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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与美亚羽的手枪(2 / 2)




实继从包里取了出来。将八音盒稍稍放大的,有着华丽装饰的箱子。美亚羽小心翼翼的,将盖子打开——里面是,枪。



“我终于发掘到了你留存在东亚的功能磁共振成像检查的数据。”



这是从菅井那里收押的数据,而菅井之所欲会藏着这个,大概是想再现美亚羽的天才性吧。多亏了那个男人一直保管现在倒还帮上忙了,实继感到讽刺的同时,盯着往盒子里看的她,以明朗的声音说道。



“用这个,你就能回到北条美亚羽了。”



为了让现在的美亚羽也能够理解,实继尽可能用简单明了的语言进行说明。



“拍摄你现在的功能磁共振脑图像,在和之前的脑图进行比较,就可以知道应该在什么部位施以什么样的处理可以回到之前脑的状态了。之后再将植入调整塞进这个手枪就行了,只要这一击,你就可以回到原来的自己。”



实继在心中进行描绘。想着恢复到同仇敌忾一般的美亚羽,再次向神冴脑疗宣战的未来。这次会跟海外资本联手,一举控制神冴脑疗的内部。不管怎样她这次一定会将世界改变。实继甚至认为,在这个过程中即使神冴被击溃也无妨。



都没注意到还没抬起头的她的异变,实继继续自己的豪言壮语。



“没有必要因为虚伪的爱情而仰慕我。你是可以从脑这个牢狱中脱出的。每天都醉心于研究也是可以的。预算要多少有多少,即使说想跟神冴切割分离,也不会有暗杀者来了。身心和环境全都可以恢复成当初那样——”



“不要。”纤细的声音呜咽。她低头的脸颊上,大滴的泪珠就此滴下。



“拜托,请不要杀了我。”



实继一时间无法理解这是在说什么。再加上生来到现在没有弄哭过女性的经历,实继太过震动站了起来,但即使这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呆看着美亚羽戚戚苦苦的诉出言语。



“因为和那个人拥有同样的记忆,所以我是知道的。那个人对于把自己的研究夺走的你们,整个世界有着深深的憎恶。不爱任何人。那个人一生,对你,对任何人都没有好意相向过。我想要以喜欢你的我这样活着。”



她所说的“那个人”指的是什么,在花了几秒钟终于理解过来的时候,实继才受到了不亚于头被子弹穿过的冲击。



“不不,你误解了,过去的你和现在的你完全是同一个人。有着同样的记忆,用同样的大脑进行思考。性格和嗜好再怎么变化,你也不会消失的。只是,那个“情绪”和气性会有所转变而已。”



一边组织语言,实继承心中泛起疑惑。美亚羽会去上坟,原来不是为了她的父亲,只是为了祭奠“过去的她”吗——意识到这点,实继全身心的震撼了。



“是了,不管是WK还是植入,通过调节自己的脑,都只是“自然可能存在的脑的可能性”的诱导而已。比方说本来喜欢吃西餐的人,上了年纪后变得喜欢吃日式料理,这时谁都不会说它“变成了另一个人”。才结婚全身心爱着妻子的丈夫,和数年之后找情人的丈夫不是两个人。只是同一个人的心稍微变动而已。植入不过是让这种些微心境的变化变得更容易发生而已。从无到有,将灵魂消去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就能断定这是同一个人?不再爱妻子的丈夫,不就是变成了别人了吗?不如说人其实因为心境上的一点点变化,一直在杀死过去的自己?”



窗外,跃入视界的原色的光亮,不顾色彩的丰饶,被涂得满面漆黑,实继一瞬间陷入这样的错觉。这样的经验好似过去在哪里也经历过。实继意识到自己的狼狈,语气更加激烈。



“如果你的论理是正确的话。那么你——北条美亚羽所设计的无数的植入,就成了在对大量的人进行杀戮。通过性格改造型的植入杀死原先的人格。WK也是,通过固定爱情的方向,将生来具有某种可能性的人格施以绝育。但这种思想,跟你的理念可差的太远了吧。你只是想将抱有烦恼的人诱导至更好的“生存方式”而已对吧。”



“即使那个人是这么想的”美亚羽的台词,像是早已预想到论争会进行到这一步一样毫无滞涩。“我可不这么想。”



实继,好似在美亚羽的论理中找到漏洞,据守那湿润双瞳的同时迫不及待的说道。



“你说喜欢我。但如果是这个论理的话,我每天都在变成别人。而你则每天都要换乘到人格变化的人身上。”



“大概,对于人来说,和“我”相比,“你”更像是暧昧的连续体一样的存在。我,喜欢即使胆小也向前,想要成为谁的助力的你。但如果你在明天,对世界绝望了不断刺杀街上的行人,变得不专一了,即使变得消极,即使变得利己,我还是会继续爱着“你”的。即使人格和昨天的已有变化,但只要“你”是“你”,就可以继续爱下去。人心就像往“我”这个波段上不断书写的沙城一样脆弱,所以绝对的“我”是不存在的。所以,就在和“你”,和“他者”的关系中,构筑了“我”的幻影不是吗?”



论理有大问题。虽然突然之间在哪一部分还无法判断,这个论理是有问题的。眼前的美亚羽,不是那个不去排斥通过脑科学技术将人格剧烈改变的天才。而是害怕手术刀入脑,不依据于理性的事实,主张暧昧不确定身份的感情型的人。——如此判断的实继,猛地觉得那么用感情牌或许能行得通,一气呵成的说道。



“以洗脑一样的形式,被植入一个根本不喜欢的人的好意,我觉得这很可怜。”



声音中带有热意。从桌子上探过身子,无比强势。



“值得同情。但我还是觉得这样的爱让人不舒服。正因为如此我直觉上就明白。对于因为脑手术喜欢上本来并不喜欢我的你,我一生都没办法抱有好意。对于你的喜欢,我一生,都没法给予回答。”



觉得自己的声音可能太过高压了,于是降低语调下来。



“这是为了解放你的枪。为了让你的思考从枷锁中解放。为了让你从扭曲爱意的藩篱中逃离。为了可以引导向你自身幸福的枪。为了让你回到真正的你的枪。”



说完坐了下来,突然就觉得椅子好狭窄。虽然很想滋润一下干渴的喉咙和舌头,但又没想伸手去拿杯子。刚才的自己是否说了很伤她的话?刚才的发言,不就跟否定说她的人格“让人不舒服”一样吗?跟说让人不舒服所以就去死有什么不一样吗?不不,对方不是拥有“正当”人格的她,所以即使否定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但,对我来说。”这是泣不成声中发出的话语。



“什么脑,什么科学,即使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喜欢你,现在的这个我,才是真正的“我”啊。”



实继无法理解自己心中翻滚的感情的漩涡是什么。焦躁吗。哀伤吗。恐惧吗。



“明天的我,或许和今天的我不一样。但我想将明天还喜欢你的我作为自己自身的证明,作为支撑活下去。”



接连零落的她的所想,真不知该以何言相对。暖气本应很足才对,内心深处却似被冻结的手握住一般倏地冷却下来。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以手枪对准自己那个时候的北条美亚羽,沉溺于报复——我“记”的很清楚——拼命的反逆,做出尽可能和自己不同,什么用都没有的人,埋葬了自己的人格。那个时候,那个人将自己的脑还有身体的所有权放弃了。所以说那个人有脑的所有权,而我没有是一种不公平。”



声不成形。声音里混杂着泪水的同时,不时擦拭着眼泪。低头,抬头,美亚羽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没有回应也没有关系。但请能让我一直喜欢你。”



我没办法点头。为了偿还自己的,神冴的罪,必须要让她回到之前的那个北条美亚羽。实继相信,这就是正确的事情。对于为了爱自己而制造出来的人格,自己无法给予同样的爱。实继,照着之前说服美亚羽的方法,两手抵着桌子,低下头道,



“拜托了。如果得不到你同意的话,我就没办法把你的脑返还到原来的样子。请让我偿还没能守护住你头脑的债。你一定不会后悔的,所以,请答应吧。”



似乎是过了很久的沉默。几乎可以听心跳来测算时间的静谧。眼前玻璃杯的流彩,在夜空的霓虹灯下带着金色,摇曳动荡。



“请抬起头。”



低头的实继所看到的,是关上盒盖,用双手推向这边的她。



“如果,无论如何都想让我消失,想让那个人回来的话,我会放弃的。”



“那个时候,就请对我说“去死”把枪递给我。”



用哭肿来了双眼,她拼命呈现出微笑。这是挑衅,是觉悟。这是被化学物质的蹂躏下对任何人的攻击都不允许的脑的,连对实继生恨都不可能的脑的,最大限度的抵抗。实继,已然什么都说不出口。



即使是存在被否定的第二天早上,美亚羽对于实继的爱意也没有改变。



不若说,比迄今为止要更加爱慕实继起来。不断找实继搭话。读的书,喜欢的音乐,以前的家族。神冴的兄弟。那个和弥简直让人目瞪口呆一般,整天到晚想要找实继说话。指责不该把我带出去。我和实继去看电影。就像得了不治之症,被宣告余命不多的人一样。就像想要把和思念的人的时光,尽量烙印在心里的人一样。这,成了她活着的方式。



而实继则为不能爱她的自己而苦恼。第一次认识到对造物的爱情如此不能接受的自己,感到懊悔。夜里数次惊醒的频率增多了。变得睡眠不足,经常不时在书房的桌子和移动的车内睡着。



所以,天启的来临,也是他在担任理事的医院的沙发上躺着的时候。翻身的时候,后背感到坚硬的触感,接着看到有突起一样的东西滚在那里。仔细看过去,看出是WK的扳机加工的东西,结婚戒指一样的感觉,植入结婚者随身携带这个也不算是罕见。



这个时候,灵感突然就造访了。——神冴美亚羽,通过植入手术而永远的爱着神冴实继。神冴实继不爱大脑被操作从而爱着自己的神冴美亚羽。神冴美亚羽恳求不要再给自己施与植入的手术。



这样看来,不是挺简单的吗。



从这三个条件导出的解答就是——“神冴实继爱上她不就好了。”



我给身在研究大楼,走路还不要五分钟就可以碰面的医师发出了联络。



为了调查。给“神冴实继”的大脑扫描,设计植入,再到治疗为止要花多少时间的调查。为了,改变自己的大脑。



这就是我如何爱上她的始末。



“昨天开始,就很认真的在写什么东西嘛?可以的话,可以告诉我在写什么吗?”



我转头望向自己推着轮椅,打开书房的门进来的美亚羽。如朝露般清新,让人心地舒适的声音。



“在用尽自己所能的语言,描述我是如何爱上你的。”



微微一笑,她的脸颊稍稍染上了红晕,双手按住脸似乎要遮住一样的动作,虽然有点过,但正因为如此那么的可爱。



为什么,过去的自己没有喜欢上美亚羽呢,像这样以文章的形式回顾自己当时的心情来看,顿觉有些不可思议。以前自己经过和昔日的北条美亚羽相比会觉得违和的,现在的美亚羽种种的表现——灿烂的笑颜,如孩童般天真无邪的瞳孔,让人想起小鸟婉转的声音,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是她的好。以前的自己是盲目的。对于这么让人怜爱的女性居然无法动心。



是了,之所以以第三人称书写这个规格书,也是因为我无论如何无法理解。无法理解那个过去也使用这个大脑,思虑懊悔,直到最后也不愿意去承认这个美亚羽的叫神冴实继的人,无法理解将接力棒交给我,将一切毫无保留都投出的男人。



被囚禁的人,不是北条美亚羽,而是神冴实继。一个无法从正面接受由植入而生出的爱,可悲的非合理主义者。



他直到在将自己大脑改造的,能够喜欢美亚羽的植入射入之前最后一刻,还在逡巡,犹豫不前,对喜欢上现在并不喜欢的人抱有恐惧,手放在扳机上五分钟之久,最后的按下,也不过是对烦恼一事太过疲倦。……所以,以前的神冴实继,只是个伪善者。挥动根据不明的伦理观,欲要将善恶和好恶正当化,不知爱人的,坏了的人。



抱着美亚羽,手指抚摸发丝。感受着她体温的上升。如果现在胸中的温热,不是真实的爱的话,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爱这种东西吗。



可爱的,亲爱的,虽然没说出口,但我向美亚羽加诸的真实的语言,即是此。而美亚羽,也有着同样的念想。



就这样,神冴实继,和北条美亚羽——本来丝毫不爱对方的两人,变得相思相爱,幸福的一起生活。



我们俩,现在,非常幸福——非常。



◇◇◇



——你读完数据打出的最后的文字。



难以呼吸下肺腑沉重。胸中的鼓动无法抑制。你甚至害怕,那心跳声是不是都要被外面偷听去。重压在你心中的,是冷到极致的空虚。读完的疲劳让大脑晕眩。现在就回到床上睡一觉,那么今天看到的所有,在明天早上可能就忘却。想着这种毫无根据的逃避,你关上了规格书的文字——只是,同时预感到,那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某人,向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某人留下的“弄坏!”的语言,将会永远的在你心中留存。你为了将脑中的语言掸却一般,执行着关闭的操作。



然而,在关闭文字的刹那,手写的巨大文字,突然在你眼前出现。



“要是我们的故事就能像这样结束,该是多么简单啊!”



潦草的文面。数据打出的文章,和手写的文章混杂在一起并不是多么稀奇。让你战栗的,是唐突的变为手写的第一句话,如感情的迸发一般杂乱的书写。这是毫无疑问的,直线体斜向右上的,神冴实继的文字。



你再一次,也不确认左右的情况,视线沿新涌出来的文字群开始游走。



◇◇◇



要是我们的故事就能像这样结束,该是多么简单啊!我们的故事像这样结束的话。我对她这样存在的扭曲能够闭上双眼,盲目的去爱的话。



“如朝露般清新,让人心地舒适的声音?”“虽然有点过,但正因为如此那么的可爱?”



说出来是简单的,写出来自己心里根本没有的东西是容易的。然而。



在书房的椅子上弓着背,一心写着文章的我,前来问询的美亚羽。面向她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僵硬着脸颊勉强做出笑脸,强行挤出“没写什么”的话语。她大概对隐藏的我感到什么了吧,悲戚的低下头,小声道“对不起,打扰了。”就离开了房间。



一瞬间之后,我开始后悔她会不会把我对她的态度当成一种对她的讨厌。但这样不正好吗,她如果能回心转意愿意变回“北条美亚羽”的话。不不,即使说她的人格是造物,否定这种存在就是可以的吗?这样想又落入葛藤的深渊。这就是我现在身上发生的真正的事情。



自己现在,还不爱她。面向她的,只有同情和慈悲。



手术失败了。不,应该说连手术都没有接受。



进入脑的精密检查之前,神冴从某个老员工,现在已经退下一线,名誉挂职的医师得到了联络。不到两小时在接待室出现的他,用胳膊夹着跟平板比起来极为不便的电纸。说是因为怕万一资料泄露到网上,之后医生展开电纸。



“从结论上来说,无论往你体内投入怎样的纳米机器,都无法使其正常运作。”



“无论投入怎样的纳米机器都?”我下意识的,鹦鹉学舌般回应道。



现代的脑神经植入,是为了针对特定刺激会带来特定反应而由对脑的电信号而刻入的纳米机器。纳米机器运作不可能,也就等同于植入无法使用。



“这是你脊柱的CT片。这里的光点能看到吧?”



随着医师的声音,在电纸上锁提示的,是数个白色节状椎骨堆积的CT照片。医师在电纸上扩大图像后,只见各自的节的周边,确实可见白色的点。



“这些极小的单元,会察知纳米机器的侵入在体内产生特定的酶,将纳米机器分解成对人体无害的氨基酸。也就是说一旦纳米机器侵入人体,就会将其破坏,丧失机能。我们团队将其称为“漠视引擎(indifference engine)(这里玩梗是伊藤计划一篇中篇的名字,译者注)”。”



我一把夺过电纸,像要看出裂缝一样盯着扩大的白影。



“命名是由其绝对不受纳米机器的人体干涉影响而来……如果某国的独裁者对全体国民注入一定要服从于自己的植入,体内埋入这种漠视引擎的人,只需不到三小时就能将纳米机器分解从而不被洗脑。通过手术出去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只是为一部分对植入有伦理上抵抗的要人作成的系统,并没有普及到一般大众。”



再看了数十秒画面后的最后,我问道。



“什么时候,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在我的脑里?”



“关于什么时候的问题。那是你十二岁接受体检的时候。关于为什么的问题。这是除了你们兄弟之外医师联络会的综合意见。”



医师联络会。本应该已被拔掉獠牙的怪物的名字,如幽灵般出现,动荡着人的心灵。



“以前有段时间标榜恢复视力的手术非常流行,术后确实马上发挥了效果,但数年之后引发障害的例子很多。既然眼球可以发生这种事情,大脑上不发生这种事情的保证是哪里都没有。基本上每周都会有新的脑神经植入被纳入实用,但你知道现在仍在使用的最古老的植入是什么时候作成的吗?不过只在三十年前。所以所有的植入在将来,比如一百年后,还能够正常持续的控制患者精神的临床保证是没有的。而关于这点你的家族也是一样的。”



“和弥哥和桐佳姐……”



“恩。他们现在,虽然你过着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然而这之后五十年的某一天,没有任何预兆的和弥桑不仅将工作和研究,就睡眠和饮食全部放弃,只是想一直找人说话最后被关进封锁医栋的可能性也不是全无的。在我们已经无数次进行了老鼠和猴子的试验之后,这种可能性已经是无限接近于零……但也绝对不是零。高速被实用化的植入,并没有将人类作为样本进行了五十年五百年的效果观察。植入是完全规定人类生存方式的系统。正因为如此,如果万一的事态发生的话,精神就完全成为无用之物了。这时候能执掌神冴TOP的,只有不被植入左右大脑的人了。”



医师开始满是说辞的语气,此时却是强烈的鼓励一般。



“你是保险。神冴医疗,以世界中的人为样本进行壮大的人体试验一样的机构。这些被实验者若能无事终结一生的话还好,实验如果失败了的话,就由你这样,没有接受实验的人推动社会就好了。”



突然间,一股眩晕袭来。虽然说是实验,这是以人类大半为赌注,远大的赌博。赌赢的话,人类将收获以新人类之姿安定生活的方法,赌输的话则被圈养的人类大脑会尽数被夺去。所以,必须要留下旧人类的筹码——而神冴脑疗留下的筹码,就是我。



“最开始这个任务应该是由神冴志恩来背负,但他离开了神冴,突然间重担就落到了你的肩上。也就是说你是……”医师停了下来。“保险的保险吧。”我的话让医师暧昧的点头。



我的拳头猛击向桌子,非是对眼前医师,而是对志恩的怒意,满溢了心胸。全凭心意行事,把自己的角色推给不知晓的他人。因为那个男人的原因,我永远的失去了可以让美亚羽幸福的最后的武器。



“……通过现在的技术,无法将埋在体内的漠然引擎以手术切除或者解除。但不如说,是值得夸耀的事情。从某个意义上来看,你是比和弥桑还有桐佳桑更加重要的人物。永远不会被植入所左右,得以用自己的大脑去进行思考。善恶也是,所有行动的价值也是,可以由自由意志来进行选择。这是永远的自由。”



自由,吗。



回想起医师的话,顿觉全身一股无力感。



这种东西,又不能把她从苦痛中解放出来。我拿起植入射出用的枪,用手指摩挲黑漆漆的枪口。我无法爱上她。她,永远会爱我。那么解答,就只有一个了。既然无法改写自己的大脑,那么为了名为美亚羽的幸福,只能说服后把枪赠与她。



——对她说“去死”吗?



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我把枪收进桌子的抽屉里,接着取出闪着哑光的手术刀。将用五根手指紧紧握住的手术刀,朝桌子上刺去。然后像切蛋糕一样,就此滑下。桌上刻下木质的伤痕。再一次刺去,滑下。再一次。再一次。



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我这样!接受审美干扰镜(calliagnosia,特德姜《赏心悦目: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纪实》中虚构的植入式神经干扰物,开启后人类就不能分辨美丑,译者注)的学生也是!捷马族和荷坳族的少年兵也是(正是伊藤计划《the Indifference Engine》的故事,为两族互相憎恨的感情而纠葛的少年士兵,在遇到indifference engine这一组织接受注射后,不再有憎恨的感情,译者注)!颅啡肽过多的患者也是!(颅啡肽为澳大利亚科幻小说作家格雷格·伊根在《幸福的理由》中由脑啡肽而虚构的脑内物质,颅啡肽会使人感到心情愉悦,没有的话就完全不会有愉悦感了,译者注),所有的这些,都是通过改造大脑使得至今为止的价值观,偏见完全坏掉用崭新的看世界的眼光生活,《圣书》不是说这样就解决了吗!”



“实继,这是因为,这些人就是《圣书》的登场人物啊。”



没有任何预兆的,耳边响起男中音的声音。特别喜欢多事的,哥哥的声音。



“那时候所写的脑科学小说,主眼都在于爱,正义,伦理之类的解体。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叙述者,自身,接受科技的恩惠进行施术,再必须用这样的眼光去看待世界。你明白了吗?主人公如果无法用自己的视点去经验相对化的话——因为既存的观点无法决定性的崩塌,所以无法作为启蒙之用。”



“对,所以最后来说,不在大脑中加诸手术刀而得到的视点可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突然间,声音的调子变得柔和了。变成神冴桐佳的温柔的声音。



“《圣书》之所以被叫做《圣书》不仅仅是因为形状的原因。通过改造大脑既存的伦理观被动摇,从而觉醒新的世界观的主人公的故事,和被耶稣传教从而获得新的世界观的弟子的故事。其在本质上并没有存在距离。只要脑的任意部位受伤,其价值体系被剥夺从而觉醒新的“教义”的话,谁都可以称为《圣书》的登场人物。很简单不是吗?”



用手指按下BonePhone的电源,声音终于消失了。而这也只是瞬间的事情,电源明明应该已经切断了,却又流出比刚才更高音量的别的女性的声音。



“实继桑,是没有这样逃脱的道路的。就请以无法注入植入的大脑,以生身的人苦痛下去。将正义,伦理,爱情,灵魂等等这些只要注入植入一瞬间就会燃尽陨落的幻想和妄执一直怀抱,就一直也找不到答案,继续苦痛下去。”



是美亚羽的声音。不,这么冷冷的语言不是那个元气少女发出的。我已然知道,这是谁的声音。连同BonePhone,将我的耳朵撕裂。如起司一般,耳朵轻易的就从根部裂开。然而声音,这下像是在摇动脑部一样,在大脑中直接响起。“弄坏!”



在自己的叫声中醒了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紧紧握着手术刀,倒在桌子上睡着了。额头上滴着汗珠,心脏激烈的悸动。突然感到有人转过身去,轮椅少女手上拿着毯子,怔在了那里。这是怕困了在那睡着的我感冒了吧。为了给这样的亲切哪怕形式上的回应,我抬起嘴角,摆出比刚才更灿烂的笑容。然而当在对面那大大的瞳孔中,看到科学之子的少女的残像之时,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美亚羽很快,露出易逝的笑容,改变轮椅方向准备离开房间。



“果然不……啊”



听着背朝我的她的断续的低语,我又把头放在了桌子上。



她离开房间,听到关门的声音后不过数秒——落雷一样的冲击下,我跳了起来。



接着,让眼镜呈现。呈现出自己迄今为止写了什么。和美亚羽的第一次见面。和康复中的她的遭遇。手枪自杀。人格改变了的她。墓园的一幕。议论。我再一次,阅读那不过第私人的记录。将自己所写的文章,如废寝忘食般阅读。想象“接受植入的治疗,爱上了美亚羽的自己”的那一部分。,以及其所包含的暗示。被囚禁的人,是谁呢。站起身,一边抚着头发一边后悔。后悔自己至今为止没有思虑到的真实。后悔太过于漫长,太过于迂回的路程。破坏掉葛藤,拯救美亚羽的方法,要达到那里的唯一的钥匙。真实。



我飞奔出书房。心中的鼓动,跟刚才一样甚或超越。跑到她的房间前。没敲就推开了门。她就坐在轮椅上,读着什么文库本的样子。注意到我之后慌忙把书收进盖在膝盖的毯子下面。我也不管这个,蹲起身子,保持目光跟她一般高。抓住美亚羽的双手,对一脸迷惑的她说道。



“为了我,你去死吧。”



眼泪虽然没有马上流出,但她的表情却像似哭又笑一般扭曲。这和她颤抖的小声说请不要杀了我那个时候的脸重合在了一起。不,那个时候她低头了吗?总之,这样的反应让我马上又补充道。



“只要三个小时就行了。”



比起手术,这更像是降灵术一样的东西。从床上支起上半身的她,穿上她许久没穿的白衣。即使说是为了取回以前的美亚羽,这比起科学更像是信奉邪教的准备,实在让我觉得也有些迷惑。



虽然事前已经充分就手术内容进行了说明,美亚羽好像还有些不安,抓着床单边缘,惴惴的看向这边。



“那个人……北条美亚羽,不仅恨你,鬼把戏可多着呢。所以晴千万不要被她骗了,一定不能相信她说的。”



“没关系的。我只是有些事情要告诉她。不用担心的。”



她像已经下定决心一样,双唇紧紧的闭上,打开镇座在床上,像是音乐盒的盒子。然后,像是拿玻璃艺术品一样将其拿出。这是为了这一天新制作的枪。但设计,仍然是能把黑暗吸入其中的黑色。她一下将其抱在怀里。抬起眼睛看着我,慢慢的张开嘴。



“如果说。如果我的人格不会再次变回来的话——我希望你能记住。我在最后的神经元改变反应回路那前一刹那,在完全变为北条美亚羽之前的最后一瞬间为止,我都是爱着实继桑你的。如果你能对我说不会忘记这件事情,那么我也就能相信如我这般纷扰之物的灵魂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是有意义的。”



“我发誓。我虽然不能爱你,但对于一直爱着我的你,不会忘记。”



重重的点头后,她把手离开枪,交到我的手里。按下扳机是由我来负责。判断他人人格的正当性,宣告一方面的死刑这种邪道,只能将其作为自己的罪行由自己来承担。这是我的选择,我的任性。从美亚羽那里我把选择权夺了过来。正因为如此扣动扳机的必须是我,为了让我不忘记自己的傲慢。



我把枪口抵上美亚羽太阳穴后,她长吸一口气,默默地闭上眼睛。



我慢慢的,按下扳机。美亚羽的身体虽然一瞬间僵硬,但马上又没力了下去。我用双手支柱她要向后倒去的上半身,把她放在床上。就这样,给她盖上毯子以防感冒。假肢根本不会感到寒冷,我却还是一心,将那块布材盖到她膝盖之下为止。



麻醉似乎有了作用,胸部开始规则的上下摆动。白衣的皱褶开始小小的,微微的摇动。



朝她脑内射击的,是将二人的病历对比而设计出的使“神冴美亚羽”回到“北条美亚羽”的植入群。只是内部也嵌有和漠视引擎成分相同的酶。而由于这一动作,让北条美亚羽的大脑恢复的植入不到三小时就会自我毁灭。而已经埋入她头脑中“自杀”那时候的植入,因为在别的地方所以不会受到影响。



也就是说,现在即将呼唤出的北条美亚羽的人格,只能维持三个小时。



使用这个系统的话,一个大脑由两个人,比如说每天交换一次的可能性也是有的。——这当然是建立在数次实施这一没有前例的人体实验,而她的大脑还能够承受的基础上。我摇了摇头。这种唯一次的赌博,不管在人道上还是医学上都是不被允许的。



等待时间是数十分钟。很快,她的眼皮慢慢睁开。



美亚羽倏地起身,惊讶的左右回看,一副困惑的样子面向我。那副抱歉一样的表情,让我不觉得是以前的她。



为什么,没有回复到以前的人格呢?理论上这个时间点,植入应该已经开始活动,“北条美亚羽”的人格应该已经回来了才对。



我困惑着,确认一样凑近“北条美亚羽”的太阳穴。美亚羽将两只手都伸出来,伸向我的脖子,在我意识到是陷阱的瞬间,她用全身的力气把我脖子捏紧起来。



虽然想大叫,但从嘴里出来的只是呢喃一样的声音。她大拇指的指甲,要像把我喉咙撕碎一样扣进去。视界开始闪烁。意识好像就要走远。就在窒息之前,我好歹用手抓住细长的手腕将其剥离开我的喉咙,就那样躺下来算是逃过一命。



“——看起来是进行了极为恶趣味的降灵仪式啊。既然是恶灵的话那就如恶灵一样,将此间的生者全部凭依杀掉是本分吧。”



和言语一起的什么东西,踢在了倒下我的腹部上。才从呼吸苦难中脱离的我,因为新的苦痛身体弯曲成之字形呻吟起来。进入我开始湿润视界的,是朝我腹部打击的她的假足,以及抱着假足的她那可以说漠然一般毫无感情的脸。



我已经确信。手术没有失败。刚才醒来的人就是“她”不会错,而刚醒来那一下的表现——不过是演出来的。不会有错,她就是北条美亚羽其人。我现在对峙的就是那个破坏的魂灵。那是要刺穿身心一般锐利的视线。“我真是。”说着我摇摇摆摆的站起来。摸了一把脖子,上面清晰的留下她的指甲痕迹。



“明明知道你对我有多憎恨。而且你自己也忠告过我了,说是不要被你……被北条美亚羽骗了。”



突然,美亚羽低下头,呵呵,像是喉咙鸣响一样,发出让人有些渗的笑声。



“’不要被北条美亚羽骗了‘吗。明明就是我自己的事——不不,应该说就是我的脑的事吧——那个丫头的狡猾还真是让人目瞪口呆。一直骗你的,不是别人不正是她自己吗?”



像是看穿我的不解一样,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书。



“不管是从物理上,还是可能性上,你真的相信这本书能够挡得住子弹吗?”



是《圣书》。那是在之前的墓园,应该保佑了免受枪击的书。



“这种程度的纸根本挡不住子弹。这也是假的。”



她像敲门一样,咚咚敲着《圣书》的封面。



“这是什么意思?”我一边反刍着请不要被骗了这句话,一边静静的问道。



“当然,你可能会非常吃惊吧——为了取你的性命,菅井医师将比谁都很神冴脑疗的“美亚羽”带入到这个局里面。但却不知道她那是已对你痴迷到了极点。在菅井来进行接触的时候,她就意识到可以利用这个暗杀计划。”



不顾我受到的冲击,她毫不停顿的继续说道。



“本来是应该她给狙击手信号再开枪的。但她看准狙击手待机的时机,用安装在轮椅把手上的音响弹弄出声响。而你的眼里看到子弹飞过也是前一天在你眼镜上做了手脚的程序,在屏幕上显现假想的弹丸而已。子弹一发也没有发出……而事前给神冴和弥传达暗杀的情报,导致狙击手马上被抓起来的也是她。”



我呆然的听着这番话。大睁着双眼,全身像麻痹一样一动不能动。



“她知道有人要取你性命,因此准备了这本书。把书按压下去,将从网上入手的子弹按进去。虽然是外行的小动作,但对那时恐慌的你来说一瞬间足以🙏瞒天过海的作用。还想瞒呢,但不管怎样藏匿证据,可都在这里留着呢。”



说着,美亚羽用手指咚咚敲着自己的脑袋。



“……为什么?为什么美亚羽要做这种事情?”



半已经预感之下,我问道。她则专门把语调放的柔软说道。



“当然是为了得到’挺身而出去保护要中弹的你‘这样的好印象。”



美亚羽翻开《圣书》,爱抚一样,摩挲那印刷的文字。



“我(此时已经回到用“仆”,译者注)是她的时候,从来没有“读”过这本书。因为对于她来说,脑科学还有哲学什么的,完全都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她为了获取你的欢心,只是一直装作在读的样子。即使眼睛看着文章,内容完全没有进入脑袋里。”



美亚羽只是动着眼睛看向这边。



“那么,她瞒着你真正在看的书是什么你知道吗——以前的恋爱小说。随着WK的普及恋爱小说几乎就要灭绝。既然文字里的感情已经成为家常便饭,那就没有必要专门去读了。恋爱的昂扬这种东西不用求诸外部直接品味自己心中的感情就好了。然而,她还是会耽于恋爱小说的理由是。”



美亚羽探过身子脸凑近这边。就好像给好友透漏秘密基地的少年一样。



“想要在恋爱小说中,找到可以笼络你的故事。她所喜欢,并且觉得也可以应用在现实中的是“拼上性命守护”的形式。另外,她把同样喜欢的“将子弹作为给恋人的赠礼”这一状况大肆渲染,上演一出廉价的戏剧。”



她把书扔在床上,啪的一声书合上了。



“菅井在审讯中虽然一直喊和神冴美亚羽同谋,但和弥都是一笑付之。说“为了爱实继而做出的人格,是没有理由让实继陷入危险的”。但和她通气,事后甚至捏造证据的和弥本应该最明白这句话就是谎言。”



美亚羽像是蔑视一样哼了一声。



“确实,她的脑以爱你,被你爱为最优先的。但正因为如此,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欺骗你也变得正当起来。她虽然被放置了抑制攻击冲动的植入,但如果在要被你爱这个大目的之下,把你监禁起来使你陷入穷境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她虽然被束缚在“给你的爱”当中,但只要能跟“给你的爱”有关也就会从任何伦理的规范中解放出来。这就是她的本性。”美亚羽像夸示一样笑道。



“那个内向的性格有多少是演出来的呢?她在重回自己人格的时候,一定会这么说的吧,’那个人全部都是胡说。请不要相信那个人说的话‘流着眼泪,拼命示好不想被你讨厌。这种人就叫做狐狸精。”



她声调向上,模仿着“神冴美亚羽”的声音。而表情还是一脸邪恶的笑。就好像戴上和自己内心完全不一样的面具一样让人胆寒。



“我还听说你为了把我葬送,让她幸福而把我叫出来,现在知道她并不是那么纯真污垢的人,内心一定动摇了吧?”



从厚重眼睛那侧盯着我看的美亚羽的瞳孔,如冰剑一般,湛放着无情的光芒。另外,我还感到那一如的冷气,感到那个要将我的内心完全冻结一般的魂灵。



但是,



“是很吃惊……但是,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她虽然怀疑的挑起眉毛,而我,实际上很冷静。



“我一早就知道。那个美亚羽不是个那么纯粹的好人。她是更加聪明,拥有人性的。因为,她一直在向我撒谎。”



终于该我反击了,为了让对方做好觉悟我提高了音量。



“她为了不被我——神冴实继讨厌而撒了谎,说北条美亚羽是谁都没有爱过的冷血的人。说北条美亚羽从来没有仰慕过异性。但不是这样的。只要对以前的北条美亚羽的大脑进行解析的话,就能马上知道这是谎言了。”



我,侵入了脑这一最大的隐私。无礼的偷看了。本来是没有权限也没有权利的。但看到自杀之前她的病历的时候,我最终知道了。



“你对发现你,将你引至东亚脑外的男人,抱有了感情,不是向对义父那种,而是面对异性的恋爱感情。”



这,就是我的底牌,这次,美亚羽沉默了下来。



“那孩子拼命隐藏的,就是曾经自己的脑爱过不是实继的人的事实。是的,你的大脑里,已经有了对于神冴志恩的认识就会激起对异性爱慕的回路。你不是从零开始通过植入筑造起感情的回路。而是往大脑打入子弹,将激起恋爱情情感发火点的神经元改变,替换了“恋爱的对象”。”



神冴美亚羽所害怕的,就是自身对神冴实继的爱,其实是“对志恩的爱”的再利用这点会被发现,从而会让我心里感到不舒服这件事……“之前在结婚典礼上,我被你以凶器相向,想要取我性命。我当时只是解释为你阴险性格的突然暴起。但这是重大的错误。你在那个地方会进行杀人的行为有着决定性的意义。我在那天,如果被你杀死的话,会发生什么呢?神冴和东亚的战争?不是这么长期的目标,你所追求的,是结婚典礼的中止。结婚典礼如果能中止的话。志恩和其未婚妻往各自脑中注入植入的仪式也就会后延。……被WK刻入对别人的爱的人,其后的一生都会拒绝其无效化,就像美亚羽那样。你必须要做点什么,来阻止神冴志恩的结婚,在志恩的心,被自己所发起的WK,被那个要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夺走之前。但只有一点不明白的就是,即使不适用这么迂回的手段,你直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不就好了吗?”



够了,美亚羽制止我再说。



“因为没办法传达啊。这样的话大概一切都会结束了。”



此时的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尖刺。



“父亲,没办法理解别人的感情。喜悦,愤怒,悲伤,幸福,全部都是。生来感情就已经麻痹了。只知道一点,自己的内心和他人是不一样的事实而已。”



我拼命回想在结婚典礼上见到的志恩的印象。然而,想起的,全是如推销员一样柔和的笑脸。



“父亲能够留下那么伟大的业绩,也是想着设计出自己没有的“人的感情”,再埋入自己的脑里。那个人,就是想成为人啊。”



她突然仰头向天。睫毛上照明的光线在舞动,比平时要更美,然而也更加忧郁。



“有着被诅咒的身体,全身漆黑的天鹅,你知道要怎样才能逃离孤独呢?”



这是我第一次见神冴志恩的时候他向我抛出的问题。答案是让人目瞪口呆的单纯。“自己如果不能变白的话,那改变其他天鹅就好了。”他奔走于给其他天鹅浇上黑色的燃料。相信这样的话就不会没有朋友了。



对我的回答转身的那个人的脸上,因为经期和喜悦闪闪发光——至少,在我看来如此。



“那么,第二问。以前,有个无法理解别人的感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的人。这个人将可以分辨人类感情的机械放入脑内,就变得可以哭可以笑起来。但他的心仍然不平静。自己其实没有真正和其他人一样品味感情活着,不过是借助机械的力量来假装而已,这让他感到了疏离。他在烦恼的最后,发现了可以让自己不再孤独的办法。这是什么呢?”



“将这个机械,植入所有人脑中就行了。让世界的一切和自己合拍。”



那个人,声音激动的,向我伸出手。



“正确,小姐。那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帮助这只黑色的天鹅吗?”



——不久之后,我就从父亲那儿听说了。那个人会离开神冴医疗,也是因为被医师联络会强行要求往他的脑,注入漠视引擎……植入阻碍系统。和你身体里一样的东西。因为不想要自己为人的手段被剥夺。



人,这个词,像是讽刺一样特意强调。



“父亲会主动远离情绪丰富的人。爱情也是,友情也是,那是对他来说真正难以理解的东西。所以了,他为了给所有人注入植入,不对他人持有关心,全力进行研究,将以意识消失的人给自己命名的少女放在身边。”



“因为觉得跟自己是同类?”



她寂寥的一笑点点头。仿若不是北条美亚羽,而是神冴美亚羽一样。



“但他的估计错误了。我很快就被这个灵魂所吸引了。也知道如果把这份想法付诸口头的话则一切都会结束……我终究没成为圣书里的登场人物。”



她像是卸下长久以来背负的重荷一样,深深的,深深的叹息。接着,不是向我,而是对自己诉说一样。



“到最后,走在外面也穿上白大褂,不过是装作怪人的样子给自己装上铠甲。凡人的浅薄智慧罢了。否定感情,追求自我的安息毁灭世界——对这种超越和谛念持有“憧憬”的人不可能如书里的美亚羽那样。憧憬下僭称这个名字的人,不如说是离她最远的凡庸的灵魂。我只不过是一直追逐破坏者背影的影子而已。”



虽然我不太懂,但她恐怕是在说命名自身的作品,即使如此能够明白的是,她,不是什么超越者。



末世般的思索之后,丧失恋人选择了自己的死,一介弱小的人类而已。



“如果使用酶和植入的系统,从技术上来说让我和她交替活着也是可能的——但在父亲丧失的世界里,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气力了。”



以及再一次,用跟她相称的声音说道。



“所以,你特意让我苏醒还指出我对父亲的爱,就是来笑我的吗?笑一个对所思之人已不在的世界准备进行诀别,低俗而凡庸的人?”



不是这样的,我回答道,同时看向钟。剩下的时间已不多了。我必须要达成将北条美亚羽唤回到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目的。



“为了让她,让神冴美亚羽幸福有一件必须要确认的事情。我想的到底是不是对的。”



感到自己的语调渐次激烈之中,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看到你在面前我终于确信了。我没法爱神冴美亚羽的理由,不是因为我对“由植入而爱上别人的人”感到可怜。”



对,我的答案是,



“因为我爱着你,北条美亚羽。”



时间静止了。美亚羽没有任何回答的意思。她的表情,被隐藏在射入房间夕阳的影下,就像是照片中的风景一样,在那儿的只有静寂,我,趁着呼吸没有停止,再次开始逡巡至今自己所说的话的意义。



第一次见面时,明明被人狙击了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呢。对康复中的她,为什么会伸出手呢,看到变成无害人格的她,为什么就想要她变回原样呢。为什么不惜把神冴美亚羽弄哭,也要勉强她进行植入呢。为什么?



是想要改变世界的野心吗。是毫不见底的知性和渴望吗。是意图与命运做抗争的冷彻坚强的眼神吗。是甚至将自己的脑都作为道具的觉悟吗。还是说,全部都是呢。不知道,但是,和她相对,自己的内心现在澎湃,脸颊微热,声音也变得虚高。



“我的故事,不是关于人类身份的思辨。只是一边被一个女性好意对待,而心已经被别的女性夺走了,只是如此简单的爱情故事而已。”



对于由植入造成的爱情无法回应。这句自己一直说,一直写的话,到头来只是对自己的欺瞒。一边说着神冴美亚羽和北条美亚羽的区别只是“心情”上的,一边又认为神冴美亚羽是一个人格,拼命让其返回北条美亚羽的诡辩之源头就在这。因为我不想意识到’因为喜欢北条美亚羽,就让神冴美亚羽消失‘这一自私傲慢的自己。再次阅读自己所书写的文章所得到的,是自己充满矛盾的论理。即使矛盾也要把北条美亚羽找回是事实。那么,为什么自己要去选择北条美亚羽人格的复归呢。



因为眼前这个戴着厚厚眼睛,穿着白大褂的她,让人无可救药的着迷。



“我把你,把北条美亚羽作为异性喜爱着。而我想听你的回答。”



“这个回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都对我的大脑进行过精查了。就是根据数据再生大脑,从而再现的现在的我。识别个人的神经元的模式,就会激发掌管特定感情的区域,由此不是什么都一览无余了吗?”美亚羽有点怔住的摇摇头。



是了,我已经看过她的病历。所以,她脑中的答案我已经知道了。但即便如此,



“我还是必须要从你的口中听到答案。因为不这样的话就会永远被囚禁住。”



这次的沉默不止数十秒。床上的美亚羽一动也不动,时间大限一点一点迫近之中,我却没有急于催她。窗外已经沉入黑暗,只湛放着黑意。新月的原因并不明亮,街灯的照明也看不见,静静包裹时间的黑暗终要将整个世界覆盖。



风,叩响着夜。



“我,不爱你。今天见到你让我再次理解了,你就是连父亲脚趾都不及的模造品。对,你和父亲的长相确实极为相似,可里面的内容却有着天差之别。我现在还爱着神冴志恩,给你的答复是拒绝。”



我知道自己全身都脱力了。失意,还是说是解放。答案虽然在问之前就知道,但自己的身体却能够这么诚实的反应也让人意外,实在是有些羞耻。



“那个可能真的毁灭世界的人,先逝去了,而你既没有毁坏世界的力量,也没有这样的意志。所以我没法被你吸引,没法爱你。这是不可动摇的真实。”



这,就是我初恋的终结。抱着席卷热意的胸口的自己,和用极端冷静的目光注视这一切的自己,分离又重合。眼前的女性不爱我,已经从脑科学和浪漫的意义上都得到了证实。我感到轻轻的眩晕,一边拼命想要抓住任何的可能性,但又清楚的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像志恩那样,为了自己的安心而破坏世界的人,自己一生都怀抱不了那样的冲动。



“但我完全无法理解你会对我抱有好感的事实。”她耸耸肩,“只是,那个丫头——神冴美亚羽不知为何对于你仰慕的不是她而是我已经有所察觉。没有任何根据,只是直觉。”



我讶异了一声,美亚羽似乎对这样的反应很满意一样,微微笑了。



“关于人心的机微,比起我她更加要聪敏。只是她一直都瞒着没跟你说。就说我现在穿的这件白大褂,她可是也要想偷偷扔掉来着?还想着不可解的“因为残留着那个女人的气味”。会对生物学上是同一人的我这么嫉妒,该说是理性还是感性呢,我们的大脑,还真是不可思议。”



和满是余裕的对话相反,她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揉着眼睛。渐渐的呼吸也重了起来,在大量植入被酶分解的过程中,会给她的大脑带来大量负荷。很快她就会失去意识,再次醒来的时候就会回到“神冴美亚羽”的人格。而“北条美亚羽”将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最后,你把我叫出来,却只是被我拒绝了,但只不过从负数变成零了。这不意味着你就会喜欢上神冴美亚羽。因为有可能你会喜欢上别人。而且……她对你隐瞒的那些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美亚羽的笑意加深,挑衅一样舔着嘴唇。



我心意已决。对于再次醒来的“神冴美亚羽”,一定要问很多很多问题。她真正喜欢的书。为了笼络我使用的手段。关于叫北条美亚羽的女性,关于我,她都是怎样看待的。也许会回答,也许和之前的态度一样,以演技拼命掩藏,但我一定会去问的。因为她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和那个她,必须要再一次重头开始。所以,自然的就说道。



“明天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不一样。我也许会爱她,也许不会爱她。正如有人说过,我的大脑想怎样都是自由的。”



我夸张的耸肩,是因为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羞耻的原因。



“自由,自由啊——”数度咀嚼这个词语的美亚羽的嘴角突然变得放松下来,



“怎么可能允许!”



艮的,像是发出声音异样狠狠的盯着我,美亚羽一边右手沉下毛毯下,毛毯被掀起后,枪——抵在我额头上。不是WK那样,射出植入的玩具式枪。



“……怎么样,吃惊了吧。神冴实继”迅速的动作让呼吸有点跟不上的同时,美亚羽面朝我额头的枪头一动不动。似要射穿人的视线也毫无动摇。我无法动弹。连眨眼都无法实现。所有一切太过预想之外,发生的事态还不能完全理解。



“为什么……做这种事情”我只勉强的,从震动的双唇,发出这样简短的语言。



“还用说吗。你不是偷看到我的大脑了吗?我现在还对你满是憎恶。就像神冴美亚羽对你满是爱意一样。这是让我和她两方的情绪冷静下来的方法。用这把你的头脑打飞,让我这样的存在永远消灭。你在此死去。来世终于可以爱上她。真是好主意是吧?这把枪,是东亚脑外最后的发明。”



“……可是这不是射出植入的枪吧”



“这是东亚的我拿出来的……不会有错就是东亚脑外的最后武器。”



从那开始渗出汗珠的额头上的枪,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狂乱的心跳,当然,这不过是错觉。她唐突的行动,本来让我觉得是不是来自于谵妄,但那直直射向我毫不动摇的瞳孔,告诉我这样的推测是错误的。



啊。美亚羽一定,是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的。想用这把枪破坏掉我的大脑。



“你会永远的忘掉我。永远的爱神冴美亚羽。这就是为此饯别的子弹。安心去破坏吧”



——她朝向我的。根本就不是玩具式的枪。而就是玩具。伸出食指,立起拇指,收起剩余三根手指的她的右手——就如孩子们一样,用自己的手摆出的枪形,手枪游戏。她无比认真的,立起拇指,用食指指着我的额头而已。不是打出子弹或者植入这种有形物质的枪口。为震撼魂灵的膛铁不存在,为破坏世界的扳机也不存在,



然而枪声响起了。随着植入的停止逐渐稀薄的意识中,欲要改变世界的女性为了留下那最后一丝丝的魔法,最后的一呼吸之下,比平时嘴唇,吐息吐出之时更加微弱的动弹。



“bang”的一声。



嘴边留下微笑的形状,她的头,摇晃着倾倒。我牢牢的抱住了她。



嘴唇已经不动,眼皮也紧紧的闭上了。



那使得她成之为她的植入,渐次停止了吧。那里的意识,如多米诺倒塌一样开始描绘别的模样。新的模样虽然是过去曾有之物的变形,但绝不是同一的东西。只要今天的自己和明天的自己是他人,她和她,就互相隔着遥远的距离,见面或者理解都无法发生的他人。



美亚羽。我赠与手枪的女性。赠与我手枪的女性。我爱,不爱我的女性。爱我,我不爱的女性。绝不相容的二人。现在,在我臂膀中静静喘息的,究竟是美亚羽,还是美亚羽。我不知道。对于脑和恋爱都不甚了解的我不可能知道。只是,也许,也许的话,她现在流下的眼泪,是美亚羽为美亚羽所流也未可知。



◇◇◇



你这次,终于读完了规格书,文字,就此关上。



规格书上,重要的结局并没有书写。



神冴实继,由自己的大脑——持有不可侵犯的自由,就此爱上神冴美亚羽了吗,还是说,因为自由,没有一直爱神冴美亚羽到最后呢,这是没有记下的部分。



但是,你不需要结局。因为,你已经知道结局了。



走廊突然传来声响。刚才一直都沉浸在规格书中的你,虽然没有意识到其靠近,现在,则清晰的听到书房外的声音。轮椅压地板的声音和就在之后跟随的脚步声。



很快,书房的门被打开,你跑到侵入者的身边。拼命转动脑筋在想如何向他们道歉,怎样求得他们的原谅。



你,已经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你,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