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幽灵(2 / 2)
“那张布告为高知藩的御船手奉行(注40)关山兵五所发布的。上头写着——领内频发之惨案实非妖魔诅咒,一切均为居住山中之川久保党所为。”
“是御、御船手奉行发布的?”
“没错,上头是如此写的。上头还明载——此党于领内定居多年,从未缴交年贡税赋,亦拒绝一切劳务课役。如今甚至以暴虐无道之行径威胁领内百姓之生活,实为法理所难容,故将于近日举兵讨伐,以儆效尤。”
“要讨伐他们?”
“是的。奉行所既已如此认定,一切便已成定局。如此一来,即使川久保一族真为清白,业已无法全身而退。此地虽气候温暖,如今亦值严峻寒冬,山居者绝难长期据守。这下只能被一网打尽,胆敢违抗则有丧命之虞,说不定全村都将遭杀戮殆尽。”
“若果真如此——”
右近的任务不就完成了?
一旦知道要找的人是否在里头,至少北林藩所赋予的密令就算达成了。唯一须确认的,仅有欲寻找的人是否也名列其中。若在受拘捕者的名单上没这名字,便无须再深查;若真在其中,右近也无须进一步行动。不论这伙人这回是遭到拘捕还是讨伐,从此均无法继续为恶,实无必要再冒任何自找麻烦的险。
不过,右近似乎不打算保持沉默。
“右近大爷……”
“在下知道山冈大人想说什么。不过不论在下的任务是否告终,阿银小姐的心愿还是没能达成。再者,若这罪名真是欲加之罪——在下也必须向上级禀报,绝不可放任不管。”
“大爷——”
右近也没看阿银一眼,迳自套上了右手的手甲说道:“此亦为武士的一点小小矜持。”
这段山道十分险峻,走起来是举步为艰。
但也无法在散布山中的任何村落歇脚。这回连捕快都现身了,若被见着必定得接受盘查,如此一来肯定要遭到拘捕。
一行人只得沿着河岸隐身潜行,不分昼夜地往上攀爬。
川流溅出的水花冰冷刺骨,清水卷着漩涡轰然流动。
途中,一行人遭遇了许多虽看似近乎咫尺,却须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才能抵达的天险。
——这段路可谓呼唤可闻,实则一里呀!
上路前,文作曾给了一行人这么个忠告。意即向前方呼喊一声,也听得到另一头的伙伴喊声回应——这种距离听来或许感觉不远,但实际走起来却可能有一里之遥。
大清早,四下均为晨雾所笼罩。
河面的晓霭与涌现自山谷间的朝霞,将眼前景物掩盖成一片雪白。
入夜后则变成一片漆黑、冰冷难耐,且不时传来各种怪异声响。
百介首度有了亲身体会。
原来山中是如此可怕。
可怕得教人毛骨悚然。
与硕大无朋的山岳相较,人的爱恨情仇根本是微不足道。
即使胸怀令人刻骨铭心的深仇大恨、悲欢离合,只要身处这庞然大物之中,一切都显得轻如鸿毛。
到了第四日,百介一行人来到一个座落于山秃上、拥有大片壮丽梯田的村落。此处似乎就是昔日的久保——亦即曾遭大山崩掩埋的村庄之遗址。目睹着片寻常至极的景色,百介这才体认到原来人无论身处何地,总是有办法坚忍不拔地活下去。
举目所及,净是丰饶的大自然与栖息其间的百姓。
在这片景色中,并没有一丝不寻常。
继续往上攀爬,一行人又来到了一座令人瞠目咋舌的水渊。
——这就是轰釜吧。
百介如此确信。
此地是如此圣洁。
是无比严峻。
而且——还蕴藏这几分不祥。
这片景色虽然看似庄严清灵,但也说不上是好是坏——多少教人感觉到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敌意。
溯此渊而上,便能到达位于韭生川上游尽头的源流。
笔直往上攀登再越过白发山,一行人便抵达物部川的源流一带。
前方就是剑山。
到了第五日,百介已是疲惫到了极点。
踩着踉舱的步伐,他蹒跚地绊到了一条藤蔓。在藤蔓断裂的瞬间,他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紧接着便感觉自己正朝下方滑落。
他心想自己此命休矣。
但不可思议的,心中竟没有丝毫恐惧。
反而还感到一丝舒畅。
钤,他听到一声钤响。
噢——是断首马么?
不对,这钤响是——
不是又市么?
铃、钤,只听到铃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是有些什么人包围了百介么?
铿,只听到一阵梵乐般的声响在脑海里回荡——
霎时,身体感受到一阵冲击。
咚——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
醒过来时,百介发现自己正置身一片纸海。
这儿究竟是何处?只见四方一片白花花的。
这片雪白——全都是纸。不过并非普通的纸,悉数经过加工的纸片。
这些纸片被剪成各种形状,看来似乎象征着形形色色的事物。
看起来不知是像人,还是像兽脸。难道这就是神明的模样?
直到一张熟悉的白皙面孔拨开注连绳钻了进来,就在这些纸海随之摇动的瞬间,百介发现这些纸片原来是形状极为特殊的御币(注41)。
“先生!百介先生!”
“噢。”
他喊不出声音来。
紧随在阿银之后,右近也钻进了结界里来。
——结界。
没错,百介正躺在一个以注连绳和御币所围成的四角形神域中。
“这儿是……?”
“这儿是一座祭坛——”
“祭坛?”
百介身边散落着一些看似供品的东西。
打山秃上滑落的百介,原来是摔到了一座祭坛上。
“虽然在下头的村子里也看到了类似的摆设……”
“不过,没想到竟然连这种地方也有如此的布置。就这份地图看来——虽不知此地图是否正确,此处位于物部川最上游之别府,与上韭生川之久保均有一段距离,与阿波国之国境已是十分接近。”
铃。
铃。
钤。
钤。(这四个字就是这样,不是错字。这句话删了吧)
“这钤声是——”
这绝非幻听,的确是摇铃的声响。
这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来者何人?”
“为何闯入山神之祭坛中?”
“吾等乃此地山民,来者应心怀畏敬,尽速离去。”
“莫遭天谴,莫遭天谴,应心怀畏敬,尽速步出此神域。”
“倘若破了日名子之结界——供品将为御前所夺。”
“心怀畏敬,尽速退去。”
“没什么好畏敬的——”右近说道:
“在下乃房州浪人东云右近,此二人则为江户京桥之山冈百介、与江户无宿之阿银,想必各位就是川久保一党。在下一行人为了面见诸位,特此前来。”
这下外头立刻安静了下来。
同时,一群人影从四面八方现身。
“吾等的确以川久保自称,不过知悉此名者理应是寥寥可数——”
话及至此,这男人突然惊讶得哑口无言。
“你……你是——”
一看到阿银,这男人顿时惊讶得浑身紧绷了起来。
[五]
这儿并不是个村庄。
而且,川久保也不是个姓氏。
这不过是此一集团的统称。
这群人昔日占据了祖谷之洼谷(注42)并在该处落脚,故取了这个姓氏,原本应算是个地名。冠了这个姓,或许代表这群乎家余党决心弃血缘而取地缘。原本除了平国盛之外,尚有多数家臣亦得以隐遁延命,其中有些定居洼谷、改姓久保,此即为久保村之由来。
川久保一族似乎非国盛或其血亲族之子孙,而是其家臣之后裔。此名称之由来,乃这群人从自称久保之集团分流而出后,代代逐河而居,便以川之久保自称,故此得名。
由于这群人四处迁徙,因此从未正式发展成村落,原本亦无统一姓氏。
因此,此地不该被称为川久保村、此民亦不该被称为川久保民,再加上亦无川久保家,因此无一人以川久保为姓。
若硬要有个称谓,或许以川久保党称之较为合适。
讽刺的是,立于堀下的高札上所叙述的悉数属实。
川久保党果真是四处迁徙,因此每经过一段时间,便拆毁住居移居他处。其房舍以挖穴并木搭建,并覆以枯叶干草——其前所未见之奇特造型,就连百介看了都啧啧称奇。上座同样设有奇特的祭坛,中央有座围炉,其四周铺有草席,四隅则置有行李箱、桌子、与小柜等不甚搭调的家俱,每个看起来都是年代久远。虽不像是传自源平时代,至少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
川久保党的头目,为一名曰太郎丸的老人。
太郎丸表示自己于离开久保时便放弃原姓,故无姓氏。这年迈的落人表示,川久保的男丁代代均为有名无姓,因此对家世出身并不重视。
“亦即——川久保党之诸位并不以再兴平氏为夙愿?”
与太郎丸隔着围炉面面相对的右近问道。
百介坐在右近右侧,阿银则坐在左侧。正座于太郎丸身后的四个男人,每个均是年事已高,
门外则有约十名年轻得多的男人守卫。
“这是当然——”太郎丸回答道:
“吾等虽为平氏落人,但无一人为平家血亲之后。再加上中兴大业亦早已无望,因此吾等已非武士。之所以化身山民、移居山中,仅是为了守护一个先人传承之秘密。”
右近闻言颇感纳闷。
据传,为守护此一秘密而被选出的川久保党人原有约五十男女,如今却仅余十五人。
一个与外界隔绝的聚落,要想永续繁衍是至为困难的。除非采行近亲通婚,否则不出数代香火便将断绝。为此,据说川久保一族曾自本家的久保村娶亲、或透过久保村的煤灼仲介自其他村子娶亲。
由此可见,此地并不似原本想像般封闭。看来拥有久保村这个对外联络的窗口,就是川久保党方得以存续数百年的最大理由。
不过,自从久保村已在天明年间毁于大山崩,如今就连着最后的维系也断了。久保本家灭绝后,川久保党也因而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被迫步入如今这段完全孤独的时期。
现存的十五名成员,似乎悉数为男丁。
意即——如今群聚于百介一行身边的,就是川久保党的所有人口。
文作曾臆测此党目前尚有三十余人,想必三十年前的确曾有如此规模。虽然如今的人口远较文作所预想的稀少,但这差异似乎也是基于某种原因,绝非文作误判。
首先,川久保一族似乎将初长成的姑娘都卖到了镇上。不知是否是承袭了平家血缘使然,据说川久保的姑娘们大都气质高雅,因此总能卖个好价钱。
而且,他们也将年轻人悉数送到了镇上。
“为何要这么做?”
这么一来不就要断了香火?
“因为吾等己无必要继续留在此地。”
太郎丸回答道。
“在下还是无法理解。”
听到这回答,右近眉头更为深锁地问道:
“虽然并非为了中兴大业,但诸位不是得恪遵严守某个秘密的本分么?”
“是的。”
“那么,先前的回答是否代表严守着秘密已失去价值?”
“正是如此。”
静坐不动的太郎丸语气平淡地回答道。
坐在他背后的五个人也是动也不动。如今晃动得最显眼的,反而是右近自己。
“在下依然不解。诸位不是已将这个秘密保守了数百年了?”
“没错。”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秘密——噢,这在下不宜过问。不过,还是恳请回答在下一个问题。诸位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此心甘情愿地将这个秘密严守至今?”
“最初应该也是——”
“为了复兴家门吧,”太郎丸回答道:
“吾等的祖先与其本家——亦即久保一族,皆判断凭一己之力无法再兴家门,因此才选择舍弃原有姓氏,以乡士的身分讨生活。有此觉悟,实在颇教人钦佩。不过平氏血亲四散天下,或许有朝一日将有人点燃复兴之烽火,届时吾等也应为此大义略尽棉薄之力——此乃吾等奉命守护此一秘密的理由。只是……”
“此事并没有发生,”太郎丸说道:
“后来,随着时势物换星移,这秘密也失去了价值。”
“失去价值?”
“是的。已经是毫无价值了,而且也失去了守护它的价值。”
“理由是……?”
“这秘密在昔日曾是价值连城。吾等的祖先之所以能受蜂须贺家优遇而定居洼庄,也是为了这个缘故。长宗我部也是看上这点,才与久保接触的。”
“蜂须贺与长宗我部——皆是为此?”
“是的,可见此秘密在昔日曾有多大价值。不过,这秘密毕竟应为平氏所用。从桓武流、仁明流、文德流、到光孝流,平氏的家世悉数承袭天子流的血缘。长宗我部属秦氏,蜂须贺则为尾张世族后裔,这秘密怎可为这些人所用?欲借此安身立命,岂不等于与自家为仇?因此久保家才迁出蜂须贺领地,化身为乡士讨生活。不以此秘密求功名,心悦诚服地当个庄稼汉谋生,对吾等而言就等于是尽忠职守。”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秘密?
百介不由得感到好奇。
看来——这应为某种武器、或技术吧。
不过,就连蜂须贺与长宗我部都欲取得——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武器?
“这秘密在当时是十分危险的。”
太郎丸说道。百介则问道:
“如今已不再危险么?”
“如今也很危险,”这头目回答:
“只是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不,该说是绝不可派上用场才是。再者,吾等也推测,这秘密如今或许已不再稀罕也说不定。”
“因此,已不具有继续严守的价值?”
太郎丸点了个头说道:
“因此吾等才让年轻人下山,但并不代表自己也该一同离开。自己毕竟是年事已高,来日无多,待吾等十五人命绝,一族血脉也将就此告终。”
“大家没有异议吧?”太郎丸同背后数人确认道。
“绝无异议——”背后的人同声回答。
“血脉断了也好,否则不知下一个小松代是否会再出现。”
背后一位老人说道。
“提到小松代……”
右近坐正身子说道:
“在下想知道的,就是诸位与小松代藩有何关系。”
“小松代乃最后一个欲得知吾等严守之秘密的藩。”
“就连小松代也想知道?”
“是的。长宗我部覆灭后,吾等便带这此一秘密入山隐居,久保家则化为乡士自力更生,许多人因此忘了此一秘密的存在。尔后数百年岁月流逝,到了天明年问,久保家之主源兵卫大人突然登门造访。”
“源兵卫大人,可就是那位……?”
因于轰釜下毒而遭天谴,导致一族灭绝的领主?
“天明年间,全国遭逢严重饥馑。当然,对定居山中的吾等而言,日子是没有多大改变,但对靠耕作维生者来说,的确是度日为艰。据说土佐亦因大雨成灾,民生至为艰苦。”
天明年间,此国曾因天灾地变发生严重饥馑,火山爆发、天寒地冻、加上大雨为患致使庄稼歉收、暴动频仍,导致坐拥权势的老中(注43)田沼意次因此失势。此即天明大饥馑是也。
“久保家的日子似乎也不好过。当年,久保家于山内家旗下任白札乡士,今传领主源兵卫行径傲慢,只晓得强迫乡民为其劳动,实则不然。源兵卫不忍乡民遭蒙疾苦,因此提议供出吾等所严守之秘密。”
“可是要将该秘密——售予他人?”
“是的——买主则为小松代藩。但绝不可廉价出让,至少得换取足以供所有久保村民熬过饥馑的金额。只是这买家根本负担不起,毕竟小松代乃全四国最穷的藩。”
“那么……”
右近打了个岔问道:
“为何选上了小松代藩?即使是原本的主子山内家、或原本就有往来的蜂须贺家,规模都要比小松代大得多不是?”
“若将此一秘密售予大藩,恐怕后果堪虞。”
“后果堪虞?”
太郎丸双手抱胸,朝围炉中的火凝视了半晌。
接这才又缓缓说道:
“如今已无须隐瞒,其实吾等所保守的秘密——乃是火药。”
“火药?”
果真是个没什么大不了的秘密。
不过……
“且、且慢。”
百介耐不住性子打岔问道;
“不过,此乃自源平时代严守至今的秘密不是?”
“是的。”
“那么,时代上是否有所谬误?源平之战距今七百年有余,再怎么想,当时火药理应——”
难道正因为如此,这才曾是个天大的秘密?
那么,这秘密如今的确已不再希罕。
“尚未传来才是。”
“吾等亦无千年阳寿,因而此秘密并非亲眼所见,仅止于口耳相传。不过火药之制法,的确连同名曰飞火枪之投射武器的制法代代相传至今。”
“飞火枪曾见于唐朝之古代文献。不过,时代仍有不符,未免太早了些——”
不对。
或许真有可能。
铁炮实际传至日本,似乎也较坊间相传的年代更早。
“此等危险技术,实不宜售予规模大的藩,毕竟吾等并不期望世间大乱。原本之所以传承延续,仅为有朝一日能助平氏一臂之力,而且就连吾等祖先亦未曾动用,实因畏惧贸然使用将导致天下大乱。不过若为规模如小松代之小藩,即使获得此一技术,亦难以有所作为。想必为了解决燃眉之急,源兵卫亦曾就此做过一番考量吧。”
“燃眉之急——”
右近复诵道。
“是的。毕竟久保原为本家,吾等亦只能从命。由于小松代表示只要能展示此技术之威力,便愿意支付本家所要求的报酬,因此吾等便在守护数百年后,首度展现此秘密之威力——”
“噢?结果如何?”
“结果——以失败告终。山峦因此崩裂,久保亦随之灭绝。”
“噢,如此说来,那场据传为天谴的山崩乃是……”
“乃是飞火枪之误射所致。”
太郎丸简短地回答道。
“飞、飞火枪的威力果真如此惊人?”
竟能让整个村子在转瞬间灰飞烟灭。
“因此吾等才说这是个危险的技术。那武器投射的并非弹丸,而是火药本身,一命中就能进裂爆发。”
“这……?”
若此言属实,可就是个前所未闻的厉害武器了。听来此族所传承的似乎是一种调和了“发射用”与“爆炸用”两种火药的方法。正如太郎丸所言,火药本身没什么希罕,但技术却是……
“这、这在今日岂不仍是个有效的武器?”
当年若用了它——平家或许就不至于覆灭了吧,百介不由得幻想了起来。
“正是因为如此,吾等才认为它了无意义。”
太郎丸打断了百介这场幻想说道:
“因此吾等才将之尘封数百年,不敢轻易动用。不,原本在源平时代,就严禁使用这门技术对付人。直到亲眼见识到这结果,吾等方才了解当年将其封印严守的理由。”
“严禁使用这门技术对付人?”
“没错。一旦在沙场上用了它,就不再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事。虽然用了它便能取胜,但也将让战胜变得了无意义。”
太郎丸说道。
“了无意义,意即……”
右近似乎也无法意会:
“意即用了它虽能灭了源氏——但如此结果也将是毫无意义?”
“是的。”
太郎丸神色沉稳地解释道:
“平氏为源氏所灭,其余党再兴兵消灭源氏——如此你来我往,岂有任何意义?吾等放弃经年之夙愿并非讨伐源氏,而是重振平家。靠这飞火枪可能成就此中兴大业么?绝无可能。它不过是个杀人放火的工具,即使用了它能取胜,亦不可能得民心。”
“民、心……?”
“民即百姓是也。大爷看来像个武士,借问何谓武士的本分?”
不出百介所料,右近一时半刻果然答不上话来。
“这没什么好迷惑的。从大爷腰上插的两把刀就可看出,武士的本分乃是征战。那么,究竟是为何而战?为了自己?为了主子?为了道义?都不是吧。以上均不过是武家的借口。征战并非为了武家而存在的,绝无为了征战而征战的道理。其实,征战之真正目的乃是为了百姓。倘若违背民意、失了民心,岂不就变得了无意义?”
右近眉头深锁地合上了双眼。
“对吾等而言,征战之意义在于求生,而非杀生。因此吾等之祖先才会舍弃夙愿,以百姓的身分安身立命。相信久保所选择的路至为正确,不知大爷感想如何?”
右近默默无言地低下了头。
“其实早在当初,就应该及早舍弃这门技术。但由于从未实际使用,吾等原本并不知道这飞火枪的威力竟是如此骇人,因此才默默将这秘密守护至今。因此——在实际展示前,原本也是半信半疑,后来才发现其骇人程度远非想像所能及。本家随山崩灭绝后,吾等之生活也顿失着落。这才发现此技术为何不可贸然动用。”
“这么一来,小松代藩可有任何表示?”
“还是想得到手——”太郎丸回答道:
“但吾等已失去了将其售予该藩的目的。”
因为久保村已经灰飞烟灭了。
毕竟这原本是场为了拯救久保村民而展开的交易。
“因此,这场交易就此告终,吾等亦决定将此秘密尘封。毕竟这技术实在太骇人了,付出惨痛代价后,吾等这才切身体认原来自己经年守护的,竟是个太平盛世最不需要的秘密。因此决定永久留守山中,让此秘密随族群断后而灭绝。不过小松代仍不死心,在利诱多年后终于开始强硬要胁。”
“要胁?”
“是的。彼等扬言既然吾等寄居其领内,便应缴纳年贡、缴税赋、服劳役,如此要求其实也不无道理。事实上,原本小松代藩乃透过一位名日关山将监之山奉行与吾等进行交涉,但当时此人已成为次席家老(注44),将吾等原本所受之优遇悉数取消。因此,小松代藩勒令吾等若不听命传授飞火枪之制法,便得乖乖纳贡。”
遗憾的是,吾等并无任何年贡银两可支付,太郎丸说道:
“吾等未曾拥有任何土地。七百年来均漂泊山中,仅能仰赖每年数度出售平日制作之木工制品维生。”
不过,也不能就此下山,化身百姓,老人语带坚毅地说道:
“吾等已是山民,既非武士亦非百姓。正因为如此,更是不能将此秘密公诸于世。为此——在经历天明惨祸之十五、六年后,吾等被迫表明虽不愿传授飞火枪之制法,但愿奉上一熟悉火药用法之同志入城仕官。这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这位同志——”
阿银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将百介从七百年前的梦想拉回了现实。
“是否就是小右卫门?”
“真、真是如此?”
太郎丸点了点头。
接着定睛直视着阿银问道;
“姑娘你——可就是小右卫门之女?”
“虽非其所亲生,但确为小右卫门所抚养之养女。”
“是么?”
太郎丸皱起一张黝黑的脸孔,再度凝视起围炉中的通红炭火说道:
“姑娘与老夫曾许配给小右卫门为妻之小女,生得是一模一样呢。”
“许配给——小右卫门为妻?”
不知此言是虚是实?不,阿银不是和小松代的公主长得一模一样么?“老爷千金名曰——?”
“小女名曰千代。”
“千代?”
“这把护身小刀,就是老夫赠与千代的。”
“什么?”
阿银握住小刀问道:
“原来这就是老爷女儿的名字?”
“是的。千代她——”
“就是小女,”太郎丸说道:
“因此老夫才纳闷——姑娘是否就是小右卫门与千代所生。”
接着太郎丸首度露出落寞的表情说道:
“小右卫门原本预定要在将来继承老夫,成为川久保的头目;吾等的规矩乃代代均由二十户人家轮流担任此职务。而且现任头目若膝下有女,应将女儿许配给次任头目,以保血缘纯正——此亦为代代相传的规矩。”
右近表情紧绷地问道:
“这位小右卫门大爷,便奉派前往小松代藩仕官?”
“是的,记得当年小右卫门还只有二十出头。”
相传其曾为武士、木地师、甚至花火师。想不到这些与小右卫门出身有关的传言,竟然全都不假。
“在决定派出小右卫门仕官时,老夫便下了决心。”
太郎丸继续说道:
“决定从此让川久保成员自行离去。再者,千代嫁给武士也应比较幸福,否则继续待在这儿也难有任何前途。在山上讨生活,还比不上被卖到镇上当风尘女子。因此打算待小右卫门成了个了不起的武士,就将千代许配给他并解散川久保,反正守护这秘密也已不再有任何意义。遗憾的是,事情并没这么顺利。就在小右卫门人城仕官的三年后——”
右近以一副难以启齿的语调问道:
“千代小姐——可是遭逢了什么不幸?”
太郎丸低下头去回答:
“正是如此。当时老夫认为时候到了,便差千代下山到小右卫门那儿去。但是,小松代的领主竟然——对千代一见钟情。”
果然是这种事,右近感叹道。
百介察觉右近的语调渐趋温和。看来听着听着,右近对太郎丸的为人已是益发敬佩。对此,百介亦有同感。
老人有气无力地摇头说道:
“小右卫门与千代虽曾激烈抗拒,但吾等实在是无法回绝。若就此回绝——注定得再遭受将秘密公开的要胁。”
“呵呵。”
阿银笑着说道:
“这么一来可就没辄了。和领主争风吃醋,可是得顾及对方的体面呀!”
可不是么?先生——阿银依然望着另一头便向百介喊道。
太郎丸眼神哀怨地望向阿银继续说道:
“这下小右卫门可就左右为难了。后来时任家老的关山还使出奸计拐走了千代,强押着她送到了领主的跟前。几乎是被霸王硬上弓的千代——就这么被领主纳为侧室。”
老人的语气不带抑扬顿挫,但心中想必是感慨万千,看得百介是百般不忍。他所陈述的——可是发生在自己亲生女儿身上的悲剧呀!
“想必,这教小右卫门是悲愤难耐吧,因此与吾等断绝关系,并斩杀了关山家老,逃离小松代藩后就此音信途绝。”
这已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
后来,川久保小右卫门浪迹至江户,成了叱吒黑暗世界的霸主。
太郎丸依旧凝视着围炉里的炭火。
阿银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太郎丸。
虽然尚无法证明是否血脉相系,但这两人似乎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缘分。
“后来,千代小姐怎么了?”
右近问道。接下来的事和右近可就是息息相关了。
“小右卫门逃离后,千代就产下了一个女儿。”
“可就是——阿枫公主?”
“是的。小松代藩以关山遇害与阿枫公主诞生为借口,正式断绝了与吾等川久保的关系。据说正室未产下子嗣,因此城内或许期待千代能为其产子袭位吧。”
原来如此。产下继位子嗣者若为山民出身,对城内而言的确是有失体面。
为此只得对外宣称……
——与川久保毫无关连。
这应该是文作寄居此处期间所发生的事吧。
“吾等付出惨痛代价,但原本的生活却也随此再度得到了默许。不过,继位子嗣直到十年后方才诞生。”
“在下欲寻找的就是这位子嗣,”右近说道。
“乳名志郎丸——据说若尚在人世,算来应有二十岁了。”
“是否尚在人世,可就不得而知了——”太郎丸说道:
“只听闻志郎丸生后不久,领主便告辞世。城内决定由其弟继位,因此千代与志郎丸便被逐出城外。”
“两人没有回到此地?”
“想回来也难,千代十分清楚回来只会殃及吾等。”
“原来如此——”
右近陷入一阵沉思。
太郎丸眯起双眼凝视着右近说道:
“依我猜测,千代或许前去投靠小右卫门。不过……”
“她——已经死了。”
阿银说道。右近闻言抬起头来问道:
“阿银小姐可知道些什么?”
“我曾见过她的牌位。”
“牌位?”
“小右卫门在家中立了一座和那一样的祭坛——”
阿银指向太郎丸背后说道。
在他身后的,是一座和百介滑落时所掉进的十分相似、挂有古怪御币的祭坛。
“其中立着一只牌位,后头写有俗名千代几个字。”
“如此说来——”
“牌位只有一只。虽说是个大恶棍,若有此心意立牌,理应不忍将一对母子拆散。因此,这位志郎丸若随母亲一同辞世,想必应会将两者牌位并陈才是。”
“是么——”老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千代她……已经死了么?”
“亨年三十五——记得上头是这么写的。”
“千代若还活着,今年应是五十来岁了。原来是在十五年前过世的呀。”
老人驼起背感叹了起来。
“真是抱歉,大爷……”阿银一脸同情地凝视了太郎丸半晌,接着又转头向右近说道:
“并非我刻意隐瞒,而是作梦也没料到那牌位竟然就是大爷所欲寻找之人的母亲。”
“看来大爷一费了不少力气哩,”阿银说道。
的确是徒劳一场。
“没能帮上浪人大爷什么忙,祈请见谅。”
太郎丸先是抬起头来,随即又低头致歉道。
“老爷何须致歉?在下一行人不请自来,明知对诸位造成困扰,仍不顾冒犯执拗询问,而老爷与诸位前辈不嫌对在下一行素昧平生,仍毫无隐瞒慷慨解囊,实让在下一行感激万分——该致歉的应是在下才是。”
右近恭谨地行了个礼,接着又抬起头来,定睛凝视着太郎丸说道:
“承蒙老爷解惑,在下心中疑问亦已澄清。事前对川久保曾稍有疑念,这下证明诸位绝非如镇上流言所述,实数在下至为羞愧。”
“镇上对吾等有所质疑?”
“是的。如今,诸位已非无人知晓之山民。不仅在土佐国内,就连邻国阿波、赞岐,对诸位亦多有传言。”
“究竟是何种传言?”
太郎丸问道。
“外界均传言,栖息于物部川上游剑山山腹之川久保党乃劫财害命之无赖恶贼。近日甚至入侵人里公然洗劫民居,或如海盗般出海掠夺。”
“此、此话当真?”
“是的。有幸面见诸位后,在下方得以确信。这——应是个陷阱。”
“陷阱?”
“诸位应是遭人诬陷。”
“诬陷?是何许人欲诬陷吾等?”
“在下亦不知对方为何许人。但的确有匪徒盗用诸位名义,频频于城内犯下暴虐无道之恶行。数日前,官府终于下令讨伐川久保。”
“讨伐?”
就连原本默默静坐于太郎丸身后的四人,这下也个个为之动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此布告乃五日前由高知藩御船手奉行关山兵五所发布。讨伐军——极有可能正朝此处步步近逼。”
“关山兵五?”
“老爷听说过这号人物?”
“此人即为小右卫门所斩杀之小松代藩次席家老——关山将监之子。”
“什么?”
原来如此。
“如此说来——”
“原来小松代藩覆灭后,关山便投靠了高知藩。”
“不对,右近大爷。”
百介慌忙打岔道:
“袭击咱们的那伙人,正是冒用川久保之名义为恶的匪徒,这应是错不了吧?”
“理应错不了,”右近回答道。
“因此发现在下四处打听川久保时,才会如此紧张。”
“没错。因此小弟发现其中似有玄机。见到阿银小姐时,这伙人曾惊呼其相貌酷似阿枫公主。记得么?阿枫公主。”
“那又如何?”右近问道。因此,百介继续说道:
“而方才太郎丸老爷亦曾提及,阿银小姐与太郎丸老爷之女千代小姐生得一模一样。依此推论,阿银小姐与阿枫公主的相貌似乎也应颇为相像,毕竟千代小姐与阿枫公主本为母女。”
“因此长相神似也是理所当然,看来阿银小姐的相貌的确酷似两人。”
“不过,川久保之诸位见到阿银,却无一人提及其与阿枫公主相貌相似,亦即此处之诸位并不知道阿枫公主生得像千代小姐。大爷说是不是?”
“吾等从未见过阿枫公主。”
太郎丸回答。
“果不其然。就连太郎丸老爷都没见过孙女阿枫公主的长相,而那伙人却知道阿枫公主生得是什么模样。”
噢,右近应和道。
“见过千代小姐之女——亦即阿枫公主样貌者,理应是屈指可数。依此推论,这些人可能是什么人?”
“前小松代藩出身者?”
“是的,正是如此。若该御船手奉行乃小松代藩家老之子——”
“山冈大人难道推论——高知藩之御船手奉行即为幕后指使者?”
“岂不是如此?咱们在城下内外听闻许多传言,悉数为受害者传述之遇害经纬或妖魔怪谈,但竟无任何官府调查议论之迹象,如今又突然举兵讨伐,大爷难道不认为其中必有蹊跷?”
“原来是关山之子——”
事到如今,为何又来为难吾等——太郎丸感叹道。就在此时。
屋外传来阵阵号令声,接着又听到为数众多的脚步声将整栋屋子团团围住。木造小屋剧烈摇晃,棍棒从木板间的缝隙一支接一支地戳了进来。最后听到有人在门外高声咆哮道:
“凶贼川久保党——乖乖束手就擒吧!”
[六]
被捕后,百介首度被关进了唐丸笼(注45)里。
包围川久保党小屋的,是高知藩所派遣的百名捕快。相较之下,川久保党则仅有十五人,即使加上百介一行也不及二十人,这下右近的武艺再怎么高强,也不可能以寡敌众。再者,川久保党原本就没有任何抗争的手段。一如文作所述,这群人似乎已有多代未曾舞刀弄剑,而且个个都是年迈体衰。就百介所见来判断,这群人生性至为温和,并无任何好战的倾向。
他们不过是擅长使用火药——并知悉火药兵器的制法罢了。
因此数百年来,均未曾引发任何争端。
虽然太郎丸一再坚称百介一行仅为旅人,与自己毫无牵连,不过尽管态度再从顺,还是没有任何捕快愿意听从被捕凶徒的解释。对此百介与右近早是心里有数,只得乖乖就缚。
不过——
情势实在颇教人绝望。
完全看不到一丝获救的希望。
虽摸不清敌方打的是什么主意,但至少猜得出对方是什么身分。
根据百介的推测,幕后指使者即为高知藩之御船手奉行。高知藩坐拥二十四万百余石,规模居全四国藩国之冠。凭他们区区几个普通百姓、无宿人浪人和山民,即使团结抗敌也绝非对手。
这下自己是有罪还是无罪根本不再重要,反正一切均将由敌方定夺。
情势可说是穷途末路了。
不过,百介倒是看得很开。
虽然被关在笼中,但望出去的景色还是很优美。
由于是一段难行的山路,相较于走得万分艰辛的捕快和小厮,被关在笼中反倒落得轻松。唯有被吊在倘若摔落便准死无疑的绝壁上时,才梢微感觉到一丝丝的恐惧。
行列似乎正从别府穿越位于物部川上游的市宇,朝下游的方向走。
和百介一行人上山时走的并非同一条路。
沿途经过了几座小村落。
每经过一座村子,百介便得尴尬地低头掩面。
因为每到一处,村人们均是倾巢而出地前来围观。看来这也是理所当然,想必自建村以来,至今未曾有过百名捕快攀登至此来逮人吧。
只是,百介之所以不敢抬头并非出于羞愧,而是由于浮现在村民目光中的惊惶恐惧。对村民们而言,坐困笼中的百介一行人,乃是盘踞村外的七人御前一类的妖魔。
人群中不乏身穿古怪装束虔心祈祷者,就是一个证据。
只见五颜六色、四处摇晃,想必这些色彩均为悬挂在斗笠上的饰物。
随处可见那奇形怪状的御币悬垂而成的结界。
这下百介想起文作亦曾提及,这一带的村落住有许多执掌此类祭祀的大夫。
原来他们就是这副模样呀,百介漫不经心地想道。
看来,他们是将这扰乱宁静生活的空前骚乱当成凶兆吧。
也或许这些祈祷,是为了清除他们这些过路妖魔所留下的晦气。
这是一场毫无歇息的强行军。
途中,百介曾数度陷入昏睡。但也没有真正睡着,毋宁说是因饥饿、困顿而失去了意识,因此不知一行究竟走了多久才走到山麓。
也曾数度挂念在行列后头的阿银是否安好。
不知那强悍的女中豪杰,在笼中是否依然正襟危坐——
百介歪着脑袋往外窥探。
但就是不见关着阿银的笼子。
在一个不知名的地点被放出来后,百介一行人便被押入牢里监禁了一晚。
除了被关进女牢的阿银外,所有人都被囚禁在一起。不过,没有任何人开口说一句话。看到右近默默无语,百介也不敢贸然吭声。
也曾有人送来伙食。虽然是饥肠辘辘,但百介却连一口饭也咽不下。
因此,只喝了几口水就睡着了。
并且还作了个阵阵铃声作响的梦。
那是个断首马载着七人御前踱步的梦。此时这哀怨与恐怖夹杂的铃声,在百介梦中竟成了抚慰人心的音色。
一夜过后——
百介一行再度被捆上绳索。原本以为自己将被押往白洲(注46)审问,但竟被押进了一间铺有地板的大厅,并在大厅正中央被排成了三列,四隅与出入口均有持棍棒的捕快站岗。一行人就这么在房内等候了半刻。
后来——站岗的捕快突如其来地离去,只见一个穿着一身咔(注47)的武士,在随从的陪伴下走了进来。
看到其中一个随从的脸孔时,百介差点没喊出声来。
——桓三。
这张脸绝不可能忘记,他就是曾袭击百介与阿银的那伙暴徒中的残存者——桓三。
百介朝阿银使了个眼色。阿银一如往常地以端正的坐姿跪坐着,但似乎是感觉到了百介的视线,只见她双眼朝百介瞄了过来……
并露出了微微一笑。
“还不把头低下?”
随从怒斥道:
“来者乃御船手奉行关山殿下是也尸
太郎丸迅速低下了头,其他人也纷纷仿效。百介也连忙低下头,但或许是太急了,竟然鞠了个滑稽的躬。
“行了,把头抬起来吧。此并非正式审问。”关山说道。接着便走到了太郎丸面前。
“你就是川久保党的头目吧?宜迳直回答。”
“是的。”太郎丸依然低着头回答:
“老夫即川久保之头目,名曰太郎丸。”
“是么,昔日曾听先父提起过你。”
“如此说来——”
“没错,本大爷乃为汝等同党之叛徒小右卫门所杀的小松代藩次席家老——关山将监之子。”
“那么,这回的逮捕与该事可有任何……”毫无关连,关山回答道:
“先父当年是自寻死路。其之所以丧命,乃肇因于一己之愚昧。”
“此……此言何意?”
“紧抓着小松代这种小藩不放,换得的却是如此结果,岂不是死得毫无意义?在一气数将尽的藩国当上家老,哪有什么好值得开心的?先父正是为了这点小小成就得意忘形,才会换来如此下场。”
太郎丸缓缓抬起头来。
“本大爷对汝等并无遗恨,亦不抱持再兴小松代藩的这类愚蠢夙愿。太郎丸,你可还记得这张脸?”
这个奉行指着其中一名随从问道。
“你”。…你不是桓三么?”
只见太郎丸削瘦的喉头蠕动了好几回。
想必是惊讶得咽下了好几口口水吧。
“没错,此人正是当年随同你女儿千代一同被送来的男人。后来改姓洼田,正式成为小松代之藩士,负责守护小枫公主。如今——此人已是本大爷的得力助手。”
久违了,桓三笑着说道。
“如、如此说来,是你将——”
“胆敢无礼!”
关山以扇子使劲一敲,将太郎丸往前伸出的手给打了回去。
“你可是个罪人,胆敢用这等语气同奉行之侧近交谈!”
太郎丸再度低下了头。
“给本大爷仔细听好,太郎丸。如今,土佐盛传诸多扰乱风纪之妖魔传言。七人御前、船幽灵、平家冤魂,均为愚昧至极之流言蜚语。但麻烦的是——竟然真有人遇害。”
一眼就看得出他这是在装蒜。
百介偷瞄了关山一眼。这一切绝对是他们这伙人干的。
这可真是麻烦,关山继续说道:
“毕竟,若仅止于传闻迷信,大可放任不管。但若有善良领民惨遭夺财丧命,可就非得取缔不可了。只是平民百姓毕竟愚昧,只晓得一味推称妖魔诅咒,对其多所畏惧,教藩主山内公见状心疼不已。”
“这一切与吾等毫无关系。”
“太郎丸,和你们有没有关系……”
关山屈身凑向太郎丸面前说道:
“可得由本大爷来决定。”
“但是……”
“这里可没你插话的份儿。给本大爷听好,太郎丸。领民纷纷认为,最近肆虐的妖怪其实就是你们川久保党。由于已有多人遭惨杀掠夺,领民们终于也发现自己是何其愚昧。”
世上哪有什么鬼怪?关山大言不惭地说道:
“妖魔鬼怪或许会取人性命,但可不会夺人财产,证明这一切均是人为,因此当然要将汝等嫌犯绳之以法。听闻凶贼己被一网打尽,殿下亦甚感欣喜。”
关山以合拢的扇子戳了戳太郎丸的鼻尖继续说道:
“不过呢,太郎丸。本大爷和你们自先父时代即有交情,也不忍只因听信流言便将你们处以死罪。因此才在正式审判前,特此给你们这么一个抗辩的机会。”
“那么,请容老夫直言。”
太郎丸刻意低头回避关山的视线说道:
“首先,此三人与吾等毫无关连。”
关山转头朝三人望去。
百介紧张得两肩紧绷。
“此三人纯为旅人,与吾等一党毫无牵连。望汝尽快放行开释。”
“这可不成。”
“为什么?”
“这浪人和町人,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
“不该矢口道的事?”
右近抬起严峻的视线望向关山。
“而这个女人则是和阿枫公主生得太相像了。”
阿银一句话也没回。
“可是——”
“让本大爷给个提议吧,太郎丸。”
这哪算抗辩?简直就是恫吓。
“咱们来场交易如何?”
“交易?”
“告诉本大爷飞火枪的制法。”
“这……”
原来这就是他的目的。
但究竟是为了什么?
瞧你这什么神情——关山说道:
“本大爷想要的,正是昔日一炮便将全村毁灭殆尽的飞火枪的制
法。”
“要、要这做什么?”
“要这做什么?当然是要当武器用呀。太郎丸呀,你们这种在山中窝了几百年的土包子想必是不懂,如今时代已经不同了,这世界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的。倘若哪天有异国自大海另一头来袭,后果铁定是不堪设想;这哪是光凭弓矢、种子岛、和大炮就能因应的?腰上只挂大小两把刀就能耀武扬威的日子,很快就要过去了。”
“你……该不会是意图谋……谋反吧?”
“谋反?这个字眼很快就要说不通了。时下的幕府全是一群毫无先见之明的傻子。听懂了吗?好好考虑考虑吧。”
关山把脸朝太郎丸凑得更近说道:
“只要有了飞火枪这种强力武器,甚至能守护坐困京都的天子陛下,讨伐食古不化的幕府,再建这百废待举的国家。这岂是谋反?拥立天子陛下,为维护国益发起讨幕攘夷之战事,岂可以谋反称之?再者,这难道不符合你们的夙愿么?别忘了,德川可是清和源氏呀。”
“这、这可是——?”
此话倒是不假。德川家康以足利家之祖新田义重的后裔自居。若是如此,德川家的确有源氏的血统渊源。
这可是山内公的意思?太郎丸问道。
“难道高知藩之藩主殿下有意这么做?”
关山笑着回答:
“山内公对此毫不知情。”
“什、什么!”
“此藩国如今正忙于整顿内政,无暇顾及任何藩外事物。我说太郎丸呀,这个藩的未来兴亡,本大爷是毫无兴趣。方才也说过了,时代已然改变。若能助本大爷一臂之力,不也能助你们一偿夙愿?”
“吾等早无任何夙愿。”
“是么?噢,反正那种老掉牙的坚持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再者,这场交易也不是为了这个目的。好了,这下就看你是从还是不从。若是答应,本大爷就放了你们。若不答应——就将你们全部处死。”
关山眯起双眼笑着说道。
“绝——”
太郎丸说到这儿就止住了,同时还朝百介与阿银望了一眼。
绝不答应——想必他是想这么回答吧。不过若就此拒绝,便将祸殃百介等人,看来他这下必定正为此踌躇不已。
“为何不从?难道这守了七百年的秘密是如此意义深重,教你宁可将它给带进坟里?”
“此一秘密早已不再重要。吾等原本就准备让它和自己一同湮灭。
只是——”
“只是什么?本大爷是认为这条件对你们已经够优厚了。桓三,你说是不是?”
“头目呀。”
桓三走到太郎丸面前说道:
“我是不想杀了把自己养大的恩人……”
“桓、桓三……你……”
“也好,一切就凭头目的回答决定吧——看来,我就先从那个女人开始杀起好了。”
桓三两眼紧盯着太郎丸走到阿银面前,作势要拔刀出鞘。
“住手!”
就在太郎丸如此失声大喊的同时,门被砰的一声拉了开来,一个武士拖着脚步走了进来。
“奉行大人——!”
“怎么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不知道审问时严禁外人闯入的规矩么!”
“不过殿、殿下他……”
“殿下?殿下他怎么了?”
“殿下有令,宜暂缓对这群嫌、嫌犯行刑。”
“什、什么?”
关山一张脸开始涨得通红。
“这是怎么一回事?快说!”
“昨,昨晚船幽灵又现身了。”
“船、船幽灵?”
“不仅是昨晚,前晚、大前晚亦曾出现。”
“那、那又如何?”
“按照常理,若这群嫌犯真为肆虐城下之妖魔凶贼,且既已悉数身系囹圄,这种东西理应不复现身。但打从殿下收到凶贼已伏法的通报后,每夜均有船幽灵在桂滨出没——”
“这……怎么可能?”
关山吓得一张嘴张得斗大,接着便朝桓三瞪去。
桓三连忙把刀给收回刀鞘里。
“船幽灵?这世上难道真有船幽灵?”
关山低声呢喃了一句,紧接着又厉声说道:
“绝、绝无此理。一定是谁看走眼了。想必是一群不知这伙人已就擒的愚昧渔师出海作乱,也可能是哪个胆小如鼠之徒看到钓船后的一派胡言,绝对是无稽之谈。”
“但就连殿、殿下本人亦曾目睹。”
“殿下也看见了?”
绝无可能,竟敢在此妖言惑众?关山语气强硬地说道。毕竟一切都是自己设计佯装的,关山这下当然会慌张,也当然得强词否定。
“殿下公务如此繁忙,哪可能亲眼目睹此类海上妖物?”
“乃因德州公于日前遗使快马通报。”
“什么?就连蜂须贺殿下也……”
“该使者禀报,日前曾有怪异船只于阿波领内海域出没。自鸣门经蒲生田岬、阿濑比鼻航向土佐湾——”
“岂有此理。”
“使者亦表示此即为长门濑户内传闻之船幽灵是也,宜谨慎防之。
同一期间,安艺滨海处亦开始流传船幽灵之传言,而桂滨几乎每夜都——”
“但这、这绝无可能为幽灵作祟。”
“不过殿下也纳闷——若为人为,那么究竟是何人所为?毕竟根据奉行大人禀报,嫌犯已遭一网打尽。”
“因、因此殿下认为真有此妖魔?”
“想必奉行大人亦曾听闻先前发生于淡路之狸妖之乱——阿波殿下曾遣使通报殿下,故此事事绝不可等闲视之。再者,若世间确有此等妖物,便不宜将就捕嫌犯仓促定罪。”
“岂有此理!”
关山以扇子朝地板敲了一记。
“但此乃殿下之命……”
“奉行大人——”
百介吓得差点没翻了过去。
这下开口的竟然是阿银。
“这世上真有船幽灵哪。”
“给、给我闭嘴!”
“我怎能闭嘴?这可是攸关我的脑袋瓜子呀。不过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那么奉行大人稍早提议的交易岂不就不成立了?只要不杀了咱们几个,这些人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关山气得满脸通红。
“那么,容我再给个提议如何?既然无法再交易——那咱们就来赌一场吧。”
“赌……赌什么?”
“若真有船幽灵,就将咱们无罪释放。若没有,咱就无条件将飞火枪的制法传授给大人——”
“你说什么?”
“来赌这么一场如何?今晚就将咱们悉数捆绑押到海边并列,若如此处置后仍有什么妖怪现身——不就能证明那些案子并非咱们这群人所为?”
“不过,即使真有什么东西出现,也未必能保证那就是真正的船幽灵罢?”
“若非幽灵,那么不管出现的是什么,都算咱们输。”
这条件对自己这实不利。
百介这下也哑口无言了。
哪可能真有船幽灵这种东西?
关山则是显得一脸困惑。
他之所以如此困惑,也不是没道理。
毕竟阿银所提出的,是个对自己明显不利的条件。这点当然要教他纳闷。毕竟条件太好,总要教人怀疑其中是否有诈。尤其是关山这等深谙奸计之徒注定生性多疑,当然会纳闷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且慢——关山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说道:
“不、不过,届时将如何判断其是否为妖物?好好想想吧,根本没任何基准可判断妖魔鬼怪之真赝。”
的确是如此,研判妖怪是真是假,仅能仰赖主观判断。
不过,阿银却轻而易举地解答了此一难题。
“何不央请殿下来下判断?”
“央、央请殿下?”
“殿下不是曾见过那船幽灵一次?奉行大人方才指称那是殿下看走眼了——若真是看走眼了,大人大可当场指正。而且,倘若那真为人所佯装,也可当场将之绳之以法。”
“这提议如何?”阿银转头望向太郎丸问道。
太郎丸两眼圆睁地望着阿银。
阿银嫣然笑道:
“说不定我真是死去的千代转世来的呢。方才的提议,姑且就当作是千代所提出的吧——不知头目是否同意?”
太郎丸几乎要半蹲起身子地回过头去,逐一环视了跪坐在后头的同党面孔。
没有任何人开口。
噢,老人先是犹豫了半晌,接着才说道:
“好吧,吾等愿接受此一条件。”
“这种条件——你们真、真的愿意接受?”
关山再次将一张通红的脸凑向太郎丸问道:
“可知道这女人所开的条件,对你们有多不利?今夜——若什么都没出现,就算本大爷赢。即使真有什么出现,只要不是真的妖魔鬼怪,不,只要殿下判定那并非船幽灵,也算本大爷赢。再问你一次,这种条件,你们真的愿意接受?”
“无所谓,吾等愿赌服输。倘若输了,愿将飞火枪之秘密悉数公开。不过……”
太郎丸转头望向关山问道:
“倘若出现的真是妖魔……”
关山高声笑道:
“那本大爷就放了你们。若真有船幽灵现身,当场就把你们通通给放了。还真是不得了,这下笑得本大爷肚子都疼了。船幽灵?世上哪可能有这种东西?”
尽兴地笑完后,关山突然恢复一脸严肃表情,向前来禀报的武士问道:
“今夜殿下可能出巡么?”
“今天、今夜?”
这武士似乎是给搞迷糊了。
关山一脸快活地说道:
“尽速上城通报殿下,今夜御船手奉行将为其揭露船幽灵之真面目。待殿下听到了,依其个性,必定会欢欣允诺。桓三——”
“快去作好准备!”如此怒吼一声后,关山便大剌剌地步出了大厅。
前来禀报的武士与桓三面面相觑了半晌,最后才仓皇地一同朝关山追去。剩下的随从也个个一脸迷糊,直到大群持棒小厮涌入房内,才回过神来下令将囚人押回牢里。
小厮们快步跑了过来。
“阿……阿银小姐。”
百介低声呼喊道。只听见阿银说道:
“想必那奉行是不知道——若真是妖魔,可是要遭天谴的哩。”
百介还来不及回话,阿银就被小厮们拉起来押走了。
目送了阿银的背影半响后,百介又望向太郎丸。
还真是参不透阿银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照着么下去,大家注定将输给那奉行。想必再过不久,便不得不乖乖地向关山披露那守护了七百年的秘密吧。总觉得将这种技术传授给任何人,似乎都刁;会有什么大碍,唯独不该让那家伙知道。虽然方才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多道理,但他所用的手段毕竟是太龌龊了。
想到这里,实在教人感到悔恨不已。百介望向右近,发现他的神色也是同样凝重。
“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想必这也不是右近猜得到的。
噢——右近说道:
“在下亦参不透阿银小姐之本意。不过山冈大人,仔细想想这下唯一能肯定的,不就是吾等本已稀少的选择中,至少已少了一个死字?”
“噢。”
这么说来,的确是如此。
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已毋需再担心被处死。
“这提议与那奉行所提出的交易——条件还真有颇大差异。”
右近如此说道。
接着百介一行再度被押回牢里,在牢房内静候夜晚来临。
以太郎丸为首的川久保党也同样是不发一语,整齐地跪坐着等候命运发落。
究竟是什么理由让他们同意阿银的提议,百介是完全参不透。难道他们已经下了决心,准备就此将那秘密公诸于世?
抑或,他们真的相信船幽灵这种异变真会发生?
还是——
他们真把阿银看作是千代转世?
——难道两人生得真是如此相像?
百介脑海里浮现出阿银的脸孔。
接着便沉睡了片刻。
梦中出现一名女子。至于她究竟是阿银、阿枫、还是千代……
百介也没有答案。
[七]
夜晚终于降临。
百介满腔一股莫名的兴奋。
这是个奇妙的舞台。
……此处正是桂滨。
无底洞般的漆黑夜空中,宛如有谁在上头穿了几个孔,透出了点点繁星。
倘若繁星是夜空上被穿出的孔,那么漆黑夜空的另一头想必是一片光明。
但是,倘若夜空是因无底才显得如此黑暗,那么光明白昼理应不该存在。若是如此,这世界岂不就是一片漂浮于黑暗夜空中的蛟龙鼻息?
百介被缚在一座延伸人海的码头上。
右近、阿银、以及川久保党的所有成员也悉数被缚在这座码头上。
虽说是码头,但由于搭建仓促,踩在上头总教人感觉不踏实。薄薄的木板下是一片不亚于夜空的漆黑。
阵阵寒风沿海面吹拂而来,从脚底往上窜升。
冬季的大海果真是冷得惊人。
海岸上,矗立这一座搭建得同样仓促的看台。不过这座看台,搭得要比百介一行被缚的码头讲究得多。
看台上立着几面豪华的屏风,同时也有几座灯笼。坐在里头的,应该就是藩主山内公、与数名担任藩内要职的高阶武士。因此从百介所在的位置虽无法看见,但上头应该也铺有毡子,讲坛上想必还配有圆草垫。
看台周遭,则被手持火炬的家臣护卫们给包围得密不透风。
景象至为壮观。
沿岸也生起了为数众多的篝火,个个在猛烈燃烧的同时,还朝夜空吐出阵阵浓烟。不过任凭这些篝火烧得再卖力,毕竟不敌夜里这片硕大无朋的黑暗。除了依稀可见朦胧的波涛拍打海岸,海面上依然是一片漆黑。
几艘船漂浮在这片漆黑的海面上。
船上乘坐着手持武器的武士。
一身火事装束(注48)的关山,伫立在最大一艘船的船首。
手持军配(注49)的他,看起来活像个勇猛果敢、积极备战的武将。
在他身后,是其麾下以桓三为首的成群船手同心。
这光景——简直像极了一场合战。
而且还是浮世绘上常见的源平台战,值此太平盛世,百介作梦也想不到竟然有幸见识到这种场面。
不过。
这场合战的对手并非血肉之躯的敌军,
而是妖魔——船幽灵。
百介朝海上望去。
海上更是一片漆黑,与夜空连结成一色。
彷佛海的那头就是冥府。
不——
铁定就是冥府,百介心想。不论是山还是海,另一头绝对就是冥府。人从那头来,也将回那头去。钤。此时传来一声来自冥府的铃响。
铃。钤。关山向前探出了身子。一阵骚动在同心之间蔓延了起来,呼喊声一路传往海岸边的看台。“山冈大人。”右近低声向百介喊道。就在此时,一股不祥的气氛迅速从海面掠过。嗡。嗡。嗡。只听到阵阵低沉的声响。啪,一个白色物体倏然地在海面上浮现。那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到处都有人如此大喊。
“别……别吵!”
关山高声喊道:
“世上岂有妖魔鬼怪!大家瞧,这群装神弄鬼之凶贼均已伏法就逮。
没什么好惊慌的!”
“殿下——”关山猛然回头大喊。
呜。
呜。
呜。
阵阵慑人的空气接二连三地从海上吹来,直教人难以喘息。百介不由得咽下一口气。
——岂有此理。
竟然真有此事。
啪。
海上骤然亮起一片蓝光。
一具巨大朦胧的物体浮了上来。
“船!是船!”
只听见有人喊道。
从形状看来,那的确是艘船。
钤。
久违了,义经。
未料竟能在此重逢。
——吾辈随浦波之波涛现身。
——随君出航之声自彼世来归。
犹如知盛没海殒命。
——汝亦应葬身大海。
重拾随夕波逐流之长刀。
——于海上奋力挥斩,破浪挥出漩涡朵朵。
——阵阵妖风吹得义经一行头昏眼花,狂乱不已。
“这……”
浑身已然僵硬的右近说道:
“这不是谣曲舟弁庆么?”
“舟弁庆……?”
此时,船上又浮现出三个白色人形(注50)。
不知不觉问,谣曲化成了阵阵低吟,低吟声中还夹杂这些许古怪的声音。
勺子交出来。
那声音似乎是这么说的。
“是船、船幽灵!”
随着百介这么一喊,人群悉数开始后退。
“混、混帐!没什么好怕的——这绝对是有谁在装神弄鬼!时代已经变了!大家还不快醒醒!世上哪有什么幽灵!”
关山厉声高喊道。
但同心们依然步步往后退却。
勺子交出来。
勺子交出来。
勺子交出来。
“哇,给我闭嘴!”
关山拔刀出鞘。
就在此时。
只听见咻的一声。
一道红光穿过了关山的额头。
紧接着。
桓三的额头也为一道红光所贯穿。
天谴哪。
天谴哪。
天谴哪——
低吟声愈来愈大。
站在船上的关山与桓三晃了一晃——
随即落入了海中。
霎时,船上的同心们悉数被吓得脸色苍白,魂飞魄散,发出阵阵悲鸣将船仓皇朝海岸划,一到岸便争相弃船,跌跌撞撞地逃往码头。待海上已不见一艘船影,船幽灵才静静航向码头。只见船首站着一个雪白幽灵。
钤。
“御行奉为——”
这幽灵如此说道。
此时。
篝火也一个接一个地逐一熄灭。
[八]
在事触治平掌舵的船上,百介依然是精神恍惚,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驶向码头的鬼船乘着漆黑夜色,将阿银、百介、以及十五名川久保党人悉数救出。由于事情发生在眨眼之间,百介完全没留意到唯独右近被留在原地。
御行又市与文作竟然也在船上。
这可就更教人纳闷了。
又市笑着说道:
“这回,先生可尝到了不少苦头哪。”
“是尝了不少苦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
“真是对不住呀。”
文作再次一脸哭笑不得地致歉道。
“此人乃祭文师文作,是小的昔日的同伙。”
“这怎么可能——那么阿银小姐应也……”
“这家伙——我可不认识。”
阿银望向远方的海岸说道。
此刻岸上想必是一片混乱。从当时众人的狼狈相看来,想必每个同心与小厮均相信这船幽灵绝对是真的。远在岸上的藩主与家来,更是不可能有半点怀疑。
文作露出掺杂几分歉意的和蔼笑容说道:
“小的和阿又在京都时曾为同党,但和这位阿银小姐则是初次照面。”
“这老头可真是有两下子呀——“阿银说道:
“其实,他很快就教我看穿了。怎么看都觉得这老头必定有问题。
还胡言些什么断首马呢。”
文作嬉皮笑脸地和在地藏堂时一样,摆出一个挥钤的姿势。
哎呀,百介恍然大悟地喊道。原来这动作是用来向又市下指示的。
“真想不到先生竟然是这么迟钝呀,”阿银歪着脑袋,以余光瞄着又市说道:
“这惹人厌的小股潜,一直在暗地里鬼鬼祟祟地设计咱们呢。”
“可别把自己的救命恩人说得这么难听,”又市回嘴道。
“是救了咱们的命没错,但救得也未免太千钧一发了吧?竟然直到最后一刻才肯露面,未免也太……”
“太无情无义了吧——”阿银瞪着又市说道。
“总之,这回的局未免也设得太大费周章了吧?再怎么拐弯抹角也总该有个限度才是。既然要救咱们的命,难道不能把局设得简单些?”
又市望向太郎丸一行人回答道:
“毕竟有这伙人在,再者,这传言也散播得太广了。”
“可否稍作解释?”百介问道:
“又市先生,小弟原本也以为这回应是劫数难逃。其中究竟有哪些是先生所设的局?”
“其实,小的原本是发现那武士——名为东云右近是么?形迹可疑。
自从注意到其与先生俩乘上同一艘船,小的马上开始跟监。后来又发现四国烟硝弥漫,虽欲稍事探查,但又挂心先生俩的安危。方与文作取得联系,委托其代为关照。”
文作搔着脑袋瓜子说道:
“小的原本即为该地出身。噢,虽曾寄居此党栖息处一事纯属捏造,但生于市宇村落的确不假。”
“其实也是事发凑巧,这才让小的想起这一带正好有这么个旧识能派上用场。不过,根据小的调查,关山那恶徒手段至为毒辣,光是小的调查所及,便发现有二十五人命丧其手,而且竟还嫁祸于人,手段之阴险,实为天理所难容——”
因此阿又又做厂几场装神弄鬼的生意——望向一旁的阿银问道:
“好为这场局筹措经费是吧?”
“此等排场,哪是没钱办得到的?”又市回答道:
“此回可真是耗资不菲。除了连忙将这回到江户的顽固老头给请来,还得找来这艘海盗船、雇用几名船夫哩。”
“到头来,这回又教这混帐给拖下了水。”
治平语气恶毒地抱怨道:
“阿银呀。我原本还高兴这下荷包里终于有了几个子儿可以挥霍,还上纪州泡了澡,好洗去这身俗世尘垢。结果怎么着?又被这家伙给逮回来做牛做马。这下又给打回了原形,弄得自己一身尘垢。”
治平原本是个盗贼。
而且追本溯源——昔日混迹的蝙蝠组,原本还是于濑户内海出没的海盗。
如此看来——这场动用船舶的局,对他而言根本是小事一桩。
“如此说来,方才那……”
那两道红光。
“难不成就是野铁炮?”
原本一脸怒气冲冲的治平——这下终于泛起笑容回迢:
“一点儿也没错。”
也就是那曾称霸濑户内海的蝙蝠组从不外传的秘密武器。
“那,那东西不是早已不复存在?”
“是为了这回特地打造的。”
“特地打造?”
这家伙可是土法锻冶就造得出来的呀——治平说道。治平这恶棍,是个从制造器物到驾驭野兽样样精通的奇妙人物。毕竟有两个月的准备时间,要他造出这种东西或许真是轻而易举。
这小股潜利用起人还真是毫不留情哪,治平抱怨道。
小的利用的可是妖魔哩,又市说着,接着又望向百介,旋即再转头向依旧不知所措的山民们开口说道:
“总而言之,这回小的所设的局——”
还得请川久保的诸位就此销声匿迹,方能大功告成。又市解开包在头上的白木绵头巾后继续说下去:
“若不利用那御船手奉行所布下的陷阱行反向操作,这个计谋便无法圆满告终。不知……”
“先生是否理解个中道理——”又市问道。
想必是这么一回事吧。
关山一伙接连犯下看似妖魔诅咒的暴行,恣意翻弄人心,并借由嫁祸川久保党将之悉数逮捕,使其于百姓眼前原形毕露。由于山民原本就熟悉妖术魔法,这谎言便不难为百姓所采信。到头来下至领民、上至领主,均为关山所布下的陷阱所蛊惑。
此一精打细算之奸计,成功使川久保党悉数落入关山手中,被迫于保命与保密之间做抉择。
乘此奸计行反向操作,意即……
这下须让领主、领民打心里相信并非有谁刻意装神弄鬼——而是真有妖怪存在。不,光是如此还不够。
还得让人相信——川久保党的确是妖怪。
没错,又市说道:
“这群人的确与凶案无关。但再如何费力证明,想必仍应无人采信。毕竟川久保一族蛰居山中经年,一向栖身俗世阴影之中。对外人而言几乎与妖物无异。妖物可是不能堂而皇之地露面的。即使逮到了真凶,坊间毕竟已认定此党为妖魔之身。故这群人已无法回归昔日生活,由于民忿未平,亦无望寄身子外界谋生。只不过——”
若真有船幽灵现身。
而川久保一族亦随船幽灵消失无踪。
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看到伏法凶手果真为妖物,大家只需求神祈福,骚动便可平息。只要小的稍事摇钤并贴上此符,领主、领民便可安心。”
果真是个高明的反向操作。
“不过,为确保后续一切顺遂,必先封住关山与其心腹桓三之口。杀生虽非小的所愿,但今回实在别无他法。若稍有闪失,恐怕先生与阿银便得——”
又市将手朝颈子上一横。没错,当时还真是千钧一发,
手法未免也太笨拙了吧,阿银责骂道:
“难道不是么?如此不讲章法,岂不有辱小股潜着英名?”
的确,又市一伙过去不是逼对方自投罗网,便是让对方就捕伏法,手法虽是形形色色,似乎未曾如此回这般亲自出马。任凭对手再怎么阴险凶恶,这小股潜也绝不至于出手杀人。
还不是因为挂心你?又市冷冷地朝阿银说道。
这种鬼话有谁会相信?阿银回道。
“总而言之,小的为了这回的局还真是煞费心神。毕竟这回得扮的——可是艘货真价实的船幽灵,准备起来既耗时、又费力,到头来还成了这么个大阵仗。虽然对那浪人颇过意不去,但也不得不留他下来当个证人。”
“证人?”
“那浪人已知悉一切原委,但想必对船幽灵亦无任何怀疑。如今对那浪人而言,先前的一切已不过是虚幻。栖息山中的平家落人、守护经年之天大秘密——事到如今,已悉数随那浪人的所见所闻化为幻梦一场。”
在当时的情况下,右近理应也只能作如是想吧。
想必右近应该也料想不到,百介与阿银已乘上了这艘船吧。
而川久保党亦随船幽灵烟消云散。
——留下他当证人。
这百介就颇能理解了。
百介所扮演的角色一直是——从未被事前告知这伙人设的是什么样的局,因此见到异象时起初都是不疑有他,直到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也在无意间插了一脚;这回可轮到右近扮演百介这样的角色了。
“那浪人果真是身手不凡,因此可教小的费了不少功夫。倒是先生,这回的恶人是那个奉行,而不是殿下。为此,咱们非得让这个藩的领主扮白脸不可。因此——”
想必他事前曾去找过蜂须贺公疏通吧。
再者,又市似乎在淡路设局时,也曾帮了德州公什么忙。
“小的可没闲着——”只见又市转身向阿银说道。
阿银依旧凝视着海岸那头。
“即使没闲着,这局也布得太差劲了。”
阿银注视着远方的黑暗说道:
“竟然让咱们冒了这么大的险。”
倘若我没察觉该怎么办——阿银冷冷地问道。
“噢?小的还以为你早就看穿了。”
“哼,托你的福,我可是吓得背脊发凉哩。毕竟也没瞧见什么证据,还没敢知会先生呢。”
接着阿银瞄了百介一眼说道:
“真是对不住呀,先生。并非刻意瞒着先生的。”
“噢,请别放在心上。”
反正百介早就习惯被瞒在鼓里了。而且即使事先知情,百介也帮不上什么忙,顶多只会碍事儿罢了。
“毕竟小弟也没帮上什么忙。”
“千万别这么说。先生可是冒着性命危险伴我走这趟路的,和那直到最后关头才站在船首摇钤的家伙可有天壤之别哩。”
“还真是拿你没辄呀,”又市抚摸着发毛生得长了些的光头说道。
“我这条命也就算了,但身为正派百姓的先生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怎么了得?”
“说得也是。不过呀,阿银。”
“怎了?”
又市以哀怨与温柔交杂的眼神望向百介。
同时开口说道:
“先生的确是个正派人——不过,这下他也乘上了这艘幽灵船呀。”
“噢——”
阿银两眼圆睁地望着百介。
“怎、怎么了?难道小弟不该上这艘船么?”
这下百介才察觉情况有异。
按照往例,这回百介理应和右近一同被留在码头上才对。
“难、难道小弟?”
一点儿也没错,又市说道:
“这下在那武士眼里,先生也成了咱们的——也就是妖怪的同党。”
这回又市露出了一个愉悦的笑容。
治平也笑着说道:
“唉,既然都上来了,总不能教先生在这儿下船吧?总之,没什么好惊慌的。当年义经可是丝毫没动摇哪。”
船头(注51),奋力驭舟,放胆前行——文作一时兴起,学起谣曲的措辞说道。
遵命,治平也闹着应和道:
“前航……前航,一路航向地狱冥府,乘此舟者悉不复还。倒是——阿又呀,这艘幽灵船该往哪儿去?”
“至于该航向何方……”
又市单膝跪向太郎丸面前,毕恭毕敬地问道:
“这位可是太郎丸老爷?”
“老夫正是太郎丸。”
“迟迟未向老爷致意,祈请见谅。一如老爷所见,小的乃云游四方、靠出售驱魔符咒维生之御行。今回未先行通知,让诸位平白受此虚惊,在此谨向各位诚心致歉。”
太郎丸以平稳的语气回答:
“大爷无须多礼。方才已听闻此事经纬,看来似乎该由大爷为老夫指点迷津。一如大爷所言,吾等于原居处已被视为半人半妖。毕竟此乃累积数百年之绩业,吾等亦已无力回天。如此看来,若欲平安度日,吾等也只能放弃原乡、迁往他处。”
除此之外,已无他法,又市说道。
“那么,自此吾等将迁往他乡,安度余年。传承数百年之机密、与平家落人之出身,从此将悉数舍弃。”
“就请将昔日种种、与妖魔外界咸认诸位实乃妖魔之揣测,悉数留在原乡吧。”
嗯,太郎丸深深颔首,接着便朝静候一旁的同族说道:
“川久保党自此解散。各位可有任何异议?”
全员悉数点头同意。
“这回受大爷一行诸多照顾,吾等在此诚心致谢。”
“噢,切莫如此多礼,还请各位尽快起身。那么,这艘幽灵船应该航向何方?”
“这……否容吾等审慎思考?”
毕竟是七百年来头一遭——语毕,太郎丸终于露出一脸快活的笑容。
又市向川久保党全员行了个礼,接着便走到阿银身旁问道:
“至于你……要上北林是吧?”
“是呀,”依旧眺望着漆黑夜色的阿银回答:
“还得去找人造几具傀儡呢。”
“想去就去吧——”又市说道。
百介也和他们俩一同眺望着夜里的大海。
钤,只听到一声钤响打海面上掠过。
注1:古国名,位于今濒临濑户内海之四国香川县。
注2:意指按一定顺序,参拜空海和尚曾于四国修行时驻足的八十八座寺庙。
注3:又名胜羽或南蛮蓑,由十六世纪葡萄牙传教士所用之外衣演变而来。由于造型奢华,原深受织田信长或丰臣秀吉等武士阶级所喜爱,但江户时代则多为富商或医者视为炫耀财富之象征。后由于幕府立法禁止,演变成以涂布桐油之和纸为材质的平价外衣。
注4:古国名,位于今四国高知县。
注5:日丈海角作“岬”,和人名的“美关”发音均与御前同为“みさき”。
注6:均为古国名。备前主要为今冈山县东南部,美作则为今冈山县东北部,两国原为于一六〇〇年的关之原一役有功之小早川秀秋所统领,但两年后随小早川家灭绝而告分裂。
注7:古国名,又作伊豫国,位置相当于今之爱媛县。
注8:农民难耐自宽延元年至三年(一七四八—一七五〇)随这接连发生的旱灾、风灾、与水灾而来的饥馑,因九龟、多渡津两藩未曾祭出对策因应,加上官员横暴与酷征税赋,导致农民于盛怒之下揭竿起义。
其后:主谋大西权兵卫等七名被捕赴义,一家大小亦遭株连。故为后世誉为“七义士”或“七人童子”。
注9:应指寻找替死鬼之幽灵。
注10:古时武士或虚无僧用来遮脸的筒状深草笠。
注11:即溃军残兵之意。
注12:日本称关公蟹为平家蟹,自古相传为二八五年濑户内海之“檀之浦一役”兵败葬身大海的平家武士所化身,故得其名。
注13:入道为出家之意。一一七六年当上大政大臣的平清盛巴突患重病,仅任职约三个月便辞职归隐、剃度出家,故人称“相国入道”,并常以“平清盛入道”称之。
注14:依附于船底,导致船舶停滞或翻覆的妖怪。此类传说盛传于九州及冲绳地区。怪一取走勺子,就会舀起一勺勺的水,将整艘船给淹没。”
注15:信徒为祈愿或还愿而捐赠给神社、庙宇的匾额,由于古时以马牺牲祭祀,因此上头多绘有马匹图样,顶端则呈现屋顶的形状。
注16:顶圆帽浅的斗笠。
注17:盛行日本之山岳信仰,主神日吉大社亦名山王权现。相传其以猿猴为使者。
注18:铺有地板的房间。
注19:与主家关系并不密切,无须辅佐家政,仅有响应军事动员等义务的诸侯、武士。
注20:幕府派驻于大名、名门、或朝廷中,负责监视是否有谋反意图的官员。
注21:“石”乃统计土地生产量之单位,故石高为统计大名或武士从领内所得之收入或俸禄的单位。
注22:设于古日本城正中央最高处的了望塔。
注23:有身分者之妻的敬称。
注24:淡路之别名。
注25:自行寻找材质适合之原木,并以其刻制器物家具的木匠。
注26:位于四国德岛县之乡名。
注27:乡士因历代累积功勋而获颁的上级武士身分。
注28:意指身处荒野者,为神鬼所迷而失踪。
注29:日本中世在上级武士旗下担任家臣之下级武士。
注30:于神社中主持祭祀活动之神主、弥宜等神职人员之统称。
注31:原文作“生き人形”,意指与真人同样大小、模样栩栩如生的逼真傀儡。
注32:江户时代后期白话文学“戏作”之一种,自中国白话小说发展而来。
注33:亦作“鬼婆”或“鬼女”,传说中栖于山中,以人肉为食的老女妖。
注34:意指每个参拜四国八十八个所的朝圣者虽肉眼看不见,但沿途必有空海大师相伴之意。
注35:空海大师之法号。
注36:今高知县安艺市。
注37:原文作“股引き”,为日本传统的男用保暖内裤,左右两条裤管以一条固定在腰部的绳子连结。
注38:江户时代初期原为武士所着用,后来农人或旅行者也常穿着的日式宽裤裙。
注39:江户时代高挂于行人往来的显眼处,细数罪犯罪行等的布告。
注40:隶属于德川水军,以取缔海盗为要务之武士。
注41:即祭神驱邪用的幡旗,将两串以白纸组成的纸垂系于木柄或竹柄上而成。
注42:日文中“久保”与“洼”同音。
注43:江户幕府中职位最高的执政官,由将军直属,全国约四至五名,自石高二万五千石以上之大名中筛选而出。
注44:武家重臣,负责主宰武家内之家政。每一藩内均有数名,多为世袭。
注45:江户时代用来押解犯人之带网竹笼。
注46:江户时代的法院。
注47:包含上衣、裙、裤的全套武士礼服。
注48:为昔日上下级武士在灭火或赈灾时穿着的装束。忠臣藏的四十七浪士举事时,就是穿着火事装束。
注49:古时日本武将指挥军队用的指挥扇。
注50:原文读作“ひとぢた”,为还愿用的替身,或祭祀时代替神明的纸人或塑像。
注51:古时日本船舶之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