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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探(2 / 2)


此时芝右卫门狸惶恐的表情,勘兵卫想必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瞳孔大张,鼻孔膨胀——满脸发自内心的恐惧。



啊——啊——带着凄厉的叫声,芝右卫门狸连滚带爬地跑向庭院。



两只狗仍然——毫不留情地追过去,一只咬上他的大腿,一只咬上他的脖子。



“救,救命——”



只听到狸猫不断大喊,但两只猛犬已经连拖带拉地咬着他冲破木制的后门,把他给拖到墙外去了。只昕到阵阵狗的喘息声。



以及不成人声的哀嚎。



芝右卫门大声叫家人追过去。勘兵卫则手上拿着刀子,站在原地发



楞。他原本想拔刀斩杀两只猎犬的。



——就怕已经太迟了。



勘兵卫懊恼自己动作太慢,鞋也没来得及穿,只穿着袜子就跳进庭院里,朝墙边奔去。



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的确——那两只狗冲进来时完全没看勘兵卫与芝右卫门一眼,便毫不犹豫地直扑芝右卫门狸。这是否代表——。



——是否代表他果真是一只狸猫?



抑或还是个人?



芝右卫门吓得以手捂嘴呆立着。



只看到两只狗正低吟着,并不断来回踱步。



百介则是站在载着笼子的推车前,一脸苍白地伫立着。



躺在地上的。



是一具大狸猫的尸体。



【四】



十月中旬深秋,德岛藩主蜂须贺公微服出巡,来到市村松之辅的戏班子在洲本城外围的常设舞台看戏。



藩主突然要来看戏,着实让松之辅慌了手脚。



虽说是微服出巡,只不过是此行目的并非公务罢了:藩主还是乘了轿子来,同时也有大批武士随行,就连身为家臣之首的城代稻田九郎亦随他同行。因此一行人虽自称是微服出巡,沿途还是相当引人侧目。



听说藩主是进人洲本城时一时心血来潮,才想到要来观赏净琉璃的。对松之辅而言,藩主来看戏当然是个荣幸,只是事出匆促,着实让他忙不过来。



首先,舞台是有,但实在寒酸到不配讨藩主欢心。这舞台盖在一栋私人宅邸后院,只是个彩排与演出兼用的场子。他们戏班子从来就没做过招待达官显要的准备,这下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如何掩饰此处的简陋着实让松之辅烦心不已。



为了张罗从道路的清扫、客席的安排、到餐饮的准备等多如牛毛的大小事,松之辅终日东奔西跑忙碌不已,结果平日甚少发牢骚的他,也发了一顿脾气。



他们在庭院内围出一道帷幕,并在特地铺了一张红地毯的客席中央



竖起一面金色屏风。德州公届时将入座金屏风前,洲本城城代则随侍一



旁。



随行的武士则分列左右。加上所有护驾的武士与从仆,届时观客将约有百人。



不仅如此——。



藩主还下令——也让附近农民与百姓共襄盛举。这也是藩主的一番好意,慈悲为怀的他认为人形净琉璃本不应仅供武士观赏。



听到这项消息,附近民众纷纷从近郊涌入。



这个洲本城外围的偏僻地方平常根本不见人影,今天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只是——。



尽管作了万全的准备——。



松之辅正在演出人形净琉璃的时候——。



还是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就连站在舞台上的松之辅也吓了一跳。一开始只听到奇怪的呼喊声。



但接下来突然发生一阵骚动,连阵幕都被戳破了。



原来,是那名年轻武士被好几只狗追着咬而疯狂奔逃——惊慌地冲进了看台。



年轻武士一面怒吼一面死命挣扎,数十名藩主部下轮番上阵阻挡,整会场顿时大乱,花了不少时间才平定下来。当然,演出也被迫停止。



事发后,那些野狗似乎都逃走了。



那名武士——则当场惨死。



死者颈部有无数咬痕,但这些伤口似乎不是直接死因。有人认为,年轻武士的身体原本就非常虚弱,他的神经、心脏、以及其他脏腑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剧烈的冲击。



发现死者正是他从京都迎接来此养病的宾客时,稻田九郎兵卫差点当场晕厥。



另外,藤左卫门在别屋切腹自杀了。



也没有留下遗书。



松之辅这才想起来。



这天刚好——就是第十天。



你将被狗咬死——。



那妖怪——六右卫门狸曾如此说过。



松之辅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俱向稻田九郎兵卫禀报。



那位武士是一只来路不明的狸猫——松之辅如此说明。



城代一脸惊讶地看着松之辅。当然,他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可是——。



不出多久,村里的捕吏足立堪兵卫和附近的富农芝右卫门相继求见,两人皆向九郎兵卫表示——那武士确实是狸猫化身。



甚至表示今天这场惨剧,造访芝右卫门家的狸猫早有预言。两人也说——他们就是为了一探虚实而来到此地。若两人所言属实,代表那只狸猫早就预知藩主将在今天一时兴起来看戏。这当然是非常不可思议。



接下来——两人也解释了这只狸猫与拦路杀手之间的关系。



还真是一个奇怪的故事。



然而——这两人所言,竟然都和松之辅那天晚上所听到的——也就是出自妖怪口中的话不谋而厶口。



稻田九郎兵卫抱头困惑不已。



这件事实在费人疑猜。



不——只有一个解释。



那就是——这名年轻武士的确是只狸猫。



藩主听完九郎兵卫陈述全事经纬,又找来松之辅、堪兵卫及芝右卫门等人进一步询问,甚至亲自检视年轻武士的尸体。



尸体依然呈人形。



看到那具尸体,稻田九郎数度几近昏厥。



或许——他是担心,万一死掉的年轻武士真是个人,事情就棘手了。九郎兵卫并不太相信狸猫会变成人这类虚妄之事,虽然年轻武士若果真是狸猫,反而有助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局面比较容易收拾——



堪兵卫与芝右街门则宣称,尸体一定会露出真面目,恢复成狸猫的模样。



但等了许久,年轻武士还是没变回狸猫。



这让稻田九郎兵卫大为光火,下令将松之辅等三人投狱。他的理由是——此三人妖言惑众,罪不可赦。不过——。



九郎兵卫作此宣布时,藩主立刻起身告诉城代——不必采取如此严厉的处置。



“据传阿波乃狸猫大本营——此传说想必也让本地人引以为傲。如果他们说这具尸体将变成狸猫,不妨就等等看吧。如果这具尸骨曝晒一个月后还是人形——届时再处罚他们方为上策——,,



诸卿可退去也——喜欢看戏的藩主最后说道。



就这样,松之辅等三人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月。



尸体并没有被埋葬,而是保持原状被放在门板上,安置在松之辅宅邸别屋中,并施以重重警卫。



至于市村松之辅、足立勘兵卫以及农民芝右卫门,虽然上头下令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三人不得离开家门,但由于担心三人脱逃,最后还是决定将三人软禁在松之辅家中。



过了十天,甚至半个月——尸体依然维持人形。



这一切究竟是狸猫在搞鬼,还是年轻武士乃狸猫所幻化一事乃骗局一桩——这下连原本对狸猫的话深信不疑的芝右卫门也开始怀疑了起来,另外,城代的紧张与三人相较也不惶多让。甚至有人说,九郎兵卫经作好切腹自杀约心理准备。



接下来——到了第二十五天——。



尸体突然变成了一具狸猫尸。



这天藩主蜂须贺公正好再度造访洲本城。得知此事,藩主非常惊讶,三人也平安获释。



后来这件事渐渐传了开来:话说神无月(注13)某日,德州公于淡州洲本城观赏净琉璃,曾于都犯下杀人罪行之年轻武士长二郎疯狂闯入戏台,大肆破坏,反遭猛犬咬噬身亡,其尸陈放二十五日后化为狸猫。众人见状惊讶不已,证明年轻武士并非长二郎本人,乃狸猫所变之赝物。然而——。长二郎本人又在何方——?



【五】



伊奘诺神社后头,茂密苍郁的森林之中。



有座刚砌好的土冢。



周围围着四个正在擦汗的人影。



一个是——作旅行装扮的年轻人——这就是谜题作家百介,全名山冈百介。



另一个是服装打扮在这深山中颇显唐突、身穿时髦江户紫和服、肩披草色披肩的年轻女人——也就是市村家中那位标致的女佣——巡回艺妓阿银。



她身旁则是一个穿丝质白衣,胸前挂着偈箱,头裹行者头巾的修行者——也就是妖怪六右卫门狸——骗徒又市。



最后一个是身穿直条纹和服,外披褐色外套的矮个子老头——神棍治平——也就是自称芝右卫门狸的老头。



蹲在地上的治平以手中圆锹拍打土;冢四周,并缓缓回头望向阿银。阿银则拔出插在背上小箱子中的幽灵花,轻轻放在土冢上。



铃——又市摇了一下摇铃。



“御行奉为——”



百介双手合十,为死者默祷。



真是个可怜的家伙——治平说道。



“他真的是无药可医吗?”



“无药可医。就算医好了,想必也只会继续痛苦吧。死在他刀下的人不能复活,这家伙当然也就不可饶恕。他连女娃的脑袋都给劈成两半,哪有可能恢复正常?”



又市回答。说的也是——治平伸着懒腰应和道。



百介一脸困惑地问:



“这里头埋的是谁?——”



“这家伙来自尾张。提到尾张,不消说,就是御三家(注14)的成员。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



“那么,这位就是将、将军的……”



这时阿银以纤细的手指遮住他的嘴,并说道:



“你这个作家还真是没常识呀。这只可恶的疯狸猫——也就是这个名叫松平长二郎的恶棍,据说是前任大将军出外游山玩水时与农家女所生——是有这种说法啦,但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是吧,阿又?”



嗯——又市回答。



“——他的父亲是何人、家世如何显赫,都不重要。毕竟真相无人知晓,即使知道也无法改变什么。可惜的是,他因自己的身世不明,便因此走上了偏锋。看样子,这家伙的父亲身分确实不低,但是否就是大将军,则无人能证实。只是——他一厢情愿地认定这是事实,周围也出现一堆跟屁虫,个个想沾他的光,利用他吃香喝辣。”



“所以,就是这些跟屁虫把他塑造成将军私生子的?”



搞不好他真的是大将军所生——治平又说:



“——但这终究是恶梦一场。事情哪有那么简单?那些利欲薰心的家伙,情况好的时候拼命阿谀奉承,一看到苗头不对,却逃得比谁都快——”



咚——治平一屁股趺坐在地上,继续说道:



“——结果,这家伙因此就疯了。他认为由于自己乃身分低贱的母亲所生,所以才无法成为大将军,就把隐居的母亲找出来杀了,接下来就开始胡作非为。总之,他其实是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白日梦里。当然,自此他反而成为大人物的负担、眼中钉。这家伙以将军自居,完全不听臣下所言——大家拿他没辄,只好派几名武士保护他,将他放逐。表面上的说辞是——要他先蛰伏一阵子,静候时机成熟——”



“京都某重要人士收留了他——指的就是这个?”



没错——阿银点点头说道:



“还不是因为利欲薰心才会受骗——”



完全不知道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阿银眯着眼斜眼望向土冢,继续说道:



“——听起来好像是个不错的安排,但武士们其实都没什么大脑,收留这家伙根本撑不到三天。这家伙脾气太坏,认为招待稍有不周便开始大吵大闹。为了讨好他,一群人簇拥他前往丸山一带游玩,却与当地居民起纠纷,最后他竟然杀了附近镇上的一个姑娘。”



他在京都总共杀了十个人——治平说道。



“长二郎一再疯狂杀人,只好逃到大阪,结果在那里被捕。但是——官府根本不敢处罚他。因为他身上有——这个。”



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张书状。



书状上有葵花纹章。



“哦,上头有将军的官印与署名;那么这是——”



“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不过对一般武士而言,这种东西是非常尊贵的。只要出示这张东西,大家对他的身分就会深信不疑——,,



又市说到这里,便将书状撕得粉碎,朝空中一抛。



在空中飞扬的纸片缓缓掉落地面。



“里头写的是什么——我可没看,反正跟我们这种人没有关系。更何况,这种东西随时都可伪造。”



“伪造,这我可不敢——”治平说道。



“我可没拜托你——”又市回答。



“反正,这种东西就把它撕个粉碎吧。”



“话说回来,德岛藩主又为什么要庇护他?”



这个嘛——这下又市含糊其词地装起了糊涂。



于是,治平拍拍百介的肩膀,说道:



“大人物在想什么,像咱们这种卑贱人等是无法了解的。不过,这件差事还真是累人哪。弄得如此复杂,从筹划到完成足足花了咱们半年时间。如果是要咱们偷什么东西,完成这桩大差事至少可以换个一千两吧。”



“说的也是,你的狸猫还真是演得没话说。”



阿银笑着对治平说道。百介闻言也说:“没错。你那招掉包动作可真快。才从怀里掏出死狸猫,自己又一溜烟躲进狗笼里——简直就像个变戏法的,看得我真是目瞪口呆。”



只是,用这些把戏骗那老人,实在让人有点羞愧就是了——治平良心发现似地说道。



不过,看来他这句话乃肺腑之言。



“那只狗为什么会直接朝治平你冲过去?”



“那还不简单。因为我事先在衣领及裤子上蘸上狗最喜欢的兔肉汁。只是那腥味可真是教我难受极了。”



“可是——这不是很危险吗。如果两只狗真的使劲咬下去……”



“它们不会使劲咬的——”治平又说:



“——它们不过是在演戏。”



“哦,还看不出来昵。”



“写书的先生啊——”又市说道:



“——这老头不只是相貌长得像畜牲,驯服畜牲的技巧也是一流。不管是狗还是猴子,他都能把它们把玩得服服贴贴的,似乎就是特别有畜牲缘。第一只狸猫也只花了他半个月时间调教。喂,装神弄鬼的,那只狸猫后来被你怎么了?”



“早就放回山上啦——”治平若无其事地回答。



“那么——那只死狸猫,又是怎么来的?”



“那是向猎人买的。刚捕获的大狸猫不仅难找,而且价格不菲。而且上头还不能有枪伤,更是难上加难——”



说到这里治平转头看向又市,继续说道:“喂,我这么辛苦做了这么多事,你打算给我多少酬劳?我这可不是不劳而获,看我花了多少功藩。不只活捉狸猫费神驯服、调教了两只红毛狗,我自己还扮演狸猫,还得找猎人买了两只刚捕获的狸猫全尸。所以,可别妄想用一点小钱打发我。至少得让我舒舒服服过个一阵子吧——”



“这你不用担心。”又市笑着回答。



这套恶棍的巧妙把戏再度让百介佩服得直摇头。



“——倒是阿银,你在这桩差事里扮的是什么角色?”



“我趁松之辅不在时假扮成一个乡下姑娘,到他家当女佣,并且招呼那坏狸猫一行人吃下助眠药——”



还真是个轻松的差事呢——又市说道。



“闭嘴。”——治平马上把又市臭骂了一顿:



“阿又,你还好意思笑人家?你的工作更简单,不过是偷偷溜进那武士的房间,念一些经给他听而已。这么简单的差,再蠢的家伙也干得来



吧。”



“你还敢说我?你天生就是一张狸猫脸,根本连戏都不必作,还抱怨拿什么劲?”



只见治平一脸茫然地回道:“喂,又市,当初接下这桩麻烦差事的可是你呀。而且,我不晓得你当时在磨蹭什么,单单让尸体变成狸猫,就花了那么多天——”



那具尸体一天天腐坏,看得大家冷汗直流呢——治平继续说道:



“要是再多拖个五天,那老人和捕吏就要被判死罪了。难道你跟这两人有仇,想藉机报复?”



“我哪要报什么仇?——”又市回答。



“好吧,阿又,那你就从实招来。这桩差事是谁委托你的?”



只见又市笑而不答。于是,百介说道:



“委托你这桩差事的——应该是个身分不凡的人物吧?”



“为什么这么认为?”



“想必德州公他——事前就知情吧?那天他一进洲本城,马上说要看人形净琉璃。这着实启人疑窦。而且那尸体也——”



“你们就别再问了——”又市说道:



“——很抱歉,是谁委托的不能让你们知道。不过,接下这桩差事并不是为了报复那个拦路杀手。委托我的人只是吩咐我让他凭空消失—不是要我杀了他,只是要我让他消失。毕竟让他活在世上,只会造成更多惨剧。但人死了总是会有人哭泣,所以,既不能留下尸体,也不能让人知道死的是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这次的把戏才会搞得这么大。其实我也有想到是否可以不杀人,才因此设计出这个麻烦的狸猫陷阱——可是这家伙根本已经不行了——”



又市说完,以悲戚的眼神望向土冢,又补上一句:



“即便他真是大将军的私生子——死时也不过是狸猫之辈——”



钤——话毕,又挥了挥手中的摇钤。



注1:文人雅士所戴的头巾。



注2:江户时代的傀儡戏。



注3:古时泛指京都、大阪一带。



注4:原文为“过斩夕”,意指古代日本武士为了试刀或锻链刀法而在暗夜拦路杀人的行为,直到江户时代方被明文禁止,并规定违者处死。



注5:江户时代于诸侯离开国内期间代为管理、守卫居城,并处理国内一切政务的家臣。



注6:武家家臣,家中负责管理家政事务的重臣。



注7:当时实质上管理京都的最高要职。



注8:京都小仓山麓的一片原野。



注9:日本古时负责传递文件、金银等小物品的人夫。



注10:源平之战中的年轻名将,战殁时年仅十六岁。其生平常被改编成歌舞伎或净琉璃的戏码。



注11:坛之浦一役后,带着年幼的安德天皇投海自尽的两位女贵族,天皇溺毙但两人获救被虏至京都,后出家为尼。



注12:关之原位于今岐阜县西南方。丰臣秀吉殁后,掌握天下实权的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各自纠结其他大名对峙,在二八oo年九月十五日于关之原爆发大战,因以石田为首的西军中之小早川秀三阵前刨戈,以德川家康为首的东罩得以战胜,确立了德川统一全日本的霸权。



注13:农历十月古称。



注14:幕府大将军德川家康近亲之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