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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位光(2 / 2)


就这么茫然眺望了半晌。



直到夕阳西下。



周遭先是徐徐转为一片茶褐色,待西方天际化为一片通红,夜幕也于此时随之低垂。就在此时——



在这片黄昏景致中。



公房卿突然忆起那遗忘经年的情景。



发光的女子、发光的鸟。



伏跪于地上的父亲。



思及至此——不由失声呐喊。



这也是理所当然,与次郎心想。



尝言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三、四岁的娃儿,便已具备完整人性。自当时起便占据脑海一隅的长年记忆,突如真现实景色般浮现眼前,岂不教人惊讶?



而且,还是如此偶然。



试着想象公房卿当时的心境,与次郎不由一阵头晕目眩。不知那感觉是犹如进入一幅锦绘中神游,还是犹如遇见读本中的人物?



想必是场难忘的奇遇罢。



不过,这不仅是场奇遇。



公房卿踏入这片荒地四处观望。理所当然,当时的场所与情景,在记忆中已不复鲜明。但无论如何,还是该仔细确认一番。



或许,这不过是误判罢?



与次郎心想。毕竟看来相似的地方多不胜数,除非有什么特征,否则生在哪儿的草木,看来都是一个样儿。



公房卿于这片黄昏下的湿地上徘徊。



接下来。



映入眼帘的东西,看得他刹时浑身僵硬。不仅一步也走不得,仿佛是教鬼给压住了似的,连呼吸也给符停了。



在渐趋昏暗的荒地另一头,竟有一片蓝光。



看来既非火焰,也不是某种反射。只见这火光有如戏里的樟脑火般,发出蓝白色的火光。



和当时一个样儿。



出于直觉,公房卿如此心想。



指的当然是儿时见到的女人、以及鹭鸟所发的光。



从这片光里,出现了两个人影。



一个发着蓝白色的光芒。



另一个则是从头到脚一片漆黑。



漆黑的人影静悄悄地走向动弹不得的公房卿,低头深深鞠了个躬,接着便报上了名来。



——在下乃熊野权现之仆佣,名曰八咫鸦。



此时,湿地已为浓浓黑夜所笼罩。



而这八咫鸦,更是漆黑得有如浑身涂上了墨。



八咫鸦又说道:



——这位即是远自太古便定居此处之青鹭。



——吾乃奉侍诹访大神之南方鹭。



发着光的,是个女人身影。



而且,正是当年那女人。



自此时起,公房卿对自己的记忆便无半点儿存疑。



公房卿亦向剑之进表示,即使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此女当时的面容,对他来说至今仍是记忆犹新。



当时四下已是一片黑暗,名为八咫鸦的男子虽是一片漆黑,此女却绽放着蓝白光芒。



容貌也被映照得一清二楚。



至于被问及此女生得是什么模样,公房卿仅表示不知该如何以言语形容,但就是能清晰忆起。



——与大人阔别多年。



八咫鸦说道:



——今见公房大人长成如此健壮



——在下甚感欣慰。



——只不过……



大人实不宜前来此地,八咫鸦向公房卿说道:



——此处有其他神明驻居。



——大人既已于安居他界。



——便万万不该踏足此地。



铃。



话毕,八咫鸦便摇了一声铃。



听见铃响,原本加诸于自己身躯的束缚顿时解开,公房卿便不省人事地朝地上一倒。唯于晕厥前的一瞬间——



公房卿再次看见了那羽朝夜空飞去的发光青鹭。



只见其于辽阔的夜空中渐行渐远。



清醒时,公房卿发现自己竟然倒卧于杖突山麓一名为舟渡石之巨岩旁。



遭逢此事后,公房卿便终止旅程,打道回府。



听完剑之进这番陈述,老人先是沉默了半晌。



端坐老人身旁的小夜,也同样是闭口不语。



「敢问此事——」



究竟该如何解释?剑之进诚惶诚恐地询问道。



老人闭着双眼,抬起头来说道:



「此人以八咫鸦自称?」



「是的——请问其中可有什么玄机?」



不不,老人虽如此回答,但嗓音中却透露出些许动摇。



「这是何时的事儿?」



「噢,距今已有二十数年,算来应是安政年间的事儿了。在下虽不甚明暸,但当时公房卿的岁数似乎已有二十二、三。若是三、四岁的娃儿,或许还可能是看走了眼儿,到这岁数,想必应不至于误判才是。」



「的确不至于误判。」



「果真是如此?但……」



这八咫鸦的确存在,老人说道。



「的确存在——敢问老隐士此言何意?」



剑之进探出身子问道。就在此时。



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与次郎又听见一阵咒骂,最后才听出那熟悉的嘶哑嗓音。咒骂中起初只夹杂着几声咆哮,最后却变成了粗话连篇的怒骂。



「这不是揔兵卫的嗓音么?」



错不了,此时传来的,正是那莽汉的怒骂声。剑之进说完正欲起身,但还没来得及站稳,这下又听见了正马的哀号声。



正马这下的嗓音,听来还颇为凄惨。



「不、不好了,矢作、笹村,你们俩若是在屋内,赶紧出来罢。」



请两位在此静候——话毕,剑之进便弯低身子拉开了纸门,火速冲出门外。与次郎则是朝老人与小夜各望了一眼,紧接着便追了上去。



只见一身洋装的正马倒坐玄关前。



「喂,你在这儿做什么?出了什么事儿?」



「哪、哪还有什么事儿?我上笹村租屋处,发现里头没人,心想可能是到这儿来了,便雇了人力车赶来,却看到你正朝这儿走。当时便打算跟在后头,看看你在打什么主意。想不到你竟如此狡猾,打、打算瞒着我抢先一步。」



「我问的可不是这件事儿!」



剑之进一把掴起正马的衣襟说道。



「稍、稍安勿躁,除了我,还有其他人也在跟踪你们俩哩。发现了这几个家伙,我紧张得赶紧折回去,把涩谷这家伙给找来。」



「有人跟踪我们俩?」



剑之进松开了手,正马随即摔到在地。



「喂,别随便把我朝地上扔好么?没错,有人在跟踪你这毫无警觉的一等巡查。待我载着涩谷赶回来时,已不见你的踪影,便到这儿来瞧瞧。原本以为小夜小姐或许在家,未料朝矮树丛内一探……」



便望见这两个家伙躲在圜内窃听你们在屋内的议论。这时,突然有个如雷的大嗓门把话给接了下去。



只见身缠襷衣(注:着日式服装时,为挂起长袖而斜系两肩,于背后交叉的布带)、头系头巾、一脸宛若山贼的凶相的揔兵卫,正扭着两名看似文弱书生的男子的脖子,大剌剌地站在巷子里头。



这还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场面。



「瞧这两个傻子,竟然有胆袭击我揔兵卫,等下辈子再说罢。」



此话一点儿也不假。只要稍稍认识揔兵卫的,想必都要作如是想。常人若不是疯了,理应无胆攻击他这怪物。看来,两人还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呀。



话毕,这莽汉得意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景象还真像是报上或锦绘中的插图呀,与次郎心想。就逮的两名男子不住哀号。其中一个额头上肿了个斗大的包,另一个则是鼻血淌个不止,看来两个都被狠狠痛揍了一顿。



那身穿洋装的家伙怎么了?正马揉着腰问道。



「噢?那家伙一看到我这张脸,就一溜烟地像只兔子般遁逃了。你难道没盯着他?」



「谁想盯着那野蛮的家伙?」



「哼,瞧你孬得像什么似的。难道坐视恶汉逃逸,是西洋文化之常情?未免也太没用了罢。倒是这两个家伙,不仅无勇无谋,想不到还如此不经打。」



正马还没来得及反骏,眉毛吊得丈高的剑之进便朝揔兵卫走去,掴起其中一个书生的下巴。教他给挑上的,是淌着鼻血的那个。



「混帐东西,胆敢跟踪我,目的何在?」



这书生一看到剑之进的神情,脸色旋即转为一片惨白。



虽然自与次郎的位置无法瞧见,但不难推测这平日一脸安详的巡查大人,此时的神情想必是十分吓人。



书生未回答只字片语,仅任凭鼻血一路朝下巴淌。



「混帐东西,我可是个一等巡查,还不快给我从实招来?看来你还真是个大胆狂徒呀。且慢,跟踪官差原本就是大不敬,更何况潜入他人庭园、窥探屋中景况,更是法理难容。看来,该当场将你绳之以法,方为上策。」



话毕,剑之进便放开此男的下巴,掏出了捕绳。



揔兵卫也于此时松手。谁知那额头上肿了个包的男人竟然逮住这空隙,朝揔兵卫身躯使劲一撞,淌鼻血的则是一把将剑之进给撞开,没命地狂奔起来。



「给我站住!」



剑之进正欲追上去,却让揔兵卫一把拉住。



「且慢,且慢。」



「放、放手!难道要坐视他们俩逃逸?」



放走他们俩有什么关系?揔兵卫说道:



「什、什么?就这么放走他们俩?揔兵卫,你难道是疯了?」



稍安勿躁,揔兵卫说道。这下两人的反应竟与平日完全相反,剑之进一脸迷惑地问道:



「揔兵卫,这情况教人哪能不激动?不是连你自己都遭他们俩给打了?」



「虽是他们俩先动的手,但动粗的可是我。剑之进,这等小喽啰,逮回去也没什么用处。既然是我动的粗,这两人对我的攻击便不能算数。此外,即便他们俩真曾跟踪过你,也没任何证据可兹证明。倘若真要治罪,也只能就两人潜入庭园窥探一项,这哪会是什么大罪?又不是偷窥年轻姑娘入浴,在屋内的可是个又枯又瘦的老爷子呀。」



小夜小姐不也在屋内?正马说道。



「但可没在入浴或如厕时遭这两人偷窥罢?再者,他们俩不过是小喽啰,反正也不可能知悉多少内情。再怎么逼供,也套不出什么话儿来。」



「话、话虽如此,但揔兵卫……」



话虽如此……剑之进转头望向与次郎,欲言又止地再度嘀咕道。



「总之,此事不值得在意。这些家伙的身分,我大抵猜得出。」



话毕,这莽汉解下了头巾。



「喂,你若是信口开河,小心我斩了你。」



「我哪是信口开河了?若我记得没错,那两人应是孝悌塾的塾生。」



「孝悌塾?可就是你日前提及的……」



那孝悌塾?正马一脸惊讶地问道。



「没错,正是那家塾。」



「涩谷,你怎认得出?」



「当然认得出。我曾见过教我给逮着的那两个家伙,逃跑了的那张脸孔也记得清清楚楚。若有需要,随时都能将他们给逮回来。」



孝悌塾?剑之进高声惊呼:



「这——不正是公房卿之公子所开设的私塾么?」



名曰孝悌塾者,仅此一处,揔兵卫说道:



「的确为由良卿之子所开设的私塾。这些家伙曾来我道场劝诱门生,长相我当然是记得清清楚楚。道场如今门可罗雀,就是教这些家伙给害的。」



看来揔兵卫的门生果然是教这家私塾给抢了去。



「不过,这孝悌塾的塾生为何要跟踪剑之进,并潜入九十九庵窥探?」



「这还用说?想必是为了瞧瞧你这与塾主之父亲大人有关的妖怪巡查大人,究竟在探查些什么罢。」



话毕,揔兵卫一派豪迈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陆】



三日后的夜里,与次郎再度造访九十九庵。



除了有事得向老隐士报告,同时也亟欲厘清某些质疑。教那莽汉大闹一场后,公房卿一案已被搅和得含糊不清了。



与次郎在玄关打声招呼,小夜随即现身,表示老人家正在等候其到来。



一如往常,老人正蜷缩着身子窝在小屋内。为两人奉上茶后,小夜便恭恭敬敬地坐到了老人身旁。



与次郎略显不知所措。



一时想不到该从何把话说起,最后才鼓起勇气打开话匣子。但还没来得及脱口,老人便抢先一步询问情况如何了。



「情况如何?敢问老隐士是指……?」



「当然是指上回那几位暴徒一事。」



「噢,原来是指那件事儿。咱们那使剑的所言不假,那几人果然是孝悌塾之塾生。」



「果然如揔兵卫先生所言?」



「是的。这回果真教他给说中了。逃逸者乃一名曰山形之士族,与塾长由良公笃氏原为同门,两人原本一同师事于某位儒者门下,算是公笃氏之学弟。如今成为公笃氏之弟子,于塾内担任番头。」



总之,那几个人即为公房卿之子的门下弟子?那么?此举之动机究竟为何?一白翁问道。



「这揔兵卫也质问清楚了。」



「质问?难不成揔兵卫先生是……?」



「是的。老隐士想必要认为,由于门生为私塾所夺,揔兵卫心怀积怨,故对其施以一番拷问——实则不然。噢,或许这使剑的天生一脸凶相,只要是与人面对面质问,看来大都像是逼问。据说当时揔兵卫仅向塾生们表示,自己将同东京警视局本署关说,保证绝不问其罪,借此要求塾生们供出真相。」



这简直是昔日地回(注:今意指往来于城乡之间销售货品维生的商人。江户时代特指被剥夺户籍的无宿人,多以四处兜售香具或经营博奕营生。因其浪迹天涯的性质,常为负责维持治安之奉行所等机关吸收为线民或杂役。亦作地迴)擅长采取的手段,与次郎心想。



揔兵卫虽认为自己一味示好,但看在塾生眼里,这质问法恐怕是更为凶险罢。



「塾生此举,乃出于对其师由良之忠诚。其实,公笃氏之祖父,即公房卿之父胤房卿,于临终时曾有一番遗言。」



「遗言?」



噢,其实,也不全然是遗言,与次郎更正道:



「胤房卿自维新前便卧病在床,后于明治二年辞世。临终时期,几乎都处于梦呓状态。故此,其言或许算不上是遗言——」



吾人终获至宝——



亦获至福——



吾之至宝,汝等务必珍视之,临终前,公家不断重复说着这番话。



「胤房卿当时已是意识朦胧,就连看见家人长相也认不出,往事今事均混杂一气,故无人认真看待此言。但当时年方十六之公笃氏却记得清清楚楚,并长年对此耿耿于怀。」



「对此耿耿于怀?」



「是的。儒家对父兄之言,较常人更为尊崇。据说由良家对此之要求,也较武家更为严格。胤房卿虽已退隐,但毕竟是家长公房卿之父,公笃氏也是自幼便对自己身为长子,终将继承家嗣深有自觉,故即便是祖父临终前一番呓语,也丝毫不敢轻忽——」



至宝。



公笃氏曾向其父询问此事,但公房卿亦表不知情。公笃氏判断祖父应是未曾向父亲提及此事,便就此展开调查。



但到头来,什么也没查着。



此事竟未有任何记录留存。



不过……



「胤房卿辞世后,公房卿便以此为契机,从此不再过问政事,并与众弟平均分配本就不多的遗产,待家产打理妥当,便自京都迁入府内。当然,日子是较从前清苦。但公房卿似乎生性清心寡欲,丝毫不以俭朴度日为苦。或许正因其为人如此,众弟均不吝经援供养。毕竟遗产虽少,公房卿仍有平均配分之恩。一家兄弟于维新前平分家产,改朝换代后纷纷自行创业,个个也是事业有成——」



「公房卿可有自行创业?」



「噢。华族本不谙商道,经商失败的例子可谓多不胜数。相传近畿一带的土地开垦事业损失至为惨重,便是一例。据传公房卿对此亦有听闻,故未起经商之念。对此,其子公笃氏亦深表赞同,只因其深信重德淡利、择名誉而弃实益,方为正道。但虽支持其父不涉商途,公笃氏仍对某事心怀不满。」



「敢问——是对何事不满?」



「其实,公笃氏曾遭人嘲讽。」



「是遭何人嘲讽?」



「即公房卿之么弟,官衔公胤,名曰山形。公胤氏创立一商社,据说获利甚丰。但此人平日言辞,似乎颇为刻薄。」



言辞颇为刻薄?老人问道。



「个人认为,其言应无恶意。毕竟从不吝于经援兄长,还曾于公房卿之五子三岁时将之纳为养子,看来兄弟间应无任何不睦。但不知何故,与公笃先生就是合不来。」



「是如何个嘲讽法?」



「噢,据说此人当时曾对公笃氏表示,到头来,本家之兄反而得靠分家后之弟资助生活。就在下听来,此言的确不无道理,言下之意,想必是暗喻正因如此,你更该勤奋干活,挣钱糊口。但公笃氏似乎不作此解。正是冲着这番话,方才开设了孝悌塾。」



「看来是不愿仅为糊口,亦不愿受欲望驱策而卑屈干活,故决意以学问立命?」



的确是如此,与次郎答道;



「可惜,此心愿实难顺遂。」



「敢问是何故?」



「开办私塾挣不了多少银两。愈是清高傲骨,愈是无利可图。揔兵卫的道场毫不清高,故只消聚集附近孩童一同挥几个棍儿,便可稍稍赚取横财。还能上警视局本署,毛遂自荐地指导剑术。若是不成,亦可找个路口挥刀卖艺,也算得上是个挣得了几个子儿的技艺。但教授儒学的孝悌塾,不过是个供人学习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圣人君子之道的场所。」



的确,儒学者多是两袖清风,老人说道。



「没错。开办私塾亦需资金。虽然生意兴隆,但却总得靠借贷方能周转。若不仰赖亲人资助,随时可能断炊。但既已开始营运,再加上广获好评,总不能就潦草结束。」



「得顾及体面?」



「想必是如此。」



还真是麻烦呀,小夜感叹道。



「故此,公笃先生便开始打起那财宝的主意。不过,但那名曰山形之番头表示,并非为一饱私欲独占侵吞,而是欲以这笔财富偿还亲人借贷,并免费招收门生。总之公笃先生打的,其实是这种如意算盘——」



「话虽如此,但可知那财宝藏于何处?」



小夜一脸诧异地问道:



「当然不知。不过,这下却……」



「可是忆起了公房卿那奇妙的回忆——?」



老人以至为悲伤的口吻说道,接着便转头望向小夜。



「正是如此。截至此时,公房卿均未曾向其子透露此事,长年将之藏于心中。儒学者常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或许是年事已高,抑或是卸下要职,导致其心智耗弱……」



「人若是上了年纪——」



一白翁抬起皱纹满布的脸,语带感叹地说道:



「昨日的数目就变多了。明日一到,今日也就成了昨日。后天一到,明日也会成为昨日。待大后天一到,今日、明日也就变得毫无分别。同理,人只要活个几十年,昔日的一切也就变得毫无分别。往昔的回忆与昨日的记忆,随时可能混为一谈。故此,较为鲜明、较为诱人的记忆,也较易使人忆起,浮沉于脑海中的,便悉数是此类回忆。也唯有在此类回忆中,方能找出自己曾存活于世的证据。」



这心境,与次郎似乎稍稍能理解。



虽能理解,但仍是无从体会。



想必是如此,与次郎以温和的口吻附和道。



「总之,某日公房卿于画报上读到去年的火球事件,上头载有咱们这位妖怪巡查大人,滔滔不绝地大谈自老隐士这儿听来的古今怪火奇闻,就连鸟火之说,也现学现卖地说了出来。阅后——公房卿难以按捺心中那潜藏已久的疑惑,便一度向其子提及此事。但公笃氏毕竟是个坚贞的儒学者,当然不可能相信此类怪事儿,仅回以三言两语搪塞过去。由于迟迟理不出个头绪,公房卿只得托人造访咱们这位上了报、对妖怪造诣深厚的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商谈——」



当时与剑之进连络者,似乎便是山形。但山形并未亲自与剑之进面会,不过是受疏于世事的公房卿之托,安排面会之相关事宜罢了。



安排妥当后,山形突然感觉其中似有蹊跷。堂堂华族,竟私下与警视局本署之一等巡查面会,究竟是为了谈些什么?难不成就是那财宝之事?



「因此,便起了跟踪的念头?」



「是的。再加上事后,剑之进又多方调查由良家之历史,教此人更是起疑——」



不仅是由良家的历史,剑之进就连前代家主胤房卿之经历、与公房卿之身世都给查了,岂可能不教人起疑?更遑论剑之进还曾多方询问此事与信州有何关连。



「毕竟表面上,信浓与由良家毫无关系。此番调查,当然启人疑窦,故此,山形便决定跟踪剑之进。眼见咱们这位矢作巡查大人对有人尾随浑然不察,分明一无所获,却还匆匆忙忙赶赴此处,想必是查获了什么线索,因此便耳贴纸门,屏气凝神地逐句窃听吾等言谈,但由于过于专注,便为火眼金睛的正马所察,又为咱们那粗野剑客所捕。」



此举颇为无礼,话没说完,与次郎又连忙更正道:



「噢,虽然无礼,但个中并无恶意,动机纯然是为助其师公笃氏摆脱困境。至于这是仁是忠,小弟才疏学浅,就无从分辨了。」



原来如此,老人颔首问道:



「那么,公笃先生是否已知悉此事?」



「是的。山形表示,已告知其师财宝藏于何处。自信州上田溯千曲川岸而下,至松原一带,自一巨石山巅入一山——应为寥科山或天狗岳,财宝即藏于山中某一湿地。」



「噢。不过,山形先生是否曾告知其师,是自何处打听来的?」



「似乎是谎称无意间自公房卿与剑之进之言谈中听来的。」



「儒者也会撒谎?」



「是的。重信义乃儒者之本分。倘若跟踪、窃听一事为师所察,重者恐有遭破门之虞。更遑论其所质疑之对象,竟是师兄兼恩师公笃氏之父。山形怀疑公笃氏之父或许知悉藏宝处之线索,不过是佯装毫不知情。」



「此人是认为,公房卿就连对其子都刻意隐瞒?」



「欲欺敌,必先欺己——山形似乎认为公房卿打的是这等主意。之所以将家产平均配分予其弟,并非出于清心寡欲,不过是为安抚亲人之伪装,并私下盘算日后再起出财宝独占之。为此,必得佯装对财宝毫不知情,当然也不可为其子所知悉。」



「原来如此。但听闻此事,公笃氏有何反应?该不会是褒奖山形做得好罢?」



「听闻此事后,公笃氏大为震怒。」



「大为震怒?」



「是的,不过这番举措可谓出于一片好意,想必公笃氏应不至于严厉申斥。但山形先生仍甚感惶恐。故此,不住哭求揔兵卫切勿将实情告知其师。对山形先生而言,遭破门似乎较遭官差逮捕更为可怖。」



原来如此,老人说道,矮小的身躯似乎稍有动摇。



「看来这理由,公笃氏应是听不进去?」



关于这点——



似乎也不至于如此,与次郎说道:



「听闻此事,据说公笃氏认为其父并非有所隐瞒,而是真不知情。亦即公笃氏判断——公房卿从未认为那记忆与财宝之间有任何关连。」



「噢?」



闻言,老人皱起雪白双眉。



「那么——听闻弟子这番禀报,公笃氏这下是否认为真有这笔财宝?」



「或许如此。不过,是否如此认为,可有任何关系?」



这下可麻烦了,老人说道:



「根本没有什么财宝。」



「没有什么财宝——?」



老人神情略带失落地笑道:



「那地方什么也没有。当时没有,如今也没有。」



「老隐士此言何意?」



「噢,实不相瞒,老夫当时也在场。就藏身桦树林中,亲眼目睹胤房卿抱回年幼的公房卿的光景。」



除老夫之外,又市先生也在场——老人,也就是山冈百介说道。



「又市先生?难不成……?」



「没错。那不过是一场局。」



果然。



——是如此。



与次郎不禁咽下一口口沫。



「敢、敢问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



或许不宜如此深究?



先生果真是爱追究呀,老人百介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与次郎半晌,接着才说道:



「老夫年少时,也如先生一个样儿。老是两眼圆睁地向人询问,对一切均深感迷惑。即便如今已是个来日无多的老翁,依然是满腔迷惑。故先生这心境,老夫完全能了解。」



关于此事——



老人阖上双眼,开始陈述了起来。



【柒】



那回——



应是老夫曾参与的最后一场局。



唉。



事后,又市先生似乎又参与了某场规模庞大的差事,从此自老夫眼前消失。由此推论,这应是北林那桩大事件后四年的事儿了。



没错,剑之进先生日前所作的推测,大抵都说中了。真不愧是位明察秋毫的慧眼巡查。



但那番推论是否悉数言中,可就令当别论了。其中仍有些许误判。



遗漏的,是与胤房卿相恋的姑娘之出身。事实上,胤房卿的对象,并非什么地方乡士之女。是的,那是一场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恋。



不过,其实也可说是——一场谋略。



唉,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到更妥当的言辞形容。



乍看之下,我国如今已是个统一国家,事实上,骨子里并非如此。一如前回老夫曾提及的山民,仍有不少不受朝廷或幕府管束的居民,于国境之内生息。



为数虽少,亦不乏崇拜与朝廷所祭祀之神明有别之神祉者。例如诹访一带祭祀的古神,至今仍不乏人信仰。



只消细心追查便可发现,此类古神实仍为数众多。



是的。倘若一地祭祀的神明与他处有别,就某种意义而言,便算得上是另一国家。但随融合、摩擦、与吸收,骨干可能随之掏空,或以各种形式妥协变化,然其中可能仍有部分坚持拒绝妥协。



在此类拒绝妥协者中,曾有与朝廷结下深仇大恨者。而我国祭祀神明之大宗,乃天子是也。



是的,故此。



朝敌(注:指与天皇及朝廷敌对之政治、军事势力。平安时代的平将门、鎌仓时代的足利尊氏均曾被指为朝敌。幕末维新时代的朝敌则有长州藩、德川庆喜主导的幕府、以及支持幕府的会津藩、米泽藩等。维新后,朝敌通常指幕府军,简称幕军)——这字眼听似指涉幕军,但亦泛指自古便与朝廷有旧仇旧恨者。



这类朝敌,或有部分依然存在。



不不,老夫所指,并非如此晚近。



例如出云之神,不是曾有让国天孙之传说?



此一传说,可上溯神代(注:于日本史中指神话时代,即传说中之神武即位前的纪元前六○○年以前的时代)。



没错,这已是远古神代的故事。但的确不乏坚持此类神明争斗,誓不退让者。



是的。正是如此。曾有某一部族,试图向天子寻仇——此事之发端,即肇因于此。



什么?是否如此严重?



噢,严重或许称不上。不过人之行止,于任何时代均是大同小异,神明亦是如此。



总之,请姑且相信真有此一部族存在。



当年,正值行将改朝换代之时。噢,距维新萌芽虽仍有三十年,但的确称得上是巨变前夕。各地动乱频仍,硝烟四起。幕府政权之基础业已开始动摇,想必已是不难看出。



先生对此有所质疑——?不过,当年的确是如此。



噢,与次郎先生年岁尚轻,或许无从体会。



与次郎先生毕竟是生于幕末,长于幕末。想必难以想象曾有长治久安、天下太平之世。



老夫则是于安定治世中渡过人生前半,能亲身经历改朝换代,原本根本是无从想象。但后半可就不同了。



这感觉,活像原本立足的船上,倾刻间竟化为船底。总之,脚下与大海仅一板之隔,随时可能倾覆倒转。



或许为数尚少,但已有部分百姓预测,幕府或有可能倒台。



是的。如此一来——亦不难想象坐镇京都之天子,届时或可能成为倒幕之盟主。但对老夫曾于稍早提及之对天子怀恨在心者而言,这绝非好事。



没错,正是如此。此部族想必认为,待幕府倾覆、天子随王政复古取回政权后,将是为时已晚。不乘此时放手一搏,更待何时?



唉。



此事之发端,即此部族将一位姑娘送入宫中,试图取天子的性命。谁知这姑娘竟——



没错。



竟与胤房卿——



正是如此。两人之间,竟萌生爱苗。



一切便因此变得错综复杂。



这姑娘原本的盘算,想必是欲利用胤房卿,借此接近天子。



但不知不觉间,却对胤房卿动了真情,甚至还怀了胤房卿的骨肉。



是的,正是如此。



总而言之,这下也顾不得对方是敌,自己是奸细,毕竟两人原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这姑娘只得偷偷将娃儿给生下。产后,便自京都销声匿迹。



噢,正是如此。



自始至终均不知实情的胤房卿,当然对此女的突然消失感到大惑不解,仅能以门不当、户不对徒留遗憾解释,教胤房卿悲伤得难以自已。唉,或许是思恋有之,愧疚亦有之。除此之外,胤房卿还是个少见热爱孩儿的爹。



正是如此。



多方搜寻,也找不着人。



哪可能找得着?



找了三年依旧一无所获,胤房卿便决定透过出入其宅邸的座头(注:江户时代盲人阶级之一,亦广义地指按摩师、针灸师、或演奏平曲的琵琶法师等),委托江户的小股潜代为寻人,并用尽一切手段筹措一笔银两。这座头,正是公家大人与又市先生等无宿人的沟通桥梁。



自此,又市先生便奉托搜寻此女与娃儿的下落。



又市先生神通广大,原本就不乏各种探听管道,消息自然灵通。不出多久,便教他给找着了。



唉。



找着时却发现——



没错。又市先生发现,将这姑娘送入宫中的,竟是个意图行刺天子的部族。唉,而且,还不是个单纯的朝敌。



当然不单纯。这部族对天子怀的宿怨,绝非仅仅一、两百年的旧仇,而是自神代持续至今,仍无法消弭的深仇大恨。



是的。经过一番调查,又市先生发现那姑娘携子返回了故里。这部族习于漂泊度日,总是迁徙于群山之间,当时正于距京都不远处之葛城山一带落脚。



没错,不出多久,这小股潜便找着了这部族的踪迹。不论是修行者、卖铁商人、转场者、毛坊主(注:不剃度,除庙职之外,亦兼农、猎等外职的半俗半僧之僧职)、钵叩(注:敲钵诵经或演出念佛舞以换取布施的僧侣)、还是山猫回,都常与又市先生互通有无。



这姑娘人是回去了,但坚不透露娃儿是和谁生下的。



仅谎称于道路上遭人玷辱成孕,出于孩儿无罪而不忍堕胎,只得辜负族人所托,未能建功便提前折返。



唉,若是供出真相,娃儿的性命注定不保。



对情郎、族人均得隐瞒真相,想来也真是无奈。为此,小股潜想出了一个妙计。



没错,便是依其惯用手段设局。



是的,这回的局,仍是将一切佯装成妖物所为——以图圆满解决此事。



遗憾的是。



这回却出了点儿岔子。



噢,并非又市先生有了什么闪失,而是那部族起了内哄。



不不,以内哄两字形容似乎有失稳当。其实,是部族内主张持续出手的激进一派、与主张静待时机成熟的稳健一派起了争执。噢,正好比忠臣藏举行赤穗城开城评议,不也分裂成了寻仇与殉死两派?



此时,这姑娘为激进派所怀疑,经过一番诘问,终究还是将真相全盘托出。



只因娃儿衣上,印有由良家之家纹。



没错,事迹便因此败露。



这娃儿原来是京都公家之私生子。



真相败露后,这可怜的姑娘便惨遭杀害。如此下场,可真是凄惨呀。



唉。



幸好娃儿保住了一命。噢?不,或许族人认为这娃儿迟早派得上用场,打算借子胁迫胤房卿供其摆布罢。唉,事实上,那姑娘并非遭到肃清,而是拷打者出手过重,才导致其殒命的。



唉。这些族人本非恶徒。不过是对其信念深信不疑,导致出手过当而已。不过哪管有大义名分,杀人毕竟是杀人。



这下,事态已是刻不容缓。



故此,又市先生便设了一个可同时欺瞒双方的局。



又市先生先是邀来幻术师德次郎,成功骗过众族人。



是如何骗过的?



就是让又市先生扮演神明。



说来还真是不敬。又市先生这惯以护符擤鼻、以经文拭手的无信仰之徒,这下竟化身成神明。没错,正是这部族所祭祀的神祉。



此神名曰建御名方。



没错,即让国神话中之大国主命之子。对了,诹访神社亦祭有此神。



不过,此名曰南方众之部族,祭祀建御名方之方式似乎与他处有别。据传,此部族供奉之神体,乃建御名方之头骨。



又市先生向此部族下谕道:



——本神乃建御名方。



——凡祭本神者,必洗耳恭听。



——同族相争,至为愚昧。何况以同族之血玷污大地,更是大不敬。



——为此,本神将赐罚汝等。



没错,这神明大为震怒。首先,又市先生向杀了姑娘的一伙人说道:



——尽搜吾骨。



没错,这神明表示,自己的尸骨分葬诸国,命这伙人前往各地探寻挖掘,将之悉数搜齐。



噢?神明可有骨头?



问得好。依常理,当然是没有。不过,此部族宣称自己供有此神之头骨,当然深信除此之外,尚有其他骨头流散他处。



不过,又市先生这命令绝非空穴来风。方才老夫亦曾提及,又市先生与诸国山民均有联系,或许曾听说此部族确有类似传说。



总而言之。



唯有借此,方得以将立场较为强硬者驱至远方。噢,闻言,这伙人立刻上路。毕竟大伙儿都听见了神明亲口降谕,只消将骨头凑齐,神明便可重返人世。



这假神谕的目的,实乃抑制过于激进之行动。较之取天子性命,先将骨头凑齐方为当务之急。总之,这些骨头哪可能真找得着?更遑论得悉数凑齐。但较之冒搏命之险草率复仇,先行搜骨听来似乎要稳当许多。



没错。毕竟神明已亲自言明,只要成功搜齐神骨,自己便将复活代族人复仇。这提议听来,当然是较为确实。



接下来,又市先生又向剩余的族人表示:



——汝等必以牺牲供奉本神。



——须赴本神之圣地,奉上生人献祭。



——并驻留该地,静待悉数搜齐之神骨归返。



——事成之后,本神将重返现世,再度治理此国江山。



言中提及之牺牲得是个娃儿,即年幼的公房卿。



至于圣地。



没错,正是信州之深山。



族人对这番神谕当然是深信不疑。南方众便自信州抬轿将公房卿送过一山又一山,最终抵达了蓼科山。



当时,阿银小姐已在该地等候。



是的,这回阿银小姐扮演的,是个神差,即御先。



没错,即南方鹭。



是的,族人当然相信。



毕竟神谕中已告知将有神差于该处等候。



这下,阿银小姐便恭恭敬敬地将那牺牲……



也就是公房卿给抢了回来。



南方众便于附近山中落脚,等候神骨到临。



另一方面。



唉,至今想来,此事依然教老夫直打寒颤。其实又市先生竟……



唉。



竟也欺骗了天子。想来还真是胆大包天。



唉。某夜,又市先生扮为神明,降临天子寝居。噢,此时用的,当然亦是幻术。这假神明,对天子降了如下神谕。



——于巽之方角。



——有一失子之公卿。



——藏其子者非鬼。



——乃栖于信州蓼科山中一尊贵神鹭是也。



——此鹭呈人女之形,抱有一儿。



——若向此鹭讨回此儿。



待其长成,必将助皇室一臂之力——此番神谕,仿佛是预言德川之天下即将倾覆,锦之御旗(注:朝廷军(官军)所用之绣或绘有金日、银月的军旗。正式名称为锦之御旗,又名菊章旗、日月旗。征讨朝敌时,天皇有将此旗颁予其将之惯例)将再度翻腾。



这还真是个瞒天大谎。



岂不是么?



不过,老夫方才亦曾提及,幕府统治之基础,已随改革、饥馑、与地震而有所动摇,这倒是千真万确。



但依当时之时局判断,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宣扬倒幕思想,人头随时可能落地。



没错。



故此,这番神谕听来极其实在,绝不似胡言乱语。



随后,天子便于隐密里颁布了御触(注:亦作御布令,政府对一般民众发布的布告)。



但当然是找不着这么个公卿。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由良家卖力隐瞒此事,抵死不愿招认。不过,又市先生对此当然也有所算计。



这下,便轮到老夫出场了。



噢?不不,老夫可不擅长作戏,当时亦不过一身平素打扮。



是的。老夫便动身造访由良宅邸,自称乃小股潜之仆役。噢,这点倒是与实情相符。当时,老夫向胤房卿通报道:



——大人欲寻之女,并非凡间常人。



——乃尊贵之天人是也。



老夫所言,均依又市先生事前嘱咐。



没错。老夫亦表示,此天人业已回返天界。虽已回返,但天神业已为大人思子之情所动。故将遣一神鹭降临信浓山中,将公子归还大人——



唉。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常人哪可能采信?



但胤房卿闻言,却是深信不疑。



毕竟曾见天子所发布的御触。



而老夫所言及之场所等,均与该御触内容相符。



信浓山中、神鹭、娃儿。



而该御触仅于隐密里流布,老夫这般贱民,理应无缘听闻此事。



不过,那御触实等同于由老夫这一介贱民所发布的。



唉。



听闻老夫所言,胤房卿深陷苦恼。但毕竟对天子不得有所欺瞒,故也仅能做好遭斥责之觉悟,将实情全盘托出。



谁知,天子并未加以谴责。



反而是龙心大悦。



毕竟胤房卿所言,与该神谕完全相符。



天子立刻遣两、三名随从,隐密里伴由良大人赶往信浓。噢,此行虽无须保密,但背后毕竟不乏倒幕之动机。当年,双方表面上毕竟得维持良好关系。之后的三十年间,幕府与朝廷均能相安无事。皇女降嫁德川家,也是多年后的文久二年的事儿了。



没错。接下来所发生的,悉数如先生所知。



当然,老夫亦得以与一行人同行。当时又市先生业已抵达蓼科山山麓一带,看来一切均已布置就绪。



噢,当然需要安排老夫这么个向导。可别忘了其中毕竟有玄机。



总之。



该处果然与公房卿之叙述吻合,与其说是个神圣之地,将之形容为天涯海角更是恰当。



是的。



在一片辽阔荒地中,只见一女浑身发光,手抱一名稚子。



见状,房卿与诸随从个个看得瞠目咋舌。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此景是如此怪异。



没错。



该女正是阿银小姐所扮的。



当时不过是穿上涂有颜料之单衣。唉,若不如此,看来便不过是个常人。欲让人信之不疑,非得有所准备不可。



随从欲上前一探究竟,但教又市先生给制止住了,仅催促胤房卿只身上前。



没错,这也是料到将有随从同行,而于事前安排的戏码。



黄昏时刻的深山荒地,一女大放青光,一公家于其跟前伏首跪拜。自远处观之,这的确不似人世间的光景。



噢?当时阿银小姐对胤房卿说了些什么?这老夫可就不知了。



当时老夫是一句也没听见。不过对胤房卿而言,对方是天人遣来的高贵神鹭,再加上自己又是奉敕命前来。



故此,哪敢不伏首跪拜?



在阿银小姐将娃儿递予胤房卿时,又市先生摇了一声铃。



——御行奉为。



是的,这句老夫可是听见了。当时四下一片静寂,再加上原本全神贯注地想听听阿银小姐究竟在说些什么,这下心神当然被又市先生给吸引了过去。此时,那铃声听来是如此响亮,就连胤房卿都不禁回头。



眨眼间。



阿银小姐迅速藏身,换上一只硕大鹭鸟振翅高飞。



是的,一只焕发青光的鹭鸟,大家都瞧见了。



没错,这当然是事先布置的。



阿银小姐身后掘有一穴,而事触治平就藏身其中。



是的,正是如此。



治平先生是个驯兽高人,不过也不记得是在此事之后翌年、还是两年后,就辞世了。



一闻铃声,阿银小姐便朝穴内纵身一躲。



没错,正是如此。



不过是人鹭替换罢了。



鹭鸟的羽毛上抹有发光颜料。刻意使其发光,是为了让随从们均能清楚瞧见鹭鸟飞离的身影,同时也让一行人确实认为,这只飞鹭就是阿银小姐幻化而成的。



没错。谜底一揭,就毫不稀奇了。



虽然如此,但对众在场者而言,这绝对是人世间不可见的异象。毕竟众人均知天子曾收到神谕,大伙儿当然认为这光景与神谕果然相符,岂容人不信?



治平先生曾言,越是瞒天的大谎,越是不易教人拆穿。



毕竟这场局设得之大,就连天子都给卷入其中,岂容众人不信?



只见胤房卿抱着娃儿,朝天际仰望了好一阵——噢,其实就连包括老夫在内的所有人,均抬头目送鹭鸟飞离。



不不,老夫之所以如此,不过为这局设计得竟是如此巧妙感到由衷佩服。至于随从们,则是个个看得浑身打颤。



观毕,胤房卿这才走了回来,向又市先生诚恳致谢。



——感谢师父大恩大德。此儿确为吾子无误。



唉。



这安排是如此天衣无缝。



就连娃儿穿的,都是绣有由良家纹的衣裳。



毕竟已事过三年,凭娃儿的长相根本无从判别真伪。噢,不过这娃儿,真是胤房卿的骨肉便是了。



是的。



事后,胤房卿平安归返。



没错,诚如先生所推测。



全事经纬被严加保密,未曾留下任何记录。



岂可能记载这种事儿?别说是正史,就连野史也不可能。噢?不,并非因此事荒诞无稽。只消仔细阅览,不难察觉就连官方正史中,亦充斥不少荒诞记述。噢?没错,只因其中蕴藏倒幕动机,故非得彻底保密不可。



仅有坊间传言残存。



即巷说是也。



没错,即那指公房卿实为妖魔之子的巷说。



可见人言是何其可畏。



唉。



不过,公房卿受到至为亲切的呵护。



没错。胤房卿原本就是个惜儿的爹,想必是个善心之人。想必正是出于这点,又市先生方才设计了这么个局。



若非如此,结局可就不堪设想了。



噢?



那笔财产在何处?先生可是指那笔财宝?



噢,事实上——



压根儿就没什么财宝。



事后,由良大人的确开始过起安泰的日子。不过,这并非因由良家获得了什么财富,不过是因朝廷自此对公房卿关照备至使然。



毕竟——此儿乃天女之子,待其长成,必将助皇室一臂之力。



没错没错,正是这道理。



是否有实际的经济援助,这老夫可就不得而知了。但看来应是获得了特别礼遇。总之,真相既已完全保密,详情自是无从知晓。噢,既受特别礼遇,想必遭嫉亦是在所难免。先生说是不是?毕竟无人能得知由良家获此礼遇的理由,恶意揣测当然难止。



唉。



总而言之。



所谓财宝,即公房卿是也。



【捌】



听闻百介的陈述,与次郎露出一脸复杂神情。



这神情看似心服,但似乎又有那么点儿古怪。问他是怎么了,与次郎这才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如此看来,公笃氏完全是误判了。」



「正是如此。总而言之,此事中压根儿没什么财宝,若硬是要说有——或许也仅有滞留附近的南方众视为珍宝的建御名方头颅算得上罢。而且还不知这东西是否真的存在。毕竟已是数百年前的往事了,这头颅是否真传自当时,老夫也无从得知。」



唉,与次郎再度叹息道:



「这故事未免也太……」



「没错,的确是荒诞无稽。不过,当年对众当事者而言,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儿。至于出外搜寻剩余骨片的族人事后究竟如何,虽不认为真有这么些骨片,但老夫倒是颇为在意。」



又市先生可真是个罪人哪,百介说道,看来应是真的如此认为。



骨片想必是没有,与次郎说道:



「即便真有这么些遗留自神代的骨片,也想必九成九是赝品。在下通常什么都信,但真有神明遗骨这种事,想信也是无从。不过,老隐士,又市先生的预言果真是言中了。到头来,公房卿在推动尊王攘夷上,可是居功甚伟呢。」



「可是如此?」



百介可不这么认为。



对政事,公房卿根本是毫无兴趣。



百介认为,不过是因这奇特的出身,使众人对其寄与超乎必要的厚望,到头来被迫居此位职罢了。



事实上——较之家格、立场均大同小异的东久世通禧卿的耀眼活跃,公房卿未曾有任何引人侧目的建树。文久三年的政变时,以东久世卿为首的七位公家曾遭罢黜并眨居长州,唯独由良公卿未蒙此难。



王政复古后,原遭罢黜的七卿迅速归返中央,开始着手施政。不过由良卿既未追随,亦未有任何耀眼表现,教人感觉不过是淡泊地尽一己之职守。维新后,便立刻自政界抽身。



弃现实而择想念,弃未来而择过去,弃此岸而择彼岸。



据说公房卿好云游,亦酷爱阅览书卷。如此个性,想必丝毫不适合从政。



百介感觉公房卿与自己似有几分雷同之处。



而在与次郎身上,百介也嗅到了同样的味道。



实情老夫并不清楚,百介说道。



「不清楚?」



「是的。毕竟有太多真相,外人无从得知。」



此言的确有理,与次郎说道:



「唉,只能说,此人命运实属奇特。公房卿虽有个超乎常理的出身,本人对此却是毫不知情。唯一知情者……」



「仅老夫、先生、以及……」



又市。



且慢,与次郎伸手制止了老隐士把话给说完。



「怎么了?」



「倒是,公房卿于二十年后再次造访蓼科山,当时遇上的八咫鸦与青鹭究竟是——?」



「噢。」



——在下名曰八咫鸦。



那——



正是又市。



即自百介眼前销声匿迹之御行又市。



自蓼科归返后,又市又设了个规模宏大的局,并于北林城山目睹御灯小右卫门之死,接着便自百介眼前消失了。



临行前,又市易名为八咫鸦。



又市自此音信途绝。百介亦不再云游,从此定居江户,规矩度日。



那正是又市先生呀。



话毕,旋即潸然泪下。



「是又市先生?但老隐士,都已过了二十年,何必又——?」



又市先生就是如此为人,百介说道:



「凡是自己曾经办的差事,都会一路办到彻底。又市先生就是这么个性子。想必二十年来,仍不忘时时关注公房卿之动向。稍早亦曾提及,助又市一臂之力者甚众。无身分者、山民、水民、皆愿助这小股潜——不,八咫鸦一臂之力。」



「亦即,公房卿长年受其监视?」



「这并非监视。」



没错,这岂是监视?



「毋宁说是——关切,或许较为妥当。」



「关切?」



「是的。与次郎先生,有时凭一张纸头、一番唇舌,便能完全改变某人一生。又市这小股潜经办的差事,多属此道。因此既须有所觉悟,亦须彻底尽责。有时一句无心之言,或未经思索的举动,便能轻易判人生死。而又市先生也深谙这道理。对此,老夫便一向是甚为轻率了。总而言之,既然设局形塑了公房卿之出身——」



「的确,若无老隐士与又市先生这般居中调度——公房卿的人生想必将截然不同。」



「没错。故对又市先生而言,自己既已插手,倘若此人步入不幸,这差事便等同于失败。在顾此便要失彼、教人束手无策的形势中,寻个法子做到两全其美,使一切获得完满解决——乃是小股潜这行的行规。」



「因此长年保持关切?」



想必,的确是长年关切。



「看来应是如此。倘若真相为南方众所知悉,不难想见一族恐有加害公房卿之虞。对此,实不得不有所防范。」



没错。又市最不乐见,不,甚至该说是最为恐惧的,便是自己经办的差事有了闪失而致人丧命。



「这纯属老夫个人推测,但又市先生应是听闻公房卿出游信州,旋即动身追赶其后。毕竟,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但老隐士,信州——不是没有任何东西?」



「是的,财宝是没有,但可有些人。」



「可是指南方众?」



「没错。当时,南方众或许正滞留于公房卿旅途中之某处。任谁都不乐见公房卿与其有所接触。噢,山民通常不与百姓交流,但公房卿这趟旅途可是有点儿……」



有点儿敏感?与次郎问道。



当然敏感。



个中道理百介清楚,原以为与次郎也猜得着。



「到头来,公房卿果然还是入了山。虽未遇上南方众,但还是寻着了当年事发之处。」



「原来如此。倘若于该处忆及了什么而开始探查——可就不妙了。」



「没错。一旦动手探查,绝对查得出些什么。如此一来,真相恐将大白,现实将随之沦为谎言,当年一场骗局便形同虚设。若无法彻底隐瞒真相,小股潜的妙计便不过是个平凡谎言。欲将谎言化为现实,唯有一路欺瞒到底一途。」



总之。



人生在世,本是伤悲。



故此,又市决意——



「因此,便决意再次设一场神鹭的局?」



「没错。如此一来,公房卿便不至于再有任何质疑。事实上打从那回后,公房卿便不再四处云游了。」



一如自己,百介心想。



「当时,仍是又市先生扮神鸦,阿银小姐扮神鹭?」



「这老夫就无从得知了。」



话毕,百介垂下了视线。



又市当时尚在人世,至少也活到了二十数年前。而直到当时,又市仍一如往昔——



难不成……



又市也曾在暗中……



看来,这小股潜是一点儿也没变。



若是如此,或许直至今日——



又市仍在暗中关切着自己?



百介抬起头来,眼神茫然地举目仰望。



小夜小姐,接着又唤了一声。



「第二回的神鹭,或许正是你娘扮的呢。」



的确有此可能,小夜低声回答。



与次郎没再追问下去,仅以柔和的语调应和道: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