



我仿佛吸取着那肌肤的温暖似的,实际上以很缓慢的动作抱紧了她。



「对、对不起,我……」



凉子说道,但无意离开我。



啊,我毕竟认识这个女人。



「《御伽草子》(译注:以室町时代[一三九二--一五七三年」为主的同类短篇小说的总称。作者不详,作品属于幻想、教训、童话性,反映当时的人间百态和时代思想)的……」



凉子说话了:



「像《御伽草子》里的阴阳师那样……」



「什么?」



「请解开我受的诅咒!」



「请救我!」



我终究恢复了理性,然后身子离开了凉子。



「很遗憾,我既不是魔术师、也不是拨除恶魔的人,更何况--」



--安倍晴明。



对了,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察觉呢?



那家伙。



那家伙的正业,不就是这个吗?



从些微敞开的胸口,窥视得到白色丰满的乳房的沟。



我很用力地摇晃凉子的肩膀。



「凉子小姐,我有一个想法,明天、就在明天,来■解开■这个家■所受的诅咒■吧!」



「关口先生……」



「明天会跟你联络。」



我留下这句话,奔出房间。



靠近门的外面,老妇人以被击垮的模样站着。是担心屋内的情况吗?但我的眼里已看不进这些。



四周已经暗了。杂司谷的森林完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黝暗。



我跑着。



要那家伙。



要京极堂。



要京极堂解开诅咒!



我全力地跑在晕眩坂上,爬了上去。



在月亮也毫无踪影的深夜中。







在日期尚未改变以前,我抵达了京极堂。当时天候正恶劣,月亮完全被掩盖了起来。从边端开始就没有街灯的晕眩坂上,是伸手不见五指程度的黝暗。



当然,由于店已打烊了,我直接朝正房的入口走去。但是,很不巧,屋檐下的夜灯也没亮着,即使再怎么习惯了黑暗,被来历不明的黝黑空气包裹着全身的我,不仅跌了一次,还跌了两次、三次。



脚被黑暗绊倒了。



眼看着要跌第四次的时候,我的指头终于碰到了玄关的拉门,砰地发出极大的声音。



我重新站稳了以后,尝试着打开拉门,当然是锁着的。我一面叫唤朋友的名字,敲着门。



里面有了动静。但有动静的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而是哀叫着的金华猫。喵喵地叫着的猫,从里面咯吱咯吱地抓着拉门。



没人在家。从学生时代开始,京极堂就是个只要猫打个呵欠就会醒来睡眠很浅的男人,加上他简直是与夜游无缘的木头人。



在神社!



我不知为什么地很确信。转身再度投身在看也看不见的暗黑当中。



只能凭记忆地横穿过点的前面,跑向有神社的森林。



夜难道就如此的黝暗吗?比较上,算是生长在都市的我,从未经验过这种程度的黝黑。沙沙沙的森林极为嘈杂。在暗黑当中,树木明显地活着。我突然涌现恐怖的心情。



所谓黑暗--



是如此恐怖的东西吗?



只不过,失去亮光,世界就呈现如此迥异的景象吗?在如此令人害怕的世界,我们闭起眼睛、若无其事悠哉地度日吗?



右脚激烈的疼痛,告示了我凸起的人工道路的存在。反射地向前扑到的我,两手趴在想来是连接着神社的石头阶梯。我成为四字形状,抬头向上望。



暗夜切割成四个角。



为了认识那个圈围着非现实的黄泉的入口是「鸟居」(译注:立在神社的参拜道入口,表示神域的一种门),我费了一些时间。



被切割的风景。鸟居那威严的侧影,呈现四角形地装饰了微明。



神社--武藏晴明社。



我跑了上去。



染着晴明桔梗的两座灯笼,是为了给子漆黑的世界色彩所必要的装置。



驱魔之星。



京极堂的那盏灯笼。



这个神社应该没有事务所的。那么,那家伙是去「拜殿」吗?



从门的木条格子泻出橙色的光亮。我鞋也没脱的一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去,站在平常决不会站的,捐香油钱箱的内侧窥视里面。



神主上了祭坛,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枕着手肘躺在那里。



「喂,京极堂,是我,关口!」



我叫喊着,咚咚地敲门。



京极堂以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望向这一边,也不起身地说道:



「这个笨蛋!你以为现在几点?再说一次,你理解这儿是哪里吗?在应该是神圣且寂静的镇上守护森林里的值得感谢崇高的神社的拜殿中,你在这种不符合常识的时间来访,而且不仅穿着鞋子上来,还提高声音敲门等,我只能说,这种作为只有令人讨厌的人才做得出来!」



「什么嘛,你自己还不是一副不敬不逊的态度!哪一个世界有这种躺在神体前的没常识神主?遭受惩罚的是你自己吧!」



「笨蛋!信仰并非形式。对我来说,这种姿势是十二万分的神圣且虔敬的表现。不管是盘腿坐禅,还是端坐,但如果肚里想的是不敬的事也算褒读,即使倒立着、只穿着一条兜档布,只要有信仰,就应该认为是好的。第一,所谓形式和样式这种约定俗成的事情,只限于在通用的范围内才有效。在普通的神社,如果拜神时,用手掌拍四次可能会被认为很愚蠢,但是,在出云大社和宇佐神宫,拍四次掌是理所当然。呀,拍掌这回事当然是敬意的表现,但是如果在佛坛前拍手,就会让人皱眉头。我在这里这么做,是无所谓的。」



「很可惜,我没有听你诡辩的闲工夫。」



我将捐香油箱置于身后真是糟透了。看来已经是在跟神直接交谈似的。



「有事拜托,开门!」



「蠢货!我能让既不是祖神的子孙、也不是神官的人进来吗?」



神社在回答。简直就像在听神谕似的。



「那么你出来。」



「我拒绝!」



和我那微带鼻音无趣的声音相较,京极堂那有精神的声音,显得更加响亮。



「如果是久远寺的事件,那已经结束了。我可不愿再插手了。」



「结束?」



心地很坏的神谕咒骂似的如此地告白。



「京极堂……你……已知道真相了?」



「真相?没那么不自量力!我只是察觉了而已。这个事件简直就像瞎子摸象般,问了摸过象的每一个人,因为想掌握整体,所以花费了时间。不过,当察觉了“啊,那是象”的时候,事情就结束了。关口,你们其实看见象了,只是没时间察觉而已。演滑稽剧也要有个限度。」



「你说我看见什么了?连你也和那个榎木津一样瞧不起我吗?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或者你们认为我疯了……」



「你差不多该觉醒了!」



本来应该睡着的京极堂,不知何时靠近了门边。由于在意想不到之处听到声音,我动摇了。



「看来,你说不定真的疯了唷!」



「啊,我疯了。如果你和榎木津都是正常的话,我简直就是个疯子!我不再以这种事,如果你是神主,那就听听正觉得困惑的人说话吧!」



「神主不是牧师。」



「一样的!」



我不等他发问,就叨絮地说起关于原泽伍一、泽田时藏、富子夫妇,和梅本常子的事、木场的动向,然后,凉子的久远寺家……



门内的友人不知到底有没有在听,连他在或不在我都感觉不出来了。我一沉默,简直就像存在于世界的只有我一人似的。寂静悄然而至。有如被黑暗抓住脖子似的,那是一种胁迫似的寂静。



寂静突然地结束了。



「关口,你除此之外,还介入婴儿失踪事件吗?」



「这是两码子事!怎么样?你知道吧,我们盲人手摸的怪物的真面貌?」



「呵,我和你不一样,因为实际上并没看到。对我来说,谜题倒是你本身那种态度。」



神主吐出话来以后,背对着我。



正当那时,我的指头搜寻着折进口袋那个像符的东西。我必须引起友人的注意。然后,我将符勉强地插进门格里的缝。



「京极堂,你看看这个,这是什么?是用来做什么?」



「噢,这是蛊惑!旧时代残留下来的……。这是,嗯,丑时参拜(译注:嫉妒心重的女子,希望被嫉妒的人早死,在清晨两点,赴神社参拜,头戴三角火架点燃腊烛,手拿钉子和铁糙,胸前挂镜子,将模拟被诅咒的人所做的稻草人偶钉在神木上,相信七天后被诅咒人会死的风俗)时,稻草人偶般的玩意儿。又不是平安时代(译注:从恒武天皇于七九四年迁都,直到镰仓慕府成立约四百年间),竟然还留着这种习俗呢!」



「是下了诅咒的人偶吗……?这个……实际上有效吗?呀,世间真的存在诅咒这玩意儿吗?」



对了,是诅咒。藤牧失踪和婴儿事件,不,久远寺家族的不吉祥的受虐的历史,全都因为诅咒的缘故。诅咒--如果事实上存在的话。



「是有诅咒的唷。而且有效。诅咒也和祝福一样,使毫无意义的存在本身有意义,找出其价值的语言就是诅咒。在有好处的时候,叫祝福,但没好处的时候,叫诅咒。诅咒是语言、是文化。」



「我并不想听文化论。我想问的是,咒死对方、使对方不幸的所谓『诅咒』有效吗?」



「至少在拥有共同的语言和文化的集团中,确实有效。」



「是超自然的力量在发挥作用吗?」



「不会发挥那种无聊的力量!所谓诅咒,像是『装在脑里的定时炸弹』般的东西……。嘿,你不懂吧。」



懂或不懂毫无关系。这个男人说有效的话,就是有效吧。我只想确认这一点。



「京极堂,你说的我懂了。那么,你能够解开那涸诅咒吧!」



没有解答。



「不能吗?到底怎样?」



「可以呀。不过,你到底……」



「久远寺家的。」



「解开久远寺家的诅咒?」



瞬间,黑暗逆转。四周全变白了。眼前很清晰地映着褪色了的神社门上的木纹。



但那只在瞬瞬间下了残影,木纹被吸进了黑暗当中。



听到雷声。



天空终于破裂了。大颗的雨滴摇动着愚人似地降了下来。



「我拒绝!」



以比雷鸣更斩钉截铁的声音,京极堂说道。



「为什么?这不是你的另一种工作吗,还是你不肯接受我的委托?」



「我呀,关口,因为和自己有关的工作而造成人死、受伤的,我可不干!尤其是这种无聊的事件,不去管它,自然会结束的。」



「怎么是无聊的事!」



闪电再度给了我视力。格子的那一边,映照着宛如幽鬼似的友人的脸。而那再度成为残影融化在黑暗中。



就只如此,京极堂--神社,拒绝下达神谕。



「我一直到你愿意接受这个工作为止,就站在这儿不动!京极堂,听好,我是讲真的。」



我用力地喊出几近哀怜的高亢声音后,就随地坐了下来。瘫软了似的我把背靠在捐香油箱。全身的肌肉仿佛协定好似的整个松弛了下来。暖热的雨,叭哒叭哒地很快地濡湿了身体。



我疯了吗?



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为什么我如此地害怕那个少女呢?



少女笑着。



白色的宽松衬衫、暗色的裙子,窥视到两只白色的足胫。



一条鲜红、鲜红的。



--呵呵呵。



--来玩嘛!



在我的耳边、我的耳边,淫荡地。



不,不是,淫荡的不是少女。



是我。



我在■那个时候■,那个少女。



久远寺梗子。



这只手腕残留的感触并非是前世的记忆。我的学长所喜欢的人,在那家医院的受理处前,白色的足胫,红色、红色……



啊!



所以我跑了。



不是娼妇的未婚姑娘,会说『来玩嘛』这种淫荡意思的话吗?



这是怎么回事?



我尽全力逃走了。



我疯了吗?不,我没有疯,怎么会疯?我逃走了。



穿过鬼子母神一直跑。杂司谷的森林沙沙沙地作响,很暗,漆黑的暗。穿过墓地我跑着,我回去的地方在哪里?只有那个宿舍,只有中禅寺、藤野牧朗等待着的学生宿舍。



门开了。



中禅寺站着。对了,告诉他所有的事吧,这样的话:



「中禅寺,我、我,藤牧学长爱恋的姑娘……久远寺梗子……」



「从此以后,就别再说从前的事了。十二年前的已被切割的现实等那样的东西……谁也不看。」



中禅寺……不,京极堂将带着把手的烛台点亮站着。



我简直就像滚落在坡道似的,回到了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



「总觉得最有必要除掉附身物的好像是关口,是你唷!」



京极堂说道,蹲了下来,用烛台照着我的脸后继续说道:



「你脆弱的神经撑不过三天。简直是爱管闲事的老师!虽是夏天,也会感冒的。」



我完全湿透了。而且身上到处擦破、渗着血,撞到石头台阶似的右足胫黑红地肿了起来,连裤子都破了。大概接近三小时我似乎都处在飘浮在过去记忆的状态中。



大颗的雨变成了雨雾。



「我接下这个工作,不过我很高价的唷!」



我无法立刻理解他的意思。



「那么,京极堂,你接受吗?你要解开久远寺的诅咒吗?」



「但是有条件,你不接受的话,就拉倒!」



京极堂边看着我的脸,用一贯的表情淡淡地继续说着。我没出息地唯唯诺诺地听着他的话。



「首先,今晚八点钟。由于我也有想调查的事。地点是藤牧失踪的那个密室,其他地点不行唷。到那时间以前,先将久远寺家有关系的人全集中在隔壁房间……时藏夫妇可以不用找来。连你的份儿,先在书库里,准备五张椅子。梗子小姐睡在床上所以不需要,我的也不要,然后……」



京极堂的话暂时中断。他从胸前拿出手怕递给我,可能是要我擦干身子吧。我不知该不该接受,一迳地抓在手里。



「接下来,很重要,听好!连络木场,要他准备两三名健壮的便衣警察,然后要他们在随时都可以闯进来的,像庭院或其他房间伺机行事。」



「但是……那……」



「反正今天一定要解决,明天那些家伙们就会闯进来吧?只不过是提早几个小时吧。」



「话是这么说……为什么要……?」



「当然是要他们逮捕想逃走的家伙。」



「你的意思是说,解开诅咒后就会有想逃走的家伙出现吗?那……是藤牧吗?还是……?」



「你还是别想太多的好。恍惚的脑袋再怎么想也……对了,这样的话,差劲的思考才可以休息呀。接下来……」



「还有呀?」



「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做。」



「不,不是这个意思。」



我终于用手帕擦了脸上的雨。



「除了刑事警察,还要救护车……对了,找个像法医里村君那样,总之,找医术高明的在一旁待命,做好无论何时、受了什么伤都能救命的准备。所幸地点上没有设备上的问题。我再重复一次,不管直接、间接,因我的行为而出现死人的话,绝非我本意。绝对不干!」



我表示接受条件。时间已是清晨五点,由于恶劣的天气完全将太阳遮住了,黎明一直都不来。我有如徘徊在醒不来的噩梦中,一直在发呆。



在京极堂家洗完澡的我,在常去的房间里短暂地休息。将座垫折成四块放在颈子后,我简直就像猫似的弓起背,在仅有的短暂时间里很贪婪地睡着了。



睁开眼睛时已经过了九点。雨还在下,已看不到京极堂了。桌上放着这个家的钥匙,摆着一封看不出是漂亮或不漂亮的字所写的信。



内容真是无趣。为着出门时锁上钥匙啦,钥匙是复制的所以带走也没关系等。



因为不想回家,在旧衣店买了便宜的敞领衬衫和裤子。在等候修裤脚的时候,我观察了现在穿的裤子,不仅是破了,由于被雨和泥土和血所沾而形成的污痕,根本就无法恢复原状了。没有办法,只好拜托店主,把裤子和衬衫一起扔了。旧衣店主道出莫非遭遇山贼了等等,这种奇妙的时代错误的事情。



觉得好像很久没回家了。妻子的脸突然浮现了,我的心情变得想念又疲倦般。



吃过已晚了的中餐后,在食堂借了电话告诉木场详情。



木场说道,京极堂这小子故弄玄虚后,豪爽地笑了。然后说七点钟在晕眩坂下,会开吉普车去接唷。



然后,我想打电话给凉子。但是手拿着听筒,我非常地犹豫,原本应该比木场更早联系的,但简直拿捏不准不知该说什么好。被食堂那眼神很差劲的老板瞪着,我半自暴自弃地下了决心。



我跟凉子说:



「今天晚上,我带阴阳师去拜访。」



凉子被我那唐突的说话方式吓了一跳,但结果还是和她约定晚上八点以前,集合家人及准备五张椅子。如京极堂所言,我的脑袋似乎有些恍惚,完全无法拟定很灵活的策略,只简单地说了要件反而好也说不定。



挂断电话,我有些担心凉子到底要如何说服那好说理论的父亲,以及冥顽不灵的母亲?而且,对于没提到木场这个伏兵存在的犹疑,使我感到忧郁。



我究竟在做什么?争取到一天时间,结果什么也没做的白白浪费了时间。



我在思考。我在设法使京极堂所言的像在休息般的差劲的思考运转起来。



不明白的点太多。不知道到底什么是谜?藤牧确实消失了,婴儿不见了,但如果说这就是谜题的核心,我又觉得未必如此。我应该看到的「象」,到底是什么?



头脑里面模糊地白蒙蒙一片。少女!久远寺梗子,在那阴影中隐约地忽隐忽现。



很闷热。可是雨势逐渐增强似的。我想去令人安心的地方。我一方面为了躲雨,进了车站前再恭维也不算干净的咖啡店。播放着不曾听过的古典乐的店里,微暗,室温和外面没什么两样。



连络京极堂家,主人回到家了。告诉他,木场七点钟会到坡下来接。店里的电话是那种和装满不同性质的最新式高度传真电话机,我感到有些不相称。



坐在弹簧凸出很不好坐的椅子,一面喝着香喷喷的温热咖啡。我觉得很放心,稍微打了个盹儿。



大约六点五十分,我站在晕眩坂下面,亦即被圈围着墓之町的油土墙所隔开的坡路入口处。由于不曾重新站在这里,可能雨景也有关系吧,已看惯了的风景竟感到非常的新鲜。



嘎地出现很夸张的声音,泥水一面迸溅着,两辆吉普车很唐突地抵达了。驶在前面的吉普车的车门半开着,看得到木场那有如兽头瓦的脸,然后以不输雨声的一贯高亢的声音喊道:



「别在雨中等,赶快上来!」



我收起伞,小跑步地趋前,坐进后面的座位。虽然只是短短的距离,但毫无用处的我仍然淋得湿透了。



「这家伙叫青木,嘿,可以说是俺的部下。后面的车子坐着里村和他的助手两个人,然后坐着叫木下的魁梧家伙。木下是柔道高手,这青木呢,呵呵,一般是叫特攻击破!」



这个叫青木很一板一眼的青年说道,学长别再说了,害羞地和我打了个照面。



总是很饶舌的木场,不知为什么只在今天显得沉默寡言。我也不多话,车里轻微地充满紧张感。



「那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木场说道。雨宛如抽丝似的变小了。车外,简直就像透过毛玻璃看似的朦朦胧胧。



在黑暗的坡道中途,隐约地闪烁着亮光。木场眯起眼睛说道:



「哼,鬼从山上下来了呢。」



黝暗的黑色背景,浮现出星型。是晴明桔梗。是那个灯笼。在烟雨朦胧的晕眩坂上,浮现一个打扮怪异的男人,撑着粗制雨伞,墨染似的黑色和服外衣,薄薄的黑色外褂也染着晴明桔梗,手上戴着手套,黑色袜子、黑木展,只有木展绳是红色。



是京极堂。



京极堂终于沉重地慢慢地走下坡路。



朋友的眼睛四周访佛化了妆似的显现阴影,看起来有些憔悴。



这是这个男人的另一张脸。



京极堂无声地靠近,无声地打开车门,无言地坐了进来。



可能清一色黑色的关系吧,没怎么淋湿的样子。京极堂简直当我是无形似的,无视于我的存在,探出身子,在木场的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木场也附和作了回答。是在商量办事步骤吗?也许是不想让我听到的内容。我噪声不语,宁可不看地将视线游走窗外。但是,窗子就只映照着我那发楞的脸,几乎看不到风景。



铃!我觉得风铃似乎响起。那当然是幻听。



木场介绍了青木。青木用挨骂了的学生的眼神看着京极堂后说道,我是青木。



「约好在现场和敦子碰头。我有事情想问她,取得连络后她表示也要去。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办法,只好让她帮忙。事后才通报请谅解。」



京极堂只说了这些以后,就完全地陷入沉默了。



雨夜中的久远寺医院,不过像一个荒废了的巨块罢了。为了不让人起疑,吉普车在十字路口的前方停住,我们朝那个巨块走去。门前,中禅寺敦子举着大大的蝙蝠伞,孤单地站着。



中禅寺敦子认出是我们以后,默默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加入我们。



木场警察组一行六人,悄悄地穿过庭院直接向小儿科病房走去,先暂时在森林附近伺机行事。我和中禅寺兄妹先前住本馆的正面玄关。



玄关混乱的模样和昨夜几乎没变。可能是对整理灰心了吧。失去了障碍物的刚进门的那块地方,雨毫不留情地飞溅进来。碎成片片的玻璃碎片加上灰尘之类飞散四处,已经呈现废墟之相了。玄关的电灯也遭到破坏,仅仅被遥远走廊的电灯照射的这个景象,更增加了荒凉感,很强烈地引起我的不安。



凉子站在废墟里面。



「恭候大驾!」



凉子穿着白色宽松的上衣、黑色的裙子,和前天一样的打扮。



「凉子小姐,这位是……」



我该做介绍正回过头去时,京极堂已甩干粗制伞的水滴,以如乌鸦般黑衣的姿态,和凉子对峙着。



「终于见面了,久远寺凉子小姐。」



京极堂完全无声地越过我,走向前去,自我介绍说道,我是京极堂。



「你是……阴阳师吗……?」



「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转达的,不过,按照旧的称呼是可以这么说。大家都到齐了吗?」



「全在指定的书房隔壁……。你真的、真的是说能为这个家解开诅咒吗?」



京极堂噗哧笑了,说道:



「什么?栖住在这个家中的坏东西……是的,是来对付姑获鸟的。」



「姑获鸟吗?」



「害怕没来由的东西,人们大笑后返回了。」



「你念的是出自《诸国百物语》的典故。确实是第五卷……『鹤林姑获鸟怪物』……吧?」



「真不愧那么了解。虽然非我本意,但我正是那里面上场的愚蠢武士呢。」



「你说的是,杀了以后才知道不过是五位鹭(译注:中型的鹭,背是黑绿色,翅膀、腰和尾巴是灰色,头部后面有细长的白色羽毛),不过,也许是真的怪物也说不定。」



「反正都一样。」



京极堂眼光锐利地看着凉子后,笑了。



对不了解典故的我而言,简直是莫名其妙的应酬。



黑衣男人和黑白照片的女人。色彩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于是,我不由得顿悟了。不该带这个男人来的。京极堂和凉子是不能让他们碰面的那种人。



凉子与榎木津是人偶。换句话说,不是这个世间、是居住在彼岸的同一种人。可是,京极堂不同,这家伙不是人偶,是操纵人偶的人。虽然没有根据,但是比警察、比侦探更握有使这个家崩溃力量的,也许是这个男人。



然后,我把这家伙带来了。



是我。



突然,我感到恐怖。



可是,已经晚了。在凉子的引导下,京极堂开步走了。



那时,传来夹杂着雨声的婴儿哭声。



我全身浸在冷水似的起了鸡皮疙瘩。



是产女。



不,那一定是前天夜里诞生的婴儿。



「老师!」



被中禅寺敦子一催促,我迈出僵硬的脚步。凉子在途中,站在看来像护士休息室的房间前,说道:



「再来就麻烦你们了。」



换句话说,在这个本馆里,的确是有婴儿吧。



为了走出回廊,必须再穿上鞋子。由于袜子湿透了,我很费了些时间。



穿过别馆,新馆小儿科病房终于出现了。我有如下了决心般跟着前面三个人走。



凉子先走进寝室后,京极堂用眼睛做暗号,把妹妹招了过去后低声耳语。显得有些紧张的中禅寺敦子,等慢吞吞地脱鞋的我换上室内拖鞋后,从正面的门走到走廊不见了。大概是要去开后门让木场他们进来吧。



京极堂示意我先进去。



我踌躇了。一打开门,紧张的眼神就会全集中在我身上吧。



然而,我的担忧,从某种含意来说竟落空了。当然是受到了注目,不过久远寺家人的视线都同样地没有霸气。事务长似乎将昨天的胆怯踢开了似的,姿态坚定,院长则如同住常很懒散地敞着胸、翻着白眼,内藤在窗边抽烟、斜着眼,个个只是很专断随兴地闲散地看着我而已。



「怎么,是你呀!不就是前天那个侦探先生吗?嗯,后面那位是祈祷师吗?真是的,侦探后面来的是祈祷师。凉子,配合你的滑稽剧仅此一回喔。难保不再传出奇怪的谣言。每次一有什么,玄关就会被破坏,真伤脑筋!」



从语气来推测,院长丝毫没有严重地看待事态。



后面两人沉默着。凉子站在密室的门前,向这里--不是我,望着的是京极堂。



「到底想做什么,想把这个久远寺家怎样了?」



事务长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入口处,京极堂巧妙地擦过我身边,进到房间。



「你是祈祷师吗?我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是骗子,我可不放过你!拙荆虽然信仰虔诚,但如你所见她在动摇呢。我可是科学家唷。」



院长用粘糊糊的眼神、简直就像在估价似地盯着京极堂,以一贯缩下巴的姿势牵制着。



但是,祈祷师毫无所惧。



「如果你是科学家,我倒希望你稍微再冷静地判断自身所处的事态。」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大致预测到我现在开始要做什么,结果会怎样。」



老人的表情瞬间吃了一凉似的,像章鱼般突出嘴唇:



「你在说什么呀。很不巧地,我一概不了解驱魔和加持祈祷之类的,所以没有被祈祷师教训的道理。第一,我不信幽灵呀作祟什么的。」



京极堂悄然地绕到老人身后,望着老人头发变稀少的后头部,脸色不变地说道:



「我也不相信这些东西,老人家。」



「你说什么?」



老人发出荒腔走板的声音。回过头去,那里已没有人,他再度遭到绕过去的黑衣闯入者对他后头部的攻击。



「别再伪装自己了。这个世间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只存在着该存在的东西,只会发生该发生的事。」



老人的脸有如煮熟了的章鱼似地转红了。



京极堂巧妙地避开老人的视线,彻底地从后面搭话。老人最后停止了用眼睛追京极堂,就那样红着脸将视线投向下面。



「即使不相信,但事态大致如你模糊想的那样。我是为了打开那扇门,将你们引进去而来的。」



「那、那无聊的,你,再怎么样……」



语焉不详的老人沉默了。有如死神的黑衣男人,以更低的声音说道:



「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就好了,很简单的事。」



有如蜘蛛逮住猎物般,老人掉进京极堂的掌中了。就像我曾经历过的那样,我如此认为。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



宛如等候上场似的,内藤提高了声音:



「凉子小姐带来的人,真的很精采地违背了期待。不戴鸭舌帽一副航空队员打扮的侦探刚一现身,这会儿,又来了个穿和服的祈祷师。说是驱逐恶魔啦击退怨灵啦,我虽然曾想象过会出现在山中修行的和尚,或比睿山的和尚兵,不过,果然像是歌舞伎里的助六(译注:江户中期,京都侠客万屋助六,和妓女杨卷一起自杀)哩!」



京极堂的装扮其实和助六完全不同,但确有一脉相通之处。



「而且,还说不信灵魂。我虽然不成熟,不过倒自认还有辨别力。我到现在还没见过,有不相信灵魂说的宗教者的先例呢。」



京极堂这一次站到歪斜着的内藤面前,说道:



「听好,佛教的基本理念是轮回转生。保全一生的人,一定会在六道(译注:众生依据善恶之业住赴的迷界,亦即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再度接受生,也就是说没有时间去迷惑无法超渡,佛教本来就不承认灵魂的存在。至于基督教呢,这一方则是不受洗的话,死者就入地狱,而有信仰的人,会受天主宠召,相对于神的恶魔是存在的,这方面也是没有谈论灵魂什么的空隙。至于回教,也没什么大的差别,遵从可兰经、如何按照阿拉的意思生存才是问题,做得到与否足以决定死后前住的地点。没想到被称作世界宗教的三大宗教,全都不欢迎可疑的灵魂。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宗教是为了生者而存在,并非为了死者。」



京极堂声音高亢,而且用口若悬河的语调一面说,亦步亦趋地紧接道:



「也就是严格地说,身为宗教家,和承认灵魂的存在,大部分的时候并不是两立的,内藤先生!」



态度是高压式的。



「所以,你应该改掉那不成熟的认识,而且……」



京极堂挑战似地继续说道:



「正确地说,我不是宗教家。……就和你不是医生一样。」



内藤慌张地抬起脸来,京极堂捕捉住了他的视线。



内藤瞪着京极堂。



「不过,你是来解除诅咒的吧!不是宗教家的人,如何解咒呢,你能做什么?」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来把你们引进那扇门的。」



内藤随指头所指望着门那个方向,然后,瞬间,感到害怕了。



「小、小姐,很遗憾,我无法参加这个降灵会啦除灵什么的。如果这样,还不如让可疑的侦探先生来搜查得好。即使礼让百步,承认这人是非常灵验的灵能者!牧朗君还活着。这种人没什么作用。」



凉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飘忽地眺望这个似乎已是尽头的世界。从窗帘的缝窥视得到窗外。



「内藤先生,你这么害怕进到隔壁的房间呀?」



「你在愚弄什么嘛!」



「你固执地主张牧朗氏还活着,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什么的都没有,你……」



「那不是你希望的吗?你有那种其实并不希望他活着,但如果没活着你可麻烦了的理由。」



「那又怎样……?」



「不用担心。」



「虽然不用担心但牧朗氏恰巧也死喽。」



全部的人都吓了一跳。任何人都不这么想,而且没说出口的事情……连榎木津都不肯定的事,竟被这个突然来到的闯入者干脆地说了出来。



「死了……」



凉子慢慢地将视线转向京极堂。



「是的。然后,内藤先生,他紧紧地附在你身上。」



内藤的脸眼看着转为苍白。



「你、你、你不是说灵魂不存在吗?你作弄人也要有个限度!」



「我只说了不相信哩。对于像你这种相信的人来说,灵魂可真的在发挥作用呢。」



「你说我相信什么来着?」



内藤一和京极堂说话,就完全失去了礼面。他的视线慌张地转来转去,他的话已像是对着屋里所有的人在说了。



「他失踪以后,你就失去了集中力、睡不着、酒喝得停不下来、参加国家考试落榜、听到幻听,这全是附身的恶灵造成的。」



内藤茫然若失了。



「你放客气些!听说你是阴阳师才沉默地听着,一开始就提没灵魂有灵魂的……完全不得要领。」



事务长开口了。从一开始,京极堂的发言确实听起来表面上并非首尾一贯,但是另一方面,的确巧妙地说中对方心虚之处了。不是不得要领,简直太有要领了。其证据是,院长、内藤不都像打败了的狗一样,沉默着吗?



「老师!」



背后传来中禅寺敦子的声音。我的背被她轻轻地按了一下,才察觉自己连门都没关地两腿叉开站在入口处。我走向前去,中禅寺敦子不出声谨慎地把门关上。在她的带领下,木场他们大概进到建筑物里的某个地方,做好任何时候都能出动的准备了吧。



「听你说了这些话,我更不明白你在这个家,不,在隔壁的房间,到底要做什么?」



夫人如前天那样,目不转睛凛然地望着前方,绝不看京极堂一眼。但她现在已不像初次见面时绝不让他人近身的激烈的严厉感了。相反地,看起来像努力不上圈套地避开视线的胆小者,这使我产生了复杂的心境。



「我什么都不做唷。我可不施行像太太所做让人伤脑筋的法术!」



「你说我施了什么法术?」



「装傻也没有用。你施行的『式』(译注:式神之略。在阴阳道里,听从阴阳师命令,变幻自在会做出各种不可思议法术的精灵,和『式鬼』同),可不是又精采地反弹回来了!」



京极堂说道,从怀里拿出我给他的下了咒的纸人偶后,宛如遮断了视线似的,夫人的眼前蒙上阴影。



「这、这是,为、为什么,你……」



「一知半解是会吃大亏的唷!久远寺流派不仅是附身遗传,追溯根源的话,还不难想象是了不起的阴阳道的一派呢!不过,为了自己好,这种事还是不要轻率地做。不是说害人害己吗?你所施行的落了空的符咒,和自古以来的传说同样,会很容易地遭到回报,只会替这个家造成祸害!」



夫人的眼睛,不动地注视着前方,失去了焦点。



「你说式、式反弹回来……对谁、谁呀?到底……」



「式,到底是啥玩意儿呀?」



院长不像在问谁,他自言自语似地问道。答话的不是京极堂,是凉子:



「所谓式神,指的是阴阳师等使役的鬼神。」



院长混乱的眼神投向京极堂:



「不信任灵魂,却信任鬼神妖怪之类的吗?」



京极堂扬起半边眉毛。



「大小姐的说明有些太文学性了。」



他说道:



「所谓式神,是赋子『式』人格化的称呼方法。所谓式,对了,就像葬礼仪式啦毕业仪式啦的式……呀,这和方程式的式一样。」



「不懂。所谓的方程式,是那个一加一是二的方程式吗?」



「是的。在那种时候,一这个数字也就等于存在本身。比如说,这里有一个苹果吧,再拿来一个的话,会怎样呢?」



「那就变成两个苹果了吧。一加一是二吧,没有其他答案了。」



「真爽快!正是这样。所谓法则,是不能擅自更动的。一加一,一定是二。但另一方面,那是将『苹果』以苹果的集合来综合,但那只在无视个别的差异将其记号化了的时候才有效。再如何地努力,自然界里是不存在『两个苹果』的,只是有一个苹果和另一个苹果而已。苹果一个个都各不相干。换句话说,这里所说的『苹果的记号化』,实际上就是『咒术』。然后,『加』的这个概念,就是『式』。『加』也就是『施行式』这个行为。」



「你的说明很高明,不过,有一点儿诡辩。」



院长面不改色地说道。以他来说,只有这个黑衣闯入者暴露出缺点,他才有救,除此以外,无论是怎样思路井然的解答,怎样的内容、感想,都一样。



「换句话说,虽说施行式,但也不是操作超自然不可思议的事。那并不违反自然的运行和法则。只不过,差别在于是否有人为的意思介入,结果是非常的理所当然。但是,如果不了解『式』、只看答案的话,由于不了解结构,所以看起来会觉得不可思议。这很像未开化的人将收音机当作魔术。事实上,由于受了在中国的蝴蝶拍翅膀的影响,使欧洲的天候发生变化的事,实际上是存在的,换句话说,虽然是一张纸片,但只要使用方法弄错,也可能使人的一生为之疯狂呢。不过……」



京极堂转身对着老妇人。



夫人不变地面朝向正面,凝视着虚空。



「弄错了式就绝对无法得到正确的解答。针对一,而想要三这个解答的话,就得加二,还是乘以三,或者加五再除以二。如老人家所说一加一,一定是二。」



「我把式施行错了吗……?」



挤出来似的声音。



「由我来说的话,算是错得很离谱吧!总之,目标牧朗氏已不在人世,你所施行的式全都回来了……」



京极堂迅速地将脸转向凉子。



「带给小姐不幸!」



感觉到夫人的身体失去了生气。



「经过了几百年,一代代地诅咒着这个家的,其实是你们自己,这件事……太太应该更早察觉了才对--」



已没有人开口了。幸好目前在这个场合,完全没有人拥有妨碍京极堂行为的力量。



「呵,大致都照会过了。关口君,赶快结束吧!」



京极堂招我过去。略微回头一看,带着紧张的中禅寺敦子,凝固在入口处般地站着。



京极堂用手制止想打开门的凉子后说道:



「没关系。」



然后,催促我打开门,表示要进去了。我笨拙地握住门把。京极堂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别后悔喔!」



门被打开了。而且这一次,是用我的手。



传来一股特别的气味,还有低温。数量庞大的书籍的墙壁。和前天完全一模一样。



不过,梗子右侧床边,整齐地并排着五张和床平行的折叠椅,另外,在医院常见到的导管上挂着白色布的三张屏风直立,像要遮掩她那可怜的下半身似的。这是有意隐藏妹妹悲惨姿态的凉子的心意。



京极堂看到以后,相当长时间地显露厌恶的表情,然后略微窥探了我的脸色,吐了一口很大的叹息。于是死心了似地微摇了摇脖子后,舍弃了从刚才就陷入失语症的我似的,他快步走近梗子枕边。



追着京极堂似的我游动着视线。在他到达的地点屏风的后面,是梗子的脸。



憔悴到了极致的脸。是的,她就是那个时候的少女。我再度预感到脑袋里模糊地一片白茫茫。但是,那个预感在间不容发之际落空了。记忆并未混浊,只是类似晕眩的混乱通过眼球内而已。



「是久远寺梗子小姐吧,幸会!我叫中禅寺,是牧朗先生学生时代的朋友。」



京极堂低声地自我介绍。梗子现出不理解发生何事的呆然若失般的表情。



「哎,怎么办。」



她说道:



「我先生不在。你虽然特地来,但如你所看到的,我这个怀孕的身体无法自由地动呢!」



「请别担心,就这样躺着吧。太太,请告诉我,肚子里的婴儿长得很大了似的,会不会从肚子里跟你说话呀?」



梗子非常高兴地笑了。



「啊啦,很遗憾,还不曾有过呢!」



「啊,那么,也没有向你下过命令吧。」



「喔,婴儿会做这种事吗?」



「也有这样的呀。不过,这样的好,你的娃娃还没跟你说话哩!」



「我还没有这种感觉,不过,这个孩子暂时还不出生真没有法子呢。」



梗子又笑了。



「太太,现在仍爱着你丈夫牧朗先生吗?」



「当然呀,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呢!」



从我的位置虽然看不到,但我想象梗子一定在摩婆着膨胀的腹部。她的眼睛显露的已然不是看着这个人世的眼神了。



「我听了这些以后安心了。因为牧朗先生从十二年前,就爱恋着你呢。总之,还写了不擅长的情书哩。」



「我可不知道情书什么的!」



「我想是吧。因为很遗憾那封信■没有转到你手上■!」



和我当时所经验的一样,梗子对情书这个字眼敏感地作出反应。但是被京极堂间不容发的回答泼了一盆冷水似的,野兽的眼睛立刻失去了颜色。



「你说……没收到吗?」



「是的。你当然不知情。不过,他写了是事实喔,因为要他写的就是我。」



胡说!送信的是我,收到的不是你吗?



我在内心如此喊叫,但是无论如何声音都出不来。我的主张,只不过变成呜呜地呻吟声,很虚幻地消失在空中。



梗子简直就像女童似地扭曲着脸,眼泪纷纷掉下,哭了出来。



「那么,那个人真的寄了情书……?」



「当然。牧朗先生对这种事很认真,除了你以外的女性,都看不上眼。」



「那个人、那个人对姐姐……」



「那是你误会他了。从十二年以前就……然后现在仍觉得你很可爱吧。」



「那、那、那么说……」



梗子停止了哭泣,抬头看着京极堂,视线仿佛依赖着黑色装束似地缠着。



「他是一个拙于向别人传达自己情绪的男人,你也是。你们不过是擦肩错过。换句话说,就像扣错了钮扣般。这是哪里都会发生的并不稀罕的事。」



「但是,那么,我……多愚蠢呀……!」



「没关系。他一定会原谅你。不过,为了这一点,你必须回想起所有的事情。」



「想起……?」



「是的。你和那个人的事,那一晚的事。你做了什么事……?」



梗子的瞳孔开了。



「嗯,慢慢地回想。不急!那个时候到了会有暗号。这么做的话,会原谅所有一切!」



发生耳鸣。



「牧朗先生会出现吧。」



有如提高收音机的音量般,雨声的嘈杂突然袭向我。



京极堂回过头眼神如狼般锐利。



「关口君,由于很无趣的结界(译注:僧侣为了修行,围起不让外人进入的木栅栏)围了起来,必须花点儿时间。你好好地用眼睛看接下来发生的事!一定要记住唷!我并不知道你说的话,究竟有没有作为证据的价值,但是你以后必须作证吧!嘿,你的座位在这里。」



京极堂指定的我的座位,是在梗子的脚下,亦即五张并排的椅子中最接近门边的椅子。



我坐下以后,京极堂打开门,招进久远寺家的人。



完全失去血气、苍白到透明程度的凉子进来了。接着是事务长,头发乱了,低垂的脸显得相当疲劳。始终不镇定的内藤进来了,没有焦点的眼睛有如宿醉未醒般鲜红地充着血,额头上浮现湿了的珠子般的汗。接着的院长红着脸,他的眼睛看起来几乎是闭着的。



脚步沉重,空气沉滞。



依京极堂的指示,梗子枕边是凉子、事务长、内藤、院长,依序地坐了下来。很巧地,正是进房间的顺序。我看着邻座院长的侧脸,他果然紧紧地闭着眼睛。



京极堂让大家都就座了以后,非常缓慢地以慎重的动作关上门。然后,不出脚步声地移动,站在凉子和梗子的中间。



于是,那些咒语突然造访。



「曩莫三曼多缚曰罗多仙多摩诃卢舍多耶苏婆多罗耶吽多罗多含满!」



是真言宗的咒语。全部的人当然都吃了一惊。



京极堂双手交织在前面,这种姿势以前曾听说叫内缚印。手印产生了变化。两手中指直坚。



「谨请甲弓山鬼大神降临影向此座,缚住邪气!」



起初,以为可能是密教真言,但又觉得不是。读经和祈祷文都不一样。比较接近咒文吧。不,仿佛是在说什么故事似的。咒语的声音慢慢地变大了。



「请将阻档当家久远寺某某之物收拾至此,临、兵、斗、者、皆、陈、裂、在、前!」



九个字。京极堂的手刀在空中纵切五次、横切四次。



「燃烧不动明王火炎不动明王波切不动明王大山不动明王吟伽罗不动王吉祥妙不动王天竺不动王天竺坂山不动逆行逆行下!」



咒语的调子变了。就在那时,事务长的样子发生了异样。



简直就像患了疟疾似的,喀哒喀哒地打颤,一副受不了似的,看样子是想按住眼角,但手却举到额头,然后齿根不合似的以咕喊咕喊的语调,发出带悲鸣的声音:



「停、请停住!那是……」



「曾听过吗?」



京极堂停止念咒,盯着老妇人看。



「很像吧。这是不动王的生灵回返。如果不喜欢这个的话,对了,那就弹弓弦吧。」



「啊,你……」



「使用弓的咒语法,在阴阳道是称为蟆目(译注:孔如蟾蛤之眼,以揪树、梧桐等制造的大型锋利的箭头,由于风穿进洞会发出声音,可作为降服饮魔之用),蟆蛙,就是蟾蛤。」



「呜呜呜!」



泄出呜咽声。



京极堂无视地再度念起咒语:



「让对方开出血花、破裂成灰尘!」



老妇人已达到了极限。



「啊,原谅、原谅我!我不过是做了和母亲所做一样的事而已。」



「住嘴!」



凉子突然站了起来。



现在的声音是凉子的声音吗?我在瞬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于是,为了必须确认,很快地抬头看到凉子的脸的我,这下子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



脸不一样。眼睛虽然大大地张开,但是,那里面却没有眼瞳。



「我的……」



凉子宛如配合京极堂的咒语似的缓慢地旋转着上身,好像被什么附身了。这人不是凉子,我战栗了,没听过的声音。凉子喊道:



「把孩子还给我,你……」



「哇啊!」



喊叫的是内藤。



「俺不知道,俺只是看到而已。俺啥也没做。引诱我的是对方。恨、该恨的人,不是我。」



「罗嗦,别撒谎!你也一样。」



凉子,不,曾是凉子的女人,更加地提高刺耳的尖声说道:



「你们,把我聚集在一起的重要东西全糟踢了!我确实看到了,我就在那里,你们这些人杀了那个人!」



曾是凉子的女人,大大地转动颈子,诅咒的话吐散在站着的那附近。绑着的头发散开了,浮在额头的血管激烈地颤动着。和此同步似的我的悸动也变快了,脑袋又是一片空白。



「是你!是你杀的!」



厉鬼相貌的凉子想攻击内藤。理应刻意阻止的老妇人,紧紧楼住她。内藤似乎已到了恐怖的临界点,他从椅子跌下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凉子、凉子,原谅我、原谅我!」



「放开我!杀人犯!」



凉子推开老妇人后转向妹妹,但是梗子动也不动。不,从一开始就没有表情,她的灵魂现在并没有看着现实。



「你也是!」



京极堂从后面抓住想要攻击妹妹的凉子的脖子。



我心脏的跳动达到最高潮,世界在一瞬间停止了。



「不想见到你,退下去!」



京极堂说道,把嘴巴凑近凉子的耳朵,低声地说些什么。



凉子停止了行动。



缓慢地转向这一边的那张脸,微微地带着笑意。



然后,在这个时候。



铃!风铃响起。



「喀喀喀喀!」



不是人的声音。



是鸟声。



梗子一面发出鸟叫声,直起身来。



实际上看来是很慢的。



就像慢动作似的。



屏风倒了下去。



梗子的胸部敞开。



膨胀隆起的腹部露了出来。



然后迸开了似的。



肚子裂开了分辨不出是血还是羊水的水沫,喷溅到接近天花板,飞散了。



把床单濡湿透了。



滴滴降落在十字型的日光灯。



落在屏风的纯白上。



我也失去了平衡,但.慢慢地倒在地板上。暖暖的液体滴了下来。



倒下的屏风弹跳在地板上。



然后,对面,有一个巨大的婴儿滚倒在那里!



为什么?



虽然才刚出生却穿着衣服?



光滑的滑溜溜地浸在羊水里。



--藤牧先生。



生下来的是藤牧先生,不!



是「久远寺牧朗的尸体」!



在混浊变薄的意识里,我非常清楚地看到。



虫子缓慢地爬在那个曾见过的深度眼镜的镜框。



那是座头虫。



然后,我丧失了意识。



½



乱窜在多重结构的建筑物当中,我被追着。回过头去,可以看到伙伴们一个个被杀。我停止呼吸、弓起身子,装成死了的样子,安静地看着那个。然而,看不清楚,双眼混浊的关系吧。不,四周很黑、非常黑。



比较是生长在都市的我,从未经验过如此程度的黑暗。



在异乡的夜晚,别说电灯了,连火把的光亮都没有。有豹脚蚊。不,不是蚊子,是来历不明的昆虫,一不注意,会产卵在皮肤下面。



小队全部被歼灭了。部下除了一个人以外全死了。是我的责任吗?



那个令人害怕的声音是什么?是鸟吧?



--森林的鸟,在夜晚也会啼叫。



有个男人。很黑,所以看不出是谁。



天亮以前,就不动地等着吧。左边右边都分不清,而且,如果踏进墓地的话,那可惨了。



--一直待到早晨。会被青年大兵捉住,你想做俘虏受侮辱吗?或者宁可自己了断?其他部队的队长,都这么做。这就叫玉碎!



声音高亢的男人说道。我不想死。



突然感到害怕。平时那样地厌恶活着,一心一意想逃避这个烦琐的日常生活,也就是说,始终想死的这个我。



--你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已经不能后退了,所以只能住前进。



高亢的声音如此告示。这个死里逃生部下的名字叫什么?



无法挽回的事。



快断了的腰有如腊制工艺人偶般,白色的皮肤冷嗖嗖地冰冷,然后,红色、红色的鲜血。



我想破坏什么。虽然很容易打坏,但是破坏了一次,就不会再复原。



必须得快,不能待在这里,胆小的我一定得逃。



去哪里?那里!那个四角灯神社的鸟居。但是,去那里不是必须穿过墓地吗?



--在做什么?



身体不听使唤地动弹不得,脚绊住了,黑暗缠了上来。如此程度的黑夜不曾经验过。不,不对!那一天也是这样,那个、那个夏天的晚上。



「呜哇!」



死里逃生的部下,用纳闷的表情窥探后面坐着几个应该已死去的军人。中禅寺敦子在他们旁边。



「噢,回过神来了吗?」



木场--这家伙的名字叫木场--用高亢的声音说道,递给我手帕。



「流了好多汗呢。是不是感冒了?事实上,我在等你苏醒过来,能说话吗?」



借助木场的手,我起身了。是在床上。



「我做了在战地的梦。敌人攻打过来那一晚,我和老爷两个人逃跑了。」



由于醒得很突然,还记得那个部分。但我不认为只有这些。令人厌恶的梦。问了时间以后,军人,不,是木下吧,以坐立不安的语气告诉我,十一点钟。啊,模糊不清的回答。过了一会儿,我完全恢复了记忆。



「十一点,你,是晚上?还是白天?」



「喂喂,你从昨晚失去意识后,就一直睡在这里。现在是上午十一点!」



木场说道。对了,我还清晰地记得失去意识前瞬间发生的事。眼睛即使不闭起来,也像电影般能够重新再现。



京极堂的手提着风铃,那是一直挂在那家伙的屋檐下的东西。屏风倒下来,木场他们几乎同时飞跑进来,穿着白色医服的救护班,带着担架随后蜂拥而至。木下把一面大声叫唤、举止粗暴的内藤倒剪双臂。即使如此,内藤仍想逃走,挣扎着手脚很狼狈地做着抵抗。吓呆了的老妇人,由青木保护噢噢地毫无意义的一直哭泣着。木场像是在告诉脸完全失去血色、恍惚地站着的院长什么话,但老人并没有在听的样子。凉子、凉子怎么了?京极堂一副死神似的表情,走过我面前。开着的门的那一头,看得到中禅寺敦子发呆的脸。京极堂略微看了我一下。



--这是你所期待的,满意了吧?



在逐渐变模糊的意识中,我找寻着凉子,凉子……



凉子笑着。



这些一定全是在仅仅数秒之内发生的事。



「相关者全部处在精神错乱的状态,所以完全不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但是,既然出现了一具尸体,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放手不管。权宜之计,首先将此处当作搜查本部,也要求援助了。从今天早上开始,鉴定者也进了房间调查了,但是,事情的全貌仍……不,连轮廓都看不出来是杀人,还是尸体遗弃……?不,因为在房间,所以不算遗弃吧!」



「京极堂怎么了?」



「那家伙很快躲起来了。到哪儿去了……?」



「对不起!」



中禅寺敦子一副很抱歉似地说道。



「总之,想做调查,但不知问什么好……所以在这里等你醒来。」



我逐渐认识到直睡到现在的这间房间,好像是久远寺医院新馆的其中一间。



「老太婆极端地亢奋,老太爷轻微的心机能不全,内藤已经既哭又喊屁滚尿流的,是无法下手的半疯狂状态。」



「凉子小姐……?」



「啊,姐姐还比较正常,不过一句话也不说。呵,再怎么刚强,碰到那种状况也没辙了吧。让她在房间休息着呢,当然有人在监视。」



青木用杯子倒了水端了过来,我喝干了以后想起了京极堂说的话:



--我并不知道你所说的话,究竟有没有作为证据的价值,但是你以后必须作证吧!



原来如此。京极堂早预料到现在的状况。



「老爷,你没从京极堂那儿听到任何事吗?究竟昨天整个程序是怎样?」



「什么嘛,那家伙这么说今天会出现一具尸体,可能也会有人受伤,请为他们包扎。还会有家伙想逃,别让逃掉了逮起来。暗号是风铃声--」



「那么,那风铃不是咒语,是通知你们的暗号呀!」



「当然。他说如果是风铃,即使雨声再大也听得到。门关得太紧听不到,所以会稍微打开,耳朵挨近点儿等唷!」



我想起京极堂慎重地关上门。在那以后,木场他们立刻在中禅寺敦子的带领之下,进入寝室然后紧贴在门缝。应对行动应该算很早。



「程序就只有这样。其他什么都没听说,尽管如此,虽说会出现尸体,但怎么都想不到就滚倒在房间中间!而且,真料想不到事态会变成那样,真令人困惑。」



「不过,京极堂所预言的全都说中了呢。」



我们沉默了。



「总之,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全说来听听吧!」



木场全身极为无力地说道。



「那么,你是说那具尸体,是那个女人■生下来■的吗?」



不等我把话说完,木场发出很大的声音敲打椅子的扶手。



「有这种荒唐事吗?关口,你不会是神智不清吧。如果开玩笑,可会先把你关进监狱里唷!」



木场站了起来。



「我说的是实话,京极堂念完咒文的同时,肚子就爆裂了!然后……那具尸体诞生了。」



「物、物理上不可能发生的事吧。肚子再怎么大,难道大到可以装得下一个成年男人的程度吗?这是不符合常识的。」



「这么说的确也有道理。不过,比普通孕妇大得多喔。」



「不是这个问题。」



中禅寺敦子插了进来。她的脸有一些苍白。



「说是物理性的,不如说生物性的吧。总之,这是我们活着的这个现实世界的常识,所无法想象的事哩。」



「确实无法想象。不过,我看到了。大体上不是这样的话,那具尸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你也知道那个房间的出口和类似出口的地方,只有一个,而你们就在那里,尸体搬不进去的呀。」



「可以事先放进去。」



木场从口袋掏出皱巴巴的香烟,衔在嘴上。但好像没有火柴,只能衔着,火没点上。



「那才不可能!谁、为了什么,要这么做?而且,如果这样,那么进房间时马上就晓得了。」



「难道不会藏在室内哪里吗?」



「如果不耍骗人的把戏,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不认为那个房间,能够施行尸体突然出现在房间中央破天荒的什么把戏!」



对了。■那个■是突然出现。不,是■诞生■的。其证据不正是肌肤光润地、粘糊糊湿了似地发着光吗?



「但是,据你所说,京极堂不是说结界怎么了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把戏?」



--无趣的结界围了起来。



京极堂的确如此说过。可是即使耍什么把戏,我不认为只念咒文就能解决什么。



中禅寺敦子简直就跟哥哥一模一样地用手撑着下巴,结结巴巴地开始说了:



「即使相信老师说的话……如果以不符合常识的……超自然的作用,那就假定牧朗先生怀在梗子小姐腹中吧。如果这样……牧朗先生是何时死的?何时怀进肚子里?怀着的时候是活着吗?或者是死了以后,才装进肚子里?」



刚开始淡然地说着的中禅寺敦子,到了后来,语气变混乱了。



「老师,牧朗先生死了才出生的吗?还是出生以后死掉了?」



「什么?」



我从没想过这件事。我看到那个的瞬间,就只认识到是「尸体」,亦即■死了后出生的■。不,应该说尸体诞生更接近。我如实地说出心里所想,但尸体诞生实在很矛盾。



「那么,你是说久远寺梗子把尸骸藏在腹中吗?的确,作为隐藏地方来说,是最好的了,那是找不到的。不过,是怎么放进去的?像不入流杂志所写的什么魔术吗?」



木场开始焦虑起来。但木下紧接着为木场的香烟点上火的关系,预料中焦虑的爆发总算避免了。



「或者活生生地进到肚子,在出来以前死掉的?那尸体确实没有腐坏。失踪后立刻死了的话会变成白骨,至少会成为木乃伊吧。但怎么看都像是最近才死的死者呢……。这么说来,牧朗在腹中是活着的吗?这才不可能。啊,真无聊,疯了!完全疯了!」



木场自问自答之后,再度开始焦虑起来。



「还不知道推测死亡的时问吗?而且死因什么的……?」



中禅寺敦子问道。



「里村现在正解剖中,结束后会来告知。里村这家伙虽然很轻率,不过很高兴专心地在做解剖吧。」



里村弦市是个信赖得过的法医。能力强、人品又很温厚,不过,是个比起吃三餐更喜欢解剖的怪人。木下为了压住木场的焦虑,这一次,从茶壶倒了茶递给他。顽强的部下有点儿在颤抖。



「木场先生,这可不是咱们的差事唷!作祟、怨灵之类的就交给和尚或什么的人去办吧。」



和硕大的身体不相称的,从内在恐惧着。



「这一定是被杀的丈夫在作祟。附身在婴儿身上后,变得和自己一个模样!是《累渊》(译注:江户时代,在下总生村有个善妒的妇女,名为『累』,为丈夫所杀之后,鬼魂怀恨复仇。歌舞伎以此故事为剧本。『渊』是痛苦绝望之深渊,累渊之意,应是嫉妒为痛苦绝望之深渊)的翻版呢。于是,向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姘夫复仇!」



白费功夫了。结果,木下自己所说的话使木场爆发了。



「出现了一具尸体,这是咱们的差事呢,青木!」



一直待在房间角落、无所事事的青木,由于被突然一喊,相当吃惊的样子,张大着眼睛回头看。



「嗨,什么事?」



「别回答得像学生一样。那个,嗯,内藤,去看看内藤怎样了?如果能说话就带他过来。」



「要调查吗?」



「别问这么多,快去!」



怒吼似的将指示扔出去后,木场又重重地坐上椅子。



大约过了五分钟,青木回来了。接着是被两名警官抱着似的内藤进来了,现在的面貌如同废人般。



「能说话吗?」



木场问话。但内藤似乎没听到似的,内藤以喊叫替代回答:



「祈祷师在哪儿?叫祈祷师来!俺啥也没做,啥也没做唷!好可怕,救救我吧,替我驱魔唷!」



一天以前,理应还标榜自己是务实主义的实习医生,现在完全地粉碎了自主性似的。



「安静点儿!你老实说的话,驱魔祈祷什么的都替你做!」



经木场这么一恫喝,内藤有如瘫塌了似的,软趴趴地陷坐椅子上变温顺了。像极了沟鼠。



木场命令青木做笔录。说唐突也真唐突地开始听取事情的脉络。



「先从昨晚的事情开始问吧。尽管你是个落榜医生,但还记得那档子事儿吧?……喂,回答呀!」



因木场的骂声而胆颤心寒的不仅是内藤,至少刑警们、中禅寺敦子,然后我,都对一点儿刺激就敏感地反应,大家都很不安。



「首先,那具尸体。那具久远寺牧朗的死骸,是从哪儿出来的?」



「那不是牧朗!那家伙活着的唷,还活着!」



「事到如今还这么说。你直到现在不是那么地害怕作祟而叫喊着吗?作祟的可能是幽灵吧。不过,久远寺牧朗死掉了吧?你不是也看到尸体吗?所以才觉得恐怖吧?」



「那个不是那男人的尸体!请别被骗了。那是那家伙自己创造的人造人,然后让梗子生下来。可怕的家伙,可怕……!」



「……人造人的什么都行。你看到冲破肚子的时候了吧?总之,你是说,那个死骸从梗子肚子里生出来的吧?」



「肚子裂开……梗子的肚子裂开……于是那个滚落下来了,那个人造人……!」



「那么,你没看到生下来的瞬间吧?你没看到戴着眼镜、穿着衣服,很大而且死了的婴儿,坍塌下来冲破女人的肚子出来那个节骨眼儿吧?」



木场那恶作剧的形容,可能是因为心情恶劣吧,中禅寺敦子按住了嘴巴。



但是……我的确也没看到那一瞬间。不,由于出席者个个都错乱了,也许没有任何人看到。不……没有人看到。



屏风,屏风阻档着。屏风倒下后才看到那个的。没被屏风遮住视线能看见全貌的是--



--京极堂。然后--



--凉子。



突然地门开了。



「你们仍在议论那些无聊的事吗?」



是京极堂。穿着和昨晚不同的黄底带茶褐色格纹布的和服外衣,手里拿着外褂。



「喂,京极!你,到哪儿去啦?」



「因为淋到不干净的血,所以先回去洗了澡,稍微歇一会儿,把脏了的和服洗了并且上浆烫了后才出来。嘿,还去把这个懒得出门的证人硬拉来了呢。我不会做让警察生气不合道理的行为。」



后面站着榎木津。



「是礼二郎呀,我想早晚得把你叫来呢。」



榎木津像个刚睡醒的孩子似的,脸有些浮肿。呀!打了个没精神的招呼,一副像是大正时代的贵族要去参加舞会的装扮。因为天敌都到齐上场了,内藤更加瘫软缩了起来。两个怪人理所当然地走进来,坐上简直就像准备好了的放着的两张椅子。



「喂,京极,你刚才提到无聊的事,那是什么意思呀?在密室如烟雾般消失、过了一年半尸体从女人的肚子出现了……这是多么前所未闻的事,你竟然说无聊?」



木场又站了起来,一面走来走去,一再指责似地质问道。榎木津的视线追着木场,瞧不起人似的把脸探向前去,说道:



「连老爷都胡说些什么呀?关口君,你那么卖力表演了还不够,到现在诅咒都还解不开吗?」



「京极堂,我不懂你说的。的确如你所预言,情节很顺利地进行了,不过,谜题更莫测高深了。」



而且,我本来跟凉子说会让她如愿,结果,却做出相反的事来。这个家已经等于崩溃了。



「如果你知道什么,就别再用拐弯抹角的说法了,赶快说!牧朗怎么消失,在哪里、何时死的,尸体是怎么回来的,能说明吗?我可不信怨灵啦人造人啦的唷!」



京极堂以他那擅长的阴沉表情,缓慢地巡视了在房间里的每个人后,很干脆地说道:



「既没消失,也没到哪儿去。」



「因为藤牧其实早已■死在那里■!」



没有人理解他在说什么。沉默持续了整整三十秒以上。



「那是当天,在那个房间的那个地点死了……直到昨天为止,■一直被摆着■……牧朗先生失踪……的意思……?」



第一个听懂的是发言者聪明的妹妹。



「啊,原来是这样!」



「那、那是不可能的吧!那个房间有那么多人……我也在里面!」



「这种说法不正确。至少进到那个房间的只有凉子、梗子姐妹和你,然后,只有时藏夫妇了。院长大概不会接近,而事务长顶多站在门口,那个内藤先生,连把门敲坏都吓得要命,不会探头看里面的。」



「不过,京极,反过来说,不是五个人都进房间了吗?昨天……」



「对,说实话,我昨天也没想到会演出那出滑稽剧。托福,竟对梗子小姐做出那么不利的事。我没想到她的身体,竟然承受那么严重的负担!」



「哥……那么,原来你想做什么……?」



「打开门,嘿,你们瞧瞧吧,本来想这么做的。这么做的话,因为那里的内藤君会逃跑,所以就摇动风铃想要呼叫警官。可是,没料到放着屏风、看不清楚,没办法只好引大家进里面去,但没注意到这个举动对院长以下的人,药效过于强烈了!」



「很快地把屏风推倒不就得了。」



「这么做的话,关口的诅咒就解不开了!」



「不懂你的意思。」



木场的额头聚拢了皱纹。



「只有久远寺姐妹和关口■看不到那个尸骸■。我想要让他看到!」



这家伙在说什么?只有我看不到尸体?这又不是魔术和忍术!……结界……?对了,难道围上了什么隐形的木栅吗?是奇门遁甲的法术或什么的吗?



「京极堂,那么,你所说结界,是针对我们所发生的作用吗?」



京极堂扬起单眉看着我。



「我说的结界是指屏风唷。只因为有屏风,所以很麻烦。」



「那……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没有屏风什么的,但是也没有尸体!」



「有吧!」



榎木津说道。木场反问:



「有吗?」



「有!」



我感到强烈的晕眩。



「关口君,你的确看到尸体了,只是■不去知觉这件事■而已!」



什么?房间缓慢地旋转了起来,整个世界是歪的。



「你,这个建筑物的描写,分析入微简直是非常的详细。我只听你说就能够明确地在脑里重新建构建筑物的模样。实际探访了后,对你所描述的正确性吓了一跳呢。但只有一个地方,我怎么都不明了的部分,就是书房的地板。门、墙壁和书架、天花板、脚凳,还有书桌、床和餐具橱、十字型的日光灯……每一样都很清楚。但只有地板却很模糊,简直无法从你的话里掌握到什么。进到宽广的房间后,地板不会不映入视野。这么一来,不管你是有意识或无意识,情况变成你虽看到了却不说。我觉得奇怪所以思考了。然后我想起你只提了一句关于地板那一段。」



京极堂从怀里抽出手,和刚才妹妹所做的一样,摸了摸下巴,这是他得意的姿势,说道:



「你不是说像水果刀般的东西亮着光吗,那种玩意儿,是不会掉下来的。那是■插在藤牧腹侧■的水果刀。」



啊!



在我体内,我破碎了。像麻醉药效退去那样,眼球内侧发出混浊的声音倒塌了。是的……



藤牧一开始就死在那里!



没什么事。生下来的是尸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榎、榎先生,那么那个时候……」



「哼。打开门以后就有尸体。又不是找不到的蜜蜂头,我实在万万没想到你竟看不见。」



--关口,你看那个!



--我们剩下来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叫警察来!



「榎木津先生,那么,那、那个时候……」



「对了!阿敦喊我的声音我完全没听见。不过,很不可思议只听到蝉声和风声。耳朵虽然不能关闭,我却唯独听不到阿敦的声音。这么说,我想是可能发生张开眼却唯独看不到尸体的事喽。所以我建议去找木场。」



我以为只有榎木津看到。事实上只有我看不到。



「有那种事吗……?」



青木说道:



「真难相信!」



「以为不会有这种事却有可能的!关口君就能了解吧。我们现在所见、所闻、所感受的这个现实并非现实。脑会根据裁量,将选择的资讯重新构成。但如果有一部分是没有被构成的要素,那么,本人也完全无法知觉。因为即使拥有记忆,也上不了意识的舞台。」



「啊……我们所见闻的全是假想现实。而那是否真正的是现实,本人也无法区别……」



我活在「没有尸骸」的假想现实中。那是……幽灵的现身。



「脑受到了损伤,比如说只是无法识别人的脸啦,只对数字中的5欠缺概念啦,事实上,的确有这种有趣的病例。以我们自以为活在现实般的错觉为例,实际上我们只活在脑中而已。把这一次事件弄得那么怪异的原因,在于同样看不见尸体的人是复数的。外加其中有一个局外人--关口翼,所以更复杂了。如果只是一个人,仅只是发神经的话,那就成为可以解决的无聊的案件而已罢了!」



「佣人夫妇怎么样呢?你说过他们似乎也进了房间……」



「他们当然看到了。所以无法忍受那种异常而辞职的吧!把梗子小姐睡觉的床搬进书房的应该是那对夫妇。在丈夫的尸体旁安置自己的床等,以常人的感觉来讲,是超过异常,疯了!」



「破例的堵嘴钱,也是为这个原因吗?」



「这是不一样的。付钱的事务长本身,并不知道那个状况。」



「是……吗?」



「我想那对夫妇是出自于必须回报历代所受恩义的忠诚心,所以闭紧嘴巴而已。如果事务长有堵嘴的意思,那就是另外的一件事了。」



「什么?婴儿事件吗?」



「等一下再问她本人吧!」



「……嗯。……不过,俺还是无法释怀。即使发生了这种不符合常识的事,为什么只发生在凉子、梗子姐妹和这个糊涂作家身上呢?而且,为什么放了一年半的尸体还像活着一样的新鲜?还有……说起来怀在梗子肚子里的,到底是什么?」



「是呀,那不是普通的怀孕哩!」



京极堂很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后,这会儿搔起头发来了。



「只要理解事件的全貌,就别在意这种事了!拘泥一小部分--解说的话,再说几天也说不完。我既不是评论家也不是社论委员。」



「还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呢!梗子怀了啥东西呀?为什么裂开了?」



「喂,你为什么老住不可能的方向去想呢?那一定是『怀孕想象』!生产期再怎么晚,人的胎盘是无法那么持久的!胎盘坏死的话,胎儿也会死,而且母体也不可能没事。持续怀孕二十个月什么的,如果不是骗局、患了其他病,那一定就是怀孕想象了!肚子破裂,是因为她恢复了神智的关系。」



「那么,那个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喽?」



「是的。充满了后悔和希望,然后是藤牧没有完成的梦。」



京极堂很难得地表现出诗意。



「京极堂,你……我当初跟你谈这件事的时候,你就这么想过了吗?」



「由于资讯太少,所以无法断定。不过可以这么说吧。而且如不是怀孕想象,也有可能是怀孕妄想。」



--婴儿在肚子里,有没有跟你说过话?



「喔……?你是为了想确认梗子小姐是怀孕想象,还是怀孕妄想……?」



「喂,关口,想象啦妄想什么的,有啥不同?」



「怀孕想象是基于强烈欲望引起的一种神经衰弱,错觉自己的身体怀孕,实际上并没有、却会出现和怀孕时相同的征兆。另一方面,怀孕妄想是抱着体内有自己以外的生命在萌穿的妄想。」



「还不是一样?」



京极堂作了补充:



「怀孕妄想,严格地说,萌穿在体内的他人没有必要一定是婴儿。也有是救世主、水子和祖先的案例。所以并没有进行性交的必要,而且身体所出现的征兆也和怀孕微妙地不同。这个时候的特征,是宿在体内的他人,会频繁地开始跟宿主既说话又命令的。这个现象怎么说都很接近『附身』。附身的时候,是从外面来的东西、也就是说他人,附了身替代了本人,这是完全地人格替换的类型。换句话说,可以大大地区分为人格的意识完全中断的继时性附身,以及即使被附身的期间、本人的意识仍残留着的同时性附身两种。后者,会感到自己被谁攻占了、操纵了。怀孕妄想与此有一脉相通之处,只不过差别在于,是从外面附身,还是从体内萌穿而已。这种时候,比怀孕想象还不好处理,偶尔也有必须驱赶附身的时候。尤其是这个家有附身遗传的谣言……」



「欧休伯附身吗……?」



「是的。而且,可能因为梗子小姐和藤牧之问,并没有发生怀孕想象所必要的性交涉,所以,更加担心。」



「没有……呀?」



京极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我和本人说话以后,看来不像是怀孕妄想。所以,我判断是■相当特殊的怀孕想象■。」



「单是想象,人的身体就能变化成那个模样吗?」



青木说道。



「说想象,也许在表现上稍微不恰当了。这也是一种假想现实。脑子将撒谎的信号传给了身体。发生原因是愿望很强烈的时候居多,所以称为怀孕想象,只是想象并不会怀孕。而且……梗子小姐是非常特殊的例子。她是去除生产结果的怀孕,换句话说是希望『持续怀孕』。所以其结果是身体无法承受了。对于我给予的刺激,反应竟那么激烈……忍耐已达到极限了吧。为慎重起见,通知了救护班还是正确的。」



京极堂的眼神有些黯然。



「刺激……哥,你做了什么?」



「我制造了接近逆向催眠的状况,让她的记忆飞到过去。怀孕想象最怪异处是心灵……也可以称意志和灵魂。心灵方面,无意识地拥有强烈的愿望,脑接收到了后欺骗心灵,是这种类似骗局的双重结构。欺骗愈是完全,心灵就愈满足。脑当然知道是撒谎。所以,唯一的解决办法是,脑将隐藏着的谎言这个证据,拖上意识的舞台。于是,心灵发现了欺瞒之后,身体会急速地恢复原样。因为已经没有必要欺骗了。大体上过了十个月又十天还不生,虽不喜欢但也知道真相了,但她不一样。她在常识所允许的限度下,希望永远继续地怀孕。不过,在途中失去了常识……幸好对她清楚地记得发生事情的日子。我想,意识只要追溯到那个时候,自然地就会被知道。」



「牧朗失踪……不,被杀害的日子吗?」



「在那以前。」



「可是……希望一直怀孕下去什么的……真不懂。意思是以不生产为前提希望怀孕吗?」



「有的。」



京极堂看着内藤说道:



「她不想承认自己所犯的『某件事』!」



内藤不动,眼睛也不眨。



「那是『杀了丈夫』这件事吗?」



木场盯着内藤说道。



「正确说来虽有点儿不同,但结果一样。不过,她并不是想脱罪,不如说是爱情的流露。为了那扭曲了的爱情表现,真的是很凄惨的纠正方法!」



「梗子小姐……爱着牧朗先生吧?哥……」



「以通俗的话来说,是的。呀,为了如此认定则需要证据,那就是怀孕的事实。对她来说,怀孕只是『性交的结果』。只有怀孕才是和丈夫性交……进行了爱情交换的……证据。」



「淫乱的……」



「怎么是淫乱?将性行为想成是最终的爱情表现,才会将性行为视为是认真地爱的证明而有所需求。这并非为了追求淫荡的快乐。我认为,相当特殊的怀孕想象关键就在于此。她并非强烈地期待怀孕,过去和丈夫进行性交的事实才是她强烈的期待。换句话说,她想要的是『爱情交欢的证据』。但实际上并没有过,所以才用怀孕来企图改编■既住的过去■。换句话说这是去除原因。因为如果和丈夫有过爱情交欢的话,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于是对她来说,生产才和所有的完结相连系。」



「就是这里不懂。」



「对丈夫牧朗来说,性行为不过是『留下子孙』罢了。将遗传因子系于下一代才是身为生物独一无二的使命,生子之事才是终极的爱情表现。对,他是这么想的。对于有这种想法的他来讲,生产,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结论,也可以使『否定以后的性行为』的理由正当化了。」



多么枉费呀!两人的想法竟分歧至令人心寒的程度。



「梗子小姐一直怀着绝对不出生的孩子,是为了获得既住的『没有得到的幸福』吗?然后,同时拒绝了现在的『不允许有的状况』吗?」



「非常严重的抗拒现实。不过……拥有在瞬间将所有击碎的力量是『牧朗的尸体』!牧朗的尸体这个现实,在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里,为她带来彻底的绝望。所以梗子才不能看到那个。『怀孕想象』和『尸体消失』是成组的。对脑来说,和显示了怀孕征兆差不多,不,比这更严重的是『持续无视尸体存在』,这个最重要的课题。」



木场嗯地哼着。



「不过,如果被第三者发觉就结束了。但非常讽刺的,她在那个房间所布局的持续怀孕,托福,不知是幸或不幸,■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这就是她怀孕过长的理由。不过……由于我的伎俩,使她的脑无法再欺骗她了。就在面对现实的时候,身体急速地恢复原状……那已达到忍耐极限的腹部……」



「啊啊啊!」



内藤嘶喊着。



「即使我什么都不做,梗子小姐也撑不了几天了吧。因为身体承受着才施行了骗孩子程度的逆向催眠术就裂开了的负担呢……可是……我一想到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就很难受。」



京极堂很懊恼似地垂下眼睛。



「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想承认的现实,究竟是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女人究竟对那么深爱着的丈夫做了什么?」



木场又看了内藤一眼。



「刚开始……」



内藤开口了:



「刚开始来引诱的是梗子……现在想起来,简直做了像疯狂了的事。」



内藤意外的很镇定地说道。和过去的内藤相较,让人感到现在是最安定的状态。



「俺到这个久远寺家的时候……大约是战争开始的第一年……已经十年前了吧。因为俺……生下以后母亲就死了……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当俺有记忆开始,就住在妓院的二楼。抚养俺的养父母夫妻两人,从事的是转卖妇女给妓院的人贩子工作。粗野、下流、贫穷,不过,倒送俺去上了学。为什么?因为和人谈妥了条件,和一个每个月带着钱来的奇特的人。」



内藤抬头望着木场,那双眼睛仍然充血,但业没有错乱的样子。



「是的,俺的养育费是从别的地方来的。那两个家伙常说,你是生钱的鹅。当俺还是小鬼的时候,也不懂那意思,呵呵呵……!你们想钱从哪儿来的?每个月悄悄拜访妓院的出钱的人啊,是谁呢?是这个家的太太!」



「这里的……事务长,为了你,送了钱给那对夫妻吗?为什么?」



内藤怀念似地眯起眼睛。



「那时候的太太可漂亮呢。总是打扮得很端庄……每个月就那么一次,我会从隐蔽的地方偷看。我曾想……如果这个人真是我母亲的话,那该有多幸福呀……!然后有时又想,也许是真的。」



然后微微笑了起来。



「不过,想错了。好像俺真正的母亲在这家医院生下俺后,不知遭到什么事故死了。父亲也因此上吊了,所以医院在赔偿……养父母这么说的。很奇怪,医院其实没有赔偿的理由,能想到的……是不太能公开的医疗上的失误吧!到底是什么事故,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总之,那两个家伙很敏感地噢著钱的味道,头脑不清地收养了远亲的俺!」



内藤说到这里,吐了口大气。



「但战争一开始,不知发生了什么,人贩夫妻抛下学生很快逃走了。正当十九岁时,就在已半陷入自暴自弃的俺住的地方,太太来了……是第一次说话。令人吃惊的是,太太表示要照顾俺,有两个条件,一个是贯彻以主人的远亲身分诈欺这件事,然后等不久成为医生后,再当入赘女婿。俺回应了两个条件。然梭俺就在这家药臭味的医院过起日子来了。」



「做入赘女婿是条件呀?」



「呵呵,院长不知道俺的来历。不,可能有些察觉吧,总之俺很高兴。只要能离开妓院那沾了男女情交味道微脏的榻榻米,哪管是做医生什么的都可以做,不过之所以愿意还有一个理由,知道吧……?女儿啦,呵呵呵。」



内藤扭歪了嘴唇似地嘲弄著自己,笑了。



「爱上梗子了吧?」



「不对,大错了。俺迷恋的是凉子!」



内藤模仿木场的语气玩笑似地说道,但语尾颤抖着:



「俺对她一见钟情。但是凉子很冷淡,在俺的面前,直到现在连一次都不曾笑过。而且,太太也不知为什么对凉子很生疏。一问之下,才知道因为她无法生育,所以凉子决定一生不嫁,俺的对象是梗子。」



「你对梗子的看法怎样?」



「也不是讨厌。但那个在富裕家庭长大天真烂漫的千金小姐,和俺怎么都不相配。俺被不知哪儿有阴影、很安静……对了,看起来像母亲……的凉子吸引了。和真正爱慕着的女人的妹妹结婚一起生活等,那不等于拷问吗?俺犹豫了,但是……出征回来以后,事情整个变了。」



「因为藤野牧朗的出现吗?」



「是的。世间一般人都说俺受了损失,俺很懊恼,其实不对,俺的内心高兴者呢。也许因此能跟凉子结婚也说不定。」



「关于牧朗入赘,事务长怎么想呢?老太婆希望你做入赘女婿吧?」



「和院长之间好像起了很激烈的争执,结果向钱屈服了。战争的打击太大。太太向俺低头道歉说,会照顾俺一生,会替俺找老婆要俺忍耐。俺……说无所谓、让凉子和俺结婚。可是当俺这么说以后,太太满脸变红说不行,如果是其他事情什么都听俺的,唯独这一件不行、绝对不可以。俺又一次感到绝望了!」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呀!俺束手无策茫茫然地过日子,考试也落榜了。不久,梗子和牧朗结婚了,俺对那两个人毫不感兴趣。但是……从俺的房间能很清楚地听到夫妻的声音,因为是夏天,窗户打开著的关系。那是结婚以后大约经过一个月的时候吧……并不想听……却听到了呢。是内容很反常的会话。」



「反常……?」



「嗯,反常。不是空谈,当然也不是吵架。刚开始很快就结束了。感觉是梗子一味地在指责,照惯例原因一直是牧朗,那家伙一说什么,梗子就发怒。发生龃龉增加,每过一天梗子就愈激烈。」



「知道内容吗?」



「大概呢。刚开始,梗子说以前的事不记得了,牧朗为了让她回想起来说了很多,但那家伙的说话方式老是畏首畏尾,连身为外人的俺听了都会生气。不是有那种愈想讨人欢心,愈道歉就愈惹人厌烦的家伙?他就是那种男人!」



「说了很多什么话?」



「记得在那棵银杏下见面的那晚的事吗……之类的,记得这梀建筑物后面小房间发生的事吗……?」



银杏树是他在日记写的授子银杏,亦即第一次约会的地点吧。这核建筑物后面的小房间……是那个「密室中的密室」这件事吗?



「嘿,说了很多唷。梗子似乎一件也不记得,不久就疯狂地对待牧朗。于是,一直到提到情书后,梗子的焦虑到达了最顶点似的。」



情书终究是关键吗?内藤继续说道:



「一个说我写了信,一个说不知道,会话内容像平行线。不久,发出吓人的声音。梗子粗暴的行为好像就从那一天开始。那是……对了,刚过了八月吧,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十二点过后,直到接近天亮,简直就像发情期的猫吵架似的天翻地覆。」



「十二点过后?那么晚才开始?」



「我后来才知道,那家伙每天到十二点为止,都会关在那间研究室,做不知什么的研究!一直都这样非常的固定。梗子因此很不高兴似的呢。那家伙一回房间就吵架。」



证言和日记完全符合。藤牧在日记写道,怀疑什么都不记得的梗子患了记忆障碍,而妻子的疯狂是自己无能所造成。所谓疯狂,亦即内藤说的「发情期的猫似的」狂暴这件事吧。妻子眼中的丈夫,丈夫眼中的妻子,相互映照著对方是疯子。



「八月底的时候,梗子信步来到俺的房间,然后用甜蜜的声音说,你听到了吧?窗户这么近……呢,样子不像是在生气我偷听。呀,不如说是在挑逗。擦得很浓的口红,诱惑人的眼神,俺困惑了,但并没有扯谎老实地跟她说,小姐,再怎么样那也太过份了,不久正房的人也会知道喔。然后呢,梗子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说,过份的是我丈夫,那个人疯了……」



「梗子似乎是个脾气相当暴躁的女人。」



「没那回事,是好强吧。她是个平时被褒奖为勇住直前啦、积极啦的姑娘唷,很健全的!」



健全?那个少女吗?为何我不觉得如此?



「你想那个健全的千金小姐,到底对俺这个在妓院长大的,说了什么?梗子说,我是处女呢!」



不对。离题了。如果梗子像内藤所说的是千金小姐,说出那种台词本身就很异常。但那种异常和我所知道的少女的异常之问,总觉得有微妙的不一致。



「牧朗结婚以后,好像一根手指都没碰梗子。每次听梗子说他不和我做爱啦、不爱我啦的时候,俺也感受到淫荡的气氛,非常亢奋。」



「下流的家伙!」



梗木津说道。内藤无视地继续说道:



「牧朗虽然不和梗子做爱,却经常谈孩子的事情。然后这个那个的问梗子有关十年前发生的事。梗子虽反问他为什么问这种事,他也绝不说理由,好像只是莫名其妙地笑着道歉。」



是这样吧。对藤牧而言,他认为梗子才拥有记忆障碍,而且可能为精神带来异常。他的记忆(应该说日记的记忆比较正确吧?)如果是真实的,只能认为梗子很明显地是有记忆障碍,至于情书是我亲手转交的,而且……



「据梗子说,牧朗表示给了梗子情书,然后也收到回信约会了。结果还『怀了孩子』!他问那孩子怎么了,是堕胎、还是死了?嘿嘿嘿,这不是让人发笑吗?连手都不牵的丈夫,在十年前竟让处女妻堕胎?听了这些话,俺觉得牧朗很奇怪。从那一天起,梗子跟我分外熟了起来,尤其是在牧朗面前,会突然缠靠过来。」



「老公呢?」



「那个没志气的,当作没看到的样子呢。那家伙愈这样梗子就愈大胆,一直到了无法漠视的状态时,那家伙就无缘无故地笑著偷偷摸摸消失了。不是有一种家伙你会想虐待他吗?牧朗就是!是那家伙把原来存在于梗子体内的虐待人的情结给唤醒了。活该!」



「院长和事务长不知情吗?」



「这里就巧妙了。在双亲跟前,梗子装作忠贞的妻子。很不可思议地,牧朗也不说话,他的自尊心很强。那个女人呀,秋天以后,俺已经到了被叫到夫妇寝室的地步了。牧朗在研究室时,我们就在那个房间喝酒。每天正好过了十二点五分,和牧朗回房间时擦肩而过地俺就离开房间。」



我想像著在门附近交错而过的内藤和藤牧……夫投射出接近侮辱的视线。如蛇般恶心的眼神。丈夫浮现卑屈的笑容,点头致意……说异常虽说没有比这更异常的光景了,但却很容易能够想像到。



「有一天,一如住常,俺到了房间后,那个刚强的梗子正在哭。问她理由,她回答牧朗不与她做爱的原因在姐姐身上!也就是说凉子在暗地里操纵牧朗。这种想法怎么来的,事到如今也无从知道……由于梗子每晚大量饮酒带来的恶果都快酒精中毒了,所以也许看到幻觉了。」



这种想法,我也听梗子说过。但细想之下并不清楚是从哪儿得到的灵感?



「梗子醉得很厉害,然后骂姐姐不好。过去,梗子不曾说过一次凉子的坏话,俺有点儿吃惊,她说姐姐一副假仁慈的脸,其实是很恐怖的女人,有著会令男人疯狂的魔力,牧朗的灵魂被凉子夺走了……俺听到暗中思慕的凉子的坏话,不知为什么全身发冷兴奋了起来,因为这个家里的人,对凉子一直是小心谨慎看待的。」



「你可真别扭呢!」



榎木津再度责难内藤。



「随便你怎么说,梗子说姐姐是魔女,然后紧紧抱住俺说,和我做爱吧!」



「于是……你和她做爱了?」



榎木津杨起浓眉瞪著内藤。原本还睡迷糊的脸,曾几何时变成精悍的脸。内藤也开始恢复了初次见面时那目中无人的德性。



「送上门来的不吃,叫啥的来着?」



「混蛋!你知道梗子小姐是在什么心情下要你爱她吗?接近你只不过是为了吸引藤牧注意,很不巧地,由于藤牧欠缺嫉妒心所以才陷得太深,无法再回头罢了。你为什么不刹车?你连这种事都不懂,人家要求你做爱就做了吗?你没有自尊吗?你充其量不过是『藤牧的替代品』而已!」



榎木津很少激昂。木场也像是被气压影响了,比较着看看两人。



「这种事到了现在不必侦探之流的来说也知道,俺完全无所谓,俺……」



内藤反瞪著榎木津。



「因为俺也是将梗子当作凉子的替代和她做爱!」



榎木津像看到脏东西似的,皱起眉头。



「呵呵呵,轻蔑吧!梗子不过是凉子的替身。那两个姐妹长得很像。第二天以后,俺用和凉子做爱的心情和梗子做爱,尝到男人滋味的梗子积极地要求哩!非常的惊险呢,因为隔著窗子,老公就在那里!一个月以后,梗子说出很怪的话,把灯打开、窗帘拉开,俺照做了,然后吓了一跳。拉开窗帘,从牧朗的研究室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寝室,而且研究室没有窗帘,那家伙只要面对桌子,我们的行为就暴露在他眼前!俺觉得太过份了……不过俺又想管它的,俺因为被恳求而照实表演丑态,是那种只有一个观众的舞台秀。然后梗子反常地很兴奋哩!」



梗子对藤牧所做的「无法原谅的过份的行为」指的就是这件事吗?这确实比殴打和踢打更严重,连足以形容的语言都没有。榎木津也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木场说道:



「你……然后、然后,牧朗……连什么都没说吗……?」



「啊,那家伙很奇怪。不过,俺和梗子说不定也很奇怪!秀一直到那一个晚上为止,几乎每晚都举行!但即使是俺,也带着逐渐沉入无底沼泽般不愉快的感觉。而且,老实说,那时候的梗子有点儿可怕。尽管这样,牧朗在白天还是努力地装作很平常的和俺接触。托这家伙的福……这么一想,真的很想向他吐口水呢!」



「牧朗……的作为为什么要如此的卑屈呢?毕竟他也花了十年岁月,带来巨款,连医生执照都拿到手,终于如愿地结婚了。可是,却连一根指头都不碰老婆……?」



「他和梗子小姐有无法结缘的原因呢!」



直到现在,都沉默着的京极堂说道,身子离开椅子站了起来。



「原因?什么原因?我不认为世上有那种无法与妻子同床,甚至默许姘夫那样的理由哩!」



「牧朗先生……说不定是个被虐待狂……?或者是……性无能……?」



「不对唷!是能立即想到具体的理由!」



京极堂在自己的茶杯倒了茶,润了喉咙后,凝视着那个茶杯,说道:



「藤野牧朗从德国回来真正的理由,不是开战的关系。他在世情不安的异国,遭遇事故,下腹部受到损伤。不……说得明白些,失去了一部分生殖器!」



「什么?」



木场发出更高亢的声音:



「牧朗……失去性器了!这么一来,即使再爱妻子也没有用呀!……不过,他隐瞒这个事实结婚,那不是诈欺吗?」



「是的!但提到他是否有诈欺的意识?我看八成没有!对他来说,即使如此仍有必须结婚的理由。」



手拿着茶杯,京极堂慢慢地回过头,说道:



「我刚才也说了。藤野牧朗认为,生养孩子才是身为生物的人被赋子的使命。使人生最终的目标。他有这种人生观。我意外地获得读他母亲日记的机会,在最后一节,也就是相当于绝笔的文章,我认为给了他后来的人生观很大的启发。」



京极堂凝望着眼睛上面约三寸处,默背那一段:



「--人一生当中,最重要的是生下孩子,然后将他栽培为了不起的人。遗其一半之志而必须先逝的母亲,充满着悲哀后侮的心情。并非害怕死。留下你而去很悲哀,无法亲眼见到你成长很后悔。父亲早世、现在又将失去母亲的吾儿牧朗。我想,温和聪明如你,从现在开始也会坚强地活下去。不能让你尝到母亲那样的悲哀。母亲相信你会找到好的伴侣,生下孩子完整地度过相互慈爱幸福的一生--」



与注重刹那享乐违背伦理的内藤所说的话,相差太悬殊,是充满慈爱的内容。房间里的人因那个落差而缄默着。



「他几乎养成翻开看日记的习惯,翻开这一页,文字都快看不清楚地读了很多遍。对他来说,母亲是神圣不可冒读的,简直可以说是信仰的对象了。这部手记,对基督教徒而言才是圣经,对回教徒而言,相当于可兰经。一板一眼的他非常顽固地遵守着这个教诲,清白正当道德地生活着。」



「京极,这不成为解答。已知道牧朗是想爱太太却不能爱的身体了。不过那家伙的品行再怎么方正,却仍无法说明其他不自然的行为。」



「嘿,听好!那样的牧朗,只有一次违背了母亲的教诲……那十二年前的事。他和梗子邂逅,热烈地谈了恋爱,到这里为止还好,但他被感情,不,激情所动,做了不道德的事!身为学问之徒的学生,和岁数还小的少女私通,不仅如此,还使她怀孕了。」



「等等!梗子说她不知道呢。还不知道有没有那样的事实吧!日记虽然如此写着但也可能是捏造的。也许是你说的假想现实。」



「如果这样也行。问题是,藤牧本身承认了是事实。呵,是事实吧。」



「你是说梗子扯谎吗?因为记忆丧失这玩意儿吗?」



「不是。总之,对他来说,怀孕、然后堕胎的情节是非常恶劣的,比回教徒吃猪肉还难应付。不负责任有了孩子还杀掉之类的,值得死一万次!他拼命地想负责,但并没有如愿!」



「求婚被拒绝了呢……」



「对了。可是,他没有死心。又不能自杀,不,他没有想过要自绝生命吧。他即使花时间,也想采取正面的进攻……先去留学、回国取得学位,和梗子结婚。如果孩子活着一定收养,如果堕了胎……到那时和梗子再生一个。除此之外,他没有想到其他可以弥补过去犯错的方法。对梗子、对久远寺家,然后对神圣的母亲,他充满了赎罪的心情。可是……却发生意外的事故,然后他失去了生殖机能。在那个时候,他失去了合乎常识的赎罪方法。」



「真绝望!」



「是失意的返国……但他没有死心。于是从那时开始,藤野牧朗一点一点地变质了。充满慈爱的母亲的教诲,逐渐地改变、扭曲,开始充满他歪曲的心灵。」



「怎么回事?」



「如果生养孩子才是作为人,不,生物的终极目标,性交只是手段而已。途中的过程之类的不过是枝微末节。然后充满着慈爱的母亲的话,不知何时本末倒置了。换句话说,他下了个结论,不性交只要能做出孩子就好了。」



「做得到吗?这种事!」



「不过……即使没有孩子,也有很多夫妻很幸福地度过一生呀。而不管怎样都想要孩子的话,那就收养养子什么的,方法很多呢!」



「呀,他在这方面完全的反常。除了承继他自己的遗传因子……不,母亲的遗传因子以外的孩子,都无法承认是自己的孩子。加上迎娶妻子,只考虑过去曾犯过错误的对象……梗子。然后,他最大的误会是,他不仅认为这是正确的想法,而且还是一般性的。他认为,梗子理应视拥有承继了梗子自身遗传因子的孩子,是她的人生目标。他不懂相互慈爱、相爱的意思,当然更无法期待正常的沟通了。他的眼睛也只映照出妻子淫荡不贞的行为,是因为『想要孩子』!」



「那么,牧朗一面看着这个内藤和梗子私通,还想着,啊,俺的老婆竟如此渴望孩子吗?」



「是的。这和愤怒和嫉妒几乎是很悬殊的感觉。他每次被妻子痛骂、动粗,看到她和内藤做爱,内心就想必须赶快完成『研究』。梗子小姐愈急着要他注意她,他愈是热中研究。」



「什么研究?」



「就是制造不经性交产下的孩子。」



「真的……这种事能做得到吗?」



木场一脸茫然。



「从这个意义来看,他是个天才!」



「那么……牧朗先生所研究的东西……」



「是的。他以完成『完全的体外受精』为目标。」



「体外受精?那是啥?」



「那是庆应大学最近实验成功的,叫……」



「那就是人工授精。他虽然失去大部分的生殖器,但精囊还稍微留着些许的作用。不过,能够受孕的精子量很稀少,根本不足够做人工授精。因此他就赌那微少的命中率,他想提高一只精虫和卵子结合的百分之百的机率。也就是说他在桌上的玻璃器皿和实验管中,开发了让摄取来的卵子和精子人工受孕的技术。」



「什么!那么……我虽然不像内藤君,但那简直就是现代的人造人嘛!」



我不由得喊了出来。恶魔!不允许人做的事!我有这种感觉。



「伦理观人人不同,根据国家、宗教,也有所不同,不能一概指责。根据不同的想法,不管在哪里以什么形态诞生的生命,其高贵性并没有不同。而且,反过来说,也可以解释为根据医疗行为,所有延长生命全是违背天意的行为。」



「诡辩!何况,作为现实性的问题,这是可能发生的事吗?我只觉得荒唐无稽。」



「理论上使可能的。我把手上他的研究笔记全看了,他的研究始终保持着完整性。理论上,也毫无破绽。从纯粹的科学性见解来看,这个研究拥有极宝贵的价值。以接近自己独学的形式,竟获得如此的成果,即使仅从过程来思考,也值得赞赏吧。只不过……」



京极堂以沉重的表情结束谈话:



「他毕竟错了。如果他是无法达成这个伟大工作的凡夫……完全的体外受精等之类的如果只是妄想……就不会发生今天的惨状吧。但研究完成了,在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的薄雾之夜。」



「那家伙比平常提前三十分钟回到房间。」



接续京极堂的话,内藤开始说道:



「是个很冷的日子。即使过了年,牧朗的生活型态也没有改变,俺和梗子沉溺饮酒,继续著自甘堕落乱七八糟的关系。那一天,我们也淫乱地纠缠在一起。没有暖气的房间很冷,还记得很清楚呢。门突然打开了,梗子一丝不挂地跨在俺身上,俺的颈子歪扭著颠倒地看到走进来的丈夫的脸。」



藤牧笑著。



我闭起眼来,想像著内藤的话,使我产生简直就像在现场似的错觉,我有一种真实感。



--梗子,开心吧!终于,终于,我完成研究了。



--这算啥?那是老婆和人私通的丈夫所说的话?你知道我现在在干嘛?



梗子维持著和内藤缠在一起的姿势,瞪著藤牧。即使如此,藤牧的笑容仍然没有消失。



--知道了。所以,■好了啦■,你再也■没有必要■做那种事了



--少无聊了。那要干嘛?你,那么,现在要把我从内藤这里扯开,要和我做爱吗?开玩笑!和你这种胆小的蛆虫做爱,还不如死掉的好!



不是啦,梗子,别生气!听我说,我们不做那种事也能够生孩子喽!我和你的孩子。为了死了的第一个孩子,我们来创造两人的孩子……



--你在说什么!脑袋有问题吧?



「俺肚子上梗子的脸……就像那个侦探,什么时候曾说过的,不像这世上的东西似的恐怖。梗子的眼睛里已没有俺,梗子离开了俺,就那样赤裸裸地如不动仁王般站立在床上。」



--谁生了你的孩子?不,以后也不会生!什么嘛,瞧那副似笑非笑的脸。你生气呀,生气看看呀,蛆虫!



--冷静点儿,冷静点儿!从头到尾都是我不好,我道歉!所以,你听我说,不、不,不是现在也没关系,把你的情绪镇定下来吧!



--住嘴!滚出去!去死吧!



「梗子抓起手边能拿到的东西就扔向牧朗。俺、俺完全畏缩了,从床上滚下,抓起衣服想逃出去!」



--别动粗,内藤君在这儿呢!



「这家伙在说什么呀?俺完全不了解整个状况了。俺可不是在夫妻吵架现场的他人唷,是被中断了的偷情现场中妻子的情夫呢。面对正闪躲扔过来东西的俺,那家伙这么说。」



--内藤君,直到现在都很对不起你。老婆现在正激动着,我改天再向你道歉,很失礼,今天就退下吧!



「梗子听了这些话,瞬间显露吃了一惊的表情。然后马上显得比刚才更激昂,俺慌张地想逃,但是脚碰到扔过来的座钟跌倒了,闪躲著攻击摸著墙壁逃……」



「就瘫软在油画的下面吧?」



榎木津说道,他的幻觉是正确的。



「那个女人是鬼,但我觉得牧朗更可怕。那家伙……的微笑没有停止,还一直道歉呢。」



--请原谅!是我不好,因为我一时流于卑劣,使你受伤害。我真的在反省,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不是学生、是个很高明的医生。我身为继承久远寺的一家之主,岳父也承认了。那个孩子隔了十年又重新诞生在这个世上,你和我的……



--我不知道那回事儿,出去!



--算了吧。拜托,梗子……



「那家伙终于也感到危险了。他企图躲过梗子的攻击,从俺面前穿过,牧朗想■逃进■书房。」



「这是……牧朗进到书房的真正理由吗……?」



「是的。但是那扇门很重,不能马上打开。在那一瞬间,那家伙又说了多余的话。」



--请恢复当时的你,十年前的温柔的你……



「接下来的瞬间,眼前全变成红色。无法立刻意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地板上血块扩散著,俺知道发生严重的事态了。梗子用水果刀,在就要进书房的牧朗的腹侧深深地刺了进去。流了很多血,俺很快就明白了他的动脉不知哪里被切断了!」



--为什么?为什么……?



空白的时间填满了。



「所以,牧朗为了躲梗子的追击,把门关上、锁上了。」



「是的。俺听到了上锁的声音。那家伙被刺了以后,才察觉事态已经进行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了。连钥匙都锁上了,一定吓死了吧!」



不,不是这样!



我的脑子慢慢地与藤野牧朗的意识融和了。



恐怖。疼痛。然后,很深的悲哀……不对。说悲哀,不如说是惊恐吧。但上了锁,并不是害怕的关系。还有,他内心还存着事态或许可以收拾的不死心的期待。等梗子镇定下来以后……



--意识中断了。还、还不行。



--如果这样,母亲的希望--



--找到好伴侣--



--生下孩子,相互慈爱,幸福地度过一生,母亲相信……



藤牧在此时成了很大的胎儿。



然后,再度缓慢地睁开眼睛。



--这里是哪里?我在做什么呢?我……



他想到浸在暖和的血块中的羊水,水果刀刺在脐带上。



绝不曾领受生命的胎儿,在做什么梦吧?是从未降临的和梗子共享幸福的未来吗?不曾二度降临的和母亲一起度过的幻影似的过去吗?两者都一样。未来是尚未来临的过去,过去是已来过的未来吧。



血液流失。体温下降。



--觉得有点儿冷。



意识重复著觉醒和混浊。



--很暗。很安静。从哪儿遥远的地方传来声音。还在生气吗?还是在哭?



然后,他--



他看到了什么?



--妈妈。妈妈?



「吓软了脚的俺……」



内藤的声音把我从临死的藤野牧朗的意识拉回到关口翼的意识。



「吓软了脚的俺,暂时在那幅油画下面像傻瓜似的张着嘴。梗子发出一阵像鸟叫似的尖锐声音后,安静了五分钟或十分钟……时间稍微再长一些吧。然后只是茫然地站在门前,动也不动。俺摇摇晃晃地勉强动着脚和腰,抓起散落一地俺的衣服后,赤裸裸地爬着似的回到了房间。身体冻着似的发冷……不,可能是太害怕了……总之,一直不停地颤抖。俺想到从那以后到底怎么了?那家伙死了吗?俺可不愿意成为杀人的共犯。既然如此,那就马上通报警察吗?或者通知院长?不,哪一种都不行。那家伙说不定还活着,如果那家伙还活着,我们违背道德的关系会暴露,俺也是伤害……不,说不定会成为杀人未遂者的共犯。即使不是如此,至少也无法在这个家再待下去!」



榎木津用力地敲打椅子的扶手:



「你即使在那种状况,还想保身吗?首先,应该是人命第一吧!你没想到该保护错乱了的梗子、救藤牧的命吗?」



「没想到!」



面对榎木津的斥责,内藤大声地反驳。内藤的生命力如蛇般的顽强,所有事情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现在,胆怯已从他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堵塞在喉咙的东西宛如取出似的态度改变,恢复了安定感。



「俺宁可死,也不想再回到贫穷的日子了。这家医院现在,在左前方既拥有土地也有建筑物。如果保持沉默,俺会被尊称为老师,娶妻度过一生。但能够眼看着自己再回到妓院吗?俺转动着念头时,时间很快的到了早晨。外面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动静。俺坐立不安,走到梗子的房间。房间已经收拾干净,地板上的血迹被擦干净,打坏了的装饰品的碎片也被拿走了。床也很整洁。梗子整齐地穿着衣服,仍然站在门前。然后看到俺以后说道,牧朗先生进到里面不出来,这儿上了锁打不开,内藤先生,如果能够,请试着打开好吗……?」



「失去了惨剧的……记忆吗?」



「不仅这样,和俺的关系也好像忘了。很伤脑筋,不过,俺想这也许正好。幸亏没人知道我们两人的关系,谣言什么的不理会就好了。但问题是牧朗,万一那家伙还活着的话……那就完蛋了。不过,幸亏牧朗在的房间『从里面上了锁』,换句话说,没有人能进这个房间。放着不管,那家伙死定了。俺想,死在从里面上锁的房间,换了平常,人家会想那是自杀。很不巧地,俺不看侦探小说之类的,倒没想到世间有『密室杀人』之流唬人的杀人事件,所以,俺想到有必要找到证明门上了锁的证人。因此要梗子去叫院长来,俺去叫的话会很怪。然后俺回房间去了。」



「但是,院长没有来。」



「是的。等到中午过后又去了一次以后,只看到富子来了,哇哇地非常吵闹。梗子告诉富子她和牧朗吵了架,做出很严重的事,但是她好像还是忘了和俺的事。幸好……嘿,想赌赌看那家伙到底死了没有……叫时藏来开门。因为时藏动作缓慢,所以俺把门的合叶敲坏了。尽管如此,那扇门仍然很坚固,只开了一点儿隙缝。梗子一把推开俺,从隙缝里钻了进去后.凉叫了起来。」



--不在!牧朗先生不在!



「如今回想起来,梗子仿佛在寻找蝴蝶似的眼睛慌张地瞪着空中看哩。牧朗又不是浮着……对了,刚才那位祈祷师老师说了,俺因为太害怕了所以没看里面,俺可看了唷,虽然害怕但想确认。不过俺也■看不到■。俺也是听了梗子一句话以后,看到了假想现实什么的。真无聊,早知道如此……不过,那时,俺知道那家伙不在里面后,简直到了整个人都要瘫掉地步的害怕了。如果他逃出来,那就表示还活着,俺和梗子的关系会败露。不仅这样……」



「复仇……吗?」



「俺想他一定会来,如果俺是他,即使把情夫碎尸万段扔进粪坑还不够呢。然后,直到昨天为止……俺一个人洗澡还觉得害怕,晚上也几乎睡不着、饭也吃不下。不过,那家伙……那家伙死了。嘿嘿,我想得太多了,哈哈哈!」



内藤笑了出来。打断他的是京极堂:



「内藤君,指示修那扇门、把床搬运过去的到底是谁?」



内藤被攻其不备似的突然停止了笑,想了一会儿。



「啊……那个时候,梗子哭叫道,牧朗不在里面……俺和时藏都束手无策,正准备去叫院长或太太来的时候……对了!凉子、凉子来了。」



凉子?凉子在场吗?



「确实……她好像是跟梗子说,到底做了什么,如果做了不好的事,就在这里反省。如果不反省,幸福的婚姻生活是不会实现的唷……从她的语气感觉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俺警戒了,不过……梗子重复地说着跟富子说的同样的话,和牧朗先生吵架、做了严重的事,俺才意会过来原来她说的是这回事。然后,凉子要时藏马上把门修好。」



「那时凉子小姐是什么样子呢,她做什么样的打扮?」



「啊……穿着和服……很机敏的模样。对了,时藏问她找工人来真的好吗?凉子说如果是你弄坏的就自己修理吧,别带工匠进来……呵,时藏如果看得到尸体的话,当然会想反问的……」



「接下来……床呢?」



「啊,梗子随后立刻昏迷了。俺没办法,只好将梗子搬到本馆,让她休息。向院长和太太合理地说明了事情,然后梗子就那样在本馆的地板上睡了两三天。但总觉得她的样子很奇怪,于是,院长做了诊断,诊断出怀了三个月的孕。」



「真是庸医。」



木场说道。京极堂苦笑了,为院长作了辩护:



「在那个阶段很难判断呢。有没有月经是自己说的,因为她的身体出现了和怀孕相同的征兆。」



「是的……。俺原本也想当医生的,听了院长的话我想应该没有错。但太太如烈火般地发怒呢,她说,别生,堕掉!那种抛弃妻子、消失了的男人的孩子不能生……!俺的心境很复杂,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俺的孩子。梗子说……绝对不堕掉。俺混乱了。梗子完全忘了和俺的事。但是和牧朗之间不可能有孩子,梗子对自己怎么怀孕了,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太太是个很严厉的人,梗子再怎么坚持,俺的孩子还是会被堕掉的吧!即使如此也无所谓。反正是不义之子!但事情发生了变化,凉子说,让她生吧!真不可思议。那个严厉的太太突然变温顺了,但姿态虽然很低,却仍固执地要求堕胎。结果,凉子把梗子移到那个书房去了。太太从那以后就不说话,可说是默认了。」



「也就是说,让床搬进去的是凉子小姐。……关口君!」



京极堂突然叫我的名字:



「她说,她在一月八日的下午,失去了意识,到九日深夜为止,都失去记忆的吧?」



「是呀……!」



「那么,那就是她在意识恢复以前,做出修理门的指示。」



京极堂说道。事实上,还露出了好久不见的「很愉快似的」表情。



重新盘腿,有点儿陷入沉思的内藤,突然微微地笑了:



「刑事先生,俺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也听到了吧,俺什么也没做,法律如何制裁俺呢?」



内藤做出没有比这更令人嫌恶的表情说道。木场用严厉的表情,稍微沉思了一下后说道:



「左思右想……没有比逮捕起诉你更简单的事了。罪名可多呢。不过……即使这么做,也无法判你死刑。俺老实说,根本已经不想再看到你的脸了!等我得到缜密证言的内幕后,哪里都可以,我的心情是希望你赶快滚蛋!」



内藤破颜一笑地说道:



「嘿,我想也是!连俺都厌烦了这种令人作呕的地方,会很快离开的,妓院还强些。」



「喂!」



榎木津用力地敲着桌边: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真不懂像你这种人的生存方法。呀,也不想懂!法律也许确实无法制裁,不过,你所做的事极端下流、令人作呕!」



「你哪懂得俺的心情?」



内藤怒吼回去。



的确如此。榎木津之流的不会懂得的。以天为目标、笔直生长的竹子,不会懂得爬在地上青苔的心清。



我的视线避开了榎木津那大大的眼瞳。



内藤哈哈大笑。榎木津忍无可忍站了起来。由于木场立刻做了指示,内藤被警官紧抓住双臂不得不退场。



「内藤君。」



京极堂叫住了,内藤回过头。



「紧贴在你背后的久远寺牧朗,在短时间内不会离开,所以请十二万分地小心!」



内藤在瞬间呆然若失。立刻涌现绷紧了的恐怖的表情,似乎想喊叫,但由于门被警官毫不留情地关上,所以那声音并没有传到我们耳里。



「嘿,刚才那一招是啥呀?」



「我想,刑警和侦探都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而且如果连法律都无法制裁,那就给他一点儿惩罚吧!关口君,现在说的就是俗话所说的『诅咒』。只要他不表示后悔,重新改过自新的话,就会永远地被藤牧附身……那会很痛苦的吧。」



这对爬在地上的青苔而言,是比什么都严厉的惩罚。我这么想。但那是自己造成的,如果痛苦,那也罪有应得。



「诅咒人对自己并不利,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京极堂说道。



「怎么?我不曾听说有这么多民间人士在场的调查之类的呢!被上级知道了,可麻烦唷。这样可以吗,木场君?」



和内藤擦身而过,以不合时宜的明朗进来的是里村。里村额头上的头发有点儿秃了。他以变稀疏的后头部为目标,一面住上搔着,笑容满面地进来。这个男人,大体上原本就一直笑着的,所以看到他的印象和住常相同。



「少管闲事,这不是医生管的事儿。赶快报告、回去以后再去切别的尸体!这个变态医生!」



情绪不好时候的木场所说恶毒的话,真令人不忍卒闻。但里村不变地闪着对人怀着好意的眼瞳,向榎木津和京极堂,然后是中禅寺敦子和我,打了招呼。



「那么,就让我来报告关于那具世上最美的遗体。那名被害者……估算得再少也是在一年六个月以前死的。从我所听到的前后状况来判断,和被害者失踪的昭和二十六年一月九日黎明死亡的时间,几乎是符合的。还有,死后遗体毫无被搬动的迹象。」



「果然如此……」



木场的表情些微的沮丧,是那种必须承认不符合常识而发展的沮丧吧。



「而且,还是很漂亮的『腊尸』呢。比忘了我是在何时解剖了出羽(译注:现在山形、秋田二县的大部分)的人身佛,更令人感动呢!」



腊尸?那看起来很嫩的,原来是藤牧变成腊尸的缘故!



「腊尸?腊尸是什么?」



「就是尸体硷化后,变成像腊制工艺品这回事啦!我不曾见过那么美的腊尸。皮肤和肌肉几乎变成腊,只有肺翼才像枯叶似的单薄,但是,心脏和肝脏、肾脏,呀,到肠间膜为止,都变成了腊。是很棒的腊尸哩。不过,腊尸这玩意儿必须有相当条件才能成形呢,很贵重!」



「条件?什么样的条件?」



「腊尸呀,要身体的脂肪发生化学变化才行,无法很快的成形喔。皮下脂肪啦、内脏的脂肪啦,慢慢地进到体内深处,中性脂肪在加水分解,然后,不饱和脂肪酸变化为硬脂酸与棕搁精酸以后,接下来……」



「别再胡扯听也听不懂的事情了,俺不是在问这种事儿。」



「呵呵呵,当然啦,我想也是!」



里村眯起眼镜后面的大眼睛笑了。



「是的,第一,需要低温,然后是湿气。有湿气、暖和的话,会腐烂。相反地,干燥的话,又会变成木乃伊。所以,很多腊尸是在湿气地带,不,几乎是在低温的水中被发现。换句话说,从日本的气候、风土来考量的话,放置在室内成为腊尸这等事,明白地说,是不符合常识的。那个房间由于密闭性相当高,所以是原因也说不定。腊尸如果不是处在缺氧的状态是很难形成的……所以……嗯,我觉得那房间有很奇怪的药臭味……说不定因为什么碰撞,产生了炭酸瓦斯似的比空气还重的气体,而沉淀在下面呢。我不是专攻化学,所以不了解。而且在这么热的时期,那里的低温很异常吧。我想,是在深冬时死的吧,所以曾一度冻结了。在冰河也曾发现腊尸,那是冻着的。然后他的血几乎没有流出来呢。现在我也只能说,是这些偶然很巧合地重叠后造成的现象。我充其量是个法医而已,不过虽说是偶然,准确率却相当惊人。」



里村以简直就像看着孙子的慈样爷爷的表情说道。



「那个房间……不,包括这个新馆在内,久远寺医院的建筑物,整个宅邸都是理想的制作腊尸的构造呢!建造的人有点儿异常,不让室温上升所费的功夫,以及执着于密闭性工匠艺术似的工作,令人觉得真是个偏执狂!」



京极堂说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那些老鼠也变成腊尸喽。果然不是毫无关系呢。我看到的那个……」



榎木津像孩子似的得意洋洋。中禅寺敦子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低声说道:



「老鼠……研究室的老鼠。那么,那老鼠也在牧朗先生死后不久立刻死掉的呢!」



「有老鼠腊尸吗?真想见识。」



里村的眼睛像极了孩子。榎木津和里村在与常人差异悬殊这一点上,是同类也说不定。



「那种事以后再说也行,赶快报告!」



「对了,后来发现遗体上有撒福马林的痕迹。」



「防腐剂吗?」



「不,如果只是撒的话,并没有防腐效果。而且马上会飞走。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诅咒呢?」



「撒的家伙以为有效果吧!」



「不。那八成是咒语唷!」



京极堂说道。



「提到咒语,中禅寺君是专家呢。我只是解剖专家。再来是死因……」



「是失血吧?我已经知道了,你走吧。」



「不对!」



里村不客气地说道:



「死因是脑挫伤。头盖骨陷没!」



「啊?」



木场和中禅寺敦子一起提高声音。



「碰到梗子扔的东西吗?」



「不是呢。」



「这么说,里村老师,是不是被害者的腹侧被刺了后,用自己的力量逃到那里跌倒了,头撞到……」



「也不是。我想是这样,被害者这里的腹部被刺,这是相当痛的,而且大量出血,意识也很模糊了。因为很痛,就这么弓起身子来,噗地倒了下去。」



里村做了示范表演,按住腹侧倒下去时正好呈胎儿的姿势。



「这一边插着凶器,所以身体的姿势变成这样吧。然后我想以这样的姿势,被害者已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于是不知是谁,对着这种身体姿势,用不知什么的很重……的钝器,铿锵地打在他头上。这是死因。」



不知是否大家各自在想像状况,短时间内没有人开口。如同住常地,中禅寺敦子先制造了开端:



「什么?这么说……请等一下,那个伤,不会是死后才有的吧?」



「是的!」



「被害者被刺了以后……没有包扎自然地失血死去为止,大概多少时间?」



「因为地点不好,要十五到三十分钟。」



「这么说,那不就是说藤牧先生从被刺到绝命为止的十五到三十分钟这段时间……有人进到密室,再度加害使他断命的吗?」



「就是这么回事!」



「喂,等等!里村,这不可能,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那我就不知道喽,又不是医生该管的事儿!」



「呵呵呵。」



榎木津很不稳重地笑了:



「这个好!这不就成了■普通的密室杀人■事件了吗?!」



听取院长夫妻证言的程序,变成是他们两人同时进行。我不曾受过警察询问,所以并不了解,但在这种时候,单独进行似乎是惯例,所以木场和部下发生了一点纠纷。但由于是京极堂的建议,加上事件发展的异常性,也有助长之功,结果接受了这个破例。



两人坐在木场的面前。



木场虽然想了很久,但突然像甩开了什么似地抬起脸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道:



「你们难道不知道那里倒着一具尸体吗?」



「……不知道。一直以为牧朗先生活着,那个房间……很恐怖,不敢接近。」



事务长以没有精神的声音,说道。



「恐怖?真奇怪。自己的女儿生病、躺着的房间,在一年半这段期间,都不进去你是怎么啦?」



「我……嗯,就像你说的,我也许是个不适合为人母的人。知道了的话,会怎么……?我曾预想过呢。不知谁曾说过……一加一总是二,所以不打开门就不能走出房间。所以答案只有,到底是打开房间出去了呢,还是没有出去?反正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令人欢喜的结果。不管是女儿、女婿,总有哪一个犯罪吧,所以……」



「看了也当作没看到吗?以为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吗?像这样粗率地隐藏尸体的方法,在犯罪史上还不曾有过哩!」



「所以呀。所以,如果是这么粗率的事件,放着不管退早总会暴露吧。那就没有必要积极的解决。我……对支撑着这个叫久远寺的招牌,已经疲倦了。那种马力在十年前已失去了。」



木场无法再质问下去了。



接手的是京极堂:



「木场刑事,我有很多话想问这两个人。我不能判断是否直接与这一次事件有关,如果你已穷于问问题的话,可不可以让我来问?嘿,民间人士的我,如果被允许在这样的座位上质问关系者……」



「准!随你喜欢,俺投降了。」



「那么,我先问太太。久远寺家是附身遗传这件事……我清楚地说,事到如今,隐瞒也没有用……。至少在故乡赞岐是被这样看待的……这是事实吗?」



「是的。你可能会认为是无聊的事吧……没有错,久远寺家因为如你现在所说的理由,受到很长一段时间的迫害。我和母亲虽生长在这里,但祖母等在赞歧的时候……吃了相当多的苦。」



「原来如此。不过,我怎么都有无法理解的地方。从久远寺这个姓来想,看起来这个家的历史相当古老似的……怎么样呢?」



「啊……」



「平安时代,当时在中央有权势的最新科学原理是阴阳道。阴阳道后来被法律禁止。而由四处游走的宗教家之类的,传播到地方上,而且在各地和各种民问宗教合流后改变形态,持续到现在。但是,阴阳道极古老的形态,不知为什么还留在四国。我想久远寺家也是传播『古阴阳道』的家系吧。太太你昨晚对我所做的密教派和神道派的加持、真言和咒文,几乎没有反应,但当我唱起传播到四国的古阴阳道的一个流派的祭文时,你明显地有了反应,太太果然是知道的样子。」



「是的。我想,那和我家传播的几乎一样。我从母亲那儿学的……我听说不能使用。」



「果然是这样。那就是说,久远寺家是传播阴阳道相当古的家系这件事,是没有错的!所以,太太,你知道叫欧休伯的妖怪吗?」



「欧休伯……我记得小时候的确从母亲那儿听过这名字……不过,我并不清楚这件事。」



「木场刑事、关口君,听到现在太太说的话了吧!久远寺家果然不是欧休伯附身的家系。」



京极堂以兴奋的声音说道,很高兴似地看着我:



「如我所料,欧休伯附在人身上什么的,是很不符合常识的呢。」



「什么!这是当地的故老们说的,还有来自当地警察的报告呢。」



「故老又不是活了五百年、一千年的吧,最多只知道七、八十年前的事。」



「话是这么说……他们说似乎从很早以前就有的传说,但这没什么关系吧!久远寺杀了孩子、操纵水子之灵……」



「说起来很奇怪。水子作祟是最近进入昭和时代,市民获得选举权以后才有的新想法。江户时代,七岁的孩子即使死了也不供养,只公布了恶名昭彰的怜悯动物的命令,说是不要丢弃孩子而已!」



「怜悯动物的命令?是保护动物吗……?」



「猫狗之类的。」



「不过,京极堂,你以前不是说过,《好色一代女》(译注:一六八六年出版,井原西鹤作,描述五名女子的爱欲生活)里提到水子吗?」



「那不是水子,是姑获鸟。并非作祟,而是将『概念』具象化了的东西。别说现代,即使是过去的民俗社会,也没有孩子作祟的事。欧休伯和水子没有关连。」



「那么,欧休伯是什么?」



「欧休伯是流传在四国部分地方上,一种有着河童(译注:想像中的动物。水陆两栖,形状类似四、五岁的孩童,脸似虎、嘴巴是尖的,身上带鳞和甲壳,毛发很少,能容少量的水,头上有水期间,上陆时力气很大,可将其他动物抱入水中吸其血)头的孩子妖怪。我并不了解详细的情形,但是和『座敷童子』与『仓北子』(音译)好像是同类。你知道座敷童子吗?」



青木战战兢兢地发言:



「我出身东北,知道座敷童子是有一张红脸的妖怪。我听说有他在的时候,这个家族变得有钱,不在了的话,家运会变坏。」



「真棒!真是一语道中的说明。就像他所说明的,所谓座敷童子,有着『家运盛衰』、『偏富』的作用。这完全和『附身』所拥有的作用完全一样。必须注意的是,座敷童子的性质是在家时只是一种感觉,出去时,则会被目击。至于有关目击的故事,多半都是家人以外的人说的,他离开家庭时也是这个家毁灭的时候。换句话说,起初因座敷童子而繁荣至今的家……大多数是从外地来的暴发户……以此作为他们『没落的理由』加以谈论。而这在作为既住的『过去家族繁荣的理由』时也能发生作用。他们想到的是,至今带来财富的是座敷童子这个东西。当这种想法固定后,才会发生现在繁荣是因为有童子的这种现在进行形的座敷童子。换句话说,这就明白了座敷童子基于会『■走出去■』这个特性,而和附身形成为性能相同的民俗机制。于是,将欧休伯也定义为有同样作用以后,就有点儿不了解这是会附身他人的道理了。这成了将自己的财富分给别人,而且使唤一开始就有『■走出去■』作用的东西,也没有意义。」



「这么一来……怎么样呢?」



「所以,故老所提有关久远寺家的传说,比较晚近才开始的可能是捏造,这种疑惑就涌现了。」



「等一下,京极堂。我们确实从泽田富子太太那儿听到久远寺家的传说中,应该也有『童子之神』。你认为这也是捏造吗?」



「啊,是『六部杀』的传说呢。这大概是很古老的。顺便再问一下,太太,你所继承的『久远寺流』所使唤的东西,是什么?」



「各式各样。式王子(译注:在阴阳道,遵从阴阳师的命令,能够自在变幻做出不可思议法术的精灵)和护法童子(译注:被守护佛法的护法善神所使唤的童子姿态的神)、不动妙王(译注:五大明王、八大明王之一,在佛经上,起初以大日如来的使者上场,逐渐地为了拯救大日如来难以教化的众生,假扮成愤怒的姿态出现)的家族的童子们。」



「是吧。说起来,被使唤的神灵多半以童子的身形出现。童,这个字听说原来是身分低啦、佣人啦的字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才表达为孩子。所以我认为不知在什么地方混乱了。座敷童子是童子的身形,也许远因也就在此。富子太太所说的童子神并非欧休伯和水子,而是如文字所表现的使唤童形的神。……不管怎样,水子是毫无关系的。木场刑事!」



木场突然被喊,吓了一跳,伸直了背。



「什、什么?」



「从上述的理由可以判断,久远寺家由于是欧休伯附身的遗传所以孩子被杀,是煽惑人心的谣言!以下应该舍弃先入为主的观念。」



原来如此。京极堂提到听似毫无关系的民俗学的考察,是因为想说的是这些。这个男人老是这样。



「因此,来思考久远寺家之所以被想成是附身遗传的原因吧?……当然,他们也受到了阴阳道的大夫这个特殊家系的影响。但我推测,比这更大的原因是『偏富』,这也可以从富子太太所说的『六部杀』的传说中得知。」



京极堂重新转向事务长说道:



「在民间传说中,有一种杀外地人的动机。杀掉从其他地方来的人、夺取财产,结果家会繁荣……但因此家里代代会受到作祟。富子太太所说的古老传说就是基于这种动机,但这不仅是诽谤中伤,没有根由的谣言不会成为传承而生根。长时间的传说,必须具有合于共同体内部理论的说服力才行。在民俗社会,杀外地人就如同附身和座敷童子般,具有说明『偏富』的作用。如此一来,富子太太所说的六部杀的传承,就能够想像是久远寺家在『偏富』的古老时期所发生的吧。换句话说,在发生的时期,一定有什么可以应付的对策。」



「是……什么呢?」



「大概是久远寺家成为御医、获得权力和财力的事件吧!在共同体中发生了『偏富』。我想,富子太太所说的古老传说,反映了这个事实。连有来由的医术秘传书都出现了呢。于是那个杀外地人的传说,基于长时间而发生变质,发展为附身遗传。四国是个除了阴阳道,其他附身信仰也很兴盛的地方。犬神和胴凭(译注:音译。附身物的一种,小蛇或狐狸附在人身上)的附身遗传也很多。另一方面,由于久远寺家每一代都是大夫的关系,实际上,说附身遗传不如说应该身负祛除的任务。不过,不知何时,逆转了过来,因此久远寺家悲哀的历史展开了。但是……即使这么说,那也是相当久远的事了。我不认为是从那时开始就谣传说是欧休伯附身……使唤水子之灵的家系。」



「我……具体的被谣传说是什么家系的事,从不曾从母亲那里听说过……只听过这个家因为是黑……」



「所谓黑,是表现附身家系的隐语。一般人叫白,和附身家系的人结婚生下的孩子叫灰色。听到刚才太太所说,我们也了解久远寺所使唤的东西,并不特定的可能性很高。但现在当地的故老,将其特定为欧休伯。另一方面,久远寺的人们并不知道那东西。如此一来,次于古老传说『六部杀』的第二种传承『欧休伯附身』,是久远寺家离开赞岐当时,或者是离开以后被捏造出来的,可以推理为绝非新的传承!」



「水子的假设,也可以说是从这里出来的。」



中禅寺敦子说道。



「不过,虽说是新的,但这第二种传承的对象,在除掉久远寺家以后倒也传说几十年了。从最初传承的例子中也知道的……可以推测在第二种传承成形的时期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



「这个提示是,久远寺家来到了帝都东京。这个时期,大概是仅次于昔日被诸侯所聘、久远寺家第二次繁荣的时期……换句话说,是『偏富』的时期?」



「我们上京时是……听说是明治三年(译注:一八七〇年)。」



「喔,果然是明治维新前后所形成的传承。因此……我想起了某个事件,开端也是『杀外地人』。」



京极堂盯着事务长说道:



「你当然不是直接知道的吧……相当于时藏先生的祖母,好像曾是遍路,倒在路上被久远寺的祖先……不如说是你的祖父母救了起来……」



老女人浮现出什么都已无所谓似的笑。



「好像你也知道了呢……这是到现在只有我知道的事……时藏的祖母叫露子吧……那个人所带的钱救了久远寺家……我听祖母说的。」



「果然如此。……附身遗传的家、杀外地人、欧休伯,这些传承错综复杂,有企图地被组合,然后产生了久远寺是欧休伯附身的家系这种其实是很奇怪的第二种传承。那不仅是嫉妒舍弃了村子、前住中央的『家系』而捏造出来的谣言,我认为还反映了无法公开的某个事件……」



「什么事件……?」



「■你和你的女儿所做的事■……■你的祖母也做了■,不是吗?」



事务长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发出不像声音的悲呜。



「喂,京极,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这一件事并没有证据,由于没有足以证明的东西,所以是推测。时藏先生的祖母倒在路上时,大概不是产下孩子,是为了追被夺取的孩子而来……所以累到了极点。」



「噢!……」



事务长发出呻吟。



「你的祖母和你们一样失去了孩子。同样地受到了刺激,所以夺走了露子小姐的孩子吧。很难想像临盆的遍路会倒在路上,倒是有抱着乳娃的遍路的例子。露子小姐为了追查自己的孩子,来到久远寺,然后死掉了吧。后来孩子与她带来的大笔金钱……这是可以想像的……留下来了那笔钱成为久远寺家前住东京的资金的一部分。……这样,不就是『第二的杀外地人』吗?然后那的确是因为婴儿而带来的财富,这就是第二种传说的真相了。但我想,你们的祖母和你们一样的都没有恶意,所以才无法忍受诽谤中伤而离开家乡,那是为了切断恶的因缘。」



「因缘切不断……」



「不,是不切断。」



「喂……又混乱了!请说得好懂一些。」



京极堂瞄了一眼表情困惑的木场。



「历史重演……这种话真令人反感。」



他说道:



「尽管如此,你的祖母仍以赎罪和感谢的心情,养育了时藏的父亲。把他当作佣人看待……但你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喂,京极,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指的是内藤君的事。」



「什么?」



「太太,内藤君的母亲身亡的原因,是因为你将■夺走■刚出生的内藤吧。」



「那位太太……的心脏很弱。我……并不知道。不,那时候不知究竟怎么了……?」



「喂,真的抢走了吗?喔…所以你替内藤付了养育费和学费……原来是为了赎罪……」



事务长表现出复杂的表情:



「原来……我想养他虑世间的眼光。母亲……不,因为我的缘故,他失去了双亲,但却不能,因为必须顾这个久远寺家不允许。所以我想,至少做女儿的丈夫吧。因此,他不能没有学问……让他去上学……我这么想。」



「院长……你知道这件事吗?」



「说知道……的话算知道吧。那孩子后来怎样了,我都没有被知会……这家伙带内藤来的时候,我大约察觉到了,但是她似乎想隐瞒似的……我就不说话了。反正揭发了也没用。……不过,内藤如果是能让人稍微信赖的男人也……我想即使他不能成为医生,也让他和女儿结婚。即使不继承这样的医院,医院在我这一代毁灭也好,可是……」



院长显露了后悔的想法,扭曲着脸。



木场问道:



「如果这样……为什么干下这件糟糕的事?京极,你刚才不是好像说这个人失去了孩子……」



京极堂安静地环顾着老夫妇,然后安静地说道:



「你生下的不幸的孩子,绝不是受诅咒和作祟后生下的孩子。闭嘴不说,隐藏在极大的阴暗处的那一边,才是诅咒。所以……太太,我可以说吧。」



「你……你连那孩子的事情,都知道吗……?」



京极堂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将视线转向院长说道:



「院长先生,很不巧地,我并不了解医学,所以,我想请教……和你最初的孩子相同的孩子们,到底出生的比例是多少?然后,这在同样的家系重复是……在遗传学上果真是可能的吗?」



院长的眉头聚拢起很深的皱纹,他用手指抓那皱纹,然后保持了一会儿这个姿势以后,结结巴巴地回答京极堂提出的问题。



「从巨视的视野来看……不算稀罕。不过……谈到比例,恐怕很低。只不过,在我短短的人生中……两次,两次的分娩都亲自在场。所以……大致上可以说你想说的事情都说中了……」



京极堂听完那个回答后,再度转向事务长。威风堂堂武士的妻女,如今看来完全变小了。她捕捉住京极堂的视线后微微点头。



「太太,最初……三十年前,生下的孩子是『无脑儿』!」



无脑儿!



对了,青蛙脸,前泽田富子所看到的榎木津幻觉所见的孩子,传说中受到青蛙诅咒的孩子……三十年……那是,无脑儿!先天欠缺脑,以及包住脑的头盖的婴儿吗?



我以前在大学曾看过那个不幸婴儿的照片。完全欠缺头部,两个眼球正像……青蛙似的……!



我突然想呕吐,按住了嘴巴。



「久远寺家是……产下这种无脑儿比例很高的家系……不知道说家系是否正确……?原因不明。不仅是作祟和诅咒的绿故。这是医学上的问题,与生气和受伤是一样的。并不羞耻,也不是必须隐瞒的事。但这个国家的风土,不让人这么认为。不仅无脑儿,带着先天性的异常出生的孩子们……全都没有受到正常的看待。这是很悲哀的事实,然后,现在这种事仍没有什么改善。」



京极堂停止说话以后,窥探了一下老妇人的样子。悲伤的母亲即使如此,仍保持些许的刚强硬撑着。



「民俗社会中的畸形儿和障碍儿,在某些时候被款待为『福子』,某些时候被当作『鬼子』杀掉。久远寺家属于后者。每换一代,生下来的无脑儿,就被当作『诅咒的孩子』,埋葬在黑暗中。连绵地经过长时期的。但并不能苛责这件事,因为在过去的民俗社会中,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现在不同,至少你的母亲并没有遵守规定。于是,你……你也……」



久远寺菊乃的情绪已达到了界限,放声大哭了起来。坐在一旁的丈夫,用同情的目光看了妻子后,慢慢地开始说了:



「我的性格最讨厌迷信什么的了。这个家招女婿的时候也是,呵,有许多恶劣的谣言。但有一半是基于向这种风潮桃战的心情,所以决定来到了这里。我想击垮无聊、旧有的因习之类的,但是,墙壁太厚了。尽管刚开始很能干地应付了,但是……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吧,我被丈母娘叫了去。她说,第一个孩子如果是男的一定要杀掉,你要有这个觉悟。我相当愤慨。但是……生下来的时候,是无脑儿。是我自己接生,我受到冲击……丈母娘看到那孩子后突然……」



「别说了!」



哭着的老母亲,以小姑娘似的声音发出悲呜。



「杀死了吗?」



木场问道:



「杀掉的话,不就是杀人吗?就算是自己的孙子、就算是有什么障碍的孩子,只要杀掉的话,也算杀人呀!你就那么沉默地看着吗?」



「刑事先生,你虽然这么说,无脑儿连活着生下来的都算很少见呢。即使活着出生也活不到几分钟,因为没有脑。那时候……也许是死产,连确认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



京极堂劝告激动的木场:



「木场刑事,无论如何,这对夫妻必须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眼前死去,已经受到相当的惩罚了,别再那样地责怪了吧!至少又不像现在的医学,生下来的到底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有没有障碍,不到最后也不知道,更何况是过去了。如果因为有可能生下障碍儿,所以不生孩,那家系是会中断的。以久远寺家族来说,总之,生下来如果有障碍,那就按民俗社会的通例杀掉……只能采取反正都是死路一条的方法了……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们的母亲是如何处置了那个孩子?会令你很痛苦,我不忍心问,但……因为这个答案可能成为重要的关键……」



代替一直掩面哭泣的妻子,院长回答了:



「丈母娘……用石头,拿着石头。婴儿并没有发出产后的啼哭声。丈母娘把还紧系着脐带的那婴儿,从我手中夺走,放在地板上,一面念着什么咒语、一面用石头打。本来那婴儿就处在不知是否活着的奇怪状态,所以……很快……」



「我听说用石头打是……代代传下来的规定。」



事务长用哭泣的声音说道:



「母亲是个严厉的人,我做不出拂逆母亲的事。但女人的身体非常不可思议,孩子虽死了,但是一听见孩子的哭声,奶就会胀。我精神恍惚了两三天,第三天,不知怎么的,等我察觉时我已经抱着孩子在喂奶了。如果这里不是妇产科的话……这附近没有婴儿……说不定就不会做出那种事了。母亲立刻从我怀里把婴儿……内藤抱走了,但那时已太退了,孩子的母亲已经死了。为了顾及体面,母亲暂时把孩子藏了起来,但是……托这个福,悲观的父亲也……」



「久远寺家族出发到东京时,本来应该舍弃过去的一切而来。但名誉和家系和家世这种东西,与诅咒啦因缘啦表里一致,是无法单方面地舍弃而来的。」



京极堂像在教训似地说道:



「地域的民俗社会是有规则的。诅咒的形成也有法则。毫无意义的诽谤中伤是不会形成的。在民俗社会中,诅咒那一方和被诅咒那一方,在暗地里默默交换着一种契约。而咒术是在那个契约上成立的一种沟通的手段。但是,现代社会失去了那个契约的条款。更进一步,在共同体的内部中,对咒术的补救措施也完备地作了准备。与努力后结果的成功被当作是附身缘故,相对地,因自己的失败而带来的破产也可以归咎于座敷童子。都市没有那种补救措施。有的只是戴着自由、平等、民主主义假面具的阴湿黑暗的歧视主义而已。现代都市所带来的诅咒,和恶言乱语谩骂谗谤、诽谤中伤之类并无不同的作用而已。于是……无法割舍因习的你们……终于制造了第三种传说。」



「就是这一次的事件……」



代替脸朝下、宛如玩味似的听着京极堂说话的老妇人,中禅寺敦子为了确认似地说道:



「对了。口碑传承之类虽在一个地方会长时间地流传,但是都市的传说不同。寿命很短,但在短时间内传播的范围很广。那是因为加上了同质化的文化,报纸和杂志等媒体的发达也助阵了的关系。」



「不入流的杂志吗……?」



「是的。从密室失踪的女婿,老是不出生的孩子,一个个失踪的婴儿……恶劣的谣言才是都市的传说。然后那个第三种传说的主角--是凉子小姐。」



是凉子小姐……吗?



「什么?不是梗子……?」



木场代替我问道。



「梗子小姐只是可怜的配角,主角绝对是凉子,对吧?太太、院长先生。」



没有回答。



「怎么回事……说明吧!」



「所有一切都是从情书开始的。」



京极堂用非常悲伤的眼睛看着我。木场也,不,房间里所有的人全看着我。



「十二年前,叫藤野牧朗的认真的学生,谈了出生后第一次热烈的恋爱。对象是当时十五岁的久远寺梗子,他将内心事写成信……托关口君转交。」



「喂!可是梗子说不知道这回事呢。这一次悲剧,说起来是从这里开始呢。」



「是的。信没有转到梗子小姐手上。」



「等等,京极堂,我、我转到了。恍恍惚惚似的回忆……」



「我知道啦,关口君。但是你的信交给了■凉子小姐■。」



哪有这种荒唐事?那么、那么我那个时候……



那个、那个少女是……



「胡说!我给她看了信封,说只给本人。你是说凉子小姐伪装、收了给妹妹的信吗?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刚开始并没有伪装吧。关口君,情书的信封上大概是这样写的没错吧?」



京极堂从笔筒取出笔后,很快地写在白纸上,拿给我看:



「『久远寺京子小姐』」



「你记得藤牧的日记吗?这就是他所说长时间思考的『虽是小事、但却是极大的谬误』的真相!很少用桔梗的梗字做名字,一听到梗子,很自然地会想起京都的京吧。然后别说读法了,从字面来看,京子与凉子也很接近。」



「你又玩弄诡辩……想欺骗我是不行的。说是把字弄错了,但是KYOU、这个KYOU字多如繁星!我不信。」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已经取得确认了唷。院长,我听说你们最后的家族旅行,确实是在中日战争发生的时候……」



「是的……」



「关口君,你来这里的日子--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是你忧郁症发作的日子。那一天,才是久远寺家最后的家族旅行的日子。我和箱根的仙石楼连络调查过了,住宿登记簿上也登记了久远寺嘉亲、菊乃、梗子三名客人。那一天,只有时藏夫妇和……凉子在家。」



「那……那……那么--」



我凌辱了的少女是凉子。



我全身的肌肉松弛,关节也失去了作为关节的性能,我成了木偶。



对我而言,凉子是比藤牧更强的禁忌。那在榎木津的办公室初次相见时就知道了的。紧抱着她的感触,并非前世的感觉。我的细胞一个个的都记得。连我的脑都记得不知道的记忆。



「我……我……」



别再多说了。京极堂的眼睛暗中制止了我。



「嘿,见过面了吧。」



榎木津说道是。是的,的确如此。木场高亢的声音听来十分地遥远:



「喂,这样的话……收到藤野牧朗的情书、多次和藤野牧朗约会、终于怀了孩子是的女人是……」



「凉子小姐!」



「那、那是真的吗……?啊……■那个时候■凉子的对象是牧朗君吗……?」



院长愕然了。他的皮肤完全成为土色,厚唇打着哆嗦:



「菊、菊乃,你知、知道这件事吗?」



院长第一次喊自己妻子的名字。



「刚开始……并不知道。但是……九月的时候吧,我从富子小姐那里听说年轻夫妻的感情好像很奇怪……所以去探了个究竟。结果,在途中,研究室的门开着……我稍微瞄了一下……牧朗先生不在里面,桌上放着旧信,我倒无意偷看,可是……」



「写着什么?」



「是告知可能怀孕的信。日期是昭和十五年的除夕夜……是凉子的字迹。我忘不了。■那个时候■告知■怀孕■的信。我……混乱了。费了十年的辛苦,终于娶了梗子的牧朗先生,竟然与妻子的姐姐私通过……而且,最初前来求婚时,牧朗先生和凉子就已经有了关系。左思右想后,我……想,会不会凉子和牧朗先生共谋,要报这个久远寺家的仇呢……?」



「仇?」



「两人之间所怀的孩子的……仇!这么一想……我……很害怕……简直坐立不安。而且那种恐怖的想法如果是事实……梗子就太可怜了。和那孩子完全没有关系……该被怨恨的话那是恨我。我悄悄地叫来梗子,我问她,牧朗先生是否和凉子暗地里相会?当然……我没说出过去的事,但是……梗子……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喔,所以梗子怀疑两人的感情!事务长,你的担心,似乎成了大悲剧的引发机喽……!」



听到这话,菊乃现出凄惨的表情,院长发呆似地凝望着桌上的茶杯,一面喃喃自语: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一句……也不告诉我呢?」



「你……不是说,包括婴儿不见的事……烦人的事,都不要听吗?所以我……不修边幅地,才非常拼命的……」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



「事务长,你果然和掩盖事件有关呢!」



木场大喝一声后,夫妻的争吵总算告终了。接下来是不和悦的沉默。



「请让我听听凉子小姐的事……我还是不了解。」



「阴阳师老师……并非全都如你所料……」



「当然。我只是重组了零散的事实而已。掉了牙齿就看不到牙齿完全的形状了。」



菊乃幽幽地笑了,于是第一次浮现温柔的表情,开始说了:



「第一个孩子……以不幸的形态死了……而且我又惹了抢人家孩子的大事情。重新来过……是很辛苦的事。尽管如此,也有我先生的帮助……两年后,我怀了第二个孩子。又是……无脑儿吗……?我一想到是否会再生一样的孩子就疯狂似的不安。怀孕期间的十个月,觉得像是过了好几年。不过……还好平安的……生下了凉子。但是那孩子身体很弱,经常生病。……和凉子相差一年生下的孩子,非常健康。凉子的发育很慢,两人站在一起简直就分不出哪个是姐姐……而且随着养育,凉子……出现了不吉样的身为久远寺女人的徽兆了。」



「徽兆?」



「是的。有一天,『■空白■』来了,也就是说完全不省人事、失去了神智……」



「这是久远寺女人的徽兆吗?」



「幸亏我和母亲都不会发生那种事,但祖母似乎经常发生。也就是说那是『神附身』。那个■空白■来的时候,祖母会听到不是人的声音,而是物的声音。然后讲着应该没有人知道的事情,我听说过这件事,所以……我觉得凉子很可怜。另一方面……也觉得恐怖。但她即使不是这样,也经常生病,不能正常地去学校……不能到外面玩……没有朋友……是这么可怜的孩子。」



「姐妹的感情很好吗?」



「梗子是个活泼的孩子……凉子格外地很老成,甚至有类似达观的地方……。梗子也很同情身体虚弱的姐姐,所以我想,并不至于感情不好。虽然多少是个冷淡的家庭……那件事……在凉子怀孕以前,总之我认为还是幸福的。」



「你……没注意到女儿和男人约会吗?」



「凉子出外时,也像个普通的女孩……月经也还没来。那……梗子还来得比较早……平常的生活也完全没有改变……我没注意到。」



那是……第一次来月经吗?



「院长,你呢?」



「我不知道。牧朗君来要求梗子嫁他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女儿们已经年届妙龄了。」



「藤牧……牧朗认错了姐妹,但是……你不觉得那家伙来求婚时,很奇怪吗?」



「我不觉得。因为如果凉子怀孕的事发生在前,或许我会怀疑他,但是知道怀孕是牧朗君来了以后的一个月。那时凉子已怀了六个月身孕。」



「是先入为主吗……?认定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肚子变那么大了,但是……却不认为是怀孕。本人似乎也没有那种自觉似的。不过当察觉是这回事……凉子整个人就完全变了。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坚持不说,再说生下父不详的孩子之类……当时是无法想像的。然后,凉子……简直就变得像无法应付似的凶暴……对了,就像被野兽附身似的……我好几次被凉子打……踢得……满身伤痕。对于突然降临的家庭暴力,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但是,我想绝不能让梗子知道。所以,总之,就以礼仪见习为理由,把梗子托付到朋友家里半年……然后轮到说服凉子了。」



「但是……一年的除夕夜,很奇怪。你现在说凉子并不自觉怀孕,但是凉子在信里告知牧朗是前当然是有自觉的吧。」



「是的。看了信……我不信任凉子也是这么想的关系。那个孩子骗了我们……不管怎样,对我而言,那个时期真像是在地狱!干脆沉默着让她生吧,我也曾这么想过……」



「无脑儿……吗?」



院长接了下去:



「是。凉子非常有可能生下无脑儿。不过如果这么做,因为原来她的体质就很虚弱,生产本身就攸关生命。即使从医生的立场,面临的也是不该赞同的状况。不过,无奈已是面临七个月的时期了,堕胎的话会更危险。真是没办法。」



「凉子的凶暴性一天天增加……终于那间……小儿科病房放用具的地方……书房旁的小房间……她干脆待在那里不出来了。」



「待着不出去?怎么进去的?」



「当时可以自由地出入。但是外面上了锁以后,带着钥匙从里面的门进去……从内侧上了钥匙后,从外面怎么都打不开。」



「钥匙确实是小儿科医生……叫营野先生吧……我听说是他在保管……凉子是怎么拿到手的?」



「啊,营野先生……」



「那时候他不在。就在稍早之前营野不见了……失踪了吧。所以小儿科无法营业,那时候已经关闭了。所以钥匙……在正房。」



「喂,等等。关口,你确实说过握有钥匙的营野医生在空袭时死掉,从那以后那里就打不开了,你没说过吗?」



「凉子小姐……这么解释的。」



我已失去了情感的起伏,像个差劲的演员,生硬地念台词似地答道。



「营野在空袭中死掉?我没听说过……。那是事先完全没通知的失踪,就那样不见了。确实……对了,是牧朗君前来求婚后不久。总之,必须先解决那时他所诊治的病人……从那以后因为人手不够,诊疗的情况不如人意……也有凉子吵闹的关系,总之,那栋建筑在春天时关闭了。」



「那么,是凉子撒谎吗?」



「后来,待在房间内的凉子怎么样了?」



京极堂修正了谈话的轨道。



「那里……门一关,连声音都听不清楚,只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不让我生就不出来的哭喊声……三天以来,我站在门前哭着请求,然后第四天……我大声地告诉凉子,让你生!走出来了的凉子,就像……现在的梗子似的,很憔悴。但是像孩子似的欢跳着……以前的凶暴性简直就像假的凉子,从那以后……就在那梀小儿科病房开始过着待产的生活。虽然避着人耳目……但总之,凉子恢复了安定。但是,我……因为有无脑儿的经验……所以心境非常复杂。因为我有丈夫,可是能支持凉子的人……应该是身为父亲的人并没有……」



外面似乎传来雨声。遥远的雨声,比突然造访的静寂还要接近无音的状态靠了过来。



「果然……现在……是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凉子在……那间房间……现在的书房……生下无脑儿。」



在那个房间--



「我……和母亲所做的……一样地拿起石头……打死了那孩子。」



杀死了--



「凉子再度错乱了。体力上的消耗也很厉害,已到了彷徨在失死境界的程度……但是,虽然那么虚弱又……那孩子又变得像野兽……」



「抢了孩子吗?」



「是的,而且就在当天。我……尽管也是那样,但有三天站不起来……我慌张地把那孩子夺了回来,还给了母亲。我不想让那孩子犯下和我一样的错误。凉子抵抗了。我强硬地把孩子夺走了以后,她比以前更加地凶暴吵闹了……即使不如此,她也还处于产后期。我想她再这样下去会死掉……我和丈夫两人暂时把乱闹的凉子绑在床上。」



「还不仅如此呢。」



沉默了一会儿的京极堂说话了:



「还把杀死了的……婴儿……无脑儿……字包在福马林里……放在枕头边!」



「好过份……!」



中禅寺敦子抬高声音。



「是为了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死了!如果不这么做,那孩子会再抢人家的孩子好几次。那孩子的心情……我最能理解。为了让她了解只能这么做。而且,不负责任的生孩子是多么深的罪恶呀……!我也想让她理解这一点。一时的游玩竟产下这么可怜的孩子,我想让她知道一定会死的孩子的心情!的确……真是像鬼的母亲。我被怎么说都无所谓,我只想让她了解……」



「孩子……并非一定要死,是你杀死的!虽然很残酷,但那是事实。我理解你所说的大道理,但是你想过,你所做的处置对凉子小姐来说有什么意义吗?你不过是把自己遭遇过的事重新使用在女儿身上而已!你把代代相传的久远以前的无聊的咒语,完全扔给了女儿!」



「我……我……」



「你做错事情了。你所需要的是,充满慈爱的母亲的理解力和包容力,然后是切断旧因习的勇气和现代化。但这些你全部都欠缺。如果以此来对待凉子,至少以后不吉利的事件也能够迥避掉。太遗憾了。」



京极堂以严厉的语气说道,安静地站了起来。但接下来的问题,他以非常温柔的语调说出:



「后来,凉子小姐从那以后怎样了?」



「确实……如你所说,我想我是有欠缺的地方。身为母亲而不知如何灌注我的情爱……也许因为自己不曾被这么爱过也说不定……失去效果的期间……三天三夜、昼夜不分地哭喊着。我完全不懂。凉子……在镇静剂我在她枕边滔滔地……只是一直说着有如修身道德的教科书似的话。过了一个礼拜一天早上,凉子突然变乖了,承认自己的过错…………不,继续了大约十天吧……有很有礼貌地谢罪。因此……我把绳子解开……自由了以后……凉子再也不曾做过如野兽的动作,我……也安心了……」



「从那以后婴儿失踪的事件,还是发生了。」



「是的……在同年的九月和十一月……大约有两次。」



「这一回并非第一次,以前也曾发生婴儿失踪事件?那么……这一次也是凉子做的吗?」



「请等一下,刑事先生。的确发生了,但不知道是否凉子的所为。当然,我也怀疑过,可是既没有养育的形迹、也没有处理后的形迹。凉子一直过着没有变化的生活。所以……我想凉子不是犯人。当时我……我也曾想过,是不是凉子的对象、那个男人所做的让人讨厌的事。但那时……正处在混乱中,战争开始了……结果就不了了之了。」



「关于这一次,怎么样?你做了各种掩盖工作吧?」



「在夏天……第一个婴儿不见了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那时候根本没有怀疑是凉子。……因为是过去的事了……可是,九月看到那封信……我改变了想法。如果牧朗先生当时的对象是凉子……那么就成为我当时怀疑的肇事者。九月、十一月,婴儿接连着失踪了……我对凉子和牧朗先生的怀疑逐渐加大。不过,如果两人是凶手……一个是我亲生女儿,另外一人是女婿,事件如果公诸于世……受到最大伤害的是毫无瓜葛的梗子。不久,可怕的是……警察开始搜查了。所以我慌张地跑到被害者那里做了尽可能做的事……当然是给钱什么的……总之,要求他们撤销告诉。钱花的是牧朗先生带来的钱。可是,其他就没有……」



「不止这样吧。你没有给产妇奇怪的药,使她们产生混乱吗?」



「我没做那种事。只是……我说了谎,说是死产,所以产妇也死了心吧……」



「你以为说了这种立刻会识破的谎言,瞒得过吗?」



「这……」



「不,这么说的话,我觉得那个产妇的样子很怪……嗯,给了安眠药的感觉……确实如果是普通的状态,那种谎言是行不通的……总觉得很怪。不过我绝对没有给那种药,也没有指示。」



「嗯……真是顺理成章。让护士辞职,不是为了堵住嘴巴吗?」



「不……那是……因为觉得恐怖,所以自动辞职的呢。」



「尽管这样,辞职的时候,不是给了一大笔钱吗?连工作都帮着找了。」



「钱是妻子……不,事务长给的。替她们找工作是出于亲切的心情。」



「我……想道歉。大家都很努力工作……因为都是好护士……」



「关于户田澄江怎样呢?澄江似乎知道犯人是这家的女儿。被敲诈了……然后下了很多毒杀掉的吧?」



「啊……澄江小姐……死了吗?在富山……吗?」



「在池袋呢。你不知道吗?」



「她回到东京的事……我也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还在那里的诊所工作……」



「我也不知道。吓了一跳……死掉了呀?那姑娘……」



「真的不知道?没有勒索吗?」



木场抱着头望着下面。一面斜视着他的京极堂问道:



「澄江小姐和凉子小姐很亲近吗?」



「啊……澄江小姐是有点儿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的确凉子经常生病的时候等……经常请她照顾,所以比其他护士更有交流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吗?」



京极堂听了这个回答后,闭起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并没人问,菊乃又开始说了起来:



「我勉强……让他们撤销了告诉。虽然好……但接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钱也渐渐减少……而这既没有证据,也没有解决的办法。我们家族之间的沟愈来愈深……就这样拖拖拉拉地过了年。然后,年一过……牧朗先生失踪了。……其实是死了……然后,梗子怀孕了。这和十年前■完全一样■。我一直以为这是牧朗先生所设下的圈套,要让梗子遭到和凉子一样的不幸!婴儿的诱拐是前奏曲……不过,我无法逼问凉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梗子,简直就是十年前凉子的翻版。我不想再经验,而且也不想让她尝到,可是……」



「凉子把妹妹和自己当时一样地移到了那栋建筑物。那里原本就是梗子生活的地方,所以有移动的理由。」



「我……非常害怕,不去靠近那梀建筑物。我梦见好几次梗子像凉子那样地乱闹……杀死无脑儿的梦。但是说真的,过了十个月,总会有结论……不管好坏……孩子应该生出来的。但是,没有出生。我因为她怀孕的时间太长而累到了极点,我停止了向前看,然后一心一意地对可恨的牧朗先生……送出诅咒。多么愚蠢的女人呀!多么愚蠢的……母亲呀!」



老去的母亲久远寺菊乃,没把话说完,就痉挛似的泣不成声地号陶大哭着。



一直站立沉思着的京极堂,很快地抬起脸,走近院长前面说道:



「几乎……现出事件的原貌了。这就像……拼图似的东西,还有一个,画解开了的话……就很清楚地知道那里写着什么。院长先生,那位……小儿科的营野医师……是什么样的人?」



虽然是残障者般的眼睛,以及变成紫色的唇打着哆嗦,但觉得院长仍然拼命地保持着理性似的。



「营、营野吗……?那是为我负责小儿科的我学长的同窗……刚开始很勤快地工作。昭和七年,学长去世了,他就这样留了下来。对了……他对这个家家传的古文书和什么的非常感兴趣……经常出入当时的书房……像地窖的地方。因为太频繁了,终于的确是把地窖的钥匙交给了他……」



「这很有趣。人品怎么样?」



「不能说评价很好,所以虽然不见了也没找。」



「怎么说?」



「对孩子……对女儿不礼貌呢。做那种下流的恶作剧。哼,是谣言啦。不过世间这么广,竟也有那种对还没成年的孩子抱着色情念头的不知廉耻的人!也许真有这回事。不过,现在……也成为不明就里的事了。」



「……小儿科的……凉子小姐的主治医生不是营野先生吗?」



「啊……小时候是以前的……学长看的。他死了以后,是营野吧。时间很短。」



「……喔,是吗?可是,太太,富子小姐所说的在六部杀的传说中上场的『秘传卷轴』,现在还在吗?」



「没有卷轴,不过我记得确实看过秘传的复制本。相当旧的东西,所以……我想是收在桐木箱里。内容……我倒不知道……」



「那现在还在吗?」



「嗯……如果有的话,应该在那个书房里……怎样了呢……?这么说起来,战后就没看到了……」



「……失去消息的当时,营野先生几岁呢……?不,■看起来像几岁■呢?」



「嗯,比我大七岁或八岁的关系,当时是五十五、六吧……。呀,说起来很奇怪的显得苍老,看起来像已过六十岁大关了。」



「知道了。我的问题到此为止。我问的都是你们不好说出口、不想说的事,我对自己的不礼貌道歉!木场刑事,这两位看起来都很累了,我想退出去比较好呢。当然,这由警察来判断。」



「喂,别突然的就结束。俺还是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这样,我已经知道关键的事了,等一下再说明。这两位现在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再追究的话只是拷问而已。」



「等一下,嗯……」



「抱歉!从昨晚就没有报姓名,我叫中禅寺秋彦。」



京极堂被院长一问很迟缓地才作了自我介绍。



「中禅寺君,你说大概了解整个事情了,如果这样,那就让我们听听真实什么的吧。呀……我应该要听。哪,菊乃。」



老妻已不哭了。在那里的已不是武士的妻子,也不是有来历的医院的事务长,更不是背负着附身遗传宿命的女人,只是一个哭累了的年老的母亲。



「也有不知道比较好的真实。」



「早晚要知道的吧!」



「对现在的你们……尤其是太太,是很残酷的内容也说不定!」



「嗯,已经习惯了!」



「是吗?」



京极堂环顾了大家,吐了一口大大的叹息后看着我。



我不想听!



从这以后,这个朋友就会以他一向清楚的思路,谈她做了些什么。在这个场合,任何人都已知道的事情了,却……



「写给牧朗君的凉子的信,到底交给谁了?我从一开始到最后都不明白。」



像放弃了似的他开始说道:



「在他的日记里写着,送信来的是『老人』。起初我以为是时藏先生,但总觉得不吻合。当时他是四十代(译注:四十--五十岁),而且忠诚心坚定的时藏先生知道了她的秘密后,我不觉得他不会向你们紧急报告。」



「正如你说的,如果是那个时藏,知道了会是■第一■个来通知的吧。但是,中禅寺君,当时我家里没有老人家。我的上一代早就死了,我是最……」



「如果那是营野先生呢?」



「营野……?营野还没到老人的岁数……不……嗯,不认识的人看了会当作老人也说不定……但是为什么营野会出现?」



「营野先生是这次事件的引发机,我这么认为。」



「营野做了什么呢?」



「本人失踪已经过了十年以上的现在,应该没有留下证据,所以可能会超出推理的范围。加上我刚才已问了关于营野先生的人物像,只有极少的资讯。但是即使那么一点儿资讯,却只归结在一点上,这暗示了一个可能性,但没想到竟会成为我推测的证据。」



京极堂说道,从怀中伸出手摸了摸下巴:



「首先,营野氏比实际年于看起来还老。如果看起来像六十岁,也许合适用老人来表达。然后,他有可能是把少女当作对象的性倒错者。由于这不是罕见的性癖,所以如果传出谣言的话,应该有相当于此的一些事实吧。然后,他又对古文书感兴趣,而且也是凉子小姐的主治医生,加上是在牧朗君前来求婚后不久失踪。」



「完全连接不上嘛!一个个的都没有关系哩。」



木场不肯放松。



「就算营野氏是个有上述那种可恶至极的性癖的人,但有怎样的性癖都没有被指责的道理。不过,至少以现在社会的一般常识来对照,营野氏的性癖会得到不道德烙印而令人伤脑筋。换句话说,他为了满足性欲,必须做出接近犯罪的行为。何况是如果向患者出手的话,那可就是致命伤了。但之所以会传出恶劣的谣言,是因为他无法压抑性欲吧!这种不是因忍耐就可以改善的性格。」



「说的也是。」



「营野氏想到一个方法。对象是孩子,不管做什么,本人只要不记得,事情就不会败露了。」



「即使对象不是孩子,只要不记得,事情不就不会败露了吗?但是如果能做这种事,那么,世间不就全是强奸了吗?变态不知廉耻的人就充满了世间!」



「久远寺家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很擅长制造生药之类的。现在,在广大的土地上,药草也仍茂密地生长着。然后那种精制的方法,也是代代传下来的。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有很多在上一代就失传了。那个人……原本是外科医生,而且不喜欢这种东西。」



「日本的医疗必须要现代化,不能和诅咒迷信之类的共存!」



「所以你连地窖里有没有留下古文书,都不确定,不是吗?」



「嗯……没读过。不过即使想读但古文书我又不懂。不过,我承认文化性的价值,所以就那样保留了下来。」



「书所拥有的价值,并不是只有作为历史遗物的价值和骨董品的价值。读的人只要有解读的能力,即使经过几百年,仍然还是会产生和昨日才写的东西一样的价值。」



「什么意思呢?」



「营野氏从古文书学到了久远寺家家传的秘药制法吧。」



「秘药?」



「用多啾乐做了一种春药。」



「那个开在院子里的朝颜吗?华冈青洲在日本第一次在全身麻醉手术使用,是通仙散的材料哩。」



「那在中国是继承叫麻沸汤的流派,但是多啾乐在欧洲专门被当作催淫剂在使用。经营卖淫业的经营者们,让纯洁的处女们服用后让她们吸引客人。而固执地拒绝提供肉体的女孩子们,会因为那效力而变成淫荡的猖妇,会积极地献身体给客人。但是,当效力失去后,女孩子们会完全不记得那件事。印度和亚洲国家也一样。多啾乐被使用来做男性为了■单方地满足自己的情欲■,那是用来做这种事的东西。」



「那么营野……」



「于是,因此会带来被称作『心神丧失状态』,还有『神附身』,都是很酷似的状态。所谓宗教的高亢感,当然不需借助药物,根据药物制造出人工的东西还多着呢。换句话说,如果要以人工制造出神附身的状态,多啾乐那样的药物,就是非常有效的。」



「你是说这个家传播过这种处方吗?」



「当然传播过吧,虽然不清楚是哪个时代的东西。营野氏视找出那个秘方为目标,我不知道他因此调查了古文书吗,还是只是对古文书兴趣而偶然发现?总之,他发现了那个,想到将那作为满足自己性欲的道具。他先从自己的患者中找牺牲品,不引起奇怪谣言那样很慎重的……最后,他选中的目标不是普通的患者,是一直都在他身边、而且美丽的少女……」



「……凉子……你是说营野动了凉子吗?」



院长发出不自然的声音。



「凉子经常发生的■空白■就是证据。不过,我想,她天生虽有这种■素质■……但是下了多啾乐后会加速效果。多啾乐的效果最长可以持续两三天。营野氏任由自己邪恶的欲求而向凉子下了多啾乐,而且如果真的是随意玩弄的话……」



「等等,京极堂,别说那样忖测专断的话。如果弄错了,不只是营野先生,对凉子小姐的名誉也是显着受损的中伤哩!」



我、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冷静!关口,话还没完呢。」



木场说道。京极堂以非常怜悯的视线,眺望着我,然后又开始说话:



「幼年期的性虐待,对以后人格形成会产生重大的影响。不过,凉子小姐的情况有些不同。当她是■平常的人格■时,丝毫没有受过那种虐待的迹象。一般来说,她在接近神附身的时候,也就是在■心神丧失■中受到性的虐待。空白,换句话说,是在空的器皿中积蓄了『倒错的经验』。不久,空虚被填满了……终于■形成了第二种人格■。」



--来玩嘛!



--呜呼呼!



「营野氏可伤脑筋了。一直都像人偶似自由地操作的少女,突然产生了『意志』。当然,那是慢慢成形的,但也算是很重要的开端。那就是情书。收到情书的她,确认了『京子』这个名字后,直到现在都很混沌的却不知为何看到了■结成的果实■。我是■久远寺京子■!在那瞬间,『京子』诞生了。接收了情书、重复着和藤牧奔放的恋爱,其结果的怀孕,全都是第二个凉子小姐……不,是叫『久远寺京子』的另外一个人格的女人。」



「双重人格……那玩意儿吗?」



「这和一般所说的有点儿不同。总之,形势逆转了。结果,营野氏变成被『京子』恐吓的状况。他做过的事一旦被世间知道了,那等于是宣布社会性的死刑。营野氏不得已,只好提供■那个房间■做幽会的场所,甚至陷入当情书送信员的窘境。但『京子』的恋爱对象牧朗,因结婚的梦碎而离去时,营野也变得■毫无用处■了。」



「营野怎么样了?……」



院长都快哭出来了的样子。



「只有这个到现在还不知道,而且和这一次事件没有关连。不过,牧朗离去、营野氏离去后,那奔放淫荡而且危险的『京子』的人格,因迎向怀孕生产的大转机而完全零零碎碎地崩溃了,像野兽一般。」



「是我的……关系吗?」



「不能完全这么说。不过,你模仿你的母亲所对她做的行为,至少她继承了久远寺的『诅咒』,她……带给『京子』很大的伤害是真的!」



京极堂深深叹口气,沉甸甸地坐进椅子:



「没有人能明确地定义人格是什么。即使是个人,也是昨天与今天、早上与晚上,很微妙地,不,有时候是很不相同的。但因为那无论在何时都觉得是毫无矛盾地连续着的关系,所以,结果被认为是一个人格。一个人只有一种人格,那是脑在欺骗。换句话说,连续的意识和有秩序的记忆的重生,才是形成人格的条件。所以,失去脑,就无法谈人格。然后,脑的哪一个部分产生了现在的意识,就变成重要的关键了。通常我们的脑因各部分接近所以才能够过着社会生活,但也会引起回路不知哪里会接触不良的事故。一日一接连了比平常在使用的脑更低的脑时,会变得怎样呢?当然人格会变。会不了解身为人的纤细的情绪和情感。严重时候连语言都失去了。只能以动物的本能行动。这就是一般所说『野兽附身』的状态。」



「野兽附身……?那时的……凉子……」



「那是『附身的真正面貌』吗?」



「附身的■某部分■是真正的面貌!任何人都会既激怒又喝酒,因各种理由而忘掉自我吧。不过,和普通意识连续时,不能说是附身状态。断续性的或者两种人格共存以后,才能称作附身。因此,附身不只是野兽附身。在比平常使用的脑更高、平常不使用的脑发生作用时,也会发生,这就是『神附身』。这时,会流露平常不曾重生的记忆,和远超过一般常识的情感。换句话说,会出现■知道了原来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的状态■。听到神的声音,说出神谕。必须注意的是,『在上位的人格包括了在下位的人格』。也就是说神附身的状态时虽有平常状态的记忆,但是在平常的状态却完全没有神附身时的记忆。相反地,野兽附身的时候虽没有平常状态的记忆,但是在平常的状态时,却朦胧地有着野兽附身时的状态。只不过那记忆和平常自己的行动原理■不同■,所以并不认为是自己的记忆。」



「野兽附身状态的凉子,是『京子』吗?」



「我想,刚开始并不是。『京子』应该是和凉子同等,或者应该比平常的凉子的人格更高位。但是原来纤细的她的精神,无法受得了急速的状况变化,于是婴儿……直到无脑儿在眼前被杀,身为『京子』这个人的人格完全崩溃了。『京子』完全变成只靠本能而活的■野兽■了。接下来等着她的是,被绑在床上、浸在福马林里的孩子的尸骸放在枕边的『拷问』。如果是凉子的话,道德伦理应该行得通的吧。但受到拷问的是变成野兽的『京子』,所以那玩意儿是行不通的!」



事务长的内心有什么被打碎了。我可以理解她既不哭,也不生气了吧。



「但是,真正的悲剧在那之后发生了。经过一周以上的拷问,正如实践了断食的修行僧似的,精神……不,给脑带来了影响。要脱出这个困境,该怎么做才好呢?她的脑必须救她的心,终于■制造出第三种人格■了。」



「不仅是双重人格,还三重人格呀,有这回事吗?」



木场问着是与否似地看着我。



「一种以上的人格交互出现的症状,叫做多重人格。那不止两种,三种、四种……几种也都有!」



我自暴自弃似地回答。



「包括断食的所谓苦行,被当作是苛待肉体的精神修养,其实不是的。例如,完全不摄取食物能源,过了一定的期间以后,那会带来身体、尤其是脑的物理性变化。详情即使现在说明,也无法理解吧,但是那呈现刚才所说的接近神附身的状态。修行者听到不是人而是物的声音,看到神。没想到『京子』也变成那种状态。在本人凉子所不知道之处发生的叫『京子』的人格,就在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崩溃了。在本人不知情的时候,产生了第三种人格。」



「什么是第三种人格……?究竟……」



「比死更严苛的拷问,为她带来的是,太太,就是你。为了挣脱这个状况,只好成为你所期待的人,而最快的就是变作你。第三种人格就是■久远寺菊乃、你本身■!不,是你身后的你的母亲、然后祖母,不,经过了几代都继承了诅咒的所有的『久远寺的母亲们』!完美无缺的『久远寺之母』,才是她应该成为的唯一姿态。于是,久远寺家的诅咒■终于由你的女儿完成了■。」



「那么……那么,那孩子……那孩子……」



「从那以后,凉子小姐就变成来住在『凉子』、『京子』,然后『母亲』的三种人格之间。」



「抢孩子的是『京子』!」



「『京子』有如野兽……以她的本能追求被带走的自己的孩子,彷徨着,然后把孩子带回来。那是野兽的母性。但那种状态不会持久。『京子』应该从营野氏那里听说了多啾乐的处方,然后我想她自己下了药。由于多啾乐的力量,精神发生了动摇。然后野兽的母性升华为人的母性,更进一步,升华为魔性的母性。关键字眼是『母亲』。等到妄想状态过去以后,出现的既不是『京子』、也不是『凉子』,而是『久远寺之母』。」



「所以怎么了呀?」



「所以■久远寺之母,一看到孩子就用石头打死■!」



「啊!」



老母亲发出虚脱了的声音,那声音不像声音似的一直继续着,她将体内的生气全都释放了出来。



「那么……诱拐犯是『京子』……杀人犯是『母亲』……然后告发者是凉子……总之,这三者是同一个人,是这回事吗?」



「凉子小姐……以『京子』之身抢了孩子,她也略微察觉。但并不清楚自己做那种事的理由,以及怎么做的。有如梦中发生的事似的朦朦胧胧。然后关于那婴孩此后怎么了,完全不知道。所以,我想到的地方是,太太,你可能施了什么样的处置也说不定。更进一步,关于『京子』,她一定认为,处置了自己的孩子的是『母亲』,换句话说,是■你杀的■!只有处在『母亲』时,她才什么都知道。身为『母亲』的她,在知道了一切之后才会行动。」



「杀死的孩子怎么啦……?」



「当然……泡在福马林里。总之,陈列在哪里吧?因为这是对『京子』理所当然的惩罚……」



「那……包在福马林的孩子们……那么现在仍在■那个房间■吗?」



很唐突的我发言了,全体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木场问道:



「那个房间指的是书房隔壁的……那个房间吗……?」



「大体上就像关口君所说的吧。她关闭在放用具地方是营野氏失踪以后。所以那里的钥匙是凉子……不,应该是『京子』带着的吧!那个房间才是她秘密的小盒子。所有事情,就是从那个房间开始的,因此那里……」



中禅寺敦子突然喊了起来:



「那、那不是人所做的事!凉子小姐即使处在极限的状态、即使获得『母亲』的人格,我也不认为是毫不犹豫就能做出那种非人道的行为!没有能够做出那种事的母亲!」



「有!」



榎木津说道。



「是那个人做过的事。那个人的母亲做过了吧。」



「情况……情况不同。」



「没有错。以我们的常识判断的话,那也许是错的,但三种人格当中,只有凉子才符合我们的常识。『京子』和『母亲』都不是■这个社会的居民■。换句话说,是住在超越人之处的彼岸的居民。不,应该和道德啦伦理啦,何况是法律什么的所能相通的。她们的行动原理只有她们知道。」



京极堂说道,又站了起来:



「『京子』杀了抢孩子的『母亲』。但这个不幸的人格交换,并不经常发生。生产后的不安定状态,只发作了两次。真正说来,应该就此结束了。而那个证据就是此后接近十年以来,凉子小姐就一直是凉子小姐了。只是生理期不顺的她证言,当她看到少见的月经后会失去意识。但不至于严重到『京子』再出现。但是,前年,很不幸的,『他』来到了这个家。」



「是藤野牧朗……」



「当然,凉子小姐什么都不记得。当『京子』和牧朗陷入恋爱时,『京子』还不是『下位的人格』,所以凉子小姐应该没有和他一起的记忆。『京子』和『凉子』的身体是同一个,连一粒细胞都一样,所以身体有了反应。荷尔蒙分泌的平衡崩溃,生理期开始,然后长时间睡着了的『京子』醒来了。隔了十年,那个房间的门打开了,孩子被夺取了。于是和十年前一样的……」



「被杀了……做了事后处理的是,杀人犯『母亲』状态时的凉子本身吗?」



「是吧。现在知道多啾乐处方的只有『京子』吧……拥有『京子』记忆的只有上位自我的『母亲』。『母亲』杀了孩子、子包在福马林中后,湮灭证据做事后处理……换句话说,做了给孕妇下药、使她们产生妄想状态,让事件从黑暗埋葬到黑暗里的作业。■因为如果是久远寺之母的话,是理所当然该做的事■。当然那以后的事,太太你接着做的事,她也应该事先就预料到了。事实上,你做了吧,■为了保持久远寺的体面■。」



「我……我自以为是靠自己的意志行动……但实际上只是被『久远寺」的诅咒所操纵而已……吧……!」



简直就像在提异国的事情似的,老母亲小声地说道。



闭起眼睛,手抵在额头上,木场的表情很沉痛:



「牧朗的入赘和婴儿的失踪事件同时发生,终究不是偶然。但是……那么,户田澄江知道什么了吗?那个女人和事件无关吗?」



「这也是想象,不过她可能目击了凉子小姐给孕妇下多啾乐。但比起事件来,户田澄江对多啾乐更感兴趣吧,于是就这么套话了,要我保守秘密,那就告诉我处方吧。然后交易成立了。多啾乐朝鲜朝颜,并不是那么珍贵的植物。既是野生的东西,栽培也没那么难。结果她成为品性恶劣的药物依赖者!」



「然后死了……」



「这是真相吧。」



外面一直下着雨。太阳大概已经倾斜了,是黄昏临近的时分了。多么、多么长的一天呀!



「诱拐婴儿,然后加以杀害,是从牧朗入赘后,昭和二十五年的夏天到年尾共做了三次。然后……第四次,『京子』醒来后,是翌年一月八日下午。」



「是牧朗死的那一天……吗?」



「是的。但说到一月八日,正是门松(译注:日本过年时,会在门口装饰松竹等吉祥物,过了正月七日再取下)被取走后的日子。大概那个时候,这家医院已经没有婴儿了。不是吗?」



「啊,因为即使不是这样,患者也很少。所以没有婴儿了吧。」



「『京子』想抢婴儿也没有办法抢了。因此不得已去了那个房间。所以当梗子和牧朗君争吵的时候,凉子小姐■就在那里■。换句话说,锁打开着,能够从外面自由进出。那个房间■既不是密室、什么都不是■。然后,惨剧发生了。」



「被刺伤的牧朗逃进书房……」



「凉子小姐……『京子』看到了。」



京极堂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我听不清楚。



「由于情况非比寻常,开了门的『京子』,眼前是全身是血的牧朗。对『京子』而言,牧朗是抢来的所有孩子的父亲,也是最爱的丈夫。那个牧朗肚子被刺了后逃了进来,她想救他所以跑了过去吧。另一方面,牧朗在逐渐失去的意识中,看到了什么。那一天凉子小姐■穿着和服■。牧朗很珍惜的母亲的相片,和那一天的她非常相似。在步上死亡的混浊意识中,牧朗在那里■看到了母亲■,然后说道--」



--妈妈!



「这就是事情的开端。凉子小姐从『■京子■』变成『■母亲■』,然后映在『母亲』眼里的牧朗,只是一个巨大的婴儿。所以■就像每一次那样,用石头打死了,撒上了福马林■。」



--妈妈!



「于是杀了婴儿以后,接下来『母亲』必须做什么?当然必须要催促那做出不检点行为的女儿反省。因此『母亲』对产下大孩子的女儿梗子,做了和太太所做的相同的处置。换句话说,■如同凉子小姐所遭遇那样的,把床搬进那个房间,让她和尸体一起睡■!」



「噢……是这么回事呀!」



「那……那……」



「大概『母亲』的人格,因这件事而开始能毫无预先知会的就和凉子小姐替换了吧。『母亲』由于拥有凉子小姐的记忆,所以旁观者几乎是不知道这种人格交换。榎木津侦探和关口君拜访这里的时候,应该已经实行了许多次。」



「京极堂……那么你昨晚……」



「因为我做的加持,陷入昏睡状态的凉子小姐首先变成了『京子』,『京子』只知道部分事件,所以我把『母亲』叫了出来。」



「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在她耳边这么说,■妈妈■。」



--我不想和你见面。退下去。妈妈!



「……凉子小姐没有看到尸体吗?」



「凉子小姐因为是凉子小姐的关系,她的脑子无论如何必须要承认这种不符合常识的现实。凉子既没有杀害牧朗的理由,况且也没有放置尸体的理由。但做了那些事的不是他人、是她自己,没有她,这一次事件就不会成立。不过,如果承认了,■凉子不就变成不是凉子了■。因此透过凉子的眼睛,看到尸体的是『母亲』!」



必须见凉子,我--



--我答应要帮助她。



「等等,关口,不准擅自行动!」



木场以尖锐的声音阻止了想走出房间的我。档在前方的木场叉开腿站着。



「久远寺凉子是重要的参考人,调查由警察来做!」



木场冷淡不客气地说道,命令青木护送凉子过来。



我的脚僵硬了,连坐都不能坐,然后,脊椎骨微微颤抖。



无声的时间持续了一会儿,连呼吸声都不合适那个场面。我们现在待的房间,至少只有现在这个时候,必须是完全地无声的状态。



被两名警官搀住,老母亲和她的丈夫正要退下。



粗鲁地打开门脸色苍白的青木,飞跑着进来说道:



「主、主任,凉、凉子小姐,不见了!」



「什么?担任警卫的巡逻怎么了?」



「好像被殴打昏倒了,房间也已经是空壳子了!」



「不妙!」



京极堂站了起来:



「木场修,这栋建筑该不会有婴儿吧?」



「有前天刚生的婴儿,不过……跟警察医院谈妥,应该是转到那里去了……喂,怎么回事?」



「那……」



「那什么的?」



「雨势太强的关系,和护士商量是不是再延一天……」



「混帐!赶快去看婴儿,如果出事了可饶不了你!你们这些家伙,也别尽在这儿发呆,全体动员,坚守出口,绝不能让她逃掉。连只小狗都不准外出!」



木场生气地乱吼乱叫。



警官们都跑出去了。



我混在人群中,逃出房间。



凉子,必须见凉子!



我跑下楼横越过研究室前面,和上一次一样跑了出去。外面下着即使戴深斗笠都会飞掉的倾盆大雨。拖鞋在途中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裸足飞溅起泥水,简直就像钻在集中炮火中乱室在潮湿地带的那一天。如果又回头又站立的话,就会没命了!



大大地绕了小儿科病房,穿过发生惨剧的房间、弄糟了的密室的书房。



在那个房间。



在那个房间,比谁都更早地。



被杂草包围住的门--开着。



与其说是约四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不如说是像仓库似的空问。中央铺着一张榻榻米,摆设了一张书桌,在那上面是曾看过的笔记--藤牧的日记和旧信札。



有凉子给藤牧的信。



然后,那时候的情书。



书桌旁有一朵大白花。



是的。



在那旁边,是收在桐木箱的秘传的古文书。



击碎孩子的头的石头。



这里有所有被剪下了的现实。



这个房间是不吉利的诅咒器具的展示场。



墙壁全是架子,放着各式各样的医疗器具。



金属和玻璃和陶器的冷冷的质感。



架子中央有六个玻璃瓶,然后那里面漂浮着六个孩子。



左边的孩子没有头。



青蛙脸孩子正中间的孩子的额头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原泽伍一的孩子!



我受不了,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胃里面的所有东西全吐出来了。在那里蹲了下去,几次几次地吐。从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但那些东西却逐渐地以凶猛的速度涌了上来,胸部、喉咙都像火烧似的很热,冒液烧着食道。



但是,那吐泻出来的秽物,因被降下的雨冲刷,眼看着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



我把手搁在门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跨站在房间的入口处似的,再度窥伺了里面。



这个房间本身就是诅咒。



后面。



凉子在后面。



在那一瞬间,我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回头看就好了,可是……



气氛得到形状,雨声成为语言。



「我以为■那一晚你会来■。我以为你是来把我从那个讨庆的营野那儿救出来的。」



什么?



回过头,我的眼前是一张少女白色的脸。



凉子,不,『京子』紧紧抱住婴儿站在雨中。



是■那个时候■的少女。



我那个时候非礼了这个少女吗?



否则,为什么说来救我的?



不,不是。在这里的不是少女,这双眼睛是野兽的眼睛。



「让开那里!那里是我的房间!我这一次要在那里养育这个孩子。因为你那晚没有来,现在才来是不行的唷。这孩子的父亲是■那个人■呢。让开!」



我仿佛被紧紧束缚住似的,全身僵硬,脑袋里一片白茫茫,声音出不来。话到哪儿去了?



「快让开!」



「凉子!」



突然、突然从黑暗中,事务长,不,久远寺菊乃飞奔出来,靠着似的抱住凉子:



「婴儿、婴儿还回来!别再做可怕的事了!」



「住嘴!走开!谁要给你们,你又要杀这孩子了吧!」



「不是、不是,凉子,这不是你的孩子,还给人家!」



「我生了几次孩子全被你杀了,受不了了!走开!恶魔!杀人鬼!」



母亲和女儿中间夹着婴儿,相互推挤似地靠近我。如瀑布的雨扭曲了视线。黑暗溅起水花飞散了。简直是地狱的景象。我完全无法动弹,只是听着那声音、看着那姿势。



「不是我,杀掉的不是我,那是--」



「别说谎!」



附近全变得白了。



闪光当中,我清楚地看到,



久远寺菊乃的颈子中间,深深地插着尖锐的金属棒。



是手术用的大型手术刀,是那个房间的咒具。



菊乃的喉咙咻咻地响着,如风声似的,那是从喉咙传出来的声音。



风的声音成了语言。



「妈妈!」



「原谅■妈妈■!」



毫不容情地喉咙被割裂了。



一面发出如风的声音、一面喷出大量的血液,久远寺菊乃倒向我这边来。我逐渐把握了状况,我抱住她。



咻咻地传出呼吸声。



被诅咒着的久远寺家的女巫,在企图成为母亲的瞬间,在我的手臂中死了。



我抬起脸。



凉子笑着。



「愚蠢的女人,久远寺家不要这种愚蠢女人!」



「凉、凉子小姐!」



用尽全身的力量,我终于能做的事,是只呼唤着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那个饶舌的阴阳师到底说了什么。但是现在的我,是真正的我,久远寺凉子。你如果要妨碍的话,我可不饶你。让开那里!」



「我、我……」



叭达地发出很大的声音。



书房旁的门被打破了,几名警官蜂拥进到禁止入内的小房间。



在那后面有京极堂。



「凉子小姐,放开那孩子。很遗憾,你不能杀掉那孩子。杀孩子需要这颗石头吧?」



京极堂推开警官,进到屋里拿起书桌上的那颗石头,手伸了出去:



「这是久远寺家的■规则■。」



「■规则■由我来做。」



凉子说道,把吸了很多母亲的血的大型手术刀,放到婴儿身上。



「住手!」



从新馆那里有两三名警官跑近了来,拿着手枪。



「耍小聪明也没有用!毕竟是你们不懂的事!」



凉子能剧面具似的脸上飘忽着微笑,朝着新馆如鸟似地翻转身子。



「凉子小姐,不行!警官……」



凉子以出乎人意外的敏捷动作,去撞其中一个警官的身体,那个警官被突然地撞到吓住了。另外一人的脸被割伤。警官发出悲呜、按着脸蹲了下来。剩下的一个,发出畏怯的声音,做出放枪的声音。



「别射,有婴儿!」



是木场的声音。绕过内庭率领警官队的木场出现了。因木场的声音瞬间踌躇了的最后一个人被推倒后,凉子消失在黑暗中。



我--



跑了出去。



--我,那晚等你来。



--请救救我……



--真正的我是现在的我。



真正的你是谁?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我对你做了什么?



凉子跑过横扫的雨中。



紧抱着婴儿。



凉子跑进新馆,我背后有木场警官队逼近。我跑着,因为雨,前面看不见,因为泥土,脚纠结在一起。



黑暗不限于■仅在没有亮光的地方■。黑暗不是无所不在吗?那个证据,就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暖和的雨包裹住全身。到哪里为止是雨?从哪里开始是自己?我完全不知道界线。



进入建筑物,穿过研究室的旁边。被泥水弄脏的脚滑溜溜的,我跌了好几次。走到有如大圣堂似的大厅。连屋顶都吹掉的天花板上的大窟窿,发出轰轰的声音,如倾泻而下瀑布似地吐出雨来。



才几天以前,从那个窟窿还射进来宛如天使舞降下来似的庄严的光线。



可是现在却简直就像--



--这个世界结束的景象似的。



对了,今天所有事情都会结束吧。这个充满了滑稽的非日常已经完结了吧。我深刻地感受到世界的终了。



凉子呢?



在上面!



我三步并作两步爬楼梯上去。从窟窿倾盆降下浊流似的雨。啊,再不赶快找到警察会追上来。



爬到三楼,我终于确认了凉子的身影。凉子在窟窿的边缘,然后在窟窿的对岸。



榎木津叉开两腿站着。



凉子认出榎木津后,停下脚慢慢地回过头。



凉子紧抱住婴儿看到我。



解开绑着的头发。



没有血气的白色脸上,没有表情。



白色宽松上衣被雨淋湿紧贴在身上,身体的曲线清晰可见。



几乎半裸。



下半身被血染得鲜红。



令人不寒而栗程度的美丽。



这不是存在世间的人。



这是姑获鸟。



「关口!」



是京极堂的声音。



背后的楼梯上大批警官队等着,站在最前面的是木场和京极堂。



「关口,凉子在那里吗?她是■这世上的真人■,别害怕!只不过是凉子小姐抱着婴儿站着而已。你这么想就好了。那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因为转交情书的是我。



我走向前一步,凉子向后退,再退一步。



后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哪,给我吧!」



「妈妈!」



我终于想起那句话,已经不会被责骂了。



我确实地,确实地喊出来了。



凉子的表情突然现出那惯常的困惑,然后好像想说什么似的,嘴唇微微张开,伸出双手,把孩子递给了我。



姑获鸟变成■产女■!



接住的当儿,婴儿有如点燃了的火似地哭出声来。



听到后,凉子现出安心似的温柔的表情,轻微地晃了一下。



啊,凉子在说什么?



然后,久远寺凉子缓慢地坠入无底深渊。



那个时候,她说了什么,我终究听不到了。







凉子去世的那晚,梗子也追随母亲与姐姐似的安静地离开这个人间。并非手术失败,根据主治的医师报告,她能撑到那时已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她的身体早已受到损伤。



就这样,久远寺家被诅咒的血统,在一夜之间全断绝了。承继了附身遗传的血的女人们全都死绝。长期连亘的不吉样的历史,终于打上了休止符。



我接手的婴儿幸运地很平安,被偷袭的母亲和护士也不碍事,听说只有那个脸被割伤的警官受到缝了六针的大伤。



木场由于根本想不出有关这次久远寺家事件的报告书,到底该怎么写而叹著气。



然而,最让警察头疼的,莫过讨厌没收的婴儿遗体。据木场说,哭著领取了遗体的只有原泽,后来的两对夫妻似乎并不是很愉快地应对似的。



这也是另外一种想法吧。



说不定曾企图忘怀。



说不定简直就不是人!



战前死亡的两个遗体,以及凉子生下来的无脑儿,究竟怎么了?一想及此,心境变得非常寂寞似的很奇妙。



距那个下雨的日子两天后,在报纸的角落出现一则小新闻:



「发现失踪青年医生的横死尸体」



我几乎毫无感觉地读那个标题。



一如想像,那则新闻,不用说事件的本质了,连事实关系,不,连轮廓都没有描迷。简直就不知道事件到底是在哪里发生的程度,事实被省略、歪曲著。



新闻报导凉子死于事故,梗子病死,菊乃自杀。这么严重的凶杀案,无任何脉络可循。一夜之中发生的事之类的,但如果实际上真有的话,那这才是非常奇怪的。



真滑稽。



我这么想。



我从那一天以后四天里,都假装是在京极堂家。是不想回家的心情。不,是不想见妻子,不想见叫做女人的女人,但真正的是不想见所有人。很想和那时候一样,盖上忧郁的壳。但事情没那么如意,我半途而废地将脚踏入彼岸,就那样慢吞吞地迷迷糊糊的日常中埋没而去。如果那样的话,心情是很想暂时隔离这迷糊的日常。



京极堂一成不变地早上起来后,到店里看书,关了店,就在客厅看书。入夜以后,在睡床上看书,晚睡早起。



至于我,并没有非做不可的事。而且,什么都还没开始,所以简直就像将怠惰绘在画上似的整天就躺在客厅。



那个晚上过后第三天,一个非常晴朗的热天。京极堂把藤牧的笔记全都集在庭院里烧掉了。反正也无所谓,可是宝贵的研究成果,也没发表地就埋葬了。对医学界而言,我觉得是损失,事件和研究成果是两回事。我也觉得把这两件事混在一起,不像是京极堂的作风,他说:



--这技术现代社会不会接受。而且,对人而言如果真的是必要的技术,那么当能够接受这技术的社会来到时,一定会由谁来开发吧。因此现在即使有也没有用武之地。



我想的确也是如此。



他说既然要烧日记,烧了也好,但日记方面好像作为证据,被警察没收了。



我在这四天当中,受到京极堂影响似的,看了三本书。



一本是有关酱菜发酵的专门书,另外两本是佛教新兴宗教的开祖的佛书,以及中国鱼料理。每本都是要卖的书,对我而言原来就是既不关心、也不感兴趣的商品。



可是每一本都非常有趣。这里的主人不知何时曾说过,每一本书都有趣,也许未必是不对的。



我正想找第四本,到了店里后帐房不见主人的身影。替代的是放了几本书在上面,八成是主人看了一半的书。



《人狐辨或谈》、《狐凭病新论》。



事到如今还在看什么书呀!



「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书。写《狐凭病新论》叫门肋的人,曾做过巢鸭疯人院的医护人员。你不是也认识吗?」



很唐突的主人出现了。



「我忘了,类似这种事我全忘了。所以,我在看酱菜啦鱼啦的书。但比这更要紧,你到底去哪里了?店里空无一人,这简直就很危险。幸好我在那里,这不就像是招手叫小偷进来吗?」



「连续来了几通电话,没办法呀。有一通是木场修打来的。」



「老爷……吗?」



「凉子小姐的遗体解剖报告似乎出来了。」



京极堂说道。一面坐上帐房,斜眼看着我。



「……是吗?」



「心脏好像很虚弱。凉子小姐的身体也不可思议似的和妹妹一样,竟然还能活著。」



「是吗?」



「怎么啦,怎么一点儿都不关心,在最近以前还那么认真的。不想知道吗?」



我没有回答。京极堂接著说道:



「解剖的结果,似乎从凉子小姐的脑发现脑内浮肿,在视床下部一带好像有非常大的浮肿物,脑受到相当的压迫,她的脑■几乎都装满了水■,多半好像是先天性的东西。是非常少见的案例。她……是个有残疾的无脑儿。」



「可是……她……」



「是的,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任何妨碍,所以我们终究必须彻底地修正有关脑的认识。」



这个男人,为什么可以做到表情不变地说这些话?



「别再说了。她的事到此为止,我不想知道更多事了呢。而且她本人不也说过了,自己的身体是随时都会死去而不稀奇的身体……这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了。」



脑子发晕,不想再想任何事。



「而且……凉子小姐在十二年前、梗子小姐在一年半以前■已死了■。事到如今,知道这些事又有什么用?」



是的,没有用了。



「那么,你对死人曾那么地真挚,到了最后,还演出了那么热烈的武打,而且现在仍这样地沉浸在死人的回忆里。」



「随便你说!」



我说完以后,觉得简直是内藤说的台词似的。



[总之,事件结束了。那个事件对我而言,是非日常性的舞台剧。揭幕了以后,拍拍手就好了。我只是又唯唯诺诺地回到日常而已。所以,让它结束吧。」



「对你来说,那么,那一个星期等于是虚构的舞台剧吗?事件发生时的你,是表演者,现在的你是观众吗?」



「的确如此。我甚至觉得现在简直就像另一个人似的。不,应该说只有在这次事件发生的期间,我的心情一直像在做梦似的。」



这是真心的。



「不是梦,是现实。久远寺凉子死了!」



京极堂说道,扬起半边眉毛:



「那个人只是个有生命身体的人而已。既不是妖怪变的,也不是幽灵。也不是住在梦中的人。死因是因全身挫伤引起的内脏破裂和脊髓骨折,然后是脑挫伤。」



「别再说了!」



我感到晕眩。



从窟窿的边缘看到的凉子的尸体,简直就像只有那里剪下了似的,晒相在我的视网膜里。被雨淋得模糊地连脸都看不出来。



「京极堂,你这样简直就像别人的事似的一副悠哉的样子。但我和你不一样。你不是不懂焦虑的心情,我现在谁也不想见、什么都不做。如果你觉得我吃闲饭的话,我走就是了嘛。」



「根本无所谓,你要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对你曾那么热心的凉子小姐的事,却什么都不再说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难道你要我像以前的我那样,详细地写下她是稀有的杀人鬼啦恶魔啦才满意吗?啊,你在想啊,关口又恢复了!说起来,那个事件和我的日常生活是遥远地相差悬殊世界的事情哩。那个人和我们所住的世界不一样,所以不能说!」



「日常与非日常是连续著的。的确我觉得从日常看非日常是很恐怖的,而且也觉得从非日常看日常很无聊。但是那并非不同的东西,是一样的东西。世界始终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仍不变地运行著。个人的脑,只不过是对自己合宜与否,而划上了日常、非日常的线而已。何时、发生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什么事都没发生也是理所当然。凡事配合得好好的。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京极堂在安慰我也说不定。我了解。然而,多不中用的安慰话呀!这世上无法用理论就能抚平受伤的心,有的话,就只有眼前这个极端理论般朋友的心吧。我的心更混乱混浊,而那绝不是能以那种■认真■的理由,就能够整理出透彻的东西。



「说的也是吧。不过,事到如今,我想什么、怎么想,她也不能因此而成佛吧。」



「那不对唷。■人死了后就结束了■,尸体只是物体而已。能不能成佛并不是活著的人、也就是你和我所能决定的事。」



「所以,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什么也不能做,而且从现在开始什么也不能做。如你所说,她已死了。」



「所以说本人死了的现在,继承了诅咒的是身为关系者的我们。把她想成是梦或幻想,的确很简单,而且,把她从你的日常割断、作为『回忆』而隔离起来这件事也是很轻松的吧。不过,我想这样不行。她是普通人,我们不也和她完全一样吗?如果特别地对待她、埋葬到黑暗的另一边的话,那她就永远无法从诅咒中被解放了!」



--请解开我的诅咒!



快忘掉的凉子的脸,浮了上来。



既不是姑获鸟,也不是■那个时候■的少女。



是凉子的脸。



然后,我觉得我知道京极堂想说什么。



「的确……就如你说的唷……!确是这样……我这样的,一直在犹豫著回到日常生活。我知道。但是,我无法过像你过的达观的生活。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我说道,京极堂稍微沉默了。



我坐上帐房旁边的椅子,眺望著街道:



「那个人最后说了什么?」



那是我所关心的。即将死去的时候,她是凉子吗,还是「京子」?或者……



「最后她是凉子小姐,然后吐露了谢谢你的话。」



京极堂看透我的心情似地说道。



「凉子小姐……为什么来找榎木津?」



「也许是想告发自己的内部吧。凉子小姐虽然什么事都不知道,但她的身体知道。而且,当凉子小姐是凉子小姐时,『京子』和『母亲』都并不是睡著的。只是没拥有意识的舞台而已。同样地,在犯罪的那个时候,凉子小姐也并不是睡著的。所以是处于下位的自我,告发了处于上位的自我!」



「不过,我……什么都不能做……」



「对她来说,你的存在本身就拥有意义。我想,这一次事情,没有了你是无法展开的。如果榎木津的办公室没有你的话,凉子小姐会中止委托吧。」



「为什么?」



「她的眼睛、脑还记得十二年前来救她的你,因为你在场,所以才委托了那种侦探。然后,榎木津才看得见她所拥有的年轻时的『关口翼』。」



对了。我也记得,我实际上知道那个时候的少女是凉子。



所以,才会这样的吧。



「迟早会造访的破灭的结局,到底是明天,还是今天?持续等待的每一天,比死还要痛苦!无论结局怎么样,把她从那个地狱救出来的是你。所以,我想她是想向你道谢吧。她最后已经说了谢谢唷!」



京极堂说道,微微笑了。觉得无法忍受。



「不过……如果我们没有参与,说不定也不会造成破灭的结局……」



「不可能有那种事!万一,梗子小姐一面抱著藤牧的尸体,一面可以永远怀着不出生孩子……然后,凉子小姐身为姐姐,永远地照顾著,而身为母亲,又永远地继续实行那没有终了的拷问……■从某种意思■来看,也许是幸福。但是,时间无法停止的。肉体逐渐地重叠著现实的记忆而向前行,迟早最后一定……有破灭的结局会到访。问题是以什么形态、什么时候来访?她在最后的最后,也许只是中止了被冲走,希望由自己演出破灭的结局也说不定。你参与了所有该参与的事了哟。」



--请帮助我!



果然是你,凉子小姐。



我不再选新的书,回到了客厅。



直到昨天,都没有挂上的那个风铃,不知在何时挂上,又挂在原来的地方了。这么热的天气,今天却不响。



想再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



我稍微打了一会儿盹。



一发现京极堂就像平常那样面对矮桌坐着。



「哪,京极堂,那个时候凉子小姐……从姑获鸟变成产女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事。



「所以姑获鸟和产女都是一样。」



「凉子小姐、梗子小姐、事务长都……然后藤牧先生,每个人都是产女!」



京极堂说道。



铃!风铃响了。



「好热,已经是夏天了!」



我流了满身大汗。



京极堂照惯例地板起生气的脸,说道:



「这当然啦,产女本来就是在夏天出现!」



「姑获鸟的……夏天。」



「对了,刚才千鹤子打电话来,好像刚回来。她说,如果你在的话,要在回家路上,顺便去把雪绘小姐也带来。好像带了点心啦西瓜啦很多特产。这个季节,而且你又喜欢点心、西瓜,孩子吃的东西,这不是正好吗?」



京极堂心情极佳地说道。我慌张地站了起来:



「呀,我,那就告辞了。」



「告辞?你要去哪里?雪绘小姐要来呢。丈夫错身而过地回家,这不是奇妙的安排吗?」



还不想见。



还没有回到日常。



即使那是连续着的,我仍需要少许时间。



需要非日常。



即使如此,老实说,我带著些微的期待,心想友人说不定会制止我。



不过,并没有。



我慌张地对连续的宿泊道谢,是个尴尬的退场。



晕眩坂上的地面上出现游丝。



在坡路中途,丝毫没有树木等遮阳之类的东西。只有、只有褪色了的像油土墙似的东西持续绵延着。这个不亲切的褪色了的油土墙里面是墓地,我现在知道了。所以,这里面是墓地。



然后,我受到炎热天气下的热气侵袭,在坡路约十分之七的附近,起了轻微的晕眩。



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正要向前扑倒,眼睛转到前方时,在那里看到了曾见过的图案的和服下摆。



缓缓地抬起视线,妻子站着。



妻子为了扶正我的姿势,伸出手,说了一句:



「辛苦了。」



妻子的斜后面站著京极堂的妻子。我觉得非常地怀念。



「这里很危险唷。嘿,这个坡路因为什么都没有,瞬间看起来像是直直下去的样子。不过,事实上,右倾斜左倾斜的,就在那一带呈现反倾斜的坡度。不过,唯一的目标墙,并不理会这些而笔直地继续吧。道路幅度很窄的关系,眼睛无论如何都会朝向墙瓦方向,这么一来,就会变得有点儿晕船似的,好像在那一带会晕眩。」



中禅寺千鹤子如此说明以后,轻轻地点了头,很清爽地微笑了。



什么嘛,听了理由以后,没什么嘛!既非不可思议、什么也没有,不是吗?



妻子也在笑。



凉子如果也在这里会笑吧。



回头一看,在坡路上的京极堂也在笑,怎么?那家伙不也一样吗?



没什么事。



我就这样跟著女人们后面,决定慢慢地回到温和的日常。但那并非是与凉子的诀别。凉子也一起,与如同被初生婴儿衣服似的日常包裹著的我一样地向前行。



抬头一看,天空清澈无际,没有一片云。清澈无际的蓝空,梅雨已经完全过了。



然后,我大概在坡路约十分之七的地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