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许下小小愿望」(2 / 2)
先不管那个,我的周遭是一片黑暗。是足以遮蔽黎明光芒的浓厚黑暗。这里黑到我看不见自己往周围挥动的手,连自我都快变成朦胧不清的存在。
我移动下巴环视周遭,也找不到半点光明。是一场没有回忆的梦。
我随便用脚动一动。脚步声很远。连是不是真的有地面,是不是有踩在地上都难以判断。好像脚沉下去了一样,又好像景色在上下摆动……我有在前进吗?
虽然只是我的想像,不过安达的梦应该也是这样子吧?感觉她没有多少好的回忆。还是说,她的梦境是像挂著照片一样,周遭满满挂著我的脸呢?安达自己可能是很开心啦,可是那样有点恐怖。但那说不定就是安达想要的世界。
安达应该只需要我就够了吧。只要能跟我两个人单独生活下去就好。可要是安达说就我们两个一起走到天涯海角的话,我会拒绝。她逼我跟她独占整个世界的话,我会否定她。要是把整个世界缩减到那个地步,我不如自己孤独一人。
我想拋弃所有麻烦的东西,独自走下去。
陪伴安达,到底也仅限于有许多人存在的环境之中。
因为只有我们两个的世界,就像是在这种地方生活。
既煞风景,跟刚才梦到的美梦也是云泥之别。但这就是造访我内心的东西。
热闹又快乐的时光──
犹如一阵非常温暖的风,而在这阵风吹过之后来临的温差,却会产生寒意。
愈是平稳,就愈是会忍不住放远视野。愈是顺心,就愈会强烈意识著破灭的可能性。这种心境招来的黑暗,让回忆离我远去。
回忆被灌入名为时间的水,就会被稀释。
唯有这件事无法阻止它发生。
想留下回忆,唯一的方法就是把它变浓。不过要是弄得太浓,总有一天会开始渐渐跟原本的回忆产生出入。我的回忆,现在还算得上纯粹吗?
不晓得漂荡了多久以后。
我看见了光芒。有一道淡淡的圆形光芒,飘浮在空中。我很好奇那是什么光,就走了过去。
「…………………………………………」
很眼熟的一颗头正不断摆动。
「还没有要吃早餐吗~?」
「……你老是想著吃的耶。」
「喔~倒春笑姐(岛村小姐)~」
为何要用很奇怪的外国腔叫我。转过头来的这个人是社妹。
「蠢春~笑姐~」
「我才不蠢。你倒是出现得好像很理所当然一样耶。」
居然就这样出现在别人的梦里。而且还是来催早餐的。
「这简单啦。」
社妹上下挥动手臂。多亏她头发散发的朦胧光芒,我甚至可以看到她的表情变化。
「你还很想睡吗?」
她好像有理解到这是什么样的地方。真是个怪家伙。
「再睡一下下。」
「那,我就陪你一下吧。」
社妹踩著轻快脚步跟我同行。一走到她旁边,就好比拿起火把或灯光,让我在微弱的光芒下现形。现在变得可以隐约看见脚下,也能听见走路的声音。
「嗯……」
怎么说,感觉好清晰啊。不像是一场梦。
「我们之前也有一起散步呢。」
走路轻快的社妹露出灿烂笑容。
「咦?」
「我不是让你骑在我的头上吗?」
「啊,喔~对,的确有那回事。」
她说的是在空中散步的那时候。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记得呀。」
唔。这回答听起来暗藏他意,不过感觉实际上并没有那回事。
在社妹的光芒引导之下前进到一个地方,就看见眼前浮现一道人影。看那副打扮跟显得很傲慢的不悦嘴角,我立刻就知道那是谁了。也忍不住因此发出「唔呃」的声音。
那是国中时期的我。而且是个性变圆滑之前,才刚上国中没多久的我。
「我不太想看到这段时期的自己啊……」
但是我不能不去看她。社妹正往她那边过去。
要是跟丢社妹,又会回到一片漆黑之中。
「那是……稍微年轻一点的岛村小姐。」
「嗯~你这么说也是没错啦。」
我很想跟她说「我现在也很年轻好不好」。我的外表跟当初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当时的我像是对什么事情很不满,表情很尖锐。身上穿的是篮球社的制服。而且正恶狠狠地盯著我看。
眼神好凶啊。这也难怪会没人爱。
「看起来在生气呢。」
「是啊……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那么不开心呢。」
那时的我孤军奋战。跟什么东西交战?仔细回想一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大的敌人是……不满。当时我努力面对、抵抗,也试图跨越许多无法顺心如意的事情。人际关系、社团活动、成绩、父母──全是敌人,而我则是只仰赖自己的力量,莽撞地对抗这些人事物。
那样的我把球扔了过来。她丢得很突然,周围又很暗,所以我没能接住球。看她这么用力地把球扔来,我很想跟她说「你搞什么飞机啊」。不过社团伙伴们的心境想必也是像我这样,有如被一个看不清楚长什么样子的家伙传球。
想到这里,我就提不起劲对年少轻狂的自己说教。
因为这正是青春期的正常现象。
「这梦还真是让我看到很不堪入目的东西啊。」
那是一段会不断刺激羞耻心的过往。
这时的我心中凝结出强烈的自我意识,之后又耗费一段时间让它变得更坚固。最后因为乾枯掉,现在就变成这种人了。我从那样的我旁边经过。本来以为会被吐口水,不过她没有对我做什么,直接让我走过去。即使如此,她想必也已经对现在的我感到幻灭了吧。
「好丢辗(好丢脸)。」
「什么事情好丢脸?」
「不过就是因为那时候的我燃烧殆尽了,才会有现在个性这么柔和的我呢。」
怪人「嫌麻烦星人」就此诞生。到底是怪人还是外星人啊。
但是,就是因为这样──
才显得我国中生的一面,其实是正确的。
努力奋战是生存上不可或缺的一种心态。
就算是面对目前最大的敌人──嫌麻烦,老是选择逃跑的话,总有一天还是会被逼入绝境。
老是带著刺,很叫人难为情的那个我是对的。
要面对那个我需要勇气,但在梦里的话,不管我再怎么痛苦、羞耻、嫌恶、哭喊,都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可以不加修饰,坦率地表现自我。
「好闲啊~」
这家伙就……嗯,就当作是例外。
「我觉得挺让人静得下心的……你讨厌这里吗?」
「点心吃起来不甜,所以不喜欢。」
社妹「唔呼~」地叹出觉得遗憾的一口气。
「梦里不甜是吗……可能真是你说的那样吧。」
当事人大概只是说出事实,并没有在话中加入精神面上的含意。
回忆会让人伤感,却不甜美。
反倒会深深划开心灵。
有很多被虐狂喜欢被人那样伤害和搅乱心思,而我也不否定他们的思维。
嗯,是不甜美。
我抱著这样的自觉,握拳面对黑暗。
接著连那片黑暗,都开始逐渐消逝。被逐渐处理掉。
「好像差不多要醒了。」
夜晚即将结束。充满刺眼强光,有些麻烦的世界开始显露它的样貌。
「看起来是呢。」
社妹开始往天上飘去。我忍不住「噫」了一声。
不要毫无理由地就飞到天上去啦。
「我会在另一边等岛村小姐跟甜甜圈喔……喔……喔……」
她的声音不知为何有回音。
虽然弄得像是要分别很久,不过我有预感等我起来以后,她大概会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家里。
算了,这样也没什么关系啦。
「而且也有受到她一点照顾……」
如果我还记得,就买一个甜甜圈给她吧。
虽然那家伙绝对会抱怨只有一个不够吃。
我从梦中清醒过来。忘记了烦恼许久的思考,以及一切。
无法感应到的东西,至少是渐渐从我的世界之中消失了。
所谓永远,是持续到我的一生结束的那一刻。
有限的永远。
我转过头,就看见狗跟小孩子,还有小孩子。
那是我想要加深交流,好好了解彼此的人们。
就算现在失去了,我也不想遗忘他们。
每当我思念他们,心里就会萌生特别美丽一点的感情。
我由衷希望──那就是对我而言的永远。
伴随著一股脑袋被紧紧压迫著的感觉。
我犹如起死回生一般──
回到这里。
「……有电话。」
叫醒我的,是电话铃声。我慢慢从被窝里爬起来。时钟正好就在墙边,我抬头一看,发现时钟的指针回溯了大约一小时。我先是一阵茫然,然后领悟到发生什么事。
我好像睡了十一个小时。何等充实的一次假日的开始。
先不管那个,我对著持续响铃的手机回应一句「来了来了来了」。
在确认是谁打来的之前,我就有预感大概会是安达。
安达的存在不让我睡上十三小时,把我拉回现实。
我想起之前好像也有这样过,不过现在我的心灵比那时候更加雀跃。
我站起来走了几步,因为睡太久而感觉很沉重的脑袋就好比云雾散去,渐渐清晰起来。像是分布不均的血液流过全身上下。我感觉手指有些微的麻痹。
总觉得今天睡得很熟,梦到了很多梦。
但是那些梦全部混在一起,我不太记得到底梦到了什么。
反正是发生在脑袋里面的事情,忘了也不会怎么样。
就算记得,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发生重大变化。
只要能感觉心灵变得清澈一点,足以积极面对现实就够了。
现实是个要跟众多麻烦事对抗的地方。是个光想就会觉得麻烦的世界。
不过,这个世界有人愿意陪我一起奋战。
我不是孤身一人。
现在我会对这件事感到很高兴,觉得还不坏。
「……喂,安达吗?好、好,我记得,要约会会嘛……嗯。」
接起电话的自己,声音听来有些开心。
会被安达发现吗?
被比任何人都更注意我的她发现。
希望她不会因为发现这一点,就故意捉弄我。我在心里许下这个小小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