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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3 the hopper(1 / 2)



hopper [hάpər | hɔ́p-]



意为蹦跳者,飞行者,或是类似的各种机械,以及蝗虫类的昆虫。蝗虫因其旺盛的活力以及草(gras)绿(s g)色(reen)的体色,被视为自然或是生命力的象征。



1.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十助,我啊,偶尔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我实在忍不住这么去想。”



轨川典助吃完冰淇淋后,叹息着如此说道。



“诶?典助做过什么恶事?好想知道,快告诉我。”



十助毫不掩饰好奇心,对自己的监护人问道。



“反正各种各样的都有。首先,我欺骗了大家。我周围的人们,全都被我用谎言蒙在鼓里。在我手下工作的部下们,没有一个知道自己真正在做的究竟是怎样的工作。”



“谎言?为什么?”



“为什么啊……”



典助望向远方。



“我年纪尚幼时,一个时代结束了。于是我怀抱不知何为正确的困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青年时代。当时我怀着‘我要找到真实的东西’的念头死命挣扎……然后,我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真实。不过说是这么说,在世人看来,只会认为那玩意儿是个谎言吧。”



“……?”



“从那以后,为了那个真实的谎言,我一直在撒谎,欺骗着所有人。”



“……听得我云里雾里的。作恶那个话题跑哪儿去了?”



十助有点恼火。典助微笑着说:



“唉呀,让你不耐烦了吗。那就来讲讲我没花一分钱将五十吨砂糖据为己有的故事如何。那时候世界仍处动荡之中,拥有这批砂糖的是群吝啬无比的小气鬼。”



“嗯嗯。”



十助两眼放光。之后老人的英勇事迹听得他如痴如醉,有如自己也身临现场般不停发出“呀”、“呜哇”的惊呼,浅绿色的脸颊也因极度兴奋染上蓝色。这样的“红晕”很是异常,但这里也没人会觉得怪异。



*



(……恶吗。)



身处山间,白昼也显得昏暗。林木全然不惧山的坡度,粗壮的树干弯曲虬结地肆意生长,纠缠的藤蔓垂下无数叶片,犹如为这世界蒙上了一层纱布,只有些朦胧的光线费尽千辛万苦才得以留驻。此地位处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几乎寻不到可以下脚的地方,道路则更是无从谈起。



然而林荫环抱之中,他那身破破烂烂、勉强挂在身体上的服装之下,浅绿的肤色若隐若现。说是绿色,相比周围的绿,他的肌肤白得尤为突兀,因此非但没起到迷彩效果,反而衬得他更加显眼了。



(所谓的恶——指的究竟是什么?)



他一边低声嘀咕着一边在斜面上斜向行进,斜面陡峭到令人纠结不知是否该用坡道来形容。他那手足并用的姿势,也说不清是趴在坡上匍匐前进,还是贴在斜面上攀援而上。



乱蓬蓬的头发长至披肩,时不时会挂在藤蔓上,然而不论是藤蔓被扯下还是头发被生生扯断,他都统统无视,一心一意地前行,丝毫没有拨开藤蔓的意思。是感受不到疼痛,还是这点疼痛已经不被他放在眼里了呢,不论是何种情况,他显然都已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偶尔他会停下脚步,左顾右盼。



然后抓起窸窸窣窣爬过的虫子,将这高蛋白的凝聚物塞进嘴里,边嚼边思考着:



(恶、吗……)



他已经漫无目的地持续彷徨了将近四个月之久。



当时——他从看不见的攻击下护住园子后趁乱逃了出来,从那以后就一直如此生存下来。



要说从原本的地位跌落对他没有打击,那肯定是骗人的。但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对“一旦暴露,自己就将无容身之所”有过觉悟,所以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那时候的伤口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恢复了。他本人对此也很吃惊。即便硬接下攻击都没死,甚至连昏迷都没有,看来自己似乎拥有不死身般的惊人生命力——



(典助……他知道多少呢?)



典助应该没有这样的能力吧。从典助那屡次患病垂垂老矣的身体就能看出来。他看护过典助,实在无法想象那样的肉体会是不死之身。



他知道自己不同于普通人类,但没想到差异会如此之大。他苦涩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种藏身山中的生活要持续到何年何月呢,一直这么苟延残喘到死吗,不,说不定自己连死都死不掉吧——他如此思考着。



但他没去想怎么办。



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



冰淇淋也好,吃到冰淇淋的人们的笑脸也好,感觉都是如此的遥不可及,犹如梦境中的世界一般,很难想象自己曾经身处其间。



不——



只有一个人。一个即使是现在的他都不堪回忆的人。



但是他应该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了。不能见她。那个人说,他在身边令她感到痛苦。不能去见她。



“…………”



他轻轻晃了晃脑袋。他本想无知无觉地活下去,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头脑中抹去思考。一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又在思考各种各样的事。



(回睡的地方吧……)



他开始走向一条与来时不同的路,前往他所居住的洞窟。这种做法出自本能,熊之类的野生动物也会这么做,这是用来甩掉跟踪者,避开伏击的技巧。几乎每时每刻,他都无意识地处在临战状态。



这份本能,让他在归途时身体一颤,心生警兆。



“……!”



他将身子蜷在岩石遮蔽处,目光望向山下。



小河哗哗地流淌着,紧邻岸边的地方,一个男人站在那里。



那个男人没有看向他的位置,而是一只手抓着块板子样的东西,不停动着另一只手——男人在画写生。



(……画家吗?)



看起来是这样。然而孤身一人,没有携带任何像模像样的装备来到这种地方,实在让人有些担心。除了写生本和相关道具之外就只有脚边放着的一个小筐,看着像是便当。



(是住在附近吗……)



也许在什么地方搭了间木屋。但是在这种自然气息浓郁的地方,要想砍伐周围的树木,不提前开拓出一条能通车的道路是做不到的,而他不记得见到过这样的场景。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男人挑选着不同的景色在写生本上作画,视线时刻都在变动,手则在翻开的写生本上来回活动。



男人画的速度很快,手法相当娴熟。虽然没有绘画经验,但他觉得男人的手法同他过去做冰淇淋时的手法非常相似。



“…………”



回过神来,他发觉自己看男人画画看得入了神。



他尽力保持着不发出声音,脚步却总是软弱地试图靠近男人。他终究渴望着与人交谈。



然而直到太阳落山,男人回家,他都停留在原地没有迈出一步。



即使回到住处,他仍旧在意着“那人是谁呢?”。这个疑问盘亘在他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于是第二天,他又去了同一个地方。男人依旧在那一张又一张地画着写生,从早一直画到晚。男人的集中力只能以卓越来形容。而他也一直注视着男人画画。他的态度也相当难能可贵,但他对此并没有自觉。



就这样,他与男人一起度过了三天时间。他经过仔细观察,发觉与那无论何时都沉着冷静的态度与老练的技艺相反,男人看上去十分年轻。他也曾在人类社会呆过一段时间,跟形形色色的人有过接触,但他对这个男人的印象不同于其他所有人。



(……要是能聊聊就好了。)



他隐约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但这样的愿望太过不切实际。



要是他顶着这身诡异的皮肤大咧咧地出场的话,男人肯定会逃跑的。别说是再回来了,甚至极有可能引发搜山。是的,那群意图杀害他和园子的人定会闻风而来。他对此深信不疑。



(正是如此……我不会再见任何人……)



这点无可动摇。



所以他才会这样,只是注视便心满意足。这个男人在画的想必是练习作吧,也或许是想抓住印象,因而在绘制草稿。等到真正的画作实际完成,毫无疑问会是张杰出的作品。光是如此想象,他便为之欣喜。



第四天,男人的身影没有出现。



“…………”



尽管有过心理准备,一阵铺天盖地的沮丧感还是席卷而来,他茫然失措,对此束手无策。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之前男人站着的地方。



“啊——啊……”



他发出了深重的叹息,模仿男人环视了一圈周边的景色。然而在他眼中,这份风景无法令人生出一丝感怀,仅仅是一座山而已。他无法发现男人所见的“渴望将之画下的美”。



“啊——啊……”



他颓唐地坐了下来。



就在他茫然地凝视着脚边时,眼前的地面忽然投下一道影子。



他本以为是云,但当他抬起头来,却发现那里站着个年轻男人。



“…………”



他睁大眼睛,打量着那人的外表。



“哟。”



男人微笑着,对他轻轻打了个招呼。



“是你吗?最近一直在观察我的人。”



“…………”



“说实话,一开始我有点害怕。但后来安心了。你真的只是单纯地在看我画画而已。”



男人的语气异常平稳,听不出一点动摇或怯意。



“…………”



他无法做出回答。反而是男人对他询问道:



“我记得你是……轨川十助先生对吧。我在杂志的照片上见过你。”



他打了个激灵,骤然绷紧身体。



“你……你是谁?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男人不怕自己?假如是追兵的话,为什么不发起攻击?



“为什么……看到了我,却不逃跑?”



“因为我没有理由从你身边逃跑。倒是有必要向你道声谢,为你对我的画感兴趣这件事。”



“不,可是——”



“你是个温柔的人,我很明白这点。”



男人对他点了点头,神色淡然。



“你……看到我不觉得奇怪吗?”



“要说奇怪,我们彼此彼此。虽然外表上看不出来,但我的内在可是个相当奇怪的家伙。”



男人眨了眨眼,话语间带着点恶作剧的味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静静地回答:



“我叫飞鸟井仁。”



2.



“——织机!别发呆!”



尖利的叱责声吓得绮差点打翻手中拿着的小盆和勺子。



“对、对不起!”



绮立刻道歉。然而她的讲师楠木玲严厉的骂声毫不留情地劈头盖脸砸来:



“尝完味道就赶紧拿给下个人,愣着干吗?干这行最重要的就是机灵!”



接着她望向全员,大声吼道:



“所有人都注意着点!”



“非常抱歉!”



绮一边赔罪一边把小盆交到身旁的学生手中,小盆里装着的是点缀着薄荷绿的冰淇淋。接手的那位同学对她眨眨眼,小声安慰了她一句“别在意啦”。绮也点点头,传达出自己的谢意。



这里是厨师学校。织机绮在高中辍学之后,从上个月开始在这里上课。因为是中途入学,所以为了弥补自己晚入学带来的差距,她每天都拼了命地学习。



这堂糕点实习课结束之后,绮沉沉地叹了口气。这时与她同年级的奈津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绮,别往心里去。这不是常有的事嘛。”



“是啊是啊,那个老师总是这样,不论对谁都是一顿臭骂。”



另一个同学手冢点头附和。



“她最近也吼过我,特别凶地说我‘搅拌手法太慢了!’。哎呀,真是吓死我了。”



“那位老师虽然才能出众……但能不能稍微那啥一点点呢。”



“还太年轻吧。我记得那位老师才二十岁上下?”



“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蛋糕公司的骨干……肯定是个天才呢。”



“庸才理解不了天才的思维啊……”



奈津子和手冢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她们俩的动作异常合拍,看得绮笑出声来。



“谢谢你们。”



绮知道她们是在鼓励容易消沉的自己。



“嗯,打起精神来。”



奈津子再次拍了拍绮的肩膀。这时手冢却发问道:



“不过我问个正经问题……织机,那时候你为什么会停下来?”



她的口吻十分认真。



“诶?不,那个。”



“难道说,你也注意到了?”



“……嗯。”



“你们在说什么呢?”



“呃……就是那个,刚才楠木老师说是自己原创的那个,冰淇淋,那个味道……以前我在其他地方吃到过,对吧织机。”



“……嗯。”



她的男朋友谷口正树有次说着“这里的冰淇淋火得要命哦”请她吃冰淇淋,确实很美味。而当时尝到的味道,与刚才楠木玲展示的冰淇淋的风味基本一致。



“稍微等下,也、也就是说……”



奈津子脸色苍白。



“这是‘剽窃’?”



“不知道……”



“可是,楠木老师她拿过一大堆比赛的优胜,还在做商品的研发工作,还——这是怎么回事?”



三人陷入沉默,这时铃声响起,再不为下堂课做准备就来不及了。动作太慢的话,会被其他讲师也臭骂一通的。



她们手忙脚乱地做起准备。



*



飞鸟井仁,实际上是个极为奇妙的男人。



十助被他领着来到他所住的木屋中。只见木屋里摆满了绘画道具,几乎看不到日用品。



“吃点什么吗?”



听到这个问题,十助顿时对这儿有什么吃的心生好奇。



“……冰淇淋。”



他试探性地这么说道。



“抱歉,没冰箱。只有真空包装的食物和速食食品。需要土豆或者米饭我倒是可以提供。”



飞鸟井笑了笑答道。



“总之,今天早上做的味增汤还有剩,介意吃这个吗?”



说着他将炉灶点着火,放上锅加热。十助接过蒸腾着热气的木碗,心头感慨万千。



“……谢谢。好久没吃到正经食物了。”



“男人做的粗陋料理,何况招待的是专业人士,还请口下留情。”



“不……很好吃喔。”



味增汤里加了大萝卜和牛蒡,又佐以各种蘑菇,分量十足,非常美味。即便是除开甜食外尝不出味道好坏的十助,也由衷感叹喝到如此美味的味增汤还是头一遭。



“说起来轨川先生,你为什么会住在山里?”



飞鸟井一边为自己倒着茶一边问道。



“…………”



十助默然。



“……因为无处可去。”



“是吗。只要有心,你一样有方法混入人类社会的吧。实际上之前你就做得很好,不是吗?”



“…………”



确实,他从寺月恭一那里学到过各种各样的知识,但是——



“那你呢?仁,你为什么要特地跑来这种不自由的环境里画画?”



十助意图用反问来带过话题。听到这个问题,飞鸟井的脸色同样阴沉下来。



“好吧——确实。人总有不如意的时候。”



他低声说道,接着轻轻抿了口茶。



十助惊愕地瞪大眼睛。



“这么说来,你也是?……经历过什么失败吗?”



“算是吧——”



飞鸟井的脸上浮现出略带自嘲的笑。



“没能成功从塔上跳下去。”



“诶?”



十助吓了一跳。



“这、这是什么意……”



然而飞鸟井显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十助问到一半闭上了嘴。



“…………”



“…………”



两人沉默不语,不停喝着味增汤和茶水。



过了一会儿,飞鸟井问道:



“……吗?”



十助没听清楚他的话,“诶?”了一声,疑惑地抬起头。



“我说,要再来一碗吗?”



飞鸟井笑着重复道。



“啊,嗯,拜托了。”



十助挂着难为情的笑容递出木碗。飞鸟井接过碗,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在统合机构是什么位置?”



“诶?什么?”



十助没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呆呆地反问回去。



“啊,没有,没什么,是我搞错了。”



飞鸟井当即予以否认。



“……?”



十助歪歪头,又添了一碗汤开始吃喝。飞鸟井望着他的举动,视线中透出少许复杂。



(……不知道吗。是完全被利用了,还是谁都没打算告诉他呢。)



自己该怎么办?飞鸟井思索起这个问题。



“你的……名字是。”



“哦,轨川十助。”



“轨川,是你的……?”



“啊啊……算是捡到我的人吧,或者说是抚育我长大的长辈更合适些。”



十助带着笑容回答。



“我来自哪里,这个我自己也不清楚。”



“原来如此。……但是这一点对于我乃至其他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听到飞鸟的这番话,十助嘟囔着:



“……也许吧。大家,都对自己的疼痛弃之不理……”



“疼痛?什么意思?”



对于飞鸟井的疑惑,十助毫无保留地坦诚相告。



“和我的能力很像啊。”



听完十助的解释后,飞鸟井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口气平淡地说道。



“但是我看到的,应当称之为‘心的欠缺’吧。”



十助睁大眼睛“诶?”了一声,但他从飞鸟井的平静中理解到这并非玩笑。



片刻的沉默之后,气氛并未发生特别的变化。这只是个极为寻常的,单纯的自我介绍而已。见十助点头嗯了一声后,飞鸟井又继续说了下去:



“那么,以你的感觉来说,我的疼痛是什么样的?”



十助微微一笑,反问道:



“那你说说,我的欠缺是什么。”



飞鸟井稍稍低头,语气平稳无波:



“你的‘叶子’很少,人生想必枯燥无味吧。”



“说的没错。可是这点你也一样啊,仁。你的疼痛是茫然一片的那种类型,该选择怎样的冰淇淋呢,我完全想不出具体的办法。这方面,你和玲太像了……”



说到这里,提及那个名字的十助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霾。



“玲,是叫这个名字吗。你心中的巨大空洞之一。”



飞鸟井耳语般说道,十助垂下头。



“……枯燥无味,太对了。”



他呢喃着,声音微弱而沉闷。飞鸟井也跟着说道:



“我们彼此彼此。”



他的声音平稳又沉静。



两人互相畅谈起自己的过去。听到飞鸟井那“试图补全人心的欠缺”的奇妙计划时,十助——



“……真厉害啊。”



他率直地发出感叹。



“那种事都做得到吗?会不会有那么个人,能正好填补上我的欠缺呢?”



“不,最后还是没成功。我太傲慢了。欠缺,不是把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粘接在一起就能解决的。那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我对此深有体会。”



“可还是很厉害啊。与欠缺为敌,挑战这种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仁真的很了不起。”



十助投向飞鸟井的目光中写满尊敬。但飞鸟井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答复:



“不,你说反了,轨川先生。”



“诶?”



“你才是一直在有效填补大家欠缺的那个人,用你那奇迹般的冰淇淋。”



听到飞鸟井的话语,十助眨了眨眼睛。



“我……我没那么想过。”



“结果来说就是如此。也许你那愈合心中痛楚的冰淇淋,比起我的计划要温柔得多。”



飞鸟井郑重地说道。



“……是吗。”



“人们对你的认可,恐怕远远超出你自己的想象,他们需要你。”



“……这可不好说。虽然我不太情愿承认,但到底不过是冰淇淋而已。虽然我很不想说这样的话啦。”



十助自暴自弃地说道。



“我确实无比用心地在做,可是大家不都只是随便吃吃,想着各种食物都尝一点才吃的吗?”



“真的?这些话,你敢对将你养大成人的轨川典助先生说上一遍吗?”



飞鸟井的话语间带上了少许怒气。十助闻言,猛然醒悟过来。



“对——你说的没错,说这种话,太对不起典助了。”



他诚恳地点头说道,看着他这番模样,飞鸟井微笑起来。



“果然你在我之上,轨川先生。”



“叫我十助就行。不对,叫我十助好不好嘛。加个先生,听起来像是在嘲笑我一样。”



听着这闹别扭般的口气,飞鸟井露出苦笑。



“我没有戏弄你的意思,再怎么说你都是位社长吧?”



“……这就叫做嘲笑。”



飞鸟井笑意更甚,惹得十助愈发恼火。然而当他无意间注意到面前的墙壁上倚靠着的一撂画布时,登时两眼放光:



“啊,那是画吧?我可以看看吗?”



他在兴奋地询问许可的同时,手却已经伸了出去。



“随意,不过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画。”



飞鸟井有些不好意思。



“唔,女孩子啊。”



“不,画的是幽灵。”



飞鸟井静静地说。但沉浸在画中的十助没有深思这句话的含义,而是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好奇妙的画啊,漂亮是漂亮,但完全看不出这个女孩在思考什么。模特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也不清楚。我觉得自己没能正确领会她的所思所想。”



“嗯?”



十助看向下一张画,脸色顿时柔和下来。



“啊啊,这张画的女孩子我懂哦。”



“?”



“仁,你喜欢这个女孩吧。”



言辞间并无疑问,只有笃定。飞鸟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不是‘认为’,而是知道。”



十助自顾自地嗯嗯点着头。



“画这画时她本人没在你眼前当模特吧,你是一边回忆她一边画出来的这幅画。所以仁率直的心愿完全流露在外。要是能治愈她的痛楚该有多好啊,你是这么想的吧。”



“…………”



十助一番切中要害的话语,令飞鸟井难掩惊愕。本应只有自己知道的事被人一语道破,这是他第二次碰到这样的事,而且两个人都是绘画领域的门外汉。先前是头脑极其聪敏的少女,这次则是十助。可飞鸟井觉得这两人间并无共通之处。



(末真和子……我能感受到她与我的相似,所以尚能理解,但这个轨川十助,依靠的不是才能和感性。)



飞鸟井的惊愕渐趋平息,与此同时,彻骨的恶寒攀上他的脊背。



这个人的能力,搞不好与过去操纵过他的那个有着同样的——



“轨川先生,你……”



“十助,叫我十助。”



十助怒气冲冲地说,不打算再逗弄十助的飞鸟井改口重新问道:



“十助,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漆黑打扮的死神般的家伙?”



“?那是什么。”



“没遇到过吗?”



飞鸟井又确认了一遍。



“你在说什么啊?”



十助一头雾水。



“如果你还没遇到过那家伙的话。”



飞鸟井叹息着告诫他。



“也许你还是提前做好觉悟比较好。十助,你恐怕会被认定为‘世界之敌’。”



“‘世界’……?”



十助蹙起眉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以奇妙的形式听到这个单词了。寺月恭一郎曾对他说过“你有意与世界为敌吗”这样的话,而他最早听到这词是在——



*



“十助,世界是由嫉妒和憎恨构成的,我发自肺腑地这样想。”



轨川典助带着极度不快的表情回到家,毫无节制地大吃了一餐十助的冰淇淋之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发生了啥事儿吧,你也不容易啊。”



十助对此习以为常,回应的口气听着颇为轻快。听到他的话后,典助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轻笑两声取回了往日的姿态。



“你通过电视已经对外界有了大致的认识吧。十助啊,对世界,你是怎么想的?”



“不清楚,我不太懂这个,也没什么欲望去了解。”



十助无可无不可地说。听到他的话,老人对他那看上去单纯天真的态度露出微笑:



“要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就好了。若是人人都能只想着美味的、美好的事物活下去……我由衷地这么想。”



老人眯起眼睛凝视十助,就仿佛眼前有着什么令他目眩的东西一般。



十助没有对老人那如往常一般的言谈做出什么反应,继续去盛下一份冰淇淋。



“十助,你不适合去外面。外面到处充斥着丑陋的、令人生厌的东西。我不能让它们毒害你。……但是。”



老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这也和往常一样。



“我这么独占你真的好吗,我忍不住会这么想。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去往外界吗。而且这方法绝不能有损你的美丽。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老人停下喘了口气,十助趁此机会把新的作品端上桌子。



“哦哦,又做了新的吗?不过,这是……”



老人的表情看起来既高兴,又惊讶。他仔细端详着十助的作品。



“嗯,抹茶味的。”



“我可不欣赏这种怪异的和风冰淇淋喔?”



老人喜爱的是意大利手工冰淇淋。



“这个嘛,实际上尝一口再说吧。我做出来的绝不是那种糊弄人的日本风味。”



十助眨眨眼。



老人半信半疑地将冰淇淋送入口中,接着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



“唔嚯,这……!”



一如既往的光景,一如既往的对白。



但就在这时,老人动着的勺子中途停了下来。



“我的想法太狭隘了。果然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经过你的双手都会如魔法般变得美妙起来。埋没这份才能太可惜了……如果是你的话,能将外界的丑恶也转变为美好的事物也未可知。但是……那样的话,你会。”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闭口不言。



这很不像他的作风,于是十助探头望着他的脸问道:“怎么了?”



“……十助,你还记得我前阵子说过的那句话吗,世界是由谎言构成的。”



“嗯。”



“假如哪天你去了外界,那个谎言定会企图支配你,然后利用你吧……这是无可避免的。我有幸获得了你这件珍宝,知晓了幸福为何物。可是你呢?”



老人用哀伤的眼神注视着十助。十助愣愣地听着。



“就算你可以给予他人幸福,又如何能抓住独属于你自己的幸福呢……我无法不去这么想。拥有足以匹敌世界才能的你,难道注定是这样的宿命吗……”



3.



“哎呀,飞鸟井先生,是盐用完了吗?”



在山脚下与丈夫一同经营着杂货铺的案田町子,喜笑颜开地欢迎稀客的到来。



“啊,稍微买些食材补充一下。”



飞鸟井仁把背上空荡荡的帆布背包放到店内地上,回去时这个包就该装满了。



“对了对了,之前你留在我这儿卖的画,最近卖出去了。没想到那种只是在画纸上拿铅笔涂涂抹抹出来的画都能卖得出去呢。”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飞鸟井开始物色货架上的罐头。



“我看看,该给你多少钱来着。”



正当町子在成捆的收据里翻翻找找时,飞鸟井爽快地说:



“不用了,那是送给你的东西。不用给我钱。”



“就算你这么说,这种事还是得算清楚账。虽说你是个艺术家,所以大概不在乎这个吧。”



町子并不是以单纯的店员与顾客之间的关系看待飞鸟井的,她出于个人意愿,想在各个方面多照顾一下这个“年轻的艺术家”。



飞鸟井笑了笑,没有多做争论。



“那就用这次买的东西来抵账吧,这就足够了。”



“这么点哪够……不过你不想知道卖了多少钱吗?画家对这个不感兴趣?”



“不,即便是毕加索也十分计较自己的画能卖出怎样的高价。这并不庸俗,他想知道的是自己画作的价值能获得社会的多大认可。”



飞鸟井以平淡的,但又绝不会被认为是冷淡的口气静静地说道。他很擅长这类予人以圆滑世故感官的措辞。



“画家本身不过是不事生产的酒囊饭袋,只有在获得人们的喜爱后才具备意义。就共通的价值观来说,金钱无疑是最受欢迎的对象,比较便利。”



“……哈啊,但是你不同?”



“没什么不同。只不过现在的我还没掌握属于自己的画,要是在这个阶段贸然接受别人的评价,我会很头疼的。”



“唔,好难懂。”



町子满含钦佩地感慨道。



“但本质还是个小气鬼,看我这德行。”



飞鸟井摆在收银台上的商品是平日的两倍还多。町子笑了。



“你还是挺现实的嘛,这样我就放心了。”



町子结账结到一半,忽然说了句“对了”站起身来,转头钻进店内深处,那儿通往夫妻二人的住所。很快她带着个箱子回到原位。是个糕点盒。



“这个这个,你也来尝尝。”



“这是什么?”



“蛋糕。最近去参加婚礼时主人家送的,好吃得不得了。”



“这不太好吧?”



“我和我老公都有,所以有两份一样的。”



“哈哈。”



飞鸟井伸出一只手,拿过这包装华丽、装有方形西式蛋糕的礼盒。



他看了眼上面印着的制作人的名字,不禁轻轻地“噢”了一声。那个名字他最近刚听到过。



(这礼物来得正好。)



他微笑着看向町子。



“太好了,那我就收下了。该付多少钱?”



他问。町子笑了。



“不用钱,本来就不是拿来卖的东西。”



“那我就不客气了。”



飞鸟井收拾好行李,再度走回山中。



*



“…………”



木屋前的林地中,十助正摆出打坐的姿势集中精神。其实并不是非得打坐不可,只不过轨川典助经常这么做,十助在模仿他而已。



他正在努力掌握他的能力,将一直以来只能“在胸口隐隐约约”感受到的感觉,化为更为具体的形象。



练习的对象……是他迄今为止相遇过的人们的记忆。



他们给予十助的痛苦,十助至今刻骨铭心。那样的疼痛,只要刻下一次就再也不会消却。



所以即使十助不去刻意回忆,这些记忆照样会在他的脑中无比鲜明地反复上映。



“只要掌握类似‘花卉’那样具体的意象,就能一下总结出感觉了。”



尽管飞鸟井参照着自己的能力教导过十助,但十助没有他那种视觉领域的才能,所以放弃了那方面的努力。十助现在正在尝试的是,把疼痛以冰淇淋的味道原汁原味地加以认知。在此之前,他都是按照“那个疼痛是这个味道”将疼痛和味道一一对应的,但他在公司里一直竭尽所能地不停做着冰淇淋,所以即使不做试作品来试探味道,他一样有把握判断出个大概。如果能一步登天直接将疼痛和味道联系起来的话,看一眼便能感觉出疼痛。而他与人接触时屡屡碰壁的情况,也许也能得到一点改善。



以及,假如成功的话,或许就不会再重蹈覆辙,犯下让玲离开那般的失败了……



(一步登天——是啊,一直以来,我都在这件事上吊儿郎当的。)



听过飞鸟井的话后,他生出了这样的想法。相比飞鸟井付出的努力,自己只会做轻松愉快的事。他太过于依赖让轨川典助、寺月恭一郎以及古北园子等人品尝味道带给他的喜悦,却从未想过去了解自身。



所以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因肤色之外的理由,思考起了不同于他人的自己。



思考起了自己做过无数的冰淇淋,但自己喜欢的冰淇淋究竟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



(……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的脑中掠过形形色色的备选项,但不论哪个不是“这是针对那个她的”就是“那是为他而做的”,思来想去净是别人的冰淇淋。



是他最为得意的辣薄荷味吗?



是这个虽然轨川典助不是很喜欢,但他一直坚持在做的味道吗?



可是,这味道也差了点意思。他感觉这同样是为某人而生的东西。但是……具体是为谁而生的,这个问题他也搞不太清楚答案。



“有兴趣用你的冰淇淋去征服世界吗?”



寺月恭一郎曾这么问过十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