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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铁炮(2 / 2)


又市缓缓转过身来。



影子也随之转了一圈。



“一如作家先生所发现的——取了那同心性命的,应该就是野铁炮没错。”



又市说道。



究竟他所指的是妖怪的野铁炮,还是盗贼的野铁炮——这点百介当然无法判断。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问,又市又继续说道:



“依小的看来,明儿个就要展开一场搜捕野铁炮的行动了。”



“搜捕——?”



他怎么会知道?



“那么,他们所要搜捕的野铁炮是……?”



“不过对方是个妖怪,靠这种半调子的招式哪对付得了它。”



听来应该是妖怪的野铁炮了——似乎是猜到了百介会如此判断,又市继续说道:



“倒是有个方法可以预防野铁炮袭击。只要在怀中放一种名曰卷耳的草。如此一来,这只貒就无法吹出野袄了。倘若脸被野袄给罩住了,靠刀刃是割不开的,但若以染有铁浆(注29)的牙,便能轻而易举地将它咬破。不过,卷耳这种草不易取得;要武家人士涂抹铁浆,亦是强人所难——因此……”



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张符咒,递向百介说道:



“此乃能烧退妖魔的陀罗尼咒,请把它交给作家先生的大哥。只要把这张符朝肩头上贴——应该就能幸免于难。”



又市说完,便”钤”地摇了一声钤。



[三]



翌朝——百介也没找到答案,便动身前往八王子。虽然仍做不出结论,但既然都已经听了这么多,也不能坐视不管。再加上找不到推托不去的理由,因此只得二度造访军八郎,并将符咒交给他。



迎接百介时,军八郎一脸古怪神色。



教人惊讶的是,他们还真的展开了搜捕行动。



昨日百介离开后,军八郎随即前往上官田士兵部的宅邸,向他禀报了山怪野铁炮的传言,并表示:



“由于死因仍待详细调查,尚需一日准备调书——”



据说也不知何故,田上当时脸色铁青地说了:



“若真有这种妖怪,可不能任其继续撒野。山中亦有民居,若任其危害百姓,势必损及八王子干人同心之声誉。宜立刻准备进行搜捕,及早捕获处分之——”



一如其名,千人同心乃以旗本的千人头(注30)为首,旗下有组头十名,每组均有百名同心,合计千人的组织,由各组轮流执行不同的勤务。



曰上并非组头,仅官拜奉行所(注31)之头号同心,带领的是含死去的滨日与军八郎等约十名下属,每位同心又各率一名小厮,因此共有约二十人参加本次的搜捕行动。



根据军八郎所言,这次行动似乎“未曾知会”组头。



“对付妖怪也不必急着邀功,不过田上大人对这案子的态度实在奇怪。虽然亟欲为部下报仇雪恨的心情是可以理解——”



绑上了襻(注32)并撩起外襟往腰上掖的军八郎说道。



百介将昨晚又市所言陈述了一遍,并将符咒交给了他。只见军八郎面不改色地收下了符咒。



果真是个表里如一的人。看他这样子,仿佛以为百介要求暂缓一天,全都是出于关心,只为替他求得这张符咒似的。看在百介眼里虽然有点庆幸,但多少也略感心虚——



军八郎绑上钵卷(注33),并将符咒往胸襟一插,便带着小厮往山野出发了。虽然百介的任务已经完成,但并不想这么早离开。只是实在不敢要求同行,便留在宿舍里。反正纵使坚持要去,同心能干的活,他是一样都干不来。



到头来,百介只能独自留在屋内,为自己的大哥看管官舍。



这官舍与其说是武士宅邸,其实和农家还比较接近。即使如此,比起左门殿叮周边的御先手同心官舍,这儿可是宽敞得多了。



由于军八郎尚未成家,因此伙食悉数委托邻近百姓的妻女等代为料理。除此之外,还有一名男仆负责料理伙食以外的身边杂务。不过,这名男仆其实是个年事已高的老人,虽然耳朵似乎听不大清楚,办起事来可是十分机敏。据说年轻时还曾为捕快持过十手(注34),看来这个名曰太助的男仆,可能曾在官府内当过随从什么的。



和这个曾任随从的老人聊了一段不投缘的话后,百介又吃了点腌萝卜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正午。



今天不似昨日炎热,大概是有风的缘故罢。



百介从缘侧(注35)走进庭园,使劲伸了个懒腰。



辽阔的景色给人一股开放感。



整个江户都是平的,低矮的建筑物杂乱群众在一块过于平坦的土地上,景色当然不会太好看。再加上朱引(注36)以内的排水效果实在太差。



有了周游列国的经验,他才领悟到江户原本是个不适人居的地方。大家不过是强忍着一切恶劣条件,将其整理成一个能住人的地方罢了。而且还强忍着一切不便,让这块地方挤满这么多居民,造成了更多不良的影响。但大家还是学会视而不见、刻苦忍耐、或一笑置之地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这就是江户给他的观感。



相较之下,八王子一带有着成群山峦。



还有田圃、屋舍、以及河川点缀其间。



适度的抑扬顿挫,教人看了心旷神怡。



在山中久了,或许真会忘了品味山中生活的乐趣。原因是一旦习惯山中生活,对山岳本身的美将会视若无睹。住在海边也是同样道理。而在江户,唯一能看到的山只有富土山一座,河川则多为水道沟渠,生活在一片乎坦中,让大家都错过了诸多美景。



——不分昼夜,都是同样无趣。



百介感叹道。



眺望着远方山峦,



暂时忘却心中烦恼。



就在此时。



远方传来了怪异声响。



也见山鸟伴随着声响成群飞起。



“这是怎么回事?”



太助似乎也发现情况有异。



只见年迈的他步履蹒跚地走进庭园,以手遮阳朝远方眺望。



“哎呀,看来事态不妙。可否请先生在此留守片刻?不知主人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我得过去瞧瞧。”



男仆说道。



也不知道他这么说可有什么根据。只见老人撩起衣摆,踉踉跄舱地跑了出去。即使真有什么事,看他这副德行应该也帮不了什么忙,只会碍事而已罢。



不过。



情况看来的确不妙。



而且——还真教那老人给说中了。



不出半刻,便听到一阵嘈杂声从屋外传来。



没想到,出门进行搜捕的所有成员,悉数“遭到妖怪袭击”。



只见参加搜捕行动的一行人,个个踏着比方才的老人还踉舱的步伐,从山的那头回来了。不只是同心,就连小厮都像是喝醉了似的,个个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走回来。



其中唯有两人例外。



一个就是——军八郎。



另一个则是这次搜捕行动的总指挥,也就是田上兵部,只见军八郎不同于其他同僚,依然步伐稳健,肩头还扛着一个看似大型野兽死尸的东西。



至于田上兵部——



则是被四名小厮给扛回来的。



一眼就能看出他并非神智不清,也不是双腿发软。只见他两肩和双腿部给人扛着,打大老远就看得出田上兵部已经死了。



而且他的额头上——



还嵌着一块石子。



踉踉舱舱地把田上扛回来的小厮们,谨慎地将遗骸放到了事先铺好的凉席上。军八郎朝着遗骸默祷了半晌,接着便将扛在肩上的兽尸摆到了田上身旁。百介发现这是一只体型庞大的貍,脖子上推着一把怀剑。



原来——这就是野铁炮呀。



百介不由得跑了过去,仔细地观察起这妖怪的模样。看起来的确像只日久成精的貍——也就是所谓的貒。



“大哥——”



百介抬起头来,只见军八郎深深吐了一口气说道:



“百介,多亏有你相助,在下才能幸免于难。”



说完又以两手拍了拍百介的肩膀。



“这、这么说来,大哥一行真的碰上了——?”



“没错,在下一行人果真碰上了那野铁炮。你方才也瞧见了——大伙儿都被罩住了脸、吸取了精气。倘若没有它,在下想必也无可幸免。”



军八郎指着那张陀罗尼符咒说道。



“被、被罩住了脸?大家真的都——让野袄给罩住了脸?”



“没错,在下也被罩住了。”



“真、真的么?”



说老实话,百介还是不大相信。



“那东西果真是鼯鼠?”



“感觉似乎是一种柔软的毛皮——就这么突然从背后朝咱们头上罩。不过,也不知是怎么的——噢,或许是这张符咒果真灵验,罩住在下脸上的野袄没多久就脱落了。如果再久一点,或许在下早就窒息了。不过,当时在下的小厮已经失去神智,倒在身旁了。赶紧将他弄醒后,在下连忙四处巡视,但只见为时已晚,其他同僚均已遇袭。最遗憾的是——”



军八郎转头望向田上的遗体。



“想必田上大人曾与此山怪对峙,在一番英勇的缠斗后与其同归于尽——”



早知如此,真该把这张符咒交给田上大人才是——军八郎说道。



“不过,大哥。”



“不,日上大人想必是避开了飞来的野袄,才能到上头与这野铁炮对决的吧。”



军八郎低头俯视起貍尸。



“这妖隆的尸体,是在距离田上兵部遗体约二间(注37)处找到的。”



军八郎弯下腰,指着这只貍的颈子说道:



“此怀剑乃田上兵部所有。瞧它上头不见其他外伤,看来一定是死于田上大人之手。依在下所见,这野铁炮应是在发现自己吹出去的野袄没有命中,准备击发一颗石子的那一刹那——被田上大人以怀剑刺进要害,一命呜呼的罢。”



不管怎么看,这都不过是一只貍。



虽然就体型大小而言,这只貍的确不寻常,但就百介看来,这应该不会是只能击发石子、吹出野袄的妖怪。畜牲终究是畜牲,不管活多久、长多大,在百介看来,这完全不像只身怀妖力的怪物。



在四处云游期间听到愈多这种故事,愈是让百介有种体认,那就是若真有超越人智所能理解的妖怪,理应也不是这种具有实体的东西。



从曾幻化为人的狸身上剥下的皮、从曾吃过十个人的大鼬身上剥下的皮,这类东西百介已经见识过好几次,但看在他的眼里,这一切都不足采信——怎么看都像是造假的。毕竟兽皮不过是兽皮,尸骸不过是尸骸,死了哪还能证明它曾有什么妖力?



眼前这只貍的尸骸也是如此。虽然是只令人讶异的庞然大物,但从它身上就是感觉不到任何神秘的法力。



难道这真的就是那妖怪?



不过,军八郎可是深信不疑。



“想必滨田殿下遇害时也是这种情况罢。虽然他精通武艺,但碰上的毕竟是只妖怪,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突袭,当然没有任何胜算。不过畜牲毕竟是畜牲,碰上勤修武艺不辍的田上大人的反击,最后还是赔上了性命——可惜田上兵部也与其同归于尽了。毕竟碰上的是法力强大、千年成精的妖魔,对其底细缺乏了解,终究无法全身而退。若是听了百介友人的报告,想必大人理应也能躲过这个劫数才是。在下能平安归来,也真该好好感谢那位友人相助呀!”



说完,军八郎再度心怀感激地摸了摸又市赠与的符咒。



那小股潜的符咒果真灵验——?即使事实证明似乎真是如此,百介对此还是颇为存疑。



不过,若只是军八郎一人遭袭,事情还不难解释,但九名精壮的同心和十名小厮,如今都经验了这件怪事——看来他们碰上的还真是这叫做野袄的妖怪。而军八郎因携带符咒得以幸免也是事实。



这下不信也不成了。



就在此时——



组头佐野有斋手持大刀赶到现场。



亲眼目睹现场的奇态,这统率千人同心中的百人、官拜三十依一人扶持(注38)的组头一时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在听到军八郎等九名同心、十名小厮、以及百介的证言后,原本毫不信邪的组头也不得不相信这妖兽果真存在。



——这场野铁炮事件就此落幕。



[四]



当晚。



百介应军八郎之请,在此暂住一宿。



理由是需要借助百介的知识制作调书。由于其他同心皆因头痛或晕眩无法值勤,组头只得命令毫发无伤的军八郎尽速提出详细的调书。即使碰上的是妖兽,但任凭一匹畜牲愚弄,毕竟有损武家颜面——



因此,军八郎以外的同心们,均须等候上级发落。



唯有军八郎无须接受任何惩处。



但他对这处分似乎甚感不服。



毕竟他也和大家一同遭到妖怪袭击,也认为出击前请托神佛,对武士而言乃卑怯之举——



再加上取了妖怪性命的是田上,军八郎认为自己充其量不过是安然归返,并没有立下任何汗马功劳,因此不断重申自己理应接受和大家相同的惩处。但上级并没有采纳他的异议。



组头的判断似乎是——田上之所以能击毙野铁炮,乃是由于军八郎十事前曾报告关于野铁炮的传言。如此说来,军八郎也并非全无功劳。而组头也认为在与貍妖对峙之前请求神佛加护,并非卑怯之举,而是武家应修得的有备无患之德。至于军八郎以外的同心必须接受惩处,是因为即使无神符灵咒可依赖,平日若精于修炼,武艺理应也等同于神威佛功。此次无法竟功,乃其他同心锻炼不精之故。



而殉职的田上兵部,未经可许擅自入山搜捕,而且不出两下子便为妖兽所杀,虽死但也应追究责任。只是此事乃因为手下同心报仇而起,虽与对手同归于尽,但毕竟还是解决了妖物。最后判定不问其罪,家属也无须接受任何惩罚。



结果——军八郎因这起事件获得表扬。



不消说,百介自然成了他的恩人。



当晚,近邻百姓、同心同侪、与地方乡士纷纷前来祝贺,听完一行人击毙妖怪的始末,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也将百介这位亲弟弟正式地介绍给大家,让他有幸“吃遍”大餐、“饮遍”美酒。来访的同心们笑着搔弄他这个古怪弟弟的脑袋,百姓们也纷纷尊称他为先生,教他听得颇难为情。



大伙儿闹到了午夜过后始离去,这下才找到时间撰写调书。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军八郎向弟弟道了好几回歉。



百介的心境则是五味杂陈。



养母早逝,养父的生意也有掌柜管理,在喜好风流韵事的历代祖宗所留下的古今文书中长大的百介,完全缺乏与血亲相处的经验。因此,百介此刻心中顿时感觉尴尬、亲切杂陈,实难以笔墨形容。



夜色愈来愈深,不知是蟾蜍还是青蛙也呜叫得益发嘈杂。不同于江户蛙鸣的含蓄,这里的蛙类叫起来毫不留情。由于时值盛夏,屋内门户悉数大开,唯一的遮蔽物大概仅剩这顶罩着两人的蚊帐,完全无法阻隔屋外传来的嘈杂。



军八郎将调书大致准备妥当,已是子时过后。



就在此时。



蛙鸣戛然而止。



周遭陷入一片沉寂。



黑暗中倏地冒出一盏灯笼火光。



钤。



同时遗传来一声钤响。



“有东西来了——?”



钤。



突然,庭园里浮现一团白影。



“御行奉为——”



“这嗓音是……”



百介定睛朝白影凝视。



“大胆妖孽——是来报今日之仇的么?”



“只是有事须与您相谈——”



“什么?来者是何许人?明知此处为八王子同心山冈军八郎的官舍,还胆敢登门造次!”



军八郎说道,一把握起了壁龛上的大刀。



这下百介终于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来者乃……



——又市。



“噢——大哥,且别冲动。这位就是……”



百介死命拉着军八郎的衣袖制止道:



“这位就是亲手绘制小弟今早交给大哥的陀罗尼护符、法力高强的御行先生呀!”



“此、此话当真?”



那张陀罗尼符咒仍在壁龛中,被供奉在大刀后方的三方(注39)上头。



钤。



军八郎连忙放下大刀,面向庭园说道:



“请问,方才家弟所言是否属实?若果真如此,先生可就是在下的恩人了。恳请宽恕在下的无礼。”



军八郎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说道。



不过隔着蚊帐,一身白装束的又市看起来一片朦胧,彷佛眼前的人影不过是跑马灯,而非真正的人。



跑马灯般的男人——又市回道;



“该致歉的应该是小的。值此时此刻打此处现身,遭人错认为妖魔之辈亦是莫可奈何,理应是在下向大爷磕头请罪才是。但一如大爷所见,小的不过是一介以乞讨维生之御行,如此身分,如此装扮,实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造访武家宅邸,更遑论打正门而人。因此,还请大爷饶恕小的这般无礼之举——”



军八郎抬起头来望向百介。



也不知何故,只见百介点了个头。



“不过,御行殿下。无论您装扮是否体面,托御行殿下赐予在下的护身符之福,在下方得以自妖怪魔掌中全身而退。因此,为酬谢此救命之恩,还请进来接受在下款待。”



请大爷不必客气,又市说道。



“先前——百介先生所言,其实乃半分为虚,半分为实。”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张陀罗尼咒确为小的所绘。但充其量不过是碎纸一张,毫无法力可言——”



“但、但是——”



军八郎慌忙望向百介。



只是,同样一头雾水的百介也哑口无言。



“请问,您的意思是……”



“小的此行——正是为了说明此事而来。”



“说明——?”



“是的。”



又市彬彬有礼地回答。



“若依往常惯例,这出戏理应就此落幕。然而,本案事关百介先生的亲兄弟,而且,若百介先生未曾通报小的,此事本将不会发生。再者——”



又市低头行礼说道:



“曾闻同心军八郎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如此豪杰,时下已是弥足珍贵。因此,小的认为本案万万不可含糊带过,甘冒遭大爷手刃之险,前来交代清楚。”



“甘冒遭手刃之险——如此严重,可不能置若罔闻。”



“那么,就请大爷听小的交代清楚。”



“当然,在下愿洗耳恭听。”



军八郎说完便坐正了身子。



此时,随着一阵沙沙声响。



两个人影出现在又市身旁。



其中一个是事触治平,另一个则是个比治平个头更小的老人。



“小的名曰治平。旁边这位老者名曰岛藏,又名野铁炮。”



——原来他就是野铁炮岛藏。



老人挤出一脸皱纹,慢吞吞地介绍道:



“如大爷所见,虽然如今是年过八十的耄龄,但这位就是直到十二年前为止,乃是于坂东一带肆虐的盗贼,曾贵为蝙蝠组的头目。”



“什么——!”



军八郎的双颊开始痉挛了起来。百介也看得出他十分紧张。治平伸手制止道:



“小的知道这其中有些误会,请大爷保持镇静。小的昔日也曾为蝙蝠组的党羽,听命于岛藏头目。即使早已金盆洗手,但毕竟曾为盗人,如今胆敢在当差者面前表明身分,乃做过相当觉悟,保证绝不脱逃。因此,恳请大爷息怒——静静听小的把话说完。”



“好罢。”



军八郎咽下怒气说道。



“蝙蝠组原为于濑户内一带活动的海盗,平时沿海岸北上,登陆后于内陆建立据点,干了一阵子入夜后的盗匪勾当,再回到船上继续航行,迁往下一个港口,就这么一路迁徙到了常陆,最后进入坂东落地生根。由于有时在海上,有时在山中,属性难分,故以蝙蝠为名。”



——属性难分。



这岂不是和我一样?百介自忖道。



“虽说盗匪之徒悉数游走法外,即使讲求盗亦有道,也绝非善类。但就此点而言,岛藏头目的仁德可就值得钦佩了。不仅绝不伤人,绝不砸店,钱也不会悉数抢走。见百两抢五十两,见千两抢五百两,总是只抢一半。若遇对方呼救,也只会迅速退避——”



虽说贼就是贼,治平继续说道:



“但也因此从未遭逮伏法。只是头目此种做法——在同行之间颇受质疑。”



“同行……指的可是其他盗匪?”



您说得没错,治平继续说下去:



“盗匪其实也是形形色色。譬如到五年前为止曾肆虐江户的茶积尼组,就专门干强奸妇女、斩杀孩童、烧毁店铺等勾当——”



“官府正在缉捕这群恶徒。”



“似乎正是如此。总之,这群恶棍丝毫不知仁义为何物,要想使唤他们,唯有以金钱诱之。但这位岛藏老大,就连此这等恶徒也对其敬佩有加,甘愿听候差遣。只是即使如此,仍有些许败类胆敢贸然挑衅。不过,老大拥有一项对付这种人的法宝。”



——就是那石枪?



百介想起昨夜又市曾说过它是一大威胁。



有这种东西,的确算是个威胁。不过——



治平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古怪的东西。



这东西形状像个短筒,却又有些不大一样,后头还有个状似木槌的握柄。



“这就是岛藏老大将海盗们自古传承下来的石弓略做改良,可击发石弹的铁炮。”



“可击发石弹——?”



军八郎看得瞠目咋舌,霎时一脸惨白地瞄了百介一眼。从他这表情,百介判断他心里想的是——这下可铸成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了。



“这代表——”



这东西“果然存在”。



田上和滨田的死因——



果然是人为的。



那么,下毒手的凶手是——



“该不会……就是三位罢?”



请听小的把话说完,又市说道。



“由于下手不必偷偷摸摸,因此这种石枪极适合用来干海盗这种粗暴的勾当。但就连蝙蝠组内也没几个人亲眼见过。可见它在盗匪同行之间,几乎已成为一种传说中的神器。”



“原来如此,这武器并非用来犯案——而是用来吓阻?”



军八郎语毕。是的,治平随之回答。



“即使没拿来取人性命,也发挥了不小的威吓效果。不过,这种石枪不仅精准度优于种子岛,射击距离也较长,而且以石子充当弹丸,也具有足够的杀伤能力。再加上其乃以野锻冶打造,若有需要随时可展开量产,这就是其被视为威胁的重要原因。不过,世上不乏无恶不作之徒——有些家伙就开始打起了这东西的主意。”



“是想偷取其制作技术么?”



军八郎一脸不悦地问道。



“是的,这些家伙似乎打算将这东西售予西国的大名。”



“原来如此,果真像是恶棍会打的主意。”



也不知是否有了什么结论,军八郎终于恢复了镇静。不仅如此,由于是恶徒之间的纷争,他下起评语来也是一副不屑的口吻。



“当时,也就是正好十二年前,岛藏老大解散了组织,打算过起隐居生活。做这决定的理由有二,一是——”



治平定睛看着身旁的老人说道:



“他自认年事已高。当时岛藏老大已经年逾七十,已不再有力气干这行的勾当。二是——”



治平突然停顿了半晌,接着才继续说道:



“为了外孙女,老大有个外孙女出世了。”



噢——军八郎低声喊道。



“盗匪之流竟然也会成家,这听起来或许有点古怪,不过岛藏老大偏偏有个女儿——”



说到这儿,治平低下了头去。



这下轮到又市接话:



“接下来的——他们俩或许很难说出口,就由小的代他们解释罢。不过相信后来的事大爷应该也听过。野铁炮解散了蝙蝠组这件事,很快就在同行之间传了开来。这下大伙儿可就再也按捺不住经年沉积的遗恨。原本个个一副有仁有义的模样,这下看到岛藏老大金盆洗手,就认为也无须再和老大讲什么江湖道义了。”



“江湖道义……因此,就强迫岛藏先生交出那铁炮?”



“一点儿也没错。这些家伙要求找个人继承那石枪的制造法。老人当然是断然拒绝了,毕竟老大根本没任何义务这么做。既然都抽身了,若仍在世上留下祸根,岂不是有辱自己的侠盗之名?于是,这会儿——那些家伙就抓了人质做为要胁。”



“该不会就是岛藏先生的女儿与外孙女罢?”



“正是如此。”



“此等狂徒果真卑鄙!虽为盗贼,也不可如此泯灭天良!”



军八郎语气激动地说道。



大爷所言甚是,又市回答。



“这些家伙拐走了岛藏老大的女儿与外孙女,逼他若要人质活命,就将石枪的制造法交出来。这群恶党背后似乎有治平稍早提及的大名撑腰,这下情况可严重了,老大的决定足以影响社稷将为承平还是乱世。不过,老大最后的选择乃是贯彻一己之信念。”



“贯彻信念指的是……?”



“乃坚持盗亦有道,拒绝对百姓造成任何困扰。因此,岛藏老大焚毁了石枪之蓝图与模具,将一切技术悉数烟灭,仅留下这硕果仅存的一支。到头来,岛藏老大为了坚持自己的原则,让女儿和外孙女都让人给——”



“都让人给杀了?”



噢——军八郎讶异地捂住了嘴。



“正是如此。老大宁可毁弃传家宝刀,也不愿见其流落他人之手,并下令手下放下屠刀,蝙蝠组就此宣告解散。由此可见,岛藏老大赔上了女儿与外孙女——可谓以肉亲之性命换来金盆洗手。大爷可说此乃因果报应,亦可称其为为恶之代价。只不过,这代价似乎过于昂贵了些。”



军八郎抿紧双唇,陷入一阵沉思。



百介认为此时的军八郎大概已经忘却自己的立场,打从心底对岛藏的境遇感到无比的同情与愤怒。



不过——又市说道。



“怎么了——?”



“有件事倒是十分启人疑窦。其实,石枪的传言或解散一事应该还好,但知道岛藏老大有女儿与外孙女的,即便在组内,理应也没有几人。”



“也就是,其中必有通敌内奸?”



“是的,当时曾有两名武士出身者寄身蝙蝠组内。日后发现,这两人实乃与其他组织互通声息之内奸。岛藏老大的女儿、外孙,即为其所拐。”



“可知两人后来的行踪?”



“解散时,两人佯装和气地收下岛藏老大的酬谢金后,从此行踪不明——整整有十年完全不见踪影。”



“唉——实在是太没天良。”



是的,又市低声回道。



“掳走岛藏老大女儿及外孙者——其中一人名曰滨田毅十郎,另一人则为田上兵部。”



又市继续说道。



那遇害的同心,名字是否叫滨田毅十郎?



先生大哥的上官名为——?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百介拭去一身冷汗,



军八郎的视线不安地游移了好一会儿。就连百介都感到如此困惑,想必他一定更为混乱。最后,这个严肃不苟的同心不再隐瞒心中的动摇,开口问道:



“田、田上大人与滨田殿下——原本曾为盗贼?”



“没错。”



“而且还是出卖同伙、残杀无辜妇孺的内奸?”



“一点儿也没错。”



噢,军八郎低下头去,这下他似乎想通了。



只见他紧握起放在膝上的双拳,不住地颤抖着。



“或许,这两个武士出身的浪人,他们的同心身分就是以支领到的酬谢金买来的吧。而且还聪明地挑上了八王子这地方。距离太近,反而不大容易发现,这点实属遗憾。当初听闻到百介先生告知遗体的状况,治平马上就怀疑会不会是岛藏老大所为。听到遇害武士的名字后,答案也就更为明确了。不过,岛藏老大年事已高,传闻早已不良于行。因此,小的等只得演这场戏。”



什么样的戏?军八郎咬牙切齿地问道。



“其实,之所以将那张符咒交给军八郎大爷,乃是为了当成避免误伤大爷的标记。看到滨田为石枪所弑,田上心中铁定是不安稳。既然可以肯定凶手应为岛藏老大无误,理应尽早将之缉捕到案,但若这件事被公诸于世,自己曾为盗贼的过去也可能因此曝光,恐将殃及自身安危。因此,他原本打的算盘可能是利用自己有权自由使唤的下属进行搜捕,一逮到岛藏老大便就地诛之灭门。同时也认为只要身边有大批同心簇拥,绝不殃及无辜的岛藏老大或许就下不了手。万一真的遇袭,身边的下属也能保护自己的安危。倒是——”



说到这里,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条看似包巾的东西。



“这、这是——”



“这就是野袄的真面目。”



“但、但是——”



“这不过是张熟牛皮。罩上军八郎大爷的是一张普通的皮包巾,但其他人碰上的包巾上头则染了麻药,而且还挨了几拳。”



“什、什么?”



“因为咱们不得不孤立田上。岛藏老大他——已是时日无多。如大爷所见,老大已是走起路来走不直,说起话也口齿不清,取滨田性命时几乎是用爬的。因此小的无论如何都得助老大一偿夙愿。为此,小的才设了这个计,帮助岛藏老大与治平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治平先生和他们俩也有仇?”



百介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治平视恩人的仇如己仇?



又市转头望向治平回答:



“噢——别看治平看似年迈,其实岁数还不到六十。十二年前年约四十六,意即——”



“噢?意即岛藏先生之女,实为治平先生的——”



“是的。老大之女实为小的之妻,而老大的外孙女即为……”



小的之女——治平悄声说道。



“只是,虽是仇人,如今田上已官拜兵部的同心,若为无宿人(注40)所杀,恐将引起轩然大波,同时也不敢冒犯高官之威信,才被迫出此下策。再加上两人如今均已成家,也不想殃及无辜家属,因此才——”



“设局将之布置成妖怪所为?”



百介不禁感到由衷佩服。若没他们几个揭穿这戏法的底,就连最接近问题核心的百介都无法判明真相。原来那只大貍死尸,也不过是为此特别准备的道具罢了。只是——



不知大哥对此有何看法。



军八郎只是默默不语。



或许本案的真相让他觉得自己上了当,但百介认为大哥这下毋宁是为了自己曾为田上这种上司效忠而感到悔恨。即使事前毫不知情,自己的上司竟然是个泯灭人性的大恶棍,还是给了他相当大的打击。



——不过,不知大哥会做什么打算?



百介想到了大哥这种个性——军八郎只要一知晓犯罪经纬,便绝不可能视而不见。只是这下若将真相公布,眼前这几个小恶徒将难逃被斩首的厄运,田上与滨田过去的所作所为也将同时被公诸于世。不仅同僚的同心们将遭严厉惩处,田上与滨田的家属也将连坐受罚,就连当年任用这两名恶徒的组头与千人头都将难辞其咎。



难道大哥为了坚守正义——



——大哥为了坚守正义,将无视这一切后果?



“大爷的愤怒,小的当然理解。”



治平说道:



“毕竟小的一伙不仅利用了山冈大爷,还加害大爷同僚,甚至取了大爷上官的性命,罪证确凿,理应以重罪惩之。虽然小的不认为将之公诸于世是为上策——不过,对于其他后果亦早有所觉悟。”



军八郎依旧静默不语。



“只是,小的依旧认为隐瞒真相方为上策。若将一切公诸于世,大爷上官昔日之所作所为便将无所遁形,势必将引起轩然大波。只是即便如此,小的一伙亦为一再利用大爷倍感心虚,即使表面上本案已结,亦无权阻止大爷继续追究。因此仍期望大爷能自行定夺。不论大爷决定将小的一伙就地斩杀,亦或押赴刑场斩首,一切将悉听尊便——”



治平伸长脖子说道。



岛藏也浑身无力地低头跪倒在军八郎面前。



又市静静伫立在两人身旁。



百介则是紧张到连眼都忘了眨。



这时,军八郎迅速站起身来。



只听到他开口说道:



“三位还要在外头待多久?”



百介纳闷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大哥——”



“自己居高临下,任由年迈长者跪坐在庭园中,岂不有悖人伦?三位不仅是家弟旧识,也是在下的贵客,还请尽速入内接受在下款待。”



“山冈大爷——”



治平抬起了头来。



“想必治平大人是误会了。在下所属的八王子千人同心威名赫赫,个个是武艺高强的刚健武士。或许不敌超乎人智所能理解之妖魔鬼怪,但哪可能笨拙到任由老迈百姓罩上包巾便昏迷不醒?再者,在下可是带有驱魔符咒,妖魔鬼怪才拿在下没奈何。御行先生,您说是不是——?”



所言甚是,又市笑着回答。



“不过,符咒是否灵验,端看持有者之人德。”



有理有理,军八郎这下终于露出了开怀笑容。



“想必妖怪也清楚这道理,因此没下错手、杀错人。倘若在下真死于妖怪之手——也必有罪当一死的理由。不过,或许那只貍死得冤枉,但调书既已备妥,欲修改也是无从。总之,降魔除妖本非同心该干的差事。百介——”



军八郎向百介吩咐道:



“快请太助先生起身,并尽速备酒。昼、夜本不分家,今夜咱们就畅饮到天明罢。来,还请各位贵客入座。”



好的,百介回答道,并朝蚊帐外瞄了一眼。



不过,他无法看清又市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注1:定居乡间的武士,亦泛指享有武士待遇之富农。



注2:德川家康殁后之尊称。



注3:代官为江户时代负责税收与其他民事行政之地方宫,代宫头意为代官之首。



注4:江户时代于幕府与藩中负责统帅小卒之官名。



注5:江户时代所设置的常备防火单位。



注6:即今北海道。



注7:江户时代辅佐大名,负责处理乡间事务之乡下官员。



注8:即西洋学,由于当时悉数自荷兰传入,故此名之。



注9:铁炮为日文枪之旧称,铁炮组即为使用火绳枪之士卒,先手则为先锋之意。同心为江尸时代之下级官员,位阶在与力之下,职责相当于庶务、警察。



注10:原指军舍,江户时代意指无筑城之下级大名于领地内的行馆,或代官等官员之办公处。



注11:日式建筑中,保留泥土地板的房间,又曰土场。



注12:羽织为和服之短外褂,挎则为和服裤裙,手甲为护腕,脚半为绑腿。



注13:日式建筑中接待访客用的和室。



注14:袄为日式纸门。



注15:日本古国名,即今之长崎县壹歧岛。



注16:衾为被褥之意。在日文中与”袄”同音,发音皆为“ふすほま”。



注17:调查记录。



注18:意指供人租住的大杂院。



注19:供儿童解闷的谜题。



注20:古日本国名,位于今日冈山县西部。



注21:原文作”事触れ”,为宣扬鹿岛神宫之神谕者。



注22:种子岛为火绳枪之俗称,短筒则为手枪之旧称。



注23:日本古国名,范围包括今鹿儿岛东部与近邻海上的大隅、奄美诸岛。



注24:意指西洋人。



注25:意指今中国大陆。



注26:古日本国名,涵盖长崎县壹岐岛全域。



注27:意指于户外锻造。



注28:江户时代直属于将军,支配领土超过一万石的武士。



注29:又名御齿黑,江户时代已婚妇女有以此染黑牙齿的习俗。



注30:江户时代俸禄低于一万石的将军直属家臣,千人头意为千人之首。



注31:江户时代设于各大主要城市,负责掌管市里行政之机关。



注32:工作或战斗时为挂起长袖,而斜系两肩并于背后交叉的带子。



注33:日式头巾。



注34:江户时代捕吏所持的铁棍,长三十公分至一公尺,握柄上端有一个L字形的钩,末端饰以流苏,用来戳刺、挥打,并可阻挡对手攻击。



注35:日式建筑外沿类似骑楼的走廊。



注36:原文作”朱引ま”,江户时代为区别府内、府外所画的红线。



注37:江户时代的测量单位,二间约等于三·六公尺。



注38:依为武士当作薪水领取的玄米的单位,一石为二·五俵。扶持则为其扶养家属或家臣所发放的津贴。一人扶持意指家中另有一人,每月可领取三合至五合米的津贴。



注39:供奉神佛或为贵族献食时使用的木制方盘,下方垫高的底座于前、左、右三面有孔,又名三宝。



注40:江户时代,被从户口除名的贫农或城镇里的中下阶层百姓。