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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晶」(1 / 2)



「你并不是那么重要。」



是喔──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这么心想。那是我读国中一年级的时候。



「我的意思是,论要让日野家传承下去这方面。」



「嗯~好,我懂我懂。」



当时已经是能了解我们家的家世跟惯习,也是能理解自身存在的年龄了。



「毕竟我们家有那么多个哥哥。」



我有四个哥哥。光是数有几个人,就快用光一只手的手指头。



「嗯。」



坐在对面的老爸简短表示同意。老爸基本上不怎么说话。不过他表情变化很丰富,跟他寡言的个性很不搭。而端坐著的老爸也不打算多说什么。



因为不是我主动找他谈事情,所以连我也一起沉默下来。



我是在准备去洗澡的时候被老爸叫住的,就各种方面来说,心情上都不是很舒坦。



「嗯。」



老爸再次表达肯定,离开了房间。就只有要跟我说这个喔──我心里如此碎念,目送他离去。



「真搞不懂我家老爸在想什么。」



他会表现出自己心里在想很多事情,却也不掩藏他不打算把内心话说出来的意图。



老实说,他早早离开也让我松了口气。



被独自留在宽敞和室的我,不久之后直接躺了下来。



榻榻米的味道从背后飘上来。我闭上眼睛,有一阵子都在闻这股味道。



等开始可以明显感受到腹部正随著自己的呼吸上下移动,我才小声说:



「就算他跟我说这种话──」



也只会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已。



「总之,就是我不怎么待在家里也没关系的意思。」



窝在暖炉桌里的我擅自解读老爸的话后,待在对面的永藤语气不满地「咦~」了一声。



「可是我很喜欢小晶的家耶。」



「你喜欢我家的什么地方啊~?」



「很宽。」



永藤大大展开双手,表达我家有多宽敞。不过是往上下展开。我家只有一层楼好吗?



「表达有多宽一般都是往左右吧?」



「唔唔?」



永藤看起来不懂我在说什么。但反正她总是这个样子。



平日放学之后,我几乎不会直接回家,而是先来永藤家一趟。经营肉店的永藤家,让我待起来很自在。光是把暖炉桌摆在正中央,就会占据大半个房间的狭小空间似乎比较适合我。我家没有任何狭窄的地方。为什么会连厕所都大成那样?



永藤不晓得是不是觉得冷,她放下双手,手深深伸进暖炉桌里。虽然她总是一脸放空的模样,但一开始取暖,呆呆的感觉又多了三成。或许是因为她现在把眼镜拿掉,才又更容易想起她以前的样子。



永藤在升上国中以后,就开始戴眼镜了。我拿起她丢在暖炉桌上的眼镜,试戴看看。眼前的世界忽然一片模糊。原来永藤的视力变这么差了吗?



「你有做什么会让视力变差的事情吗?」



「呵,我是念书念过头了。」



「少骗人了。」



不过永藤的考试成绩比我好。



「小晶你戴眼镜不好看耶。」



「是吗?」



被说戴起来不好看,于是我拿下了眼镜。永藤看我没戴眼镜,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我把眼镜放到暖炉桌上还给她,随后永藤就用手指弹了一下镜框。「唔喔。」她弹得太大力,眼镜差点掉下暖炉桌。



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我轻轻笑了出来。



一股跟暖炉桌里的脚温度差不多的温暖,转移到我的胸口附近。



国中一年级的冬天,我开始习惯自己已经十三岁的事实。最近的我会被叫成小晶,有时候是日野。是升上国中以后才这样的。不过,这家伙也是时而被叫作永藤,时而被叫小妙。我们的称呼会依地点跟对象改变。



变成大人,就是会开始有这种情形吗?



「看来伯父还在工作呢。」



店里传来的声响很轻易的就引起了我的感动。经营肉店的永藤家有跟我家不一样的嘈杂感。沾附在整个家中的香气一旦闻习惯了,就会让心情变得雀跃。



「你不去帮忙没关系吗?」



「我被认证帮不上忙了。」



「当经营者的真有眼光啊~」



实际上,就算要永藤帮忙,也不知道该叫她帮什么。她看起来像有办法做服务业,但根本正好完全相反。



「唔……」



我望著眼睛盯著电视的永藤。她看起来很困的茫然眼神,从我认识她以来就不曾变过。她会用这样的表情突然胡说八道,所以常常被周遭人误会。



虽然也有不是误会的时候。



永藤的妈妈探头看往房间里。



「小晶,你家人来接你喽。」



「咦~」



也太大费周章了──我叹著气,抬起头来。



「我刚好在想差不多该回家了,你也这么觉得吧?」



我向永藤徵求同意,结果她打心底讶异地说:「什么?你已经想要回家了?」真麻烦。



「我有一半是认真的。」



「那你快点整个人都变成玩笑。」



对自己说的话不负半点责任的永藤太容易顺著当下的状况发言了。



我在站起来的时候顺便看一眼电视上的时钟,发现根本还不到六点。我再次叹了口气。



永藤也动作缓慢地离开暖炉桌。大概从小学六年级的后半段开始,我们两个就算站在一起,视线的高度也会不一样。明明我的身高依然像小学生,永藤却感觉已经是国中生的样子了。



「怎么了吗?」



永藤感觉到我的视线,不禁歪头疑惑。我说「没怎样」假装没事,随后换永藤盯著我看。跟她身高一样庞大的压迫感降临在我身上。我们就这样四目相交,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还没戴上眼镜。永藤回家就不戴眼镜了吗?在教室里不曾看她拿下眼镜。



「干么啦。」



「我只是在看著日野而已。」



永藤的双眼直直凝视著我,目不转睛。



我想她应该真的就只是在看著我而已。让我有些害羞。



永藤起身送我到外面。从店面旁边走到外面路上,就看到眼熟的车子停在路边等我。我先跟店门口的伯父打声招呼,才朝车子走去。永藤也悠悠哉哉地跟了过来。



「………………………………」



「好冷好冷。」



「你别给我跟上车喔。」



觉得永藤可能真的这么做的我出言制止她,接著她就立刻停下脚步。



「我才在想可以顺便去你家住一晚的说。」



「顺便个头。」



我推著永藤的肩膀,想把她推回去。不过,她没怎么移动。明明以前还推得动她,现在竟然这么嚣张。



「喝呀~」



换永藤反过来把我抬高。她轻而易举地把我抬起来,一如她听起来傻傻的吆喝声。



「喂,放开我。」



「嗯~日野你变瘦了吗?」



永藤感到疑惑。虽然想想我家都是吃什么,就会觉得瘦了也不奇怪,但应该不是我变瘦的问题。



「还是你变小只了?」



「小心我揍扁你喔。」



是你变大只了啦──我暗自骂了她一顿。



我有种这样的相处模式今后也会一直持续下去的预感。



「那明天见~」



「喔。」



我坐上后座,在关上车门前和永藤打过招呼。永藤面对著我的方向,直接倒退走。这家伙明明需要过马路,还做这么危险的事。结果她一回到店里,果然就被伯父骂说走路要注意周遭。



看著他们对话,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接著,我对默默等待我的驾驶说:



「呃~我本来就没有打算不回家啊。」



「天色已经很暗了。」



在我们家待了很久的佣人──江目小姐坐在驾驶座,身上仍穿著围裙。



她反射著些微灯光的头发,看起来像是带有少许的红。



「大小姐──」



「别那样叫我。」



我摀起耳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称呼就变得会让我浑身不自在。



「别叫我大小姐。」



「那该如何称呼您呢?」



江目小姐一边开车,一边询问。



「随便怎么叫都好。」



「那么,就称您为晶大人吧。」



「……我看你是故意的喔?」



我从后照镜看见江目小姐露出微笑。她虽然有点年纪了,笑容却显得很年轻。



「是妈要你来接我的吧?」



「是的。」



她很乾脆地承认。



「夫人说您要晚回家的话,希望可以先说一声。」



「你说晚回家,但现在根本还没六点耶。」



「毕竟冬天的六点已经算是入夜了。」



车子前面确实只看得见一片漆黑。离开永藤家转过弯,路灯的数量也瞬间减少许多,视野封闭得像是跳入深海当中。我感觉现在打开车窗伸出手,就能直接触碰到黑暗本身。



「我已经不是需要人家呵护的小孩子了。」



「您还有一半以上是小孩子。」



在就算把我的年龄乘以二,也完全不及她年龄的人眼里看来,或许是那样没错。毕竟江目小姐从我小时候就在照顾我,还当我的玩伴,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向她顶嘴。



我稍微改变话题。



「我明明没说要去哪里,亏你还找得到我。」



「您也没其他地方好去吧?」



「是没有啦……」



总觉得好像被她看穿我的心思,令人有点不快。可就算我硬是去别的地方,永藤也不会在那里。那样的话,特地违背她的预料也是没有意义。总之,永藤在我的人生中所占的地位,就是大到我会有这样的想法。



仔细想想,我们从幼儿园的时候就认识到现在了。为什么我会跟那家伙那么意气相投?又是什么时候变得要好的?就算试图回想,也只有出去旅行的时候不会见到她,所以回忆的画面都大同小异。很难区分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到头来,我还是只能回去那个家啊……」



这或许真的就是小孩子的宿命。没有自己的家。只有属于父母的家。



「哎呀,您不想回家吗?」



遇到红灯,车子停了下来。如果我说「对啊」,会不会被踢出车外?



要是被踢出去,我就回去永藤家……想必我在未来的某一天,也会被赶出她家吧。



现实不会那么刚好让我有其他的栖身之地。



「家里说不是那么需要我。」



江目小姐转头看向我。虽然车子没在动,但你正在开车耶。



「是谁说的?」



「父亲大人。」



「哎呀呀。」



江目小姐立刻回头看往前方。



「我是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啦。」



「嗯~这可难说。」



江目小姐语意含糊地笑道。这种时候不是该温柔同意我说的话吗?嗯?



不可以故意往青春期的心灵上挖出伤口。



「不过,老爷确实是没有把话说清楚。」



「没错。」



我是不求他全部讲明白,但不再多说一点,会变成在考我国文。而且出题的人还不会打分数。我不想要老是在家人之间面对这种考试。



我们无法直接看透彼此的心思。



江目小姐像是要结束刚才的话题,语气温和地对我说:



「回家马上就可以吃晚饭了。」



「啊~对……我本来打算在永藤家吃完晚饭才回去的。」



「您对餐点也不满意吗?」



江目小姐明知故问。



「我不喜欢家里的口味。」



口味太淡了。虽然不是完全没有味道,可是很清淡,而且精致量小。



不管是哪道菜,咬下去都不会感觉味道扩散到整个嘴巴里。



「对不起。因为夫人不喜欢口味太重的料理。」



「我知道。」



顺带一提,老哥他们也彻底习惯清淡口味了。老爸不晓得喜不喜欢?他用餐总是默默动著筷子,早早吃完就离开了。从来没听过他说好吃或是难吃。



不过,说真的──



「感觉江目小姐好像都只听妈的要求耶?」



我有时会这么想。



「没有这回事。」



江目小姐仅仅是语气镇定地表示否定。



我乖乖待在车上,车子在我快睡著时抵达家里。我走下车,踩上铺著小石子的地面。



我家比一般人的家还要大。以小孩子的感想来表达,就会是这个样子。我家就像是在比车站前新开的饭店还要宽阔的土地上,添加了和风庭院的雅趣。



不知道我家庭院摆得下几个永藤的家?感觉我问出口,永藤就会认真计算起来。



然后还拿著卷尺……不对,那家伙会拿直尺量吧──我想像那个画面,稍微笑了出来。



脸颊一动,冬天的空气也随之划过脸庞,让我冷得浑身发抖。



「欢迎您回来。」



快步走到玄关口的江目小姐郑重欢迎我返家。



「……我回来了。」



十三岁的我,无法以其他话语回应她。



如果不是有人刻意安排,会这样的机率有多高?



我在学校跟永藤一起吃营养午餐,莫名这么心想。我跟永藤已经连续七年同班了。小学的时候是每两年换一次班,所以算起来是经历了四次换班。感觉一直同班的机率也不是那么低。我明年也会继续跟永藤在同一间教室上课吗?



「日野啊~」



永藤挥舞著筷子叫我。



「吃饭发呆小心把筷子吃下肚喔。」



「只有你才会这样啦。」



永藤气愤地说「真失礼」。两秒之后,她就像已经完全忘了这回事,继续吃午餐。



我们在教室总是叫对方日野跟永藤。制服会有点让我们觉得自己变成大人了。



「永藤你啊,以后会继承家里的肉店吗?」



「嗯?」



大口咬著热狗堡的永藤瞬间停下动作。



「嗯~」



永藤先是停顿了一下,才开始思考。看她眼神往旁边游移,似乎多少有认真在想。



她是不是认真的,大多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就分辨得出来了。



不久,永藤的视线转回我身上。



「不知道耶。」



「……呃,你也用不著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啦。」



我没有想要认真问她的意思。只是突然有点想问问看,没有多想什么。



「嗯~我咬。」



她大口咬下刚才吃到一半的面包。我也学永藤拿起面包。



我用附赠的果酱跟人造奶油涂满面包,享受浓厚到有点蠢的重口味。



非常合我的胃口。



吃完营养午餐之后,永藤一边收拾,一边问我:



「如果我接下家里的肉店,你会每天来光顾吗?」



「这个嘛……可能会买个可乐饼吧。」



「那开肉店也不错。」



永藤单纯的结论,让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接著,时间来到放学后。永藤走来我的桌子前面。



「我们回家呗!」



语气莫名爽朗。顺带一提,永藤这种情绪变化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喔,我今天不去。」



「嗯、嗯,不去不行呢!」



这么说著的永藤试图抬高我的手臂。



「我不是要说不去不行啦。」



日文跟永藤好难。我用力甩动被她抓住的手,要她放开。



「……我今天有要事要办。」



昨天我回到家以后,妈就再三叮咛我今天一定要先回家。这种情况并不稀奇,所以永藤也不觉得惊讶。不会因为这样不开心。有如水面一般,没有任何变化。



「是家里有事吗~」



「对。虽然我是觉得很麻烦啦。」



麻烦到我会不小心叹气。说是要事,其实也没我的事。



非常无聊。



「那,我偶尔也去社团活动露露脸吧。」



「……你加了什么社团啊?」



「秘密。」



「喔,是喔。那再见。」



我连忙准备回家。不过,永藤捏住我衣服的背后跟一点点肉,阻止我离开。



「喂,你要更在意一点才对啊。」



这边这个也很麻烦耶。



「啊~那……告诉我嘛~永藤小妹妹~」



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她,在烦恼过后讲了很莫名其妙的话。



「嗯~下次再告诉你。」



「我揍你喔。」



于是我今天跟永藤玩耍了一下,就直接回家了。



通过竹林的时候,可以看见开始西下的太阳替竹子添加橘红色彩。绿色变得深沉,景色彷佛森林。



竹林的味道,在冬天闻起来会让人有些寒冷。



我家前面停著几辆陌生的车子,还有一辆有点脏的摩托车停在玄关旁边。会是谁骑摩托车过来?骑这种车子的访客,照理说应该不太有机会跟我家交流。



我走过车子之间的空隙,前往玄关。



今天是四哥来迎接我回家。



「喔,你有乖乖早点回来啊。」



我有四个哥哥,但现在只有四哥在家。四哥叫做乡四郎,跟我差很多岁,不对,在我们兄妹之间这样的年龄差距还算小,大哥的年纪甚至可以当我爸了。



我出生的时候,大哥就已经离开家里了,所以我几乎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而恐怕我们对彼此的了解都是如此浅薄。



我认为我家是很奇怪的家庭。



四哥一如往常,身上穿著和服。



「换好衣服就来别馆的草堂一趟。」



「好啦好啦。」



四哥吩咐完以后,就在我还没脱下鞋子之前快步离开了。他大概很忙吧。四哥的个性跟这个家庭很合。他是个很有规矩,背脊也挺得像是插了一支直尺的人。我跟他感情不算差,却也不会特别闲聊什么。



我在他身上找不出「住在同一个家的人」以外的关系。



我回到房间,丢下书包,开口抱怨:



「啊~麻烦死了。」



我把脱下的袜子往墙壁丢去。卸下身上一些物理上的负担后,房间里的冷空气让我不禁颤抖起来。明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脑袋没有在正常运作。



有种毛骨悚然的东西缠上我的脖子到肩膀。



那是一种掺杂著焦躁与不快,完全不得安宁的感觉。



于是。



打扮好的我,安分坐在草堂的角落。



穿著、坐姿和待的位置看起来就像女儿节摆设那样。



全家人一起迎接的……是一群不认识的人。每位都是很杰出的大人,衣著、品德跟教养都超级高尚……应该吧。总之,他们穿的衣服肯定很贵。住在这样的家里,自然多少有办法分辨穿得高不高级。



他们是日野家不可或缺的客人。



连平时沉默寡言的老爸在这时候都会得体的应对。即使无法聊得有说有笑,也会认真听人说话,迎合他们。而我的义务就是侧眼看著他们对谈,偶尔被提到的时候「嘿嘿嘿」地陪笑一下,十分简单。



为什么明明不被家里需要的我,非得要一起待在末座不可?



脖子以上不断颤抖,感觉总有一刻会掉下来。



访客当中也有一个人看起来很年轻。那个人跟我不一样,坐在正中间,身上朱红色的和服似乎有些过长。虽然看起来年幼,但应该比我年长。只见那人眼睛莫名眯得很细……接著就看见小小颗的头开始上下摆动。



而且仔细一看,才发现穿的其实是浴衣。



周遭的大家没有理会那个人,继续谈正事。他们聊的内容我几乎没有听进耳里。比老师讲课还要难听进去。无法正常传进耳朵的声音,比苍蝇拍打翅膀的声响还要更接近杂音。



……唉──



我费了一番工夫,才忍住原本想接在内心叹息之后的话语。



之后,我视野中只有一片虚无,并放空脑袋度过这段时间。



朱红色衣服的人几乎一直到最后都在睡。



回到房间,我马上解开和服的绳带想换衣服,但又懒得找其他衣服,就躺了下来。



一躺到地上,就感觉到气温再次出现变化。低处的空气很清爽。这稍微纾解了沉积许久,而且很类似疲劳的感觉。站不起来的我,就这么继续躺著。



刚才我心里冒出的想法还真奇怪。



我竟然觉得「好想回家」。



明明已经待在家里了,还要回去哪里?



过了一阵子之后。



「看起来真像幅画呢。」



来探查状况的江目小姐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画?」



「和服脱到一半的感觉很美,好像浮世绘一样。」



「那还真厉害啊~」



我很敷衍地表达感动。江目小姐没有离开,而是打开房间角落的柜子。眼角余光瞄到她打开柜子的我,依然瘫在地上,直接和她说话。



「记得江目小姐你──」



江目小姐一边准备要拿给我换穿的衣服,一边转头望向我。



「是跟妈妈一样年纪吧?」



「对。」



江目小姐好像是妈的同学,从学校毕业以后就住进这个家,在这里工作。听说跟她交情很好的妈很高兴在毕业之后还能和她见面。



到了现在,也还是很常在家里看到她们两个聊天。她们聊天的时候就像是暂时忘了彼此的雇佣关系,看起来完全就是很要好的朋友。



「你为什么会想要在这个家里工作?」



「因为我觉得她会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录用我。」



江目小姐面带微笑,语气非常肯定。



「骗你的。」



连说出的下一句话也很肯定。



「其实是夫人希望我能继续陪伴她。」



「原来是妈希望你来……」



「我很高兴她愿意这么说。」



江目小姐像是把漂亮的石头排成一列细心呵护一般,眼里望著过往回忆,眯起双眼。



总觉得偶尔会在哪里看到这样的表情。虽然我没办法具体说出是在哪里看到的。



「客人呢?」



「已经离开了。」



喔──明明是自己先问起的,却下意识回应得很无所谓。



而且才刚见过面,已经连他们的长相都不太记得了。



说真的……对,说真的──



「说真的,我搞不好不适合这个家。」



我对江目小姐坦白自己的感想。



「不适合?」



「嗯。」



我朝天花板举起手臂。眼睛盯著滑落一半的和服袖子。



「该怎么说……总觉得肩膀的位置很不对劲。就像不管吐出多少空气,还是有点飘在空中那种……没办法安心的感觉。」



只要我还待在这个家,那种感觉就永远不会消失。



我把脱到一半的和服拉近身边,坐起身子。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怎么了?」



她的语气比平时还要温柔。大概是因为这样比较能安抚我。



「我想要离家出走一天看看。」



我把只是隐约浮现脑海的愿望告诉江目小姐。



我为什么会跟她说?说出口以后,我才开始感到疑惑。



仔细想想,才察觉是因为我跟她之间的距离感。家人之间有家人之间的距离感,朋友之间也有朋友之间的距离感。要不破坏那样的距离感,会需要采取给予一些言语、礼物,或是无视、装作没看见等各种应对方式……总之,面对她的时候不用理会那些……原因就出在她跟我之间有种独特的距离感,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朋友。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能跟江目小姐谈这件事。



「离家出走啊……」



「嗯……」



想到有大人在为我幼稚的提议深思,就觉得很难为情。



随后,江目小姐轻轻拍了自己的大腿。



「那,我们马上出发吧。」



「咦?」



「您得先徵求家人的同意。」



「咦。」



这一次「咦」不是表达疑问,而是来自心底的惊讶。江目小姐不理会我的讶异,迅速离开房间。



我本来想像的情况是瞒著家人偷偷出发,所以事实跟我预料的相差甚远。



「一般要离家出走哪会先去徵求同意啊。」



这个家庭可能真的很与众不同。



之后。



「虽然不太懂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知道了。」



碰巧撞见的四哥反应很令人意外。他手臂收在袖子里,双手抱胸,一本正经地继续说:



「没有要事的话,你想要离家也没什么不好。」



「喔……」



「至于哪一天不行……对,下星期四你得在家。你就挑那一天以外的时间吧。」



有要事的那一天不准离家出走──四哥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语气很认真地说出这种话,害我不小心笑了。四哥似乎不懂我为什么觉得好笑,一脸疑惑。



「我再说一次,我不太懂是怎么一回事。」



「四哥应该知道这些就够了吧?」



「嗯。」



毫不犹豫点头同意的四哥,果真是属于这个家的一分子。



「夫人那边我已经知会过了。」



说要做些事前准备以后就在家里四处奔走,现在碰巧经过的江目小姐说道。不管我再怎么努力解释,妈一定还是会担心,所以江目小姐代替我跟她解释或许比较好。要从头开始讲自己有什么样的心境变化很麻烦,而且应该会怪难为情的。



「那,就剩下──」



「是啊。」



江目小姐只有笑容以对,看来是不肯代替我去一趟。



感觉她果然很多事情都只著重在妈身上。



好吧──我转过身,踏出脚步。



「我要离家出走。」



我直接通知最后一个需要告知的人,也就是老爸。



「咦。」



正弯著腰在外廊上剪指甲的老爸,面无表情地表达惊讶。应该有?感觉是有。



真难得。



「这样啊。」



但他又立刻恢复平常的态度。老爸没有再多说什么。



你应该要问清楚一点啊──我只在心里这么想。



发生这些事情以后,时间来到傍晚。



我的离家计画进行得非常迅速,已经准备正式展开了。我把行李放到车上,好几次忍住心里「这真的算离家出走?」的疑问,而就在我眺望夕阳开始没入名为地平线的深渊时。



「喂~~日野~~」



「呃。」



背著后背包的永藤小跑步跑过来。她看起来不是要来我家玩,而是一副完完全全准备好要出远门的模样。当然,我根本没有告诉她这件事。



「我可没叫你来耶。」



「我可没有被叫来耶。」



我被骂了。为什么?



「啊,骗你的。我是被叫来的没错。」



永藤马上恢复平时的平静表情,订正自己的说法。的确,如果没有人叫她来,不知道我要离家出走的她不可能来我家。不对,她其实有可能突然跑来,可是刚好挑在准备出发的时候出现,就巧合得太过头了。



我察觉到可能是谁找她来,便往当事人的方向看去。依然一如往常穿著围裙的江目小姐以微笑回应我。



「我只是做了些出远门必要的准备。」



「你说的准备──」



「我认为她是您最需要的存在。」



我的心像是被大力推了一把,受到一阵把我弹开的冲击。一道彷佛摺起纸张的线条瞬间闪过。这是一种反弹。我顺从这种反弹,想要说些什么,但我领悟到说出口不会得到光明,只会有像是踩上黑暗地面的感觉,接著一改先前的想法,觉得或许她说的是事实,决定保持沉默。



我的心境经过这样复杂的变化。



一旁绝对不知道我内心纠葛的永藤心满意足地拍起我的头。



我有点不爽。



可是──



「这样已经不算是离家出走了。」



「旅行不是比离家出走开心多了吗?」



江目小姐很乾脆地说出这样的话。我又想要反驳她,可到头来又觉得她说的可能是对的,默默坐上车。



十三岁的我藉著家中的助力跨出一大步,试图前往他方。



好了,要去哪里呢?



我跟永藤从意想不到的起因,展开了一场旅行。我们上次一起出游是小学的教育旅行吗?



那时候是去京都。不过开车要到京都太远了。



「请问您想去哪里呢?」



江目小姐开著车,询问我们的目的地。现在车子是开往哪里?



前方的景色,依然是熟悉的镇上风景。



「我想想……」



老实说,我丝毫没料到才刚说要离家出走,马上就出发了,所以没有想好半个想去的地方。再说,这跟我想像的离家出走差太多了──我看向旁边的永藤。永藤正好要拿下眼镜。



「你有想去哪里吗?」



「嗯~日野的家。」



「白痴。」



这家伙真的很喜欢我家耶。我们两个果然生错家庭了吧?可是我不太想看到永藤融入我家的作风,挺直著背脊和人对答如流的模样。因为那不是我认识的永藤。



永藤陌生的部分变多,会让我有些焦急。



但老是一成不变,空气也会变得沉闷。



我认为这方面的拿捏有点困难。



「你真的是喔……海边跟山上你想去哪一个?」



我感觉自己没办法马上决定,便丢给永藤决定看看。她回答得不怎么迟疑。



「海边。」



「哦。」



「的海产。」



海产是多余的啦。



「她说想去海边。」



江目小姐晃动肩膀,说「遵命」。呃,我自己也知道啦。



交给永藤决定我要去哪里,其实挺奇怪的。



虽然,反正我们也总是往同个方向走。



「你陪我一起离家出走,不处理家里的工作没关系吗?」



「毕竟还有其他女佣在。而且,夫人说愿意负责我留下的工作。」



「是喔……」



「好厉害喔~」



啊?



「你妈原来做得了家事?」



「做不了。」



呵呵!──我听见面向前方的江目小姐的笑声。



她的笑声听起来是真的很开心。



「呵耶~嘿嘿。」



「别故意对抗。」



发出奇怪笑声的永藤立刻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往窗外。外面的景色仍然很眼熟。我们得要离开这里多远,才有办法淡化「日野」呢?



「……是说,去海边要往哪边走?」



我问她有没有想好要怎么走。从我家到海边要一直往北,或一直往南走吗?



「虽然没有事先询问,但我打算去某间旅馆。希望还没有收起来。」



「旅馆?」



「是我以前住过的一间旅宿。离海很近。」



「是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