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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 2)




“算了算了,这里是神圣之地,净说杀生的话也是一种不敬。在奉祀名芳大人的神社境内应诚惶诚恐,那种污秽的行为是不可能原谅的。”



“那要怎么办?”



“这样吧。”



神主之一,从社殿那边恭恭敬敬地捧着什么走过来。



那是类似桐箱的东西。



“童子,你看这个。”



神主打开盖子,从男孩手中拿过灯笼往里面照。



箱子里……



“箱子里?”



“理所当然地……”



“理所当然地?”



骨头吗?



骨头。



“有骨头,做得……太像了。”



做得太像了。



白丘说箱子里面放了用漂亮的高级布匹包得整整齐齐的大量的骨头,被毕恭毕敬地供奉着。骨头是褐色的,从样子看来应是年代久远的东西。不过,那是长大到可以分辨世事后所作的判断,当时根本没想到有关骨头的年代问题。男孩白丘受到很大的打击,眼底映上了那褐色的人体零件。



“有一半的魂被吸走的感觉——可以这么说吧。不太能贴切地形容,但那是一生忘不掉的,绝对忘不掉的。”



“不用害怕,这是十分尊贵的骨头,极难能可贵的骨头。只看一眼,可是你的幸运。对,要好好记住。”



“听好了,今晚看到的事情绝对不能说出去。只要跟他人说出一个字,不止是你,亲戚朋友都会遭天谴!”



“懂了吧。”



“懂了吧。”



“懂……。”



“结果那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啊,完全不懂。我站不起来,那些神主们离去后也完全动弹不得。结果,等不到我而来找我的亲戚们发现了我,但我看到了母亲的脸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天亮后才发出声,流出泪哇哇大哭。那时候,大人说我是被怪物吓到了,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但隔天,听说键取明神遭小偷,地面有被挖掘的痕迹,喧闹了好一阵子。因为我在事发现场腿软无法动弹,所以大人对我问东问西,是否看见了什么,结果我什么也没说。长大后也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



“任何人?”



“嗯,任何人。因为我认为会小命不保,真的谁也没说。虽然没说,但无法忘记。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成为鲜明的记忆,一直留着。如果你记得我刚刚说的话,就知道那些神主所说的一字一句,我都记得。那是每次有什么事时,我就会不断反复回想的缘故吧。这叫什么来着?那个……”



“精神性创伤。”



“对,就是那个。就像那种感觉吧。”



白丘丢下这句话,作为结束。



并不寻常,算是异常的体验吧。



与降旗的梦一样,都是非现实的情景。



不过,降旗的状况是,要说那冲击再怎么强烈,终究也只是个梦。然而,白丘的状况却可以说是实际体验。到底该如何接受这事实?真的会有这种事吗?



降旗困惑了,逐渐从醉意中醒来。



白丘用一种懊悔又羞涩的语气说:“因此,往后的我的青春,仿佛是为了否定那夜的神秘体验而存在……”



“否定?”



“一定有什么原因,我这么认为。那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而是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事——我这么希望。所以就去调查了。那些男人是谁?到底在做什么?知道答案之后,我就能从诅咒的束缚中解脱。我是这么想的。但无法对任何人说,就我独自调查。”



“知道了什么吗?”



“什么也不知道啊,不过大约可以想像得到了。”



“怎么回事?”



“那些男人——可能是在寻找骨头的,不足部分。”



“不足部分?”



“对,那箱子里的骨头并不完整。”



“你说全部——你是说,那不足一副骨架,也就是不是一个人的分量吗?”



“在我的记忆里,箱子里没有头盖骨。所以我猜,他们在寻找可能埋在某处的头盖骨。”



“神主们吗?”



“很奇怪吗?”



“很奇怪吧。说不定那些男人是考古学家,其实是在挖埋在土里的骨头,比如比明石原人(注:一九三一年,兵库县明石市西八木海岸发现人类腰骨化石,命名为“明石原人”)的时代更早的能登人,是不是这样?不,还是很诡异。因为考古挖掘干嘛要打扮得那么古色古香啊?”



“对啊。当然,如你所说,如果那些家伙不是那种装扮,而是像考古队的打扮;不是在神社境内,而是挖掘含有绿黑土的凝灰质黏土层——我想,我再怎么被迫看箱子里的骨头,也不会受到这么严重的创伤吧。”



白丘虽然用开玩笑的语气回答,但整件事还是很古怪。



“我不是在开玩笑。再说,亮,如果你的记忆正确,那些神主说了,那个,能登以外的其他地方,新澙,还有长野和东北是吧?这样的话不是更难以想像吗?为什么一副骨头必须这样分散埋在日本全国各地呢?”



“嗯,要说奇怪也很奇怪。不过,他们的确是在挖掘什么东西。并且百分之九十九是骨头的一部分。这么想超越一般常识吗?”



“是超越一般常识。再说从各地收集一副人骨,要做什么呢?找到了也不能做什么吧。如果是考古挖掘,只要出线一片化石都是好事。比如如果是绝种的动物化石,能全部找齐是最好的了,但那是人,不是吗?从一个地方也就算了,从好几个地方分别挖掘会变成什么?不同的人的骨头凑成一副也没有价值。”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想是不是有那种例子,于是拼命找文献资料。无论是什么样的形状,凑齐一副人骨就有意义,凑齐一副人骨就有价值,我在想有没有那种例子……”



如果是白丘,他一定孜孜不倦地寻找吧。降旗可以想像。



“然后找到了什么吗?”



“找到了。”



西式烛灯摇晃起来,映照在天花板和墙壁上的牧师身影瞬间扭曲。



“是西行法师,降旗。”



牧师说出知名歌人僧侣的名字。对那方面不甚了解的降旗,不可能看出关联性的。



“西行?写‘春死于花下’那首和歌的诗人西行吗?西行怎么了?写了骨头的和歌吗?”



“你不知道吗?是《撰集抄》。”



“不知道,我对古典文学沒兴趣。”



“啊,这样啊。”



白丘又重复道:“这样啊。在那部古典文学作品里,写了有关西行法师在高野山后山,凑足了一副骨头,使用返魂术,造出了人的事情。我十六岁时,去过那里。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白丘用一种不过是没中奖的口吻说。



降旗只觉得很不像话。



“那个情况,似乎不需要同一个人的骨头。因为上面写说收集野地里的人骨,也就是说,只要凑齐一副就可以了。所以,那些家伙,打算收集一副人骨,进行返魂术……”



“那,亮,你……”



返魂术……



也就是使死者复活之术吧。



果然。



牧师对复活的尸体抱持高度关心,但再怎么说,这也是所谓“复活”的冒渎行为啊。收集一副不知出自何人的骨头,用鬼怪之术注入生命,即使不是基督教徒,光想就令人害怕。



“对,正是冒渎……”



牧师以更加随便的态度,继续说:“但是,可以好好说明当时的我,那个夜晚,那种状况的例子,除了这个,我一个也沒找到。所以……”



“所以什么?”



降旗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这很愚蠢啊。亮,你不是想证明那件事情并非神秘之事吗?明明如此,如果你把这当成结论,那不是更神秘、更不合理吗!”



“确实如此,所以我的追究到此为止。再深入研究的话,我可能会回不来了。”



白丘态度一转,无力地作出结论。



回不来了——只是那心情降旗能懂。



这是所谓,为了抹灭神秘所做的努力,却更加证明了神秘吧。



“那是一个契机吧,于是我从此与佛教绝缘。当然,跟神道也是。不,这比较接近一种借口,佛教和神道都没有责任。只不过对我而言,面对那个方向或是待在那周围,便等于恐惧。那些日本的土壤——这种说法有语病吧——不否定所谓死人复活的冒渎行为。不如说在其中,其实是很自然地在进行返魂术,我确实有这印象。那种怪癖——叫我无法毫无信仰地活着。很害怕。因此我选了这条路。”



白丘说完,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今天也不做牧师打扮。



“所以我是基督徒——并且成为新教徒——当然要求得去救赎,但是那个晚上跟上次朱美拜访这里的理由没什么两样。我是用消去法。佛教不行,神道不行,又不能变成伊斯兰教徒,真是个沒用的牧师啊。这种事,如果对象不是你,我是无法告白的,会被逐出教会吧。”



白丘这么说,然后低下头。降旗觉得似乎很能理解白丘低下头的心情。



“但是你努力要持有信仰,这是很值得尊敬的吧。”



“谢谢。不过,你刚刚说的那个戏剧性的正心,我并没有。我依照我自己的方式努力,选择了这条路。”



白丘想往自己的酒杯斟酒,但瓶子早已空了。他摇了两三下,很惋惜似的看看瓶口,豪爽牧师终于放弃喝酒。



“哎呀,亏我都以当牧师为目标,总之这件事没有说出来就解决了。不,是无法轻易地说出来。”



“不过,你现在不是跟我说了吗?经过了三十几年,终于要遭到天谴。”



“啊,但是已经没关系了。”



“没关系?”



“对,有后续发展。”



白丘说完,迟缓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还想再喝吗?不过降旗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阻止。降旗沒考虑过明天的事情。



“那……那件事还有后续吗?”



“有啊,是很愚蠢的事。”



牧师边说边在附近找了一圈,结果空手回到座位上。



这栋建筑物里,似乎已经没有可以发挥酒精功效的饮料了。



“我在那之后,变成了你现在所见的牧师。”



白丘的外表看不出是牧师——虽然降旗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本人似乎不这么认为。



“身为牧师的我的历史,是屈辱和败北的历史。怎么说都是时局太坏了。时代和信仰,国家政策和教义,社会和个人,,不论哪一个都无法以清楚分明的形态两立,没有一个是可以贯通的。”



“是战争……吧。”



“对,战争。我一点也无法理解,世界上的宗教家多到随便扫就一大把的程度,大家都口口声声说着和平与伦理,为什么还会发生战争?并且那些教义,不知何时变得可以解释为便于国家体制的运作,关于这点,我也无法理解。牧师或信徒中,因为信仰上的理由而规避兵役者,或是明白地对国家体制提出异议者很多。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做。”



“亮,你参加战争了吗?”



“啊,本来就要去。”



“也就是说,你没去?”



“我入营了,只是我不够格成为军人。训练中枪支走火,我受了很重的伤。不是故意的,是意外。这个,从左腿内侧到小腿被炸了。变成无用之徒,于是就退伍了。现在几乎都复元了,但是有一段时间是拖着脚走路的,很悲哀哪。因为不是秉着坚强的意志拒绝当兵。想想看那些比我抱持着更明确意志,甚至被送到前线赴死的同伴,唉,不,不只是基督教徒,跟自己的意志无关,被其他力量左右而亡的大有人在,不是吗?我无法阻止,也无法共死……”



“不是你的缘故。”



“不,是我的缘故,也是你的缘故。我认为战争责任,不只是军人或国家或天皇的事,是全体国民的责任。我现在是这么想的。虽然也有人说,一个人的力量又能做什么,但构成国家的终究是人。虽说是国家,但也是一个人一个人所组成的,不是吗?”



“但是,即使每个人都是好人,但聚集起来之后,会形成别的主张吧。如此累积起的所谓全体的意志,已经不是个人的意志了。那不是一个小小的个人可以改变的。”降旗故意冷淡回应。



“社会是像海一样的东西喔,亮。”



“海?”



“我们——对,就像这杯子里的水。海是由水构成的,也就是说,海就是水。但是,如果问,那水是海吗,当然不是。即使用这杯子舀起海水,海也不会减少。因为,在舀起的瞬间,杯子里的就只是普通的水了。同样地,用这杯子装着一般的水,让它流进海里,海的咸度也不会降低吧。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也是一样的。”



“你很达观嘛。”



白丘像是很佩服,又像很受不了似的,回了一句,把脸转离降旗。



“不是达观,是超然,只是放弃罢了。不对人类有所期待了。”



“那也……很寂寞吗?”



“是。”降旗诚实地回答。



“是吧。现在想想,说不定我很胆小,无法像你一样放弃。战争时大家前仆后继地去赴死,我却什么也不能做,觉得很可耻。怎么也无法割舍,只是烦恼,每天过着苦恼的日子。事情就是发生在那时候。所以昭和十九年末——不,已经昭和二十年了吧,那时候的事。”



白丘不太记得是为了什么事。



他到了镰仓。



“我无所事事,发着呆,走在名越的山道上。结果从曼陀罗堂方向有一个男人走下来。”



所谓曼陀罗堂是名越山道途中一处史迹。降旗不清楚是否可以称为史迹,但贯穿山道安置了五轮塔,也就是从前的坟场。现在应该由哪里的某宗派或寺院在管理,降旗也在自我放逐时去过一次。当时紫阳花盛开,一副彼岸的景象,很美的地方。



“那男人一下到山道的主要道路上,突然踉跄地蹲下来。不能任他倒在路边,我靠过去要帮他。男人并不老,但看来相当虚弱。他的打扮有点奇怪,那是叫遍路(注:公元八一五年,弘法大师空海为了帮民众消灾祈福,深入四国各地,共拜访八十八间寺院,之后,其弟子及修行僧跟随他走过的路线,参拜巡礼,此行程称为“四国遍路”。遍路行者通常穿白衣白裤,着草帽、袈裟,手持金刚仗、念珠及铃。)吗?那种感觉的服装。本来应该是白色的,但有点脏了,变成老鼠色,远远地看不出来。然后,我说振作点,把他抱起来,一看他的脸,我就说不出话来了。”



白丘做了个把人抱起来的动作。



“我见过,那张脸。”



“你认识的人吗?”



“认识的人……”



白丘把脸转向降旗。



牧师总是面无表情的脸,映照西式烛灯的灯火,瞬间显露了感情——降旗似乎如此察觉。那看起来简直就像小孩做了噩梦时,脸上浮现的带着畏惧的表情。



“男人在濒死边缘,看来是好几天没吃没喝走过来的。我想要先把他移到哪里,这种时候是救人第一吧。男人背了个很大的包袱,总得先把那个卸下来。结果,他不知从哪里来剩下的力气,竟用力反抗。于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什么……东西?”



“哪包袱里……”



“里面有什么?”



白丘一副早已自暴自弃的态度,突然大声高喊:“包袱里是那时候的箱子!那个装了骨头的箱子!”



“那……”



有那种事吗?



“那么,那男人是?”



“对。那家伙是当时的神主之一!我怎么会忘记?是深映在我眼底的那四人的其中一个。虽然他已经筋疲力尽,但他就是对着还是还是孩子的我,说要杀掉要杀掉的男人。”



“怎么会……有这种偶然?”



“就是有啊!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必然的一样,那男人也不会没事晃到那里吧。完全不同的意志,受到完全不同的力学而伸展的两条线,为了某种缘故交会了两次,就只是这样。”



白丘果然是醉了,毫无平常的牧师模样。



“亮,然后你呢?”



“那男人啊,一直说:‘头,头。头在哪里,头在哪里。’像无意识的呓语。”



白丘没有回答降旗的问题,他自己的话也早变成一种呓语了。无法回到正常的语调。



“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是正确的。那些家伙在找头。只要有头就凑齐了。那家伙连续找了二十几年,终于找到了。对!所以,那颗头……”



头?



白丘的肩膀突然垮下来。



“亮!”



该不会被亮毁了吧?最后的话没听清楚。降旗很困惑,看着那表情难解的脸。



“我可以……当牧师……当到什么时候?”



白丘趴着一动也不动。



降旗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但白丘似乎醉倒了,没办法,只好将酩酊大醉的牧师搬到寝室。因为白丘很高壮,降旗好几次步伐不稳跌在牧师身上。



牧师一脸孩子似的神情。



让白丘躺下,回到自己房里后,降旗想着应该想什么。



方才白丘的告白代表什么?白丘在陈述自身的事情时,绝不会使用神学用语。那是表示,这些话并非身为牧师的感慨,而是白丘个人的语言。白丘的懊恼根源之深,似乎超过降旗的预料。



形成所谓白丘这个人核心的轮回思想——那看来并非降旗所想朦胧的、任性的神秘思想。而是扎根于鲜明的体验,相当具体的东西。



收集一副骨头,让人复活——那种冒渎的行为是可原谅的吗?不,不管能不能被原谅,那种事在现实上可能发生吗?不,也和可能或不可能无关。是否有认真思考其可能性的人……



——有。



确实有。事实上,恶魔般的疯狂信徒是存在的。并非妄想,那是实际存在的,这才是这种情况下的问题所在。白丘纯真的灵魂透过稀有的体验,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那些疯狂信徒的邪气。



在白丘往后的人生中不曾再出线,超越接触到那东西时的冲击体验。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超越那种冲击的神秘体验——也就是戏剧性的正心——同时性。



白丘本来在信仰里所追求的,就是那一点,而那至今似乎未能得到。结果,白丘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持续依循努力的、朴实坚毅的正心。那或许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因此……



因此白丘现在,当牧师这件事是很辛苦的。那是因为白丘太认真了,越是认真地信仰,越是掐紧自己的脖子。



——你想得太多了。



“那是……亮,那是在说你自己,不是吗?”降旗发出声音说出来。



话说回来……



话说回来那倒在路旁的男人后来怎么样了呢?



白丘没有说。不,在说之前醉倒了,是否打算要说,也令人怀疑。



他为今天的告白准备了什么样的结局呢?降旗无法察知。心中怀抱着无法解决的神秘体验,白丘与降旗相遇,听了朱美的话,他一定有很多的感慨吧,至今未曾对任何人告白过的心情,不对别人而对降旗陈述了,这中间的心境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就是不能释怀。



降旗感到一股消化不良的郁积。



白丘的话里没有“结束”。



记得白丘在一开始,不是用想说,而是想商量。既然如此,应该想听降旗个人的意见或心理学的见解吧。但方才说话的方式有点怪。



大概还有后续,并且那部分才是白丘想说的,或是想商量的部分吧。这么一来,降旗还是没听到最重要的部分。



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降旗不知为何感到焦躁。



总觉得拖拖拉拉的。



很烦躁。



没什么该做的事情,身体状况也不好,精神却异常兴奋,无法入睡。



还不到就寝时间。在外面与白丘说话时,天还很亮,所以现在顶多晚上八点多后吧。



降旗的生活,只要不外出,二十四小时都一样,别说日夜了,连时间感也没有。因此什么时候睡觉都可以,但是如果就这样去睡,肯定会被那个噩梦侵扰。



——觉得很不舒服。



这么说——降旗原本身体不适,又空腹吃了很多难吃的东西,降旗的心情非常差,加上喝了喝不惯的酒,身体应该处于最糟的状态才对。一想起来,突然一股恶心感冲上来,连带觉得房间的空气腐臭不堪。因为这是空气无法流通的房间,所以也是当然的,怎么也受不了。



那朗姆酒是白丘的珍藏,降旗觊觎了半年,结果在最糟的状况下喝光了。那等于和丢掉沒两样。



受不了了,降旗走出房间。出去也不能怎么样,但总之先到礼拜堂看看。如果在礼拜堂,说不定心情多少能变得沉静严肃点。降旗这么想。



上面有时钟,可以确认一下时间。



索然无趣的小小礼拜堂,即使如此仍充满了有点冷冽对得空气。那也许只是单纯的寒意,但对于充满一身内脏腐臭气息的降旗而言,多少还是有些效果。



时间果然是八点二十分左右。



降旗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也就是最靠近门的椅子上,望着十字架。



那东西对现在的降旗而言,只是一枝普通的交叉棒。那象征什么,与现在的降旗毫无关系,与荣格或弗洛伊德也沒关系。只是……



那交叉棒赦免降旗罪愆的日子,什么时候会来呢?届时,降旗会在那前面五体投地,深深悔改感谢吧。



降旗想着这些事。围绕着他的诸多道理,只有在此失去了一切效力。心情平静得近乎愚蠢。



觉得太安静了,甚至觉得听见了心底的浪潮声。平常走出户外也从来没有意识过海的声音。是多疑了吧。



——朱美讨厌这个声音。



降旗这么想。



门开了。



降旗先是一惊,但他对外界刺激极为迟钝,无法随即反应。生硬地转过头,三个男人站在那里。



“啊,嗯……”



其中一个叩叩地发出脚步声走进来。没有灯,不知道是谁。



“你是这里的人吗?”很年轻的声音。



“嗯,呃,对。”



“没看见神父啊。”



“这里是……”



因为不是天主教,所以没有神父,降旗想这么说,但觉得反正说了也沒用。



“牧师在睡觉,我是这里的用人。”



“用人?你吗?神父都这么早睡觉吗?”



男人好像从外套的阴暗处出示了什么,但降旗无法确认。



“警察?请问有何贵干?”



“不关你的事,把神父叫起来。”



“真是高姿态呀。听说警官都很暴力,原来是真的。”



降旗不想认真应对。



“你说什么!”



“喂喂,田渊。”



男人对着降旗跨出一步,另一个男人向前靠近,牵制他的动作。



“你也很冲啊,我不喜欢那种说话喂啊喔啊的态度。”



“啊,可是,警部先生……”



“抱歉。我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石井。这两位是叶山警局的刑警,田渊和船敲吗?啊,是船桥。就是这样……”



自称石井的男人夸张地打开证明身份的记事本给降旗看。戴银边眼镜的神经质男人,可以看出他的外套在滴水。外面下雨了吗?



“事实上,我们现在正在调查某起案件。因为得到几位人士的有力证词,这里的白丘……亮一先生吗?嗯,牧师。想问他几个问题。啊,不好意思,你的大名是……”



降旗报上姓名,说明自己在教会打杂。话虽如此,国家警察的警部要亲自调查什么呢?



“白丘先生……”



“刚刚说过了,他在睡觉。”



“不能叫他起床吗?”



“叫他起床是沒问题,但也帮不上什么忙吧。他的状况无法与人对话。”



“生病了吗?”



“醉了,烂醉。”



“啊!”血气方刚的田渊刑警提高声量,“这是什么大人物啊。听到了吗?船桥。这种时间醉了在睡觉!神父的工作可以从大白天就开始喝酒啊!”



“喝葡萄酒是他的工作啊。”



“是朗姆酒。”降旗说完站起来。



没有听这种少根筋对话的心情。



“你们究竟调查什么呢?当然,我和牧师视情况会乐意协助你们的,但从刚才开始,就把牧师和神父弄错,又公然毁谤神职,无礼也要有个限度吧。人都有难言之隐。常年过着勤俭生活的牧师,今天因为不得已的内情醉了,你们刚好在这时候来了。却毫不谦虚大摇大摆地踏进圣堂,一副他做了坏事的样子,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你这家伙!那是什么口气?你以为警察是什么?”



“原来担任警官这种高贵职业的人,人品高尚,清廉洁白,与常人不同,说不定连酒也不喝,更不要说喝得烂醉了吧。真不凑巧,神职人员有血有肉,也有痛苦或悲伤的事。那也不行吗?”



“不行。赦免痛苦需要喝道烂醉?该不会是犯了什么罪吧!”



“田渊!”



慑于降旗激愤的警部,责骂血气方刚的年轻刑警:“你与市民接触时总是如此吗?这有问题。该叫你署长注意一下。”



“长官。不好意思,也许听起来像是反对您,但要是我,不会用如此消极的态度在搜查现场执勤。对于像这种男人,言行态度藐视警察机关的家伙啊,必须采取严厉的态度。”



“好了,我讨厌用暴力搜查的人。这人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不是吗?我都这样出差过来了,所以请你好好配合就行了。”



“可是这件事……”



“再有意见就真的有问题了。本来就是因为你们不认真才会传出奇怪的谣言,闹得沸沸扬扬,是吧?你想想看,为什么非要我出马不可?”



侵入者把降旗搁在一旁,结束了半带感性的交谈,结果年轻刑警瞪着不熟稔的上司沉默下来。这叫石井什么的警部,似乎并非通情达理的人,只是讨厌多生枝节而已。而血气方刚的年轻刑警,大概也不是因为主义主张或方法不同,加上不是直属上司之类的理由,才反抗这位警部,而是敏感地嗅到了反官僚主义的味道,针对那一点诚实反抗吧。这种事降旗也懂。



——受挫的优秀人才。



——加上怀有自卑感,勤奋向上的成功者。



降旗对侵入者如此定义,决定用这种眼光继续观察。



因为这样比较轻松。



石井殷勤地辩解:“不好意思,如果让你不舒服,我道歉。勤前教育一直沒做好。因为职业的关系,我们得跟很多无赖打交道,说话方式变得很粗暴。事实上,我们在调查逗子湾那件首级事件,您知道吗?”



“不知道,很抱歉。”



“你啊,不要撒谎。怎么可能不知道!”田渊怒吼。



但不管怎么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降旗也歇斯底里地反抗了:“这次要叫我骗子吗?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那起事件。我不看报也不离开教会,无从得知。难道知道那件事是国民的义务,如果不知道要被处罚的话……”



“哎呀哎呀,降旗先生。田渊,拜托你闭嘴。这样啊,您不知道,那么也不知道那个‘金色骷髅’的谣传吗?”



“金色……骷髅吗?”



——骷髅!他说骷髅!



降旗为了不让刑警发现自己因“骷髅”引发的不安,客气地否认了。不管是金色还是银色,不知道也没办法。



“这样啊。哎呀,那件事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报纸也刊登了,所以如果您有兴趣,请您听一下。那个,事实上简单地说,在逗子湾,被砍掉的遗体的一部分——哎,也就是头,发现了头,于是分析是杀人分尸案,正在调查。”



——被砍掉的头?



“总之这是个扑朔迷离的事件。我们到处查访、询问是否在海边看见可疑的人,结果这里的牧师先生——像是白丘先生的人物,啊,再怎么说也只是看起来很像,所以请不要误会。那个,有人在海边目击到长得很像牧师的可疑人物。因此,才过来问问话。”



——白丘吗?



“您好像不常外出,但是白丘先生也是如此吗?”



“不,牧师当然和一般人一样会外出,也会出去购买食材或物资,可是……”



——骷髅、首级,还有牧师?



什么,这巧合是……还是偶人?



“这样啊。那么,嗯,您知道九月二十二日,白丘先生的行动吗?”



“啊?”



“缺乏时间感的降旗,当然不会知道日期。对降旗而言,九月,顶多有差不多两三个月前的认知。”



——两三个月前。



这么说来,降旗感到白丘行为异常,正是那时期。但是降旗对哪些具体行为感到异常,到现在仍说不上来。



当然也不会知道什么日期。



“然后,九月二十四日。”



降旗只是歪着头。



“不知道吗?”



“不适隐瞒吧?石井警部,这男人说不定在反抗。”



要说思想上的偏激吗?降旗心中,强烈地升起对公仆的厌恶感。这些家伙认定自己才是对的。无论说出的论点再怎么正确,或是如何代表体制的一方,连自己的丑恶本性都无法察觉的轻浮者,能说出什么道理。



因为降旗一脸要逼近对方的表情,石井警部看来有点慌。



“田渊,你给我小心点,不要动不动就发怒,把这个人惹火了要干吗,我真的会把你调离这起案子的。突然被问到日期,如果记得一清二楚,那才奇怪,不是吗?呃,降旗先生,如果您这么说,那也没办法。那么……”



年轻刑警几乎露骨地用轻蔑的视线瞪着警部。这位国家警察的警部,说不定过去有着什么会让年轻下属看轻的苦衷。那苦衷根深蒂固,从降旗的角度来看,一个太过自负,一个太没自信。



说不定是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家伙。



这么观察后,石井的所作所为都觉得很滑稽。不,已超越滑稽,甚至觉得悲哀。



“啊,石井先生,事情我了解了,我会向牧师传达,请他明天务必到警局去。嗯,在哪里?”



“搜查总部设在叶山警局,所以……啊,那个,因为还不到可以要求立案的程度,如果您可以这么做,就是帮了我们一个忙。啊,他过来的话,绝不会无礼对待的……”



做到警部的话,应该有两下子。这位警部如此低姿态,应该有什么内情吧。两位部属完全看不下去了,看着别的方向。降旗不禁同情起来。



——刑警啊?



对了,听说修也当上了刑警。



降旗东想西想,想像那位好汉成了什么样的刑警,但一点也想像不出来。



结果,愤愤不平的年轻刑警和沒胆量的警部,无法再摆架子,慌慌张张地离开圣堂,打道回府了。



——果然……



外面好像在下雨。



金色的骷髅吗?



骷髅,骷髅,骷髅。



降旗身边满是骷髅。



降旗的骷髅。朱美的骷髅。白丘的骷髅。



极度不安后,似乎也能回复平静。方才所获得的寂静心境,事实上就是这种状况吧。降旗缓缓地回头看着交叉的神圣之棒。



十字架下的阴影里……



面如死人的牧师,站在那里。



当然,又是一脸难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